結束一切戰爭的戰爭——最後卻什麼都沒結束。
2016年發售的一戰題材FPS《戰地1》，絕對是一款神奇的遊戲。
一方面，《戰地1》是一部戰爭遊戲，卻積極呼籲和平，有著令玩家之間放下武器握手言和的魅力。2018年11月11日，一戰結束100周年紀念日，就有一局遊戲中的玩家自發選擇停火，以致敬1914年聖誕節那天，交戰雙方的士兵所行的壯舉。
另一方面，《戰地1》是一部FPS遊戲，不可避免地陷入反外掛的戰爭，激起人們無盡的怒火和仇恨。
發行商EA和開發商DICE，很早就停止了對《戰地1》的維護更新，使得外掛團體和反外掛的「綠色玩家」之間的斗爭愈演愈烈。
某個能夠獲取官方權限、踢出外掛玩家的伺服器漏洞遭到擴散，令沖突上升到了白熱化的地步。在沖突烈度最高的春節期間，《戰地1》PC端伺服器遭到多種方式轟炸而癱瘓，亞服玩家無法進入遊戲，只能勉強進入部分歐洲伺服器避難。
參與其中的個人或團體，都不約而同地稱呼這次風波「賽博一戰」。這不單是根據《戰地1》的借題發揮，更是因為戰爭的發展趨勢，和歷史上的一戰頗為相似。
「巴爾干火藥桶」
官方放棄維護更新後，《戰地1》的官方反作弊系統形同虛設，官方伺服器也成了許多玩家避之不及的法外之地。外掛玩家自由出入，利用透視、自瞄、隱身、修改武器數據等方式，肆意屠殺誤入其中的綠色玩家（多為不明就里的新玩家）。
警惕帶有Official字樣的官方伺服器
目前B站上留存的外掛玩家單局殺敵最高記錄，即是在官服打出來的。記錄持有者更換過多次昵稱，最廣為人知的一個ID叫做「WO_TM_CALL_610」，2021年的一局遊戲中，他擊殺了至少2119名玩家。他至今仍在逍遙法外，遊戲時長已經超過2000小時，EA卻從未對他做出任何措施。
在那局遊戲的戰績截圖中，他掛名的戰隊是CRBQ。CRBQ是「賽博一戰」外掛方的主要參戰勢力，下文將多次提及。
相較外掛猖獗的官服，社區伺服器，即私服，才是綠色玩家的淨土，這多虧了由社區玩家自發組成的非盈利性反外掛聯盟「聯Ban」。「聯Ban」作為鬆散的聯盟，遭受了不少內外風波的沖擊，篇幅受限按下不表。
2022年8月，經過重組後的聯盟分裂成了兩個組織：主要面向《戰地5》的反外掛團體BFBAN，以及主要針對《戰地1》的反外掛團體BFEAC。
BFEAC官方網站
反外掛聯盟能夠成立的基礎，是一套記錄玩家戰績、受理玩家舉報的資料庫。網站管理員通過對數據和錄像的鑒別，將外掛使用者標記出來並列入黑名單。而私服服主自願接入的機器人，能夠自動踢出任何試圖進入私服的黑名單玩家。
手機上也有實時查詢外掛的小程序
人工審核的方式總會留下漏網之魚。再加上將權限下放給個體，勢必造成私服質量參差不齊。
多數私服有著保護新老玩家遊戲體驗的初衷，因此會在玩家准入條件和武器載具的使用上，設下嚴格的限制。奈何誤用或濫用權限的伺服器也不少，踢出玩家的理由有時也很莫名其妙。
但不得不承認，反外掛和私服體系的存在，大體上維護了遊戲環境的穩定。《戰地1》發售6年有餘，依舊維持著上萬人的活躍玩家數量，離不開管理層的努力。於是，官服和私服之間形成了一種虛假和脆弱的平衡，皆因外掛玩家和綠色玩家，均不能動搖對方的陣地分毫。
直到有人發現的某個伺服器漏洞，變成了可能打破僵局的新式武器。
「塞拉耶佛事件」
這個漏洞早於2021年就有國外人士發現的報告，在國內將其擴散開來的，則是由一名正在備考的高中生，網名「22娘最可愛了」（以下簡稱22）。22是BFEAC的合作對象之一（並非BFEAC成員），也是目前大多數私服所使用的自動踢人機器人的作者。
