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純文學丨田野里的鱷魚

初次發表於《中國校園文學》青年號2022年5期 以及 個人公眾號@斯普特尼克狗紅 2007年6月夏夜,我在數學草稿本上抄下這句詩。彼時外公在省城一家出版社上班,他著迷於大洋彼岸的一些未成名的詩人,總是私底下把他們的作品翻譯成中文裝訂成冊。我看不懂那些缺斤少兩的表達,但偶爾能從字里行間感受到一種含蓄的力量,就像是鎮上那些修路的機器在泥地里開動時的轟鳴,還有雷雨來臨前略過樹葉的狂風。 外公對我這份領悟能力感到驚喜,他常說我長大以後一定能成為詩人,或者作家,再差一點也是城里夾著公文包去寫字樓上班的人。我知道他鄙視那些上班族,可是賦閒在家的時候,他只會和黃酒作伴。每到黎明時分,我被一屋子嘔吐物和隔夜臘腸的味道熏醒的時候,外公往往已經不知去向。 那是2007年,北京奧運會、汶川大地震,還有西南罕見雪災前夕。人們都說,那一年的安穩就像是老天爺刻意給人們劃出的休漁期。 可是在6月的夏夜,我在田野里遇到了一隻被放逐的鱷魚。 整件事的過程敘述起來有些難以置信。那時我剛滿十四歲,在電視里看到中國的股市正每況愈下,城里小孩都在報名英語補習班,而鎮上的同齡人只會滾鐵環、扇畫片。住在街對面閣樓里的成五從舅舅那里偷來一台遊戲機,每天和我匯報《寵物小精靈》的戰況。但一切都像是覆著一層看不見的灰。 每天放學之後,我把書包扔回家,順著沿護城河的小路來到鎮外的麥田,在那里坐到天黑,和明晃晃的月亮交換心事,然後回家睡覺。 在那一晚,我看見被月光照得銀光閃閃的野地里,有一隻巨大的四腳動物趴在地上,我以為是只野狗,但它比野狗長太多了。 冒著引發火災的危險,我劃亮了一根火柴,但它已經看見了我。 「你在這里,孩子。」 我懷疑自己聽錯了。 「你說什麼?」悶熱的晚風掠過麥田,蛐蛐和蟋蟀齊聲鳴叫,讓我幾乎聽不見自己的聲音。 「捂住眼睛,塞住耳朵,回頭走上四百七十六步,你就會回到家。」 我下意識向後踩了兩步,一不留神火柴掉落在地,頓時四周的麥稈和野草燒了起來。 「看吧,這就是這塊土地上一直在發生的事。搞砸一切,生出火焰,然後等著有人來收場。」 它的聲音聽起來像是沒喝醉的外公,但我已無暇細聽。火苗越躥越高,燒到了我的衣角,我驚叫起來。手忙腳亂地劃開野草,想往外逃,卻突然意識到我身上並沒有感覺到熱。 回頭一看,那隻鱷魚張大了嘴巴,把火焰不斷地吸進肚子里。四周的溫度沒有顯著提高,甚至還升起一絲絲涼意。地上被燒黑的植物一點一點立起來,由焦黑變成褐色,然後轉為深綠。 「這是怎麼回事?」 我以為自己撞見鬼魂了。 「你是從詩里跑出來的嗎?」 鱷魚吸收了所有的火焰,它的眼睛並沒有變成血紅色,也沒有長出翅膀。它用一種近似溫和的眼光看著我。湊近兩步,我才意識到那其實是一種嘲弄。 它周身的顏色和整塊麥田格格不入,是一種處於平日里燒透的煤炭和煉鋼廠里剛出爐的生鐵之間的褐色,月光在它身上沒有反射,但我還是能清晰地看見它的輪廓。 「沒什麼值得驚慌的,孩子。我們都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 「你要去哪里?」還沒經過思考,問題就脫口而出。 「捂住眼睛,塞住耳朵。我們還會再見面。」 可你為什麼會說話?疑問卡在我喉嚨里,但還沒問出口,我就被一陣白光蒙住了眼睛。我拚命掙扎,揮舞四肢,但不知過了多久,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我發現自己躺在客廳地板上。外公死死按住我的手腳,扇了我一耳光讓我清醒。 我跟認識的每一個人說我在田里遇到了一隻會噴火的鱷魚,但沒有人相信。大人都說我撞邪了,小孩說我動畫看得太多。我給他們看衣服上的灼痕,他們直接替我想好了解釋: 玩火不小心燒的。 我無法忘記那晚發生的事。「捂住眼睛,塞住耳朵。」那隻鱷魚想讓我避開什麼呢?肯定不會是火災。我用學校門口雜貨店買的一捆鉛筆反復畫著它的形狀,一隻四肢很短、尾巴很長的深色鱷魚,那時我還不知道,有個名詞叫做短吻鱷。 總之,那個夏天我再也沒見過它。 幾個月之後,一場殘酷的大雪降落在大地上,那隻鱷魚存在的痕跡被抹去了,同時被抹去的還有我外公的生命。他和鎮上的搶險隊一起修理醫務室後凍裂的水管,兩條腿被低溫焊在了膝蓋深的雪地里。人們發現他們的時候,已經太遲了。 我沒有什麼特別的感受,也許是因為低溫,也許是天性使然,我對血緣關系這些東西不敏感。電視里的救險新聞不斷地滾動播放,地圖上西南地區呈現大片紅色,運送物資的卡車從四面八方開來。不知為何,鎮上的人都對我親切了許多,鎮長紅著眼睛把我接到家里,讓我和他們一起生活。 在搬離外公房子的那天,我抱著厚厚一摞書,長滿凍瘡的手刮到門板,書掉了一地。我的眼淚一下就流下來了。 那隻鱷魚去了哪里?它肯定還活著,畢竟它能吸收火焰,也能夠吐出來。我只是有些莫名的不甘心。那麼多人在雪地里失去生命的時候,鱷魚在哪里呢? 08年發生了許多事。我順利升上高中,被地方電視台來的記者采訪,和一群城里孩子一起被送到了北京,站在天安門廣場舉起手臂看著那面鮮艷的旗幟升起,為街上金發碧眼的外國人擔任志願者。 聽到「我家大門常打開,開放懷抱等你」,我總會產生一種和身邊的陌生人擁抱的沖動。 但就像那句諺語,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在炎熱的幾個月結束後,我回到鎮上安穩地讀完了高中,靠著數學老師私下偷偷開的小灶,考上了一座沿海城市以金融著稱的大學。 小鎮上度過的最後一個暑假里,鎮長,也就是我後來的父親,說要帶著我去鎮中心的餃子館吃一頓餞行飯。那天後來成了我人生最糟糕的回憶之一。 起初,是在凌晨半醒時分,看見了獨自在雪地里背著手走路的外公。我在後面拖著一堆褪色的舊電器,怎麼追也追不上。起床之後,我回到以前住的老房子,想收拾一些以前沒搬走的舊物,但只找到了鱷魚的肖像畫。 老屋的一切都沒變,茶幾沾染的醬油漬,冰箱上貼的飛天小女警貼畫,窗簾燙出的菸頭洞,還有空氣里若隱若現的臘腸味。陽光透過紗窗照出了桌角的蜘蛛網,房間里四處飛舞著細小的塵埃。 趴在窗前,我看見樓下的菸酒鋪早已轉讓,變成了一家拉著紅色門簾的洗腳房。成五還蹲在街邊玩他的遊戲機,幾個低年級的小孩圍成一圈看,他們的笑聲嚇跑了電線桿上的麻雀。我心里很不是滋味,鎖上了窗戶。 我意識到很久以前,外公也許就是在這扇窗前開始了酗酒。 外面的世界什麼都有,走出去就好了。鎮上的大人總這樣說。