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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夫克拉夫特對金屬樂的影響超過托爾金?(二)

MASSACRE ​從木椅上墜落,從天空中墜落,從彼岸處墜落。時光回溯到1984年,DEATH及其前身MANTAS在1983-1985年間的鼓手(兼伴唱)Kam Lee離隊後,作為主唱組建了死亡金屬樂隊MASSACRE(大屠殺)。隨後是來自異魔的侵蝕和瘋狂的隊形變換:1987年解散,1989年重組,1991年發表了經典的首張專輯《來自彼岸》(From Beyond)。 1992年解散,1993年重組;1996年解散,2006年重組;2008年解散,2011年重組……2014年,MASSACRE艱難發表了第三張專輯《歸自彼岸》(Back from Beyond)。 2014年解散,2017年以MASSACRE X為名重組,後改名為GODS OF DEATH;2019年,Kam Lee又雙叒叕復蘇MASSACRE,2021年10月22日發表了時隔7年的第四張錄音室專輯《復活》(Resurgence)。 同年,在接受Metal Underground的Diamond Oz采訪時,Kam Lee談及樂隊與《復活》: 封面 米歇爾·福柯(Michel Foucault)提出: 在探究受到洛夫克拉夫特作品影響的金屬樂時,我也盡我所能借鑒了這樣的思考方式——腦海里飛舞著各種音符、樂句、連復段、節奏型、樂隊名、標志、專輯名、歌名、歌詞、封套、樂隊形象,還有他們的行為舉止、散落四方的采訪以及延伸解讀……它們都是更高維度在我們這個世界的投影。這些元素在我們的腦海里投射、適應,就像《午夜凶鈴》里的病毒被泄露、被轉化,由影像化身筆記。用洛夫克拉夫特在世時尚未揭露的現代名詞加以定義——模因(認知因子)。 比如英國重金屬樂隊IRON MAIDEN(鐵處女)。盡管樂隊成員十分愛好文學,很多作品都有濃郁的文學背景,他們卻從未根據洛夫克拉夫特的題材創作過音樂。 聯系出現在現場專輯《死後的生活/死後的現場》(Live After Death,1985)封面上:吉祥物Eddie一改之前的街頭形象,從墳墓里起身,雙臂掙脫枷鎖,昂首怒視天空。上方的一道閃電擊中了他額頭上的金屬構件,不僅讓他的雙眼從內里迸發光芒,還照亮了四圍的空間。地面崩裂,火焰燃起。在他右後方,有一塊墓碑向側面突起,上面銘刻著稍微修改的「即便死者也不能永遠躺倒/在奇怪的亘古,甚至死亡也可能死去」。我能感覺到表面上是借洛夫克拉夫特的話預言Eddie死而復生,深層次則是以人類難以理解的力量令死者從彼岸歸來。 英國畫師Derek Riggs在製作這幅封面時,不知是受到了怎樣的影響將洛夫克拉夫特的名言引用於此,而「他們(樂隊成員)對此什麼都沒說」。這難道不奇怪嗎?畫師為何會突發奇想?對封面設計一向嚴苛的IRON MAIDEN竟然默許這句話被醒目地引用——即便他們自己從未為其出處的作家和作品寫過歌?這個謎團足以促動像我這樣的金屬樂迷去更深處探尋真相。 有兩幅畫作是受到洛夫克拉夫特影響的代表,它們1981年出自當代最重要的科幻和奇幻畫家之一Michael Whelan手筆,題為《洛夫克拉夫特的噩夢A》(Lovecraft's Nightmare A)和《洛夫克拉夫特的噩夢B》(Lovecraft's Nightmare B)。德雷(Del Rey)出版社將這兩幅畫分成六個部分,用作洛夫克拉夫特故事集的封面。結果它們廣受歡迎,描繪的形象成為許多讀者心目中洛夫克拉夫特故事的標志——一隻巨大而怪異的眼睛,穿著罩袍的人展示腐爛的骨架,被長矛挑著的頭骨,潛伏在窗後的怪物,一棵食屍鬼臉組成的樹。 後來,《洛夫克拉夫特的噩夢A》被美國死亡金屬樂隊OBITUARY(訃告)的經典專輯《死因》(Cause...

