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巢》有感:困局,及一種浪漫

日前,參加了紀錄片《巢》的特別放映活動,加上導演的映後談,產生一些奇妙的思考和體會。

觀《巢》有感:困局,及一種浪漫

《巢》是青年獨立紀錄片導演秦瀟越的作品,獲第17屆FIRST青年電影展最佳紀錄長片獎項。有些特別在於,影片並非記錄了什麼公認的好人、標兵、驕子,而將鏡頭對准了一個三十歲上海青年,房君睿,他口吃、木訥、內向,他的生活乏善可陳。

房君睿原本立志做文物修復工作,但畢業後找不到工作,門衛、檢驗員,他只能不停在自己不喜歡的工作間流離,都做不長;房君睿的家庭關系緊張,父親總是對他說教,認為懶惰又不願接受現實才是導致兒子人生越來越失敗的真正原因,作為回應,房君睿也總是大發雷霆,使得矛盾越發尖銳;房君睿唯一的寄託是對於基督教歷史的研究,為此家中藏有大量雕塑、歷史書籍,使得30多平米老公房擁擠不堪,成了家庭矛盾的誘因之一,但他僅僅閉門造車,並無成果拿得出手,更無法跟人交流、分享他的愛好;房君睿信教,參與教堂活動,也得到了教友的幫助,他去相親、策劃個人研究的展覽、去買經濟適用房……但這一切似乎對於他的困境,幫助不大。

觀《巢》有感:困局,及一種浪漫

困局

房君睿顯然恨這個世界,他抱怨所有人,覺得所有人都看不起他、不理解他,所以這個世界是壞的、邪惡的,在他的理解中,世界按照某種弱肉強食的原則運轉,在穩固的權利結構強壓之下,自己是必然失敗的弱勢群體。

這是他加諸自身的宿命、牢籠,又因此,他覺得自己有權討要、可以撒嬌,向社會控訴,他說人權組織應當關注他,他覺得朋友應當幫助他,上帝應當為他安排妥當。

我們盡管可以將他簡單地定性為一個怪人、瘋子、失敗者,用一種容易想到的、看似普遍的成敗論,一種「常規」的價值觀去評判他。我們可以火力全開地數落,因為我們似乎都知道、明確什麼是「正常」,我們都可以輕易標榜一種所謂的「正確三觀」,呼籲一種「成熟」的人格。

那麼問題來了,如果「不正常」「不成熟」「三觀不正確」會怎麼樣?意味著什麼?以及,為什麼房君睿會如此這般背離常態,落到此種田地?

仔細想想,房君睿卻似乎從來不是一個瘋子,他有自己的信念,他一直在發表評論,闡述對於這個社會、對於自己的看法,理想,那些看似不找邊際的理論,卻確實是能用來解釋的,在一定程度上,維持著一種自洽的體系,他也正是如此踐行、如此生活,當然也因此碰壁。

這斷然不是什麼大逆之罪,沒有規定說不能如此,以一種一廂情願、死乞白賴的態度去想像這個社會,構建一副獨屬於自己的世界圖景,又以一種袖手旁觀、放任自流的態度對待自己,用自己想像加工過的現實,來折磨自己。

對,我想說的就是這個,房君睿的腦中有一個特別的現實世界:有一個陰森恐怖的地獄,在其中還有一台肆意搭建起來、歪七八扭的造夢機器,任性地吹出一個個氣泡,折射出欲望的七彩,卻會在蒙塵之後,迅速、輕易地破滅。

我們很可能,在房君睿身上,找到一些自己的影子,並不讓人陌生的情緒,一些憤世嫉俗,一些找不到來由的苦悶,一種奇怪的宿命論,悲觀的情緒。只是我們暫且能夠壓抑,不會仍由它們擺布,給那些情緒,打上「不成熟」「不適當」的標簽,捆緊扎牢,丟進最底層的黑屋里。

房君睿不會做這些「成熟」的事情,可,即便如此,他的生活依然保持著某種微妙的平衡,始終沒有崩潰,即便他總是把「自殺」掛在嘴邊,但也僅僅是掛在嘴邊,即便他置身於滿是創傷、苦悶的境地,這所謂的「不成熟」「不適合」的狀態依然被允許維系,那些轉瞬即逝的氣泡,綿亘著。

觀《巢》有感:困局,及一種浪漫

這是為什麼?為了理解,也許我們可以換一套語法,另一種激進的視角,重新再來審視房君睿和他的生活,即一種離經叛道、任性唯我的視角,釋放出一種浪漫的魔法,能讓一個失敗者,搖身成為一個英雄,一個挑戰者,向著龍沖鋒。

這似乎也就能結合一些蛛絲馬跡來理解,那些導演寫在電影簡介里的一些話語:

以及「一條」的那條特供推送,里面有更為直白地描述說,這個故事是有關,理想與現實,挫折和希望。

觀《巢》有感:困局,及一種浪漫

這時候,一切意象似乎都被翻轉了,那些我們打出的標簽,「不成熟」「不適當」,都統統變成了我們的罪證,指認我們的妥協、我們的墮落,向邪惡的利維坦臣服,被規訓,不再懷夢,不再異想天開。

這時候,房君睿的狀態突然能有另一種解釋,在於,他越想世間的壞,他的壞遭遇就越給他證明。在壞上加壞後,一種犬儒情懷油然而生,果不其然,這個世界就是邪惡的!