可是說了幾十年,他們一步也沒有往外邁過。他們年輕的時候和成五一樣快樂,年邁之後就和外公一樣憂慮。 他們會在自家閣樓上打開一扇窗戶,望著外面自娛自樂的世界,覺得一切都自洽極了。唯一無法自洽的,是一隻鱷魚對我說了話,然後消失在夜色里。 可能去了大城市之後,我也會和外公一樣,整天靠著酒精和理解不了的詩詞度日。 出現在宴席時,我已經灌下了兩瓶來路不明的假茅台。鎮長耳朵上夾著煙,手叉著腰和旁人侃侃而談。所有人都喜氣洋洋的,把酒杯碰得比世界末日還響,祝賀鎮上又走出一位大學生。一陣酸朽的酒氣拂面而來,我上前一步,吐在了飯店老闆身上。 記憶往後變得渾濁不清。我只記得自己摔碎了酒瓶,高聲咒罵。混亂之中,有人使勁推搡,有人拽著我胳膊把我護在身後。 我扯著嗓子胡亂喊著,生活發生的一切和我本人根本沒有關系。外公需要離開,所以他死了;鎮長需要一個兒子,所以我多了一個父親;外面需要被人看見,所以我被送了出去。 酒精擴張了我皮膚表面那層和世界共同呼吸的毛孔,我為這套預先寫好的劇本憤怒無比。最後我掀翻了桌子。 眼前人影晃來晃去,罵聲和道歉聲交織在一起,都聽不清了。我沿著河道深一腳淺一腳地奔跑,逃到了那塊熟悉的田野。 太陽還沒有落山,麥地已經快消失了,地上長出了齊腰深的雜草。聽說這塊地已經被開發商買下,不久以後就會修起高樓大廈,到時候城里來的人們再也聽不到風劃過麥田,那陣如大海波浪一般的交響樂了。 坐在麥田邊,我的耳朵捕捉到了一陣動物發出的低嚎。像是遠處岸邊巍峨燈塔上的號角,也像是海洋深處某種古老的回聲。我知道那不是狼群,一定是那隻鱷魚,它還在這里。 野草太深了,我看不見它。 「你還在嗎?」 我高聲叫道。 沒有回應傳來,風逐漸變小,嚎叫聲也慢慢停息。空氣中彌漫著某種看不見的細微顆粒,使我手臂上的汗毛一根根地立起。 「你說讓我回家,我到底該回到哪兒去啊?」 遠處,有一片麥穗被慢慢分割開,有什麼正在靠近。我蹲坐在原地,已經感受不到害怕了,只剩些許緊張。不一會,它從草叢探出頭,出現在我面前。 它看起來像是去了很遠的地方,身上沾著灰色的已經幹掉的泥漿,頭上戴著一頂像是塑料做的王冠,很滑稽。 「你現在已經成神了嗎?」 我想盡可能表現得嚴肅一些,但在酒精作用下卻控制不住笑出了聲。 鱷魚似乎也被逗樂了,但它的生理構造使它沒辦法像人類一樣笑出來。它抖了抖尾巴,一不小心把王冠給抖了下來。 我上前一步,把王冠給它扣上。 「謝謝你,孩子。」 它抬頭看著我。它看上去比之前更老了,如果那些淺淺的溝壑是皺紋的話。 「這個地方快完蛋了。」 「我知道。」我說。 「可惜,還有很多角落沒有親自去看過。」 我不知道說什麼,要是能抽支煙就好了。但我還沒學會抽菸,只能坐在地上發呆。 鱷魚伸出袖珍的前爪,在泥地上用力地刨,刨出了一個小洞。 「拿去。」 我上前探頭,里面是一盒嬌子香菸,和一盒火柴。 「這次可別鬧出火災了。」 劃亮火柴,我聳了聳肩。 「被燒毀的野草和麥稈是有限的,世界承受不了太多。」 「那被燒毀的人呢?」 深深吸了一口,煙不像我想像的那樣美好,肺部傳來被灼燒的疼痛。 鱷魚斜著頭看著我,兩只小小的眼睛固定在了那里。 它可能已經活了很久,見識了無數大地被焚毀,無數生命失去自由,無數物種離開地球。 這樣的問題對它來說應該太幼稚了。 「你還沒有被燒毀。火焰還在離你很遠的地方呢。」 「捂住眼睛,塞住耳朵。」 我笑了。 「是的,捂住眼睛,塞住耳朵。別忘了回家需要走多少步。」 我忘記那天是怎麼回到家的了。也許是一道白光、一扇傳送門,或者別的什麼法術,讓我一睜眼就躺在了床上。 總之,夏天結束,我背著沒多少的行李去了大城市,在那里開始了橫跨整個青春期的大學生活。 「所以你是說,你和一隻會噴火的鱷魚做朋友,以後還會再見面?」李遲靠在懶人沙發上,整個人沐浴在乳白色陽光下,目不轉睛地看著我。 「是的。之前我幾乎從未和別人講過,講了也沒有人會相信。」 「我信。」 李遲抻直胳膊,伸了個長長的懶腰。 「但不是相信你,而是相信那隻鱷魚的存在。」 我俯下身靠著她的肩膀,試圖在沙發上擠出一個座位。她綠色的頭發絲像海邊的水草一樣波光粼粼,撓得我眼睛很癢。 「謝謝你。」我擺出一副真摯的表情說道。 她起身捶了我肋骨一拳。 李遲是我在大學里交到的女朋友。升入大學後沒多久,我就發現這里的生活節奏和我想像的大相逕庭。 沒有光鮮的舞會,沒有埋藏秘密的圖書館,也沒有奇奇怪怪的冒險。同學們都默契地用書本或者表情藏住自己的臉,把講著奇怪方言的我隔離在團體之外。 為了有效率地打發時間,我加入了詩歌社團,在幾位學長帶領下每周聚在勞動湖邊,打著手電筒讀西川和北島的詩。讀了幾周,我才發現這些詩其實都是學長自己寫的。比起欣賞詩歌本身來說,他們其實更在乎別的。 憑借著中學時期積累下來的閱讀量,我開始自己寫一些偏寓言性質的短篇小說。有時也會給一些網絡文學作家當槍手,賺點打雜用的零花錢。 大二的時候,我替人寫了一篇十二萬字的奇幻連載小說,講一位老人為了尋找自己臆想時看見的美人魚,搬到了海邊,後來在一次漲潮中離開了人世。 整個故事敘述方式較為平淡,沒有網文需要的爽點,所以並沒有在網絡上取得反響。雇我的作家很不滿意,讓我滾回學校寫自己的應試作文去。 秉承著笨鳥先飛的原則,我花了不少時間練習,試圖掌握寫網絡文學需要的技巧。哪些地方應該狗血,哪些地方應該出人命,都和音樂一樣需要恪守韻律。 一段時間後,我漸漸發現自己已經不需要依賴「父親」給的生活費了。在大學里的第三年,我拉黑了小鎮上所有人的聯系方式,決定再也不回那個地方。 認識李遲是在一次校園演出之後。那場演出由幾個校園樂隊聯合策劃,而她的樂隊「鼠鼠鼠」在登台半小時之後仍然沒等來主唱,於是演出宣告取消。 在一片噓聲中,我擠到後台,看見一位留著綠色長發的女孩蹲在貝斯邊抽菸。 「你很喜歡放觀眾鴿子嗎?」我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 「我喜歡動物園。」她的回答也沒頭沒尾。 樂隊里的鍵盤手和貝斯手在旁邊激烈地飈著髒話,隔著空氣揮舞拳頭。李遲只是蹲著,連呼出的煙霧都靜悄悄的,繞開人群獨自飄走了。 那個周末,我鼓起勇氣在手機上約李遲一起去郊區的動物園,她沒有回復。等了接近兩個小時,我盯著窗外蜿蜒的樹枝發呆,打開手機鎖屏又關掉。忽然,一塊石頭「砰」的一聲砸在窗戶上。 我低頭一看,李遲雙手插進口袋站在一塊巨大的烤冷麵招牌下。 「下樓。」 「你是怎麼知道我住的地方的?」 「夢到的。」 那天,我們用拍立得給動物們拍了上百張照片。有伸長脖子想躲避人群的長頸鹿、頂著生日禮帽的獅子,還有浮在水面上拍打著肚皮的水獺。