洛夫克拉夫特對金屬樂的影響超過托爾金?(一)

已是春季,天氣卻還有些陰寒。缺乏陽光的熱度,連日細雨帶來淡淡的霧氣,哪怕是不遠處的景色都有些朦朧。又覺得霧氣里影影綽綽的似乎有奇怪的影子,看不清晰。 不能出門的假日,做些什麼好?繼續閱讀前兩年翻譯出版的洛夫克拉夫特作品集找找靈感? 「洛夫克拉夫特對金屬樂的影響超過托爾金」,不知是怎樣的鬼使神差,我寫下這個標題。清醒過來,天色已晚。看著寫有這句話的紙頁在燭光里晃動,我不禁搖了搖頭。 談及金屬音樂受到的文學影響,最為國內朋友們所熟知的無疑是英國作家、詩人、語言學家約翰·羅納德·瑞爾·托爾金(John Ronald Reuel Tolkien,1892年1月3日-1973年9月2日)和他的《指環王/魔戒》系列。無論是過去二十多年里影片和中譯本推動的廣泛宣傳與研究,還是金屬場景里關於奧地利樂隊SUMMONING(召喚)和挪威計劃BURZUM(黑暗)的大篇幅介紹,都讓語言大師托爾金用十數卷文本構築起的宏大世界觀深入了讀者和聽眾的腦海。其間盤根錯節的陣營對峙,無數激動人心的戰鬥,引人入勝的異域景色,盪氣回腸的真摯情感,令人仿佛身臨其境。(可以參考我多年之前寫的《魔戒只需一枚:與金屬音樂》一文) 而同時期的美國恐怖、科幻與奇幻小說作家洛夫克拉夫特呢?在近年的《死靈之書》、《夢境之牆——克蘇魯的遺產》等書籍出版之前,他的作品只在網絡的陰暗角落里被屈指可數的秘教信徒口口相傳。雖然想像奇詭,眷族無不奉之為魔典,但終究是文風特別,不便常人下咽,被大眾歸入偏僻之又偏僻、怪異之又怪異的角落掩埋已久。對於金屬樂這種在西方風行了數十年的音樂風格,它們怎麼可能有比托爾金的作品更深厚的影響? 想到這里,我拿起鋼筆,就要把標題劃掉,去想想其它角度。但突然之間,一片燈影閃過——或許是一片黑暗——通過視網膜刺入了我的大腦——是啊,為何國內對他的作品的認知驟然間提上了日程?並且提升幅度不止一個數量級?在新世紀之初,出現這種由明轉暗的趨勢難道不是事出反常嗎?國內之前研究洛夫克拉夫特的人從來沒有像今天這麼多,難道是在延遲20年後,星辰終告回歸到了正確的位置?不知怎地,我繼續寫了下去。 這時我心中有一個念頭:我們必須開始著手梳理洛夫克拉夫特的作品與金屬音樂的領域到底如何交疊,在時間太晚之前,在時機太遲之前。 洛夫克拉夫特出生於羅德島州的普羅維登斯(providence,直譯為「天命」),因1928年的《克蘇魯的呼喚》(The Call of Cthulhu)而在國內享有盛名。就像所有文學大師的豐富作品一樣,讀者進入誘人的大門只需幾分鍾時間,隨後卻會在展開的廣袤原野里悵惘很多很多年,再也找不到出去的路。這些用詞怪異,不怎麼親近普通讀者的作品從不同角度對音樂人們同樣怪異的大腦產生了深遠的影響。為了避免在深入這些龐雜、瘋狂的腦域時受到混亂概念的過度擾亂,我們將其大致分為三個時期: 一、早期。洛夫克拉夫特這個時期的作品里充斥著復活的屍體、異界的訪客、鬼魂附體和異教儀式的可怕傳說,讓人想起埃德加·愛倫·坡(Edgar Allan Poe,1809年1月19日-1849年10月7日)筆下的哥德式浪漫主義和超自然恐怖; 二、夢境時期。洛夫克拉夫特深入無盡腦海,探究內里誕生的恐怖; 三、克蘇魯神話時期。洛夫克拉夫特從蘇美爾神話和埃及神話獲得影響,憑借一己之力塑造出劃時代的獨立神話體系——無盡宇宙和維度外未知的恐怖。這也是他最廣為人知的一個時期。 短短的三句話開啟時光之門,窗外的迷霧似乎滲透進了屋內。我們在這里一直坐著讀下去,或者沿著窗口走出去,走一百年、一千年或是上百萬年,無論哪個時期,洛夫克拉夫特筆下的角色都會與可怖的命運不期而遇。