2022年10月3日，22在B站上傳了一部視頻。視頻中，他利用伺服器漏洞取得了官服的管理員權限，把自己調到了對面隊伍，還修改了官服的伺服器名稱。
理論上，得到官服管理員權限之後，手動踢人或EAC按黑名單自動踢人的功能即可應用於官服。利用漏洞的行為本身，和使用外掛一樣，都是違背了用戶條款的行為。但是，倘若以暴制暴，將外掛玩家踢出官服，就能將官服變成和私服一樣的淨土。
一些聊天記錄截圖顯示，22將漏洞使用方法提供給了幾位朋友。不排除這時有人已經使用漏洞踢人，或者想過將EAC接入官服的可能。
有跡可循的第一宗官服踢人案例，發生在2023年1月3日，起因不過是個人恩怨。某個CRBQ戰隊群的外掛玩家，在故意隱瞞個人信息的情況下，聯系了22的一位聲稱擁有官服權限的朋友，誘導他幫忙踢出官服中的其他同行。
1月20日，該外掛玩家發帖自白並宣布退圈
早在11月起，外掛團體就在使用外掛轟炸私服；得知此事後，他們展開了更瘋狂的報復。
除炸服變本加厲之外，他們還動用了遊戲之外的攻擊方式，如滲透BFEAC和私服群組，故意發表違規言論進行爆破；指責22也有使用外掛的黑歷史，無權使用權限；對22和他的家人進行簡訊騷擾和人肉搜索等。22嘗試報警，無果。
忍無可忍的22和BFEAC管理層，不得不動用官方權限反擊。在封禁CRBQ等外掛團體成員的帳號後，1月15日，22表示有意將亞洲地區的官服接入EAC的踢人機制，至此廣大玩家們也得知了漏洞的存在。
同一天，外掛團體警告22停止使用權限，否則將開始「無差別炸服」；還散布言論，聲稱他們正在准備一份白名單，能夠讓放棄與22和EAC合作的伺服器免於外掛轟炸。
1月16日中午12點，BFEAC發布了《告戰地全體玩家書》，呼籲綠色玩家「放棄幻想，准備戰鬥」；同時公布了一份需要輸入EA帳戶才能參與的民意投票調查問卷，將EAC接入官服的決定權下放給全體玩家和私服管理員。
另一邊，可能找到了其他外掛團體或個人開發者支援的CRBQ，也發布了一份「告全體戰地掛哥書」，揚言「24小時不間斷爆破所有施加BFEAC的伺服器」、「讓綠色玩家徹底投降」。
1月17日中午，投票截止。考慮到外掛玩家和綠色玩家間不共戴天的矛盾，投票結果可想而知。
自這一天起，EAC接入官服，正式開始工作；外掛團體的炸服攻擊也達到了前所未有的規模。「賽博一戰」，真正開始了。
「陽光下的土地」
「賽博一戰」開戰以來，綠色玩家手中的武器，便只有BFEAC的管理員權限，以及在統一的敵人面前表現出的同仇敵愾。
與之相對，外掛團體為了守住官服這片「陽光下的土地」，不斷改進攻擊方式，提升戰爭烈度，光是針對《戰地1》的炸服手段，就先後得到三次技術升級，近乎主導了戰爭的走勢。據Reddit上的國外玩家反饋，不僅亞服，部分歐服與美服同樣受到了外掛爆破，令「賽博一戰」獲得了名副其實的世界級影響力。
「歐服最近出了什麼問題？」
很長一段時間內，外掛團體都在利用外掛和遊戲中的Bug。外掛能夠修改遊戲中如修理錘（扳手）、火焰噴射器（Wex）等武器裝備的數據，令伺服器數據溢出，實現炸服。一旦炸服，所有玩家的連接都會中斷，無法繼續遊戲。
為了應對這類攻擊，部分私服禁用了這兩種裝備，一旦伺服器插件檢測到有玩家使用它們，便立即踢出玩家。在EAC接入官服後，外掛玩家實際拿到武器的可能性大大降低，類似攻擊也少了很多。
然而在戰爭打響後的第一天，外掛攻擊就得到了第一次技術升級，一些外掛用戶進入觀戰視角即可實現炸服。雖然管理員可以手動踢人，卻無法跟上外掛的炸服速度。
處於觀戰視角的外掛用戶嘲弄遊戲中的綠色玩家