它們看起來都很疲憊。 食草動物區最里面有一間空著的籠子,工作人員告訴我們里面之前住著一隻河馬,後來在一個暴雨夜因為管理疏忽逃走了。 李遲指著籠子說,總有一天她也會住進那里。 「你也會和河馬一樣逃走嗎?」我問她。 「我會把河馬找回來。」 兩周後,她帶著自己的一堆行李搬進了我的公寓。 由於演出沒能成功,樂隊的成員們沉寂了很長時間。之後他們在微信群里互相辱罵、推諉責任,最後大吵一架,解散了群。李遲全程指著手機螢幕讓我看著,我們捂著肚子大笑,屋子里的空氣被笑走了一半。 「你知道嗎,」李遲用手轉著她的銀色打火機,心不在焉道,「人其實只會被普通的東西吸引。」 她時常會講出這樣抽象的話,仿佛腦子里靈光一現。我對此早已習慣,大概是讀慣了露易絲格麗克的詩。 「那不普通的東西呢?」我老老實實提問。 「不普通的東西,一旦露出真正不普通的樣子,就會把人嚇跑。」 「就像你嗎?」 她像是看著一顆不會在風吹的時候發出嘩嘩響聲的樹一樣看著我。 「我不算。」 可是不普通的東西,或許已經在我的人生里出現過了。那塊銀色的麥田,還有那隻會說話的鱷魚。 它算不普通嗎?畢竟它戴著王冠,還會施展魔法。但我也不知道,被我看見的樣子,是否在它的世界里算是普通的。 在寫網絡小說的時候,我在素材堆里讀到一個故事。在英國有一隻叫bunny的狗,它的主人為它製作了一塊由基礎單詞組成的發聲板,只要按順序踩上去就能表達出一些簡短的句子。 bunny每天會在板子上踩來踩去,慢慢學會了「講話」。像是「ME MAD NOW(我生氣)」、「CAT GO AWAY(貓走開)」。小狗後來會對著它的主人,踩出「WE HUMAN ANIMAL(我們人類)」,然後主人會糾正它,「YOU DOG ANIMAL(你小狗)」、「ME HUMAN ANIMAL(我人類)」。小狗會很疑惑,不知道為什麼它和主人不一樣。它會一遍又一遍地踩出「WE ANIMAL(我們)」。 當它照鏡子的時候,它會長時間注視著鏡子里的自己,那個明顯和人類不一樣的自己。它會困惑地發問,「WHY ME DOG(為什麼我小狗)」。 大學的最後的一年,李遲開始漸漸跟我講她做的夢。她的睡眠很淺,經常入睡不久就開始做夢,而且夢一般都很漫長,甚至會持續到黎明。 有時我在深夜趕稿的時候,李遲已經睡著了。我看著她在床上翻來覆去,像一隻困在罐頭里的沙丁魚,額頭上冒出一層細細的汗。很想把她搖醒問她夢到了什麼。但我在雜誌上看到過,人在做夢的時候是不能叫醒的,會發生難以預測的後果。 「這樣描述會很奇怪,但是——」 李遲雙手環抱躺在床上,費力地尋找合適的表達,「那些場景,並不像是虛擬的,有時我能在現實里看到它們的影子。」 「就像是預知未來嗎?」 「不。我的意思是,如果生活在現實以外的世界能體驗到更多,那我究竟是屬於哪一邊的呢?」 「夢里也有很多東西體驗不到吧?」 「比如呢?」 「做愛,睡覺,逛動物園。」大概因為我很少做夢,白天大部分時間都用在應付學業和寫作上,所以歸納出的東西都沒什麼意思。 「要是在夢里睡著的話,也會做夢嗎?」這個猜想似乎讓她有些興奮。她從來不覺得經常做夢會摧毀一個人的睡眠質量。但我不喜歡這個假設。 「如果你在夢里睡著了,」 我起身尋找菸灰缸, 「我會叫醒你的。」 在我的督促下,李遲開始寫日記記錄她的夢境,她有時會和我講大概內容,但寫的什麼從來不給我看。 有一次,她夢到自己變成了一隻海豚。洶涌的潮水將她甩到一塊鐵銹色的救生圈上。她看見水里浮現巨大的陰影,是一隻鯨魚。鯨魚以古老的語言向她求救,可還沒等她做出反應,一支鋒利的漁叉穿透了她的胸膛。 「海豚是很自由的。」她對自己的夢總結道。 「可能遠比我們知道的還要自由。」 臨近畢業的半年,我們開始為各種的生活忙碌了起來。李遲打算考心理學的研究生,但因為睡眠質量的問題,一直沒辦法很系統地復習知識。而我還沒想好以後幹嘛,只是匆忙歸納簡歷,將其投到視野范圍內所有公司。 不過,即使每天忙得襪子都來不及洗,兩人之間也很少為瑣事而爭執。可能因為我們性格的稜角在朝夕相處中被磨平了。亦或是,我們都還記得鱷魚說過的那句話。 「捂住眼睛,塞住耳朵。」只要往前走就好了。 小鎮上的成五後來加了我的微信,不知道是從哪里得知的號碼。他的頭像是一隻藍紫色的超夢,通過申請後,第一句話是問我現在過得怎麼樣。 我回答過得挺好的,學業感情都還順利。 他問我,你知道嗎,小鎮旁邊的麥田里出了一隻吃人的鱷魚。有人在傍晚路過的時候看見了它,於是叫來警察,拿著叉子進行地毯式搜索,但什麼也沒找著。 我說不知道,怎麼會有這樣的事。 成五說,你能借我五千塊錢嗎? 我沒有吭聲。 成五接著說,你爸前兩天跳樓了。 人們說,時間是人世間經驗最豐富的雕刻家,它能把一個人雕刻成任何可能的形狀。 只是我沒有想過它的脾氣是如此任性。 早上醒來,得知李遲離婚了。和她三十歲那年結婚的丈夫。 他們結婚是在郊外一家放八十年代日本爵士樂的小酒吧,沒有主持人和伴郎伴娘。而離婚則是簡單地領了個證。 畢業以後,我談過幾段不咸不淡的戀愛,從約會到一起拎著酒瓶壓馬路到徹夜長聊。中途一些時刻覺得自己好像又初戀了,但一段時間後又會默契地淡出彼此的生活。 就像是互相完成了一次禮貌的參觀。 離開象牙塔後,我意識到光靠碼字是沒辦法應付成年人日益膨脹的生活開銷的。我進了一家朋友介紹的小型事務所,每天為那些被稅收困擾的富人們核對帳單,時不時動一些處於法律灰色地帶的手腳。 工作調動不起我的積極性。一到下午六點,我就會收拾工位,先老闆一步邁出公司大門,然後乘地鐵來到公寓樓下,拐進美食街深處的酒吧。和熟悉的調酒師打完招呼後,我會一邊喝著單一麥芽威士忌,一邊寫自己的小說。 類似生活一直持續,如此度過了許多年。雖然長期晝夜伏案損壞了我的韌帶和腰椎間盤,但至少眼下沒有別的事情值得擔憂。年復一年,日復一日,我平躺在一艘堅固的小木船上,隨波逐流地漂進名為時間的海洋里。心中沒有多餘的感受,眼底只有頭頂的太陽。 在這期間,我寫過的一本網絡小說借著另一位作者的名字出版了。作者打算和影視公司簽合約改編成網劇,但我並未同意。一想到自己的故事會登上許多人的螢幕,被評論家一絲不苟地打分,我就感到焦慮和不適應,仿佛原先平靜的河流摻進了工業排放物。 只有每天下班後坐在酒吧里寫作之時,我才能感受到其純粹的快樂。 那是一家裝潢非常普通,甚至堪稱平庸的酒吧。暖色燈光、工業風桌椅,還有模仿電影《低俗小說》的長吧檯。與此配套的,是一位性格靦腆的調酒師。 調酒師剃著藍色寸頭,舉手投足有著同性戀般的干淨氣質,襯衫袖口總是看不見一丁點污漬。