蜿蜒的小路看不到盡頭,時至今日,暗中的恐懼依然如影隨形。遍數遙不可及的未來,他們將會切身經歷的災難級事件依然是不可言喻的傳說。這些命運的見證者目睹與體驗的恐怖就連最殘暴的死亡金屬樂手在最恐怖的噩夢中也無法想見。 事後,當他們試圖講述那些思想彼岸的故事,卻只能張張嘴而找不到任何合適的詞語,因為曾經見證的所有痕跡都在邏輯底層遭到抹除,剩下的只有碎片拼湊成讓人不得不質疑其真實性的瘋狂言語。除非隨著足夠多的細節被盪漾的腦海波瀾從時空拐角處不經意地泄露出來,無規律浮現某些不可言說的事物,我們才開始意識到有什麼出了嚴重的問題,但顯然為時已晚。 古老的瘋狂就像病毒散播,神秘的恐怖透過書頁給雙眼和大腦留下極少數精神病患者品味過的瘋狂想像,緩慢侵蝕、積淀,在集體(無)意識里形成隱約可見的扭曲暗影。 悄無聲息,三重暗影滲透進了搖滾樂和金屬樂,至少在表里兩個層面產生了巨大的影響,把音樂人的聲學作品變形成了前所未有的陰幽概念: 表層(直觀層):引用名詞、標題、咒文、內容作為隊名、歌名、歌詞和美術設計。在這里,我們隨處可見洛夫克拉夫特欽定的術語和故事,聽到音樂在想像不到的和聲與調式上極力轉換著故事情節、人物形象,宛若高牆外側黝黑陰影傳來的曲調; 里層(共鳴層):表面上是音樂在營造氣氛、調動情緒,實則像觸手一樣深入我們的耳孔,直接刺激大腦,擺弄意識空間里的概念。創作出這些肢體的音樂人的世界觀和價值觀即便並非由洛夫克拉夫特的筆鋒雕刻,也必定曾遭他的思想浸潤而感染。 兩個層面不盡相同,卻相互貫通;景致附帶情緒,調動時也會採用術語。平面上的文字與立體空間里的音符構築成窗外小巷兩側的建築物,傾斜著延綿直抵黝黑的深處,那些非歐幾里得的拓撲結構一定是什麼危機的潛伏地,在等待暗夜涌動肆虐…… 表層 最初的印記顯現於二十世紀60年代的迷幻搖滾樂。短暫存在的美國樂隊H.P.LOVECRAFT於1967年和1968年分別發表了題為《霍華德·菲利普·洛夫克拉夫特》(H.P.Lovecraft)和《霍華德·菲利普·洛夫克拉夫特之貳》(H.P.Lovecraft II)的兩張專輯。它們閃耀著星空的色彩,從音樂宇宙的這一天命之地爆發,構成一個醒目的標記。 洛夫克拉夫特去世後的第33年(1970年),遠古支配者再次醒覺。雷聲傳來,扭曲的空間里出現了一頭巨獸,部分石質,部分金屬。它的外形就像一條水螅,不停散發出黑色的顆粒。 其邊緣不怎麼清晰,朦朧間只看到中段以下還算基本固定,紮根到幾十年前的歷史之中;中段以上的發散狀態愈發嚴重,黑色、灰色、白色的觸手不時伸出,但是大部分很快彌散在空氣里,很少能留存下來。留存的有時會被再次吸入體內,留下一個個呼吸開合的空洞。 它的頂端有數千張不同的面孔,呈現出不同的樣貌:肅穆、熱情、陰沉、死寂,有的射出金光,而有的仿佛毫無生機,還有的在不停改變形態,不管你仔細看過多久,轉過頭就再也想不起來具體的外貌。 它的紮根處是古舊的房屋,前方站有一名女子,黑色的罩袍,模糊的面龐,一言不發。雷聲過後響起英國的重金屬鼻祖樂隊BLACK SABBATH(黑色安息日)的1970年作品《睡眠之牆背後》(Behind the Wall of Sleep)——這首歌極有可能得自洛夫克拉夫特的1919年作品《超越睡眠之牆》(Beyond the Wall of Sleep)。嬉皮士的迷幻體驗帶著多彩的星光墜入黑夜,從《超越睡眠之牆》的視角看去,發生了某種過濾,剩下的只有被印上無窮噪點的灰暗與慘淡: 1984年,美國鞭撻金屬吉他手Dave Mustaine寫下一曲《When Hell Freezes Over》,後來成為METALLICA(金屬)得名自《克蘇魯的呼喚》的《The Call...