1月21日，即大年三十，署名「戰地外掛聯盟」的團體發布了「戰地外掛聯盟告全體綠玩書」，宣稱「絕大部分伺服器已經癱瘓」，並發布最後通牒，要求22及BFEAC在三天內關停官服管理措施，否則將「全面部署最新武器」。
外掛團體稱掌握了令伺服器「無限加載」的武器，意味著第二次技術升級。根據部分外掛玩家放出的口風，外掛在這一天啟用了疑似「DDOS攻擊」，和之前的炸服手段並用，不論官私，都是攻擊目標。
但所謂「DDOS攻擊」雷聲大雨點小。當天晚上，的確有不少伺服器受到攻擊影響，但貼吧仍有成功進入並打完一局遊戲的報告。有些玩家甚至在伺服器里過了年，等到了大年初一。
大年初一之後，攻擊力度日漸減弱。直至所謂最後通牒要求的大年初三，大部分官服和私服均可進入正常遊戲，且沒有任何外掛干擾。可以說，BFEAC淨化官服的願景，至少在短短幾個小時內真的實現過。
假如外掛團體放出的消息屬實，他們的「DDOS攻擊」耗資巨大，遠高於各個私服管理者維持伺服器的成本。占據輿論主流的綠色玩家們，認為外掛玩家的經費總有一天會燒光，堅信勝利的曙光即將到來，自然也沒多少人把外掛團體的最後通牒當回事。
「最黑暗的時刻」
1月25日，大年初四，外掛團體得到了第三次技術升級，戰況急轉直下。
當日凌晨，大量玩家發現自己在遊戲中被突然踢出伺服器且被封禁，無法再次進入伺服器。踢出原因中有官方反作弊系統FairFight（FF）的字樣，還有串代碼，寫著「#RSuhf1」，這是封7天的意思，要是把最後的1改成0，那就是永封了。
一位原BFBAN核心成員指出，封禁是假的，並非來自EA官方或FF本身，與其說是顯靈，更像是抽風；亦有可能，是獲取官服權限的漏洞已然泄露。
到了上午，來自22的一份聊天記錄曝光，證實了最壞的可能性：外掛方面同樣研究出了漏洞使用方法，獲取了官服管理權限。另外幾張截圖顯示，22陷入了絕望之中，對其他人說，「最不希望發生的事發生了」，「核戰開始了」，「換遊戲吧」。
22的絕望順著社交媒體傳播到了整個社區，碾碎了綠色玩家此前的必勝信念。
取得官服管理權限後，外掛一夜之間統治了遊戲環境，不僅能夠控制官服，還能關掉私服，可謂一手遮天。22和BFEAC承諾過僅拿這個權限踢出外掛，BFEAC當時也在如預期般繼續工作，可外掛一方開始把大多數玩家趕出遊戲。
技術方面實現對等後，綠色玩家仰仗的第一樣武器和失效無異。
此前被主戰派蓋過風頭的種種聲音也大了起來：有人期冀於向外掛妥協，恢復曾經的官私平衡；有人批駁22的動機，懷疑他拿玩家當槍使；還有人抱怨BFEAC，而非外掛，毀掉了整個遊戲……
玩家們再也不復以往的團結，分裂出多個水火不容的派系，互相攻訐，乃至人身攻擊。這樣的先河一開，綠色玩家仰仗的第二樣武器也岌岌可危。
而另一邊的外掛團體正相反，開戰後就從未停下輿論攻勢，如今則加速動搖了綠色玩家的信心。即便取得了技術優勢，他們還在高調宣傳外掛必勝的言論，大肆嘲諷綠玩的分裂現狀——不如說，正是那些令任何一名綠色玩家都有可能感到生理不適的言辭，比「賽博一戰」本身先火出了圈。
1月25日下午，CRBQ某成員發布了「戰地外掛聯盟致全體玩家的通告」，聲稱「成功上線了外掛管理權限」，「22宣布投降」，單方面宣布勝利；同時責令BFEAC「停止官服踢人，向全體玩家公開道歉」，這樣「還可以保有私服」。
通告最後以炸服、永久封禁和人肉搜索等方式，威脅那些反掛態度堅決的服主。不過至本文截稿前，他們從未展開所謂的「毀滅性打擊」：炸服是日常，被提及的服主從未被封禁，人肉搜索也是嚇唬人的。
與此同時，貼吧和B站評論區還出現了大量無從判斷來源的謠言。此前，綠色玩家一方對戰爭情勢的判斷，本就依賴遊戲伺服器的運行情況和群組聊天記錄，難以辨別其中的假信息。