他喜歡在酒吧里放一些前幾年的歐美流行歌曲,像是Lorde,還有Lana Del Ray。 有時聽久了,我也會跟著音樂小聲唱幾句。調酒師朝我不好意思地笑笑,隨即又低下頭做自己的事。笑的時候,我能瞥見他的四個酒窩,其中兩個長在虎口上。 除了有喝醉的客人上前搭訕以外,他好像從不和人閒聊。他靠在吧檯發呆的樣子就像是已經打算在這家酒吧待一輩子。 某天晚上,兩杯威士忌下肚,我上前和調酒師搭話。 「你是在這里兼職嗎?」 他有些驚訝,不好意思地把手移到腦後。 「不,我算是全職了。那個,老闆說他不在的時候這家店由我管。」 「那你每天都在這兒忙活嗎?」 「啊,是的。畢竟店里除了保潔以外沒有其他人了。」 「你不會覺得孤獨嗎?」 調酒師楞楞地看著我,仿佛我剛剛問的是他吸不吸大麻。 「不。呃,不會孤獨。我喜歡這家酒吧,喜歡每天和酒打交道,除了有莫名其妙的人來騷擾的時候。」 「你沒有過想找個人說說話,一起約會,或者換個地方待會的時候嗎?」 「沒有。」 他看起來不太想繼續聊了。可能以為我也是個寂寞的同性戀。 「你知道嗎,最近我在想,人除了工作和找個人結婚以外,到底還有什麼辦法能逃離孤獨。」 「我沒聽明白。」 而我們永遠都不會是貴族,皇室的血液不在我們身上流動。 「先生,你說的我沒聽明白,這個問題有點復雜。但是我覺得,人在忙碌的時候是沒有閒工夫孤獨的。」 回過神,我看到調酒師攤出認真的神情,點頭示意他繼續說。 「我喜歡這家酒吧,喜歡在這里調酒、進貨、調整布局,還有放自己喜歡的音樂。每天,呃,每天都為這些事忙得團團轉,感覺很充實。你應該也有自己喜歡的事情吧。」 「可是寫小說同樣讓我感覺很孤獨。」 門口進來一位從領帶到表情都浸著疲憊的客人,大概是到下班時間了。他拎著外套,癱坐在吧檯,拿起菜單仔細地研究起來。調酒師走到他旁邊,放下了碟子和方糖,又回到我面前。 「小說上的事情我不清楚。不過,呃,我之前倒是認識一位畫家,他總是用皮帶把自己捆在椅子上,從早畫到晚,一直畫到睡著。」 「然後呢?」 「在他把自己整個投身進藝術以後,我就沒聽他抱怨過孤獨了。當然,可能每個人的情況都不一樣。」 「你覺得我應該更投入一點?」 「我不知道,先生。後來那個畫家死了。」 說完他轉身進了後廚。看得出長時間投入在聊天上讓他不太適應。 投入,聽起來很吸引人,但離我卻十分遙遠。畢竟在前半生里,我幾乎很少在什麼事情上真正下過功夫。 和小鎮上的人們比起來,我已足夠幸運。走到了很遠的地方,看到了很多原本一輩子也不會看見的景色。但是和那些整天追逐幻夢的人相比,我又談不上天馬行空。 什麼都帶了一點,但是都不夠極致。就像一個造物主用剩餘的邊角料拼湊出的縫合怪物,靠著填飽肚子的本能活著。 這些年來,我時常感覺有一部分自己已經消失了,在體內憑空留下一團空白。這份空白並不會隨著肚子填飽而消失,仿佛它藏在消化系統以外。我不知道具體在哪個部位,可能在腎髒和十二指腸之間,心髒下方,或者根本不在言語和想像力能抵達的區域。 尤其傍晚時分,空白附帶的飢餓陣陣襲來,裹挾著我拿出紙筆打開電腦,四顧茫然之後又不肯輕易消散,像一把磨鈍的匕首時刻懸在我頭頂。 這讓我想起電影里游盪在淺談吞噬沖浪者大腿的食人鯊,還有熱帶叢林里埋伏著等待探險家的短吻鱷。它們出現的意義並非掠食,而是恐嚇外來者。 可能只有把整顆星球吞進肚子里,才能驅散那團空白發出的回聲。 或者還有別的辦法。比如和兒時見過的那隻鱷魚聊聊。 它看起來是那麼古老且睿智,它應該知曉人類短暫的一生里面臨的一切困境。 我帶著這樣的結論和一肚子酒精回到了公寓。 之後那兩個月,找到那隻鱷魚成了我唯一的目標。我停下了正在寫的小說,下班之後徘徊在城市附近的野地里。騎著共享單車,從一座公園跋涉到另一座公園。 但是這樣的找尋還不夠。為了騰出更多時間,我拜託同事替我向老闆提交辭職申請。兩天之後,我發現他們的電話都打不通了。此時還剩一個月工資未到帳。 背上新買的換洗內衣褲,我從地鐵換乘公交再換到大巴,一個接一個地探訪那些地圖上的小縣城。 一路上,城市化進程推進的速度遠超我的想像。大地上像生出了傷口癒合後乾裂的疤痕,密密麻麻地鋪滿鋼筋和水泥。高速公路之間大塊的無人區里,彩色帳篷和露營毯覆蓋著苔蘚,仿佛雨後生出的毒蘑菇。 我越過一座又一座縣城,試圖尋找那些沒有人為痕跡存在的野地,但唯一的收獲只有一身蚊子咬的包。 隨身攜帶的衣物很快穿髒。找不到地方可以換洗,我把它們扔在了帶著分類標簽的垃圾桶里。路邊的年輕人越來越少,老人和小孩越來越多,他們的額上一致地布滿溝壑,仿佛有的人在出生時就已經蒼老。 我想見那隻鱷魚,那隻有著跨越時間智慧的鱷魚。但不知為何,它始終沒有出現。 也許根本就沒有那樣一隻鱷魚存在,一切只是我年幼時為了排遣孤獨幻想出來的。就和李遲做過的那些夢一樣。 兩個半月後,我在鄉下一座水壩邊中暑,昏倒在路旁。路過的村民把我送進了醫院。 醫生用強光燈照射我的舌苔和瞳孔,懷疑我是不是有精神方面的疾病。旁邊穿著灰白色條紋病號服的老人圍成一圈,間接為這場鬧劇出演目擊者角色。 他們對我進行了無微不至的盤問,但無論問的是什麼,我都無力回答。輸了幾瓶葡萄糖,我拖著背包,用身上僅剩的現金坐長途客車回了市區。 一切仿佛回到了大學畢業那年。我到理發店剪短頭發,重新穿上通勤西裝,夾著公文包,開始在市區跑來跑去,尋找面試機會。 朋友問我這段時間幹嘛去了,我說去鄉下探望離婚待產的前女友,他們都心領神會地笑笑,沒有繼續話題。 但是那次尋找之旅並非沒有結果。 一天,在去面試的路上,我聽到背後有人在喊我的名字,聲音很耳熟。回頭四處望,擁擠的人行道上人潮洶涌,並沒有看見認識的人。 只有遠處一位穿著棕色格紋西裝的中年人定定地站在原地看著我。 我盯著他的臉,枯瘦的臉頰,小小的圓眼睛,我想不起自己在哪里見過他。但那副神態,看起來很像是某種脊椎類爬行動物。 脊椎類爬行動物。 我剎那間驚覺過來。那個中年人一隻手拿著毛氈帽,對著我點了點頭。他的眼神穿透了車流,穿透了我身上厚厚的倦怠,筆直扎進我的胸口。 我推開旁邊的路人,不顧一切地沖了上去。 但中年人轉過身,消失在人群里。 我當上父親了。 整個過程說來話長,而且缺乏真實感。就像是做了場和潛意識毫無關聯的夢,一覺醒來,世界已截然不同。 在抵達五十歲生日前一個月,李遲和我重新恢復了聯系。她朋友圈變得很乾淨,除了生意相關就是養生指南。背景圖片是個戴著牛仔帽的小女孩,呆呆地趴在褪色的旋轉木馬上,看著不太開心。 禮貌寒暄之後,我打聽起她的近況。李遲告訴我她有了一個女兒,是在離婚之後。 「是你前夫的孩子嗎?」 出於一些顧慮,我沒好意思問出口。