洛氏經典簡談:《敦威治恐怖事件》

洛氏經典簡談:《敦威治恐怖事件》

關於故事 《敦威治恐怖事件》(後用《敦》代指)寫於1928年夏,發表於詭麗幻譚(Weird Tales)雜誌第十三期第四版。 《敦》是洛夫克拉夫特的短篇小說名篇,也是我最喜歡的洛氏恐怖小說之一。和《大袞》相比,洛夫克拉夫特此時的寫作手法明顯已趨於成熟,筆下的克蘇魯神話世界觀也更加完善。《敦》在洛夫克拉夫特眾多的克蘇魯小說中的特殊之處在於,它描寫了一個人類在與超自然恐怖的鬥爭中「取勝」的故事。這對於任何喜愛或者瞭解克蘇魯神話的人而言,都是十分特殊的劇情展開。畢竟「宇宙恐怖」(Cosmic Fear)是洛夫克拉夫特小說世界的永恆主題,我們看到的更多是人類在恐怖事件中的無能為力,而不是英雄拯救世界的傳奇故事。 或許是洛老本人也發現自己筆下故事中的主角們基本上沒有善終,於是偶然決定在《敦》中釋放一點點善意,安排了一個近乎「童話式」的Good Ending,來作為他黑暗絕望的克蘇魯神話世界中的一點點調劑。 當然,除去這一點之外,《敦》本身也是一個足夠精彩的懸疑故事,並且非常適合改編成電影劇本,其雙線敘事今天看來也引人入勝。洛老在這篇小說中設置了「夜鷹」作為死亡的預示(大家可以腦補蓋·里奇《大偵探福爾摩斯》中的烏鴉),把哥德式的陰郁結合到了這個超自然的恐怖故事之中。《敦》也第一次給了猶格·索托斯這個克蘇魯神話下的外神正式的描述。第一次提及猶格·索托斯則是在其1927年創作的《查爾斯·迪克斯特·瓦德事件》中,另外暴雪還在《魔獸世界》中將猶格·索托斯和托爾金筆下的索倫這兩個名字結合,創作了第二個古神尤格薩隆,第一個古神是直接致敬克蘇魯的克蘇恩。 不可名狀的怪物 「不可名狀」可能是克蘇魯小說初讀時見到的最多的形容詞,以至於我曾經在知乎刷到「為什麼洛夫克拉夫特描寫怪物只會用不可名狀」這樣的問題。實際上洛老用了很多不同的詞來表示 「模糊的」,「難以形容的」這個意思,而且考慮到洛老在寫作中又自創了很多詞並經常使用古英語, 「不可名狀」的反復出現只是英漢互譯過程中一個難以避免的現象。 回到《敦》這部小說中的怪物(猶格·索托斯和人類的混血),洛老將其設定成了一個隱形的存在,幾乎沒有對其形象進行直接描寫,而是通過對敦威治環境的破壞: 敦威治村民通過電話的求助: 間接體現出這是一個體型巨大的恐怖存在,唯一對其形象的描寫也是一個村民通過特殊手段觀察到怪物後混亂的囈語: 足夠的留白給了讀者足夠的想像空間(而三年後創作的《瘋狂山脈》對於最終恐懼的描寫則是徹徹底底的留白)。 這樣的設定是超前的,而且直到今日仍然在指導電影中的驚悚橋段設計:就如同《極度深寒》(我的童年陰影)中對怪物恐懼的巔峰不是其出場的幾幀鏡頭,而是怪物對人類的虐殺後的景象;《科洛弗檔案》中最震撼的一幕不是深海巨獸擊落直升機,而是被飛到地上的自由女神像頭部。未知永遠是最刺激恐怖情緒的元素,正是因為不知道威脅在何處,我們才會時刻小心翼翼。以至於我非常不滿《環太平洋》系列對於怪獸進行不留餘地的展示,作為怪獸類型片的愛好者我一直認為足夠鋪墊後的驚鴻一瞥才是其中精髓。 大師...也愛夾私貨 洛老從不吝惜在自己的作品中對自己喜歡作品的致敬(實際上你基本找不到洛老不夾雜私貨的作品),《敦》也不例外。 