然後,所以,他並非執迷不悟,他是對的,他果真是慘遭辜負。那些種種生活經歷,挫折、失敗、不得意,經過重新剪輯,竟然能拼湊出一種古怪的英雄主義,冥頑變成堅持不懈,掣肘是因為生不逢時。

浪漫的含義

我覺得一時難以評價,以上提及的兩種視角,哪種情況更古怪,或者,哪種情況更讓人難堪。是看似孤傲卻窮匱潦倒,還是看似成熟卻受制於外;選擇一種撒嬌式的反叛,堅持一種被創傷確證的自我,還是接受規訓,成為大秩序統御下的眾生之一。

或者,應該要先理解,為什麼要把這種看似穩定的成熟狀態,和不斷動盪、從未癒合的創傷並列?

因為這里所說的「成熟」,首先作為是一種策略,與創傷對應,作為一種敷料和遮掩。它們能作為兩個已知的端點,經由三角定位,求得一個幕後黑手的存在,一種外在的秩序,社會規范,「理所應當」的現實。

雖然,我們似乎在討論一個「個人選擇」的話題,但背後隱藏這一個「判官」,一個對照物,以它為准,我們知道對錯,知道自己在幹什麼,順從所順從的是它,反叛所反叛的也是它。它就是這個「理所應當」的現實。

觀《巢》有感:困局,及一種浪漫

但,大他者的問題並不是這次想討論的重點,浪漫的、個人英雄的這一面,才是新銳的,才是從不久的過去才生發出來,孕育了我們身心的思想資源,成為了一種現代人心智的底層代碼。

什麼是浪漫?詩意與幻想,是對於個人精神和慾念的強調,不安、躁動的靈魂,對現實的不滿足,理想遠大,懷揣英雄主義情懷的人們豈甘墮落?這是終於有了自由的人們,向約定俗成、理所應當所發起的挑戰,憑什麼這些現實規則能夠高高在上,自古以來都是如此?

自由有兩道鋒刃,一道是積極之自由,是認可、鋪設、創造,是愛;另一道是則是丑惡的虛無,是對於一切條件、基準、參照的否定,甚至連通死亡。浪漫也繼承了這兩種運動,恐怖的和崇高的,收縮的和鋪設的,它們在人的思想中糾纏、翻騰。

可能這就是為什麼我們能在房君睿身上看到不同側面,兩種不一樣的光彩。一面是自由驅使下的荒唐,對於約定俗成的困惑,對於這個世界實在之正當性的質疑,為什麼,為什麼現行的一切都被當做理所應當?而另一面,則是那種扭曲的理想主義,自私的、撒嬌的英雄。

所以我能評判他嗎?我不知道行不行,也不知道其中哪里有正當性,但我一定會想盡辦法理解他,從他的遭遇反照自身,並且努力地分析、探討。我理解,因為我也是浪漫的後裔。

我在這里絮絮叨叨,連篇累牘地寫下自己的偏見——可能是偏見,也可能是灼見,誰知道呢——就是想剖開自己的表面,希望把我心中的世界圖景,我的自由,我的鋒刃,我的選擇和目標,全部想方設法地展示出來,以期獲得一種理解和交流。

在思考和交換中,期盼得到一種新的知識,它既克服恐怖,虛無的恐怖,又不會屈從於現實的理所應當。我的朋友給它起了一個好聽的名字,叫做「內在超越」,是一種無根之人們的共識,浪漫的超越,不斷面向未來的、漸進的理解和認同。希望我們能夠找到這些。

補充

盡管對於《巢》的意見還是挺多,但本文沒提及多少。是,原本這確實是一篇吐槽,始於迷茫,因為某些緣故,我想不明白,這個世界會變好嗎?

但寫著寫著,我似乎成功開導了自己。這個世界當然會好,不過,它不會因為虛無、相對主義或者犬儒而變好,更不會因為人們復讀幾句文青語錄就變好。

那句我們都知道的話,有關英雄主義,我們當潛入其中,理解「認清」和「熱愛」的背後都伴隨創傷的風險,平凡不應是一種習以為常、默認選擇的境遇,平凡本身沒有什麼可取。在這種意義上,平凡同樣是一種敷料,用來掩蓋傷口。平凡應當被轉變成一種策略,可以接受,但不是選擇。

而我可能一直是理想主義者,我挺喜歡這種思考,我是浪漫的後裔。

來源:機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