但從照片上看,小女孩鼻樑和下顎線條偏硬朗,應該不是繼承自那位五官扁平的前夫 「你打算接下來怎麼辦呢?」 李遲並未接過話題,而是講起最近和人一起做的皮草生意。因為地方政策變化,半年內虧掉了將近兩年的收入。我對此表示遺憾。 畢業之後,從校友那里聽說李遲回到了北方老家,在幾家酒吧駐唱過一陣,有時也和當地樂隊一起在LIVEHOUSE演出。幾年前,她和一位走南闖北的商人結婚,並回到了讀大學的城市定居。之後就再無消息。 「你的小說,現在怎麼樣了?」 沒想到如今她還記得這回事。我回答道,已經很久沒當槍手了,現在正在寫一些屬於自己的故事。 長時間給別人當槍手,使得我對自己寫出來的東西越來越缺乏實感。這個世界已經塞滿了靠文字謀生的人,他們大概都在出租屋的冰箱上貼滿了要付的帳單,繼續和他們搶飯碗只會讓我覺得自己像只無頭的蒼蠅。 失去事務所的穩定工作之後,我靠著積蓄生活了一段時間。撒了一些簡歷,都如石沉大海。所幸寫作協會里的朋友給我推薦了一份當老師的工作,唯一的要求是在入職前備好相應的教案和證件。 那是一家在取締浪潮下靠著擦邊球性質存活下來的輔導班,教的課程屬於課外愛好,像是卡祖笛、舞踏,還有外國文學。不需要為學生的應試前景負責,這使我在某種程度上輕鬆了不少。 我給學生們講一些古典神話相關的知識,像是冥王哈迪斯,還有她的妻子珀耳塞福涅。作為大地與種子女神,當她沉睡於冥界時,象徵著種子沉睡於大地。而等她回到地面之上,則意味著春天種子破土而出。 孩子們對這些新奇的概念很感興趣,踴躍地舉手提問。例如,裹在黑暗中的種子,靠什麼來熬過漫長的等待,還有對於珀耳塞福涅本人來說,冥界和人間哪一個才是家。 兩周,三周,五周。隨著課程進行,孩子們上課的興致越來越高,其他班的老師都來讓我傳授經驗。我在微信上和李遲分享自己轉業成功的喜悅,藉此約她周末在大學城的一家烤魚店吃飯。她停頓了好一會,可能是在找一個合適的成語。 「時過境遷了,連你這樣的人都能當上老師。」 「時過境遷了。」 但我沒想到,李遲把女兒也一起帶上了。 和照片差不多,的確是個很漂亮的小孩。吃飯那天,她扎著烏黑工整的丸子頭,牛仔背帶褲上別著一個毛線織的太陽花胸針,臉上沒有同齡人那種活潑的神情,看起來像個擺在手工藝品店里的陶瓷娃娃。 「叫叔叔。」李遲拉著她的手說。 小孩還是傻傻地看著我,並未流露出見陌生人的怯意。她用視線把我從頭發絲到鞋底都細細地過濾了一遍,如同在研究外星生物。最後才小聲叫了「叔叔」。 李遲告訴我,孩子從小性格內向,不愛和人說話。我說就和你以前一樣,李遲視線往上晃,大概是想翻一個生硬的白眼。 服務員端上茶壺和毛巾,我和李遲揣著手坐在兩端,活像大學里度過考試周的學生。小女孩無師自通地斜靠在窗邊,給自己倒上飲料,獨立於氛圍之外。為了給她帶去參與感,我強迫自己開口聊天。 「你女兒打狂犬疫苗了嗎?」 李遲似乎很想笑,但仍在試圖配合。 「早打了。你不會以為單親媽媽這麼容易當吧?」 「還有當心家里的電器插排,戶外那些不栓繩的流浪狗之類的,還有——」 「別緊張。」 李遲把一隻手放在桌前,我瞟了一眼。其實我認不出哪根手指上的是婚戒,但她手上一隻戒指都沒有。 「你為什麼會了解這些?你也有小孩了嗎?」 我很想說自己近年來改變了觀念,成了丁克一族,或者伴侶身體抱恙沒能懷上。但想來想去,其實什麼都不用說,李遲都知道的。 生活上的瑣事聊得毫無興味,烤魚也被翻得兩面焦糊,我倆很默契地為氣氛填充著留白。隔著桌上彌漫的霧氣,我看著眼前四十多歲的李遲,她的法令紋和雀斑都比當初顯眼了不少,個頭也似乎矮了一些。唯一沒有變化的,是她綠色的長發。 她並沒有看向我這邊,而是低頭給女兒整理著圍裙。小女孩時不時朝我這里瞟一眼,悄悄地,像是怕被媽媽發現。我對她眨了眨眼睛,卻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樣做。 我在腦海深處某個落滿灰塵的儲物室里翻箱倒櫃,想翻出一些此刻能用得上的話題。《老友記》和《破產姐妹》的舊梗在記憶漩渦里時隱時現,猶豫片刻後我按下了沖水鍵。 忽然想起,那些劇的完結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了。 而且她好像戒菸了,手指看起來干淨、纖長,和印象里差別很大。 「要是不麻煩的話,我想讓女兒去你那里上課。」 桌上的空氣像是沉進了冰櫃,噼里啪啦結出冰渣。我忽然後悔自己為什麼要提出這場飯局了。就和往常一樣,她早在事情發生之前就做好了打算。 「為什麼呢?」 「因為——」李遲拖長了尾音,手上給女兒捉毛線球的動作沒有停。但這並沒有使她看著有多像個可靠的母親。 「你已經和以前不一樣了。你現在會出門前剃須了,襪子顯然也是新的,還有了一份體面的工作。」 「我不是你養過的一隻寵物。」 李遲噗嗤一聲,但沒笑出來。不知道我們正處於爭吵的邊緣還是只是在玩笑。但她說話的方式已經沒有印象里那麼動聽了。難道她一直是這樣說話的? 「我照顧不了一個這麼小的小孩,即使現在也一樣。」 「用不著你照顧。你只需要給她上課,然後開車把她送回來就好了。」 一枚黑色的車鑰匙從桌子那頭被推過來。我拿起掃了一眼,上面印著銀色的「HONDA」。她大概從前夫那里分了不少錢。 這一切都太怪異了。我很想問問她為什麼,為什麼女兒的毛衣會起球,但沒問出口。李遲注意力的焦點已經不在這了,她拿起餐巾紙擦拭著手,而她的女兒仍在專心地挑著魚刺,並不在意剛剛發生的事。 畫虎,這是李遲給她起的稱呼。讀起來就和本人一樣漂亮,但我猜這應該是李遲養過的某隻貓的名字。自那天起,畫虎就成為了我班上學生的一員。 畫虎剛滿八歲,沒上過幼兒園,但卻聰慧過人。平時我上課的時候,她總是趴在自己瘦瘦的胳膊上,觀察身邊的同學。但如果我抽她回答問題,她便回答得准確又利落,就跟沒走神一樣。 「剛剛上課的時候,你在看什麼呢?」 送畫虎回家的路上,我向她問道。在接觸過的學生中,也有其他孩子表現出類似症狀,這通常意味著先天性注意力缺失症找上了門。 「我在看一些很奇怪的人。」 「奇怪的人?哪有人奇怪了?」 「有的。在班上有奇怪的人,只是不仔細看的話,看不出來。」 我把車降速靠在路邊,轉過頭打量著畫虎。她並未意識到自己剛剛說了什麼,仍舊呆呆地看著窗外的綠化帶。我注意到她耳朵後面好像有一道乾裂的疤痕,下意識湊近想看看,她卻微微側過身子,躲開了。 也許只是小孩想像力比較旺盛,產生這樣的想法還算正常。畢竟,班上的小孩總和我說半夜看見外星人到處飛。除了東張西望之外,畫虎並沒有在課堂上搗過亂。 在每堂課的結尾,我總會留下一些和主題有關的臨時作業,不限制形式。孩子們會寫短詩、改編課文,或者畫畫。