無論是開篇查爾斯·蘭姆的《伊利亞隨筆》,還是阿瑟·梅琴的《大神潘恩》(洛老在其《文學中的超自然恐怖》中盛贊該文),洛老都是毫不避諱的直接提及。如果讀者是一個合格的恐怖小說愛好者(至少在那個年代),這種模糊虛幻和現實邊界的寫作習慣一定能為其帶來不少的閱讀快感(假如我們在特·德姜的作品中突然讀到了對劉慈欣的致敬,也許也會有同樣的感覺)。 當然,這也可能是上個千禧年各路作者相互安利的方式,或許20世紀初的詭麗幻譚雜誌就對標了今天起點中文網的懸疑頻道,誰說的准呢。 Reference 《敦威治恐怖事件》(美)H.P.洛夫克拉夫特著;譯者:竹子,譯文引於The Ring of Wonder論壇原文引自http://www.hplovecraft.com/about/ 來源:機核

羅伯特·布洛克長篇克蘇魯故事《詭秘之萬古》譯文(二):之後

一:現在 正文: 「恐怕這是毫無疑問的,」丹頓·海辛格說。「他死了。」 凱·基思沒有回答。她坐在銀行經理的辦公室里盤算著自己的反應。凱可以敏銳地感覺到空調里的冷氣,海辛格雪茄菸的臭味,還有他在桌上看報紙時翻來翻去發出的沙沙聲,他那像散光似斜視著的眼睛藏在雙焦距鏡片的厚隔板後面。 她的反應似乎是有序的——聽覺、觸覺、嗅覺和視覺。 但是阿爾伯特·基思死亡的實際消息根本沒有引起她任何有意識的反應。 「這是領事館的報告,」海辛格說。「是船長和幾名船員的目擊者證詞。他們分別接受了警方和法國政府當局的訊問,他們的故事每一個細節都被詳細記錄了!」海辛格把透明薄紙復寫本推到她面前。「如果你想檢查一下它——」 凱搖搖頭。「我相信你說的。但在南太平洋中部的一艘船上喝醉,然後從船上掉入了海中——這聽起來不像是阿爾伯特。他們確定身份是正確的嗎?」 「確定。」海辛格把雪茄菸頭摁在菸灰缸里,凱鬆了一口氣。「他們追蹤他的行蹤,一直追溯到他在那里買機票的時候。」 凱搖了搖頭,然後下意識地把金色的卷發向後梳。「只是這看起來不像是他會做的事情。跑到那麼一個偏僻的地方。我無法想像阿爾伯特會憑沖動行事。」 海辛格聳聳肩。「坦白地說,我也不能。你的前夫給我的印象是一個很有條理的人。」 「那麼一定是有原因的——」 「我敢肯定是這樣。「海辛格點了點頭,「關鍵是我們永遠不會知道那是什麼原因了。他離開前沒有和我商量。我所能告訴你的是,地震發生後,他一進來就宣布了他要出行的消息。然後便他安排取出兩萬美元的旅行支票,並要求銀行幫助他避免通常的耽擱和更新護照時的繁瑣程序。我們還幫他找了一家物業管理公司,在他不在的時候替他照看房子。他提前付了第一個月的房租,也沒有說要離開多久,所以我們可以假設他本打算在這段時間內回來。這就是我所能知道的。」 凱皺起了眉頭。「但是為什麼偏偏是塔希提呢?他在那艘離陸地幾百英里的日本船上做什麼?他不是個漁夫,也不是個酒鬼。我最後一次見到他的時候,我們正一起吃午飯,討論離婚的條件,而他甚至沒有喝一杯酒。」 「我記得那差不多是三年前的事了。」海辛格說。「人是會變的。」小銀行職員猶豫地笑了笑。「當然,並不完全如此。你的前夫從來沒有重新立過遺囑,這一點倒是可以讓你感到安慰。你仍可以繼承遺產。作為他的遺囑執行人,我正在安排立即清點。這提醒了我——」 海辛格打開他右手上方的抽屜,從一個馬尼拉信封里取出一個鑰匙圈。「拿去吧。房子、前門和後門的鑰匙,再加上另一把車庫的鑰匙。我想你可能會想去看看。」 