例如，有段謠言指出，一位「毛子」黑客，即俄羅斯的外掛開發者，為國內外掛團體提供了官服權限，還以伺服器恢復為條件向22敲詐勒索。如此行徑未免太過惡劣，連「毛子」本人都不得不出面辟謠。
還是在25日下午，另一未知底細的「反外掛團體」號稱要炸掉所有伺服器，沒有任何證據能夠證明他們行動過。
但在這個時間點，亞服的確已經沒有能玩的伺服器，亞服玩家數量也從四位數銳減至三位數。這無異於綠色玩家們的「至暗時刻」，「《戰地1》已死」的悲觀論調甚囂塵上。
「只要公道得勝……」
1月25日夜晚，幾乎從未被綠色玩家指望過、就連外掛團體都鄙夷的「美軍」——EA官方，出人意料地加入了戰爭。
發現FF反作弊系統疑似抽風的現象之後，就有不少國內外玩家跑去EA的官方求助論壇反饋。不久，一位EA的社區經理給出回復，稱問題已經上報給開發團隊。到了美國人的上班時間，另一位社區經理表示，團隊已經發布了一個臨時修復補丁。
經由22和一些私服服主證實，BFEAC無法繼續接入官方伺服器，但外掛一方也無法再利用權限繼續踢人。
塵埃落定的半夜時分，22在B站動態發布了一則公開聲明，向自己所影響到的亞服玩家道歉，並表示要准備高考，減少對《戰地1》的關注。
在接下來的修復過程中，如踢人或封禁等私服管理功能暫時無法使用，少數外掛玩家得以進入私服大鬧一番。直至1月27日凌晨，22方面確定EA檢修完畢，漏洞徹底修復，BFEAC和私服管理工具也全面恢復正常。
這兩天，外掛團體依舊沒有停止輿論攻勢。EA社區經理回復後，他們發布了一則單方面的「停戰公告」，稱自己「考慮廣大玩家」才停用權限，並「與所有擁有此漏洞的人一道封存官方權限漏洞」。
當然，這樣的說法與事實完全相悖，也不由得讓玩家們懷疑，之前那幾篇通告所提及的事情有幾分真實。
一位國外玩家對通告的評價
令綠色玩家們苦等數年的EA下場，算是為「賽博一戰」帶來了一戰式的結局：號稱結束一切戰爭的戰爭——最後卻什麼都沒結束。
戰爭沒有勝利者，《戰地1》的遊戲環境又一次回到了開戰之前的狀態：EAC在現存的私服依然生效，而官服依舊群魔亂舞，沒有最後的贏家。
根據《戰地1》貼吧置頂帖，所謂耗資巨大的「DDOS攻擊」只是煙霧彈，外掛團體並未因此傷筋動骨。不僅如此，外掛玩家在官服的叫囂也越來越響了。
雖然「賽博一戰」的過程和結果很像一戰，但其性質更像二戰。抵制外掛，是在維護官方的用戶條款和公平的遊戲環境，其正義性不容任何質疑。
22利用漏洞踢出外掛的行徑，固然違反了用戶條款。可是從漏洞本身的存在，到反外掛組織的建立，都是EA官方停止維護更新後，歷年來對外掛破壞遊戲環境的漠視態度所造成的結果。
玩家間的鬆散組織頂多能夠維持戰線，而官方的技術足夠打出一場漂亮的「閃電戰」。可在EA下場之前，只有玩家組織，甚至一名高中生，去干官方應該承擔的反作弊工作，最後他們也不得不背下本該由官方背下的罵名。
現實中的世界大戰從未結束過任何戰爭，反倒在世界各地創造了更多的爭端。一如《戰地1》國內社區的當前現狀，不同派系的立場之爭、清算內鬼的「獵巫運動」、外掛勢力的惡意中傷，在社交媒體上持續蔓延，玩家與玩家之間的裂痕一時間難以彌合。
好在《戰地1》最終並沒有死，還值得真正熱愛它的玩家再次團結起來，為了維護遊戲環境而再次奮戰。「賽博一戰」結束了，但針對外掛的戰爭卻永未結束。
*BT戰隊隊長「澤村英梨梨」對本文亦有貢獻
來源：遊研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