而畫虎在繪畫方面似乎格外有天賦,她能用簡單的四色水彩筆畫出復雜的圖像。像是叢林中捕食的老虎,還有掛在海盜船上的鸚鵡。 有次在課間時分,我走到她旁邊問道: 「之前,你有在家學過畫畫嗎?」 「沒。」 「那你為什麼畫得比其他同學都好呢?」 「這都是我夢到的。」 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做夢的能力原來也可以遺傳。不過細看之下,畫虎長得其實並不像李遲,倒是有些像某位我見過的女性。具體是誰,一時難以想起。 畫虎經常會畫出一些超出年齡的畫面來,是那種只有科班出身的畫家才能構思出的復雜場景。像是布滿細膩紋理的植物、水面粼粼的反光,還有某種貫穿其中的情感,時常讓我感到驚艷。於是我放了一些在車上的收納袋里。本想在儀表盤旁邊貼一張,但畫虎覺得這樣太幼稚了。 「你可以帶回家的,貼在桌上之類的。」 想了想,她又補充道:「但不要貼在臥室的窗戶上。」 「為什麼呢?」 「因為那樣也很幼稚。」 或許是因為身高相差太遠,畫虎說話時眼睛總是被藏在長長的睫毛底下。但她沉穩而自信的語氣時常讓我覺得自己才是兩個人中年紀更小的那個。 可沒過多久,這份天賦就給畫虎帶來了麻煩。 一次講完課之後,我氣喘吁吁地爬到學校樓頂,准備繼續之前構思的長篇小說,一篇起源於家鄉小鎮的奇幻故事。主要講的是性格孤僻的少年在山里尋找失去雙耳的兔子,但兔子只會在大雪封山時才會出現。在尋找過程中,少年總是朦朧地聽見大山對著自己說話,聲音像是來自某個幽邃的洞穴。人們都說少年已經走火入魔了。 已經用掉幾個月,故事仍停留在構思階段。畢竟。那座小鎮留給我的印象已十分稀薄,洗頭房、鵝毛大雪、臘腸,還有餃子,大多是和味覺、嗅覺相關的東西,沒什麼特殊——或者說深刻的。 正當我為如何下筆舉棋不定時,幾個學生慌慌張張跑上樓,喊著教室里打架了。不好的預感驟然浮現,我帶著學生火速往回趕。來到門口,我看見學生們在教室中間圍成一個圈,里面是一個胖得像煤氣罐的小男孩,正攥著畫虎的胳膊,想把她推到地上。但畫虎用雙腳抵住後面的講桌,眼眶紅紅的,正倔強地瞪著小男孩。兩人以一種鬥牛的姿勢僵持著。 「哐」的一聲,黑板擦被我用力甩在桌上。小胖子和圍觀學生作鳥獸散,我拉著畫虎走出了教室。 上車之後,我注意到畫虎的右臉頰腫起來了,決定拉她去醫院。但她說不需要。一邊說著,眼淚像陣雨似的啪嗒啪嗒落在牛仔褲上。我繫上安全帶,騰出另一隻手准備給她也繫上,但她躲開了。 「肩膀也受傷了嗎?」 畫虎搖了搖頭,仍是盯著窗外。我想起之前每次坐車的時候,她好像都沒有系安全帶的習慣。 去醫院的路上,正好趕上午間返工高峰期,本田小轎車被擁擠的車流死死地圍在中間,我焦躁地按響喇叭。濃度攀升的汽車尾氣和此起彼伏的噪音使我心煩意亂,畫虎此時應該也不太好受。我打算搖上車窗打開空調,回過頭,卻看見一張令人不安的臉。 是那個曾經在馬路上見過的、有著鱷魚神態的中年人。此刻,他正扶著毛氈帽,站在旁邊貨車側面貼著的廣告上。 他出現在那兒,對我來說算不上是一件值得驚訝的事。自從馬路上匆匆一瞥之後,我在電視節目和八卦新聞里又看見過他幾次。他是那種字面意義上的大人物,網際網路時代的媒體寵兒,在現實世界和我基本不存在產生交集的可能。 雖然上次見面並未覺得年紀有多大,但事實上此人已年逾六十,並且在過去十幾年里牢牢掌控著國內電商行業的半壁江山。人們津津樂道的是他的早年發跡經歷。一個進城務工、毫無背景的鄉下青年,在推銷了十多年保險後,靠著卓越的遠見性和組織能力忽然搖身一變成為商業領袖,在某個不為人知的角落里吞下了當時人們難以想像的野心,伴隨其鐵腕般的商業運作,很快建立起屬於自己的金錢帝國。 在那段時間,許多電視台和綜藝團隊都爭先邀請他,試圖從他嘴里套出某種具有普世價值的勵志秘訣,但大部分被他回絕了。人們只知道他成名之後性情大變,過著近乎離群索居的生活。 有傳聞聲稱,他在一座無人深山里挖出一個隱秘的洞穴,專門擺放大量成捆的鈔票。對於揮霍自己創造的財富,他毫無興趣,唯一愛好只是囤積和觀賞。就和歐洲奇幻故事里的巨龍一樣。 我覺得這些傳聞並不十分可信。畢竟他創辦的購物網站發起優惠券來可是從不手軟。若是對財富抱有那種程度的敬畏,應該不至於用撒錢的方式來收買人心。 意識回到現實。我想起畫虎還在身旁,好像很久沒出聲了。我打算再檢查一下她的傷勢,卻看到她也正目不轉睛地看著廣告上的中年人。我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看什麼呢?」 「看廣告上那個人。那個人很可怕。」 「有什麼可怕的?長得可怕嗎?」 畫虎搖了搖頭,繼續盯著那個方向。 「他長得有點像一隻鱷魚。」我評價道。 「不,不是鱷魚。是一隻巨大的蜥蜴。」 見我面露詫異,畫虎又有些著急地補充道:「是科莫多巨蜥,我在書上見過它。它吃掉了很多人。」 科莫多巨蜥?畫虎的發言讓我一時不知該作何反應。這些話,究竟只是孩子習慣性採用的一種比喻,還是說另有其意? 常年浸泡在書本里,理智讓我本能地相信前者。但以往荒誕的經歷卻迫使我開始思考後者的可能性。 「那吃掉的人里面,也包括他自己嗎?」 「不。他已經不在這兒了。」 關上窗戶,車載空調開始自動運行。窗外的天空昏暗得不像下午三點,應該有場暴雨正在趕來的路上。我反復摁著空調的開關,卻發現它始終排放著不合時宜的熱氣。於是乾脆拿出打火機,伸手在左邊凹槽里搜尋著煙盒。 「今天欺負你的那個小胖子,他也不是人類嗎?」 「他是一隻犀牛。」 「所以,你就把他真實的樣子畫出來了?」 畫虎頓了一會,重重地點了點頭。 事情的走向越來越超出我的理解了。摁著酸痛的脖子,我忽然意識到一個關鍵的問題。雖然問出來可能會讓畫虎不太舒服,但為了對當下境況做出判斷,我又不得不問。 「畫虎。」 她側過頭看著我,神情像是做了錯事等待被老師體罰的孩子。 「之前,你還畫過其他人嗎?」 沒有回答。畫虎往窗邊挪了一截,把我移出了她眼角的餘光。閃電刺眼地劃過大樓間隙,我知道幾秒鍾之後就會有駭人的雷聲傳來。 也許就不應該問,也許我根本不應該蹚這趟渾水。但總比什麼都不做要好。我把剛點燃的菸頭擲出窗外,不小心扔進了另一輛車里。司機操著方言破口大罵,我搖上窗戶,把皮衣外套披在了畫虎身上。 雷聲還在趕來的路上。不知為何,裹著棕色皮衣的她好像一枚小小的餃子。我想起在小時候,鎮子上有一項習俗,是讓小孩在成人的那天吃一枚餃子。不能吃太多,因為這枚餃子意味著人在成年之後能夠將重要的東西保護在身體里。就像是一條終止線,跨過那條線,就再也不能用小孩的身份逃避責任了。 畫虎靠著車窗闔上眼睛,陷入了瞌睡。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噼里啪啦打在車殼上,和另一位司機刺耳的罵聲互相映襯。我摸出手機,在備忘錄里尋找李遲的電話號碼。正當准備撥出時,畫虎忽然睜開了眼睛,仿佛聽到了隱秘的雷聲,或者做了噩夢。她藏在睫毛下的視線靜悄悄地在窗外游弋,就像是川端康成在《雪國》里寫的那樣,「像一隻無家可歸的小獸」。 「我們不去醫院了吧。」 畫虎縮在外套下。良久,她看著我,然後從懷里一點一點捧起書包,放在了我膝蓋上。 書包不大,但比我預想的要沉。 「不太行。」 客廳角落里,褐色豆皮沙發上正躺著那隻鱷魚。它用一隻粗糙的前爪捧著杯墊,另一隻捏起茶杯遞到嘴邊,「呼哧」喝了一口。不知道什麼時候它進化出了這麼靈活的四肢,但對於它的奇異舉動,我早已見怪不怪。 「怎麼不行了?」 「和該寫的差得太遠。你只敢寫安全的東西,字里行間帶了太多桎梏。」 茶杯落下,鱷魚用後背蹭著沙發皮,調整自己的躺姿。它抬起粗短的後肢,大概是想蹺一種只有它能理解的二郎腿。我默然,繼續盯著手中滾燙的茶杯。 「我寫的是我一直以來想寫的故事。」 「還不夠。這不是你想寫的故事。」 說著,鱷魚的目光落在我腰間,那里正掛著不久前它送給我的鉛筆。此刻,鉛筆似乎在微微顫動,不知是因我還是因鱷魚而產生共振。 「你已在曠野漂流數十載,應許之地近在咫尺。摩西在契約里承諾的牛奶、蜂蜜以及豐饒的河流,已垂手可得...」 「別扯了。告訴我到底應該寫什麼?」 「你得用那支筆,把自己送回一開始的地方。」 一開始的地方。 我想起很久以前,鱷魚曾說過,「記住回家需要走上四百七十六步」。 大約兩三個月前,為了改善睡眠和專注寫作,我帶著一箱隨身藥物和幾副畫,搬進了位於半山腰的過時小鎮。鎮子四周被白霧籠罩,終日寂靜無聲,汽車也開不上來。但我仍睡得不怎麼踏實。 經常在凌晨三四點,我被不知是噩夢還是別的什麼驚醒,看著窗外凝滯的夜色,回想夢里片段就只有大段的空白。這讓我懷疑自己其實是被尿憋醒的。 午後准時起床,關掉電熱毯,走出臥室泡一壺清茶,坐在電視前看看社會新聞。然後在客廳里攤開巨大的稿紙,逐字逐句往上面添加內容。 鱷魚就在那時不請自來。它裹著一件灰白色的居家毛衣,上面布滿了洞,不知是出於時尚還是單純穿太久了。鱷魚就那麼理所當然地躺在我的沙發上。而它的跟前,擺放著一支數十厘米長的、流光溢彩的鉛筆。 「這支筆來自你無法想像的位面,用那些半途而廢的天才們嘴角滲出的血打造。用筆寫下的每一個字,都會變成你眼前實際存在的場景。你可以用它篡改文學的定義,或者單純拿來當投影儀。全取決於你。」 屏息凝神,我往前邁出了兩步,只見那支鉛筆朝著我的方向顫動著,它的光芒正逐漸暗淡,仿佛一隻沉在湖邊垂死的蜻蜓。 「既然這麼厲害,你自己為什麼不用呢?」 「這本來就是你的東西,它一直就在那兒,藏在那團被你習慣性忽視的空白里。可你始終不敢伸手去拿。」 罷了,這東西確實是我所需要的。一支能創造畫面的筆,讓我寫下的那些貧瘠、單薄的文字擁有肉眼可見的靈魂,並以可視化的方式重現那些難以校準的隱喻。 我迫不及待地完成了之前構思的故事。擯棄了繁復、華美的詞藻,轉而用最精準、最簡練的修辭去構建那個世界。我反復流連於熟悉的場景中,凝視著街角銹蝕的消防栓、雪堆下露出耳朵的兔子屍體、山谷深處滲出無邊黑暗的巢穴,還有太陽中心那燃燒著的冷徹骨髓的火焰。 我想起了自己早已忘掉的事實。長久以來,我始終懷疑自己能在這條路上走多遠。懷疑如藤蔓般固執,鎖住了我的手腳,使我不敢放任自己去沉迷、去起舞,永遠只在普通且無害的東西之間徘徊。 但如今不同了。藏在現實復雜表面下的宇宙宮殿逐漸揭開面紗,某種字面意義上的「偉大」正位於那座宮殿中央,等著我去摘取。 但鱷魚顯然並不認可這份偉大。 「省省吧,毀滅傾向於你毫無意義。你現在需要寫的,是一本關於你自己的起源與終結的小說。那才是唯一重要的事。」 「『回家需要走上四百七十六步』,對吧?」 鱷魚仿佛沒聽見,繼續摩挲著爪子闡述它的理論: 「你得用倒敘的手法,講述一個在人間摸爬滾打幾十年一無所獲的可悲愚人,穿過漫長的年歲回到兒時的麥田。在那里,他成為了兒時所仰慕的神,他會把那支筆交給年輕時的自己,並告訴他究竟什麼才是真實的,什麼才值得去付出生命。」 「他將以此肅清自己人生里的偽善與退縮,去成為那個本該成為的存在。」 「可是,之後呢?」 「什麼之後?」 「我這輩子經歷的其他事物,難道就這麼消失了?」 鱷魚只是聳了聳肩。如果脖子和前爪之間的部位也算得上是肩的話。 「那些東西本就一文不值,你我都清楚。」 它一副冷漠且毫無負擔的樣子,令我頓感不適。我想,它那直徑如吸管的眼睛里應該什麼也裝不下。人世間因個體觸碰而產生的羈絆,以及生命里那些和諧而美好的時刻,對他來說只是一文不值。 「可你憑什麼就認為,我一定會樂意去寫呢?」 「憑什麼就認為,我樂意犧牲一切只是為了最後能成為你?」 我很想一把掀翻放著杯子的茶幾,給它點顏色看看。但一想到之後還得自己收拾,只好克制住肢體上的沖動。 「你總覺得一切都盡在掌握,別人的一生對你來說只是兒戲,你真的有在乎過自己身處這個世界的一草一木嗎?」 「你根本不了解我的感受,你甚至都沒有想過要去了解。」 「你也沒有自己以為的那麼了解人類。」 話音未落,「哐當」一聲,掛在牆上的畫框滑到沙發邊,摔成了碎片。 那是畫虎去上大學前留給我的最後一副畫,畫的是一隻深棕色的龐然大物,在雨夜的掩護下試圖越獄。我不知道是誰向她描述這個場景的,或許又是她夢到的。 「不要掛在臥室,」她一邊用粗布濕毛巾擦拭著畫框一邊說著,「掛久了肯定會做噩夢。」 「而噩夢是很幼稚的。」 畫虎鄭重其事地點點頭。 「沒錯。」 房間里陷入怪異的寂靜,鱷魚和我都不再看地上的畫。此刻,鱷魚沉默得像是塊生出裂痕的花崗岩,乾巴巴地陷在沙發里,用它最擅長的既威嚴又帶一絲無辜的表情盯著我。 「是啊,不了解。」 不知是不是我眼花了,鱷魚頭頂好像漂著幾根白頭發。也許是從毛衣上掉下來的。 「沒空去了解,宇宙間需要了解的東西實在太多了。等你活個成百上千年也會有同樣的感受。」 「我甚至不了解自己躺的這東西學名叫什麼。人皮凳?康復椅?」 該輪到我聳肩了。幸運的是,我發現自己還長著肩膀。 「但我了解不朽。」 「我生來可不是為了不朽。」 「不止你一個人這麼想。四百年前,有個正白旗包衣世家的紈絝子弟也是這麼想的。家人都住進皇宮了,而自己卻被禁錮於紙筆之間,費盡心血勾畫那滿紙荒唐言。你以為他圖的是什麼?難道他一出生就知道自己的小說會被後人逐筆逐畫地研究?」 「我成不了曹雪芹。即使可以,我也沒辦法就這麼丟掉目前為止的人生。」 「我需要它們。」 「不,你想要的是別的。」 「你想成為那些閃耀在銀河間的人類群星中的一員。但偉大這東西,從來都不是人造的。」 「看看吧,看看那些星星是如何燒成的。出生漠北斡難河上游的牧童,幼年喪父,又和母親一起被族人拋在路邊。沒人料到數年後他會在草原上憑彎刀與勇氣割出一條血淋淋的權力之路,用盡半生改寫了整個歐亞大陸的地圖。」 「還有那位出生在底層猶太人家庭的內向孩子,整個童年都在搬來搬去的動盪中度過,工作後也只被人視為專利局最底層的實習工。但後來他把自己囚禁在桌前,寫下只有上帝才能算出來的公式,造出潘多拉魔盒,把遠在大洋彼岸的繁榮城市燒成了地獄。」 「你以為他們只是腦袋里有個電路接通了,所以就做到了?」 「那根本就不是偉大!那是犯罪,是泯滅人性。」 「所以,偉大這東西從來就都不是人造的。」 鱷魚倏然起身,滑下了沙發,動作流暢得令我倍受驚嚇。它的四肢回歸大地,看起來就像是在擁抱什麼離別已久的東西。 「要知道,在你那比蠟燭還要短暫的壽命里永遠只存在一種犯罪,只有一種。」 「那就是你本可以,但你沒有。」 我望著地上摔碎的畫框,上面隱約映出被廉價煙燻得昏黃的牙齒和眼角刀疤一樣的魚尾紋。 「想想吧,十幾歲時的你身上本該發生什麼。」 「你本可以成為文學史上不折不扣的成吉思汗,騎上修辭與隱喻構成的蒙古馬,用最古老、最精準的語言搭建起一座信奉永恆的王國。你會重新給思想貼上標價,為這個愚昧的族群帶來變革...」我聽不太清它在說什麼,它的嘴好像始終沒怎麼動過,聲音的傳播難道不需要通過空氣振動嗎?那需要通過什麼? 「——甚至連你用過的馬桶圈,都會在幾百年後被他們拿到國會去拍賣。百萬、千萬,甚至那時人類已經不再使用貨幣了,但你寫下的文字,會成為硬通貨...」 有點太玄幻了,我想。但這話從它嘴里說出來,聽著也並非不切實際,為什麼?是什麼給了它這樣胡說八道的底氣?或者說,是什麼給了我聽下去的興趣? 「這不是什麼名留青史,也不是出人頭地,這根本是一切的終點。」 「你敢說,你忍受一地雞毛,忍受這廉價的人情世故,不是為了尋求這麼一個答案?」 結束了。鱷魚回歸靜默,但它的眼神仍未閉嘴。我張了張口,卻發不出什麼站得住腳的聲音。所有的藉口都離我而去了。 長久以來,它就住在我腦子里,它太了解我了。那些浸泡數十年的、見不得人的陰影,早被它如數家珍。 「寫。」 我一點一點抽出筆,將其握在手上,「我會寫的,今晚。」 「不錯。」 鱷魚偏了偏頭,示意我把它搬回沙發。 攤開巨大而粗糙的稿紙,鱷魚和我並排坐在一旁。每寫完一章,眼前浮現細密的藍色微光,場景如泡影變幻。我知道,這不再是簡單的夢了。 我,一個五十九歲的大學物理教授,民間科學與歪門邪道簇擁者,在去機場迎接女兒回家的路上遇到無差別恐怖襲擊,慘遭射殺。彌留之際,我從風衣內袋里掏出可攜式蟲洞產生器,激活了它。 「太蠢了,你寫科幻比寫玄幻還落伍。」鱷魚點評道。 我沒有搭理,捂著胸口的傷自顧自跳進蟲洞,鱷魚隨即跟了上來。 穿梭在漫長的時間長河,仔細觀摩人生里那些難以達成平靜的時刻,它們刺痛了我。虛榮也好,退縮也罷,指向的目的地全都空缺著。字里行間都是未完待續。 五十歲那年,趁著畫虎還沒進教室,我脫下外套,三步並兩步沖了進去,掄圓胳膊給了那個「煤氣罐」一拳。他撞翻課桌並摔倒在地,下巴腫得像拔了智齒。他怪叫一聲,但並沒有哭,而是睜著他那篤定的大眼睛,瞪著我,瞪得我脊背生汗。 我猜他大概過早地獲悉了這個世界的運轉原理,正如他那交學費都不用親自出面的父親剛跟校長吃過飯。 「一百二十四頁。」鱷魚說道。 三十五歲那年,合夥人打電話告知我有人競標拍下影視改編權的事。我收回原先的虛偽回應,從心髒里置換出足夠分量的感恩,與他暢聊起了往後的打算。 他大概沒料到我能在這件事上想通,語氣里滿是喜悅和浮誇。 「哥們,你能想像?我女兒每次往《兒童文學》投稿,都會在個人簡歷里吹噓,說她爸爸是個了不起的作家,哈哈哈哈。這回可真牛大了。」 「那不是挺好。咱們以後甚至能管自己叫編劇了」 「哎,說到底,除了捨得銀子之外我還有個什麼呢?屁都不是,什麼忙也幫不上,還得靠你。」 「不不,你就是作家。」 「二百九十六頁。」鱷魚打了個哈欠。 三十歲那年,我從路邊自行車上拆下一堆鋼骨,組裝出一把醜陋的貝斯,沖進酒吧打碎了婚禮主持的話筒。一身潔白婚紗的李遲看起來很蠢,跟她平時風格完全不搭。她向我吼道為什麼,我也反問她為什麼,但我倆都清楚我們問的並不是同一個問題。在那些夢里,她早就找到自己想找的東西了。婚禮最後演變成一場混亂的酒吧鬥毆,未婚夫被送進醫院躺了六周。但四個月後,他們還是結婚了。 十八歲那年,我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隨後將其扔進了小鎮上唯一一家復印店的碎紙機里。復印店老闆見到之後嚇壞了,穿著半隻拖鞋就往鎮中心跑,大概是去找我繼父告狀。 不知為何,好像已經很久沒有聽到鱷魚報數的聲音了。我回顧四周,根本找不到它的影子。但轉身時,我注意到自己的影子並非直立著。 店門口就擺著一面全身鏡,上面反射出清晰的倒影。我好像已經變成了一個佝僂著身子、皮膚長出褐色鱗片的怪物。 這算是一種求仁得仁嗎? 十六歲,我回到麥田。和記憶里的不一樣,沒有稻香,也沒有海浪聲,只有卷著灰塵的陣陣邪風,颳得我眼睛疼。我趴在田中央,一動不動,盯著居民樓那邊。是的,有個十六歲的小孩就在那里,他背著外公用他拿慣筆的笨拙大手一針一線縫出來的書包,一路蹦蹦跳跳。他坐在田邊,望著半空中的月亮,然後順著那不潔的月光,看見了我。 眼皮變得沉重,睜不開了。就像是有蠟油滴在上面。沉重,帶著一股酸楚。我徒勞地伸出爪子,卻發現什麼也擦不掉。 淚水在我腳下匯集成了一小塊湖泊,我頭一次發覺原來人類以外的動物也會哭泣。 小孩定格在了那里。他在想什麼呢,也許什麼都不會想,他還未背負上那些沉重的記憶。究竟是珍貴還是沉重?到現在我都不明白。 「鈴鈴鈴。」 四周忽然響起鬼魅一般的電話鈴聲。是我搬進半山腰小鎮時在隔壁舊手機店隨手買的小靈通。它除了接電話以外沒有多餘的功能。並且,問過我電話號碼的也只有一個人。 「鈴鈴鈴,鈴鈴鈴。」 小孩也聽見了,他的肩膀在微微顫抖。他正在害怕,也許和我一樣害怕。 我費力轉動脖子,朝上仰望。我意識到那鈴聲並非來自月亮,它就來自我身上,上衣左邊的口袋里。 而右邊的口袋,正放著那支鑄造不朽的鉛筆。 來源:機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