「謝謝。」凱把鑰匙放在她的錢包里。 「不過我必須要告訴你,在沒有和我商量的情況下,不要移動任何東西。」 「當然。」凱把椅子往後推了推,站了起來。「還有什麼我應該知道的嗎?」 「目前還沒有。不過他保險箱的鑰匙我還留著。顯然他沒有帶保險。」 「離婚後他一定讓這些合約失效了。」凱嘆了口氣。「再讓它們呆下去也沒有多大意義了,是不是?」 她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凱第一次感到一種感情的涌動,雖然她不能確切地說出這種感情的性質。因為阿爾伯特死了而悲傷?不,說實在的,她無法喚起像悲痛這樣強烈的感情。也許憐憫更接近真實的一面——憐憫一個死在如此遙遠、如此孤獨地方的人。但是阿爾伯特·基思總是遠離家鄉,獨自一人,即使他們結婚後也是如此。如果她當時能同情他,如果她能理解他,也許他還會活著。 該死,她現在確實意識到了自己的情緒反應——是內疚!如果內疚是一種情緒的話。沒關系,她沒有理由感到內疚;不管是不是前夫,她都從未真正了解過阿爾伯特;她既不能為他現在的模樣而哀悼,也不能為他將來的模樣而哀悼。 凱一驚,意識到海辛格正在和她說話,而且還已經有一段時間了。 「——一旦清單完成,我就會讓律師起草必要的遺囑認證文件。我們會與您保持聯系的。」 「再次感謝你所做的一切。」 「不用。」海辛格站起身來,陪著凱走到辦公室門口。「我們只是來為您效勞的。」 他薄薄的嘴唇鬆弛下來,露出一絲微笑;凱點了點頭,然後起身走到了走廊上。 百分之五的微笑換百分之五的財產。很有道理,她這樣想。她仍然保留了百分之九十五的權利——包括找出可能發生的事情的責任。 但她沒有責任,凱提醒自己。離婚結束了這一切,而她有了證明這一點的法律文件。如果法律文件真的能證明什麼的話。該死的,她為什麼會這麼的內疚? 明智的做法是對這件事置若罔聞。讓遺囑執行人、律師和稅務人員做一份清單和一份協議,然後拿起她的百分之九十五開始享受。她不愛阿爾伯特,他也不愛她。即使他們有過自羅密歐與朱麗葉、安東尼與克利奧帕特拉或山尼與雪兒之後最偉大的感情,現在也不重要了。阿爾伯特死了,她無法讓他復活,如果他死的方式有什麼可疑之處—— 可疑之處。 哦,天哪,就是它! 她匆匆走出大樓,出現在溫暖的陽光下,一陣寒意襲上心頭。 凱顫抖著,想起了什麼。 回憶起那個五歲的小女孩,站在科羅拉多河岸邊的野餐場地前,看著州警把那個東西從陰影里拖出來,穿過沙灘。抓鉤留下了痕跡,但那並不是這些年在她記憶中留下痕跡,給它留下了傷痕的原因。正是因為沒有痕跡,才讓她做噩夢;那東西又濕又滑,撲通一聲落在河岸上。長時間浸泡在水里已經侵蝕了所有的類人痕跡;腫脹的肉是泥灰色的,胳膊和腿上是下垂的鰭狀肢,末端沒有手指和腳趾,魚在它臉上飽餐了一頓。 那就是恐怖;使人想到了享用盛宴的魚。盯著那個東西,五歲的小女孩就這樣尖叫著,現在那尖叫聲還在記憶的長廊里回盪。 是的,明智的做法是離開。 但是凱的腿一直在顫抖,直到她安全地坐在車里,把車開出停車場。她不能離開——也不能逃走,因為她已不再是五歲的小女孩了——她無法擺脫對阿爾伯特的思緒。阿爾伯特的死以及他是怎麼死的;在魚蜂擁而來的深處淹死,鋸齒狀的牙齒撕咬著他的腐肉—— 她不能駕車離開。 汽車在拐角處向西轉彎,朝雲霧繚繞的群山駛去。 * 進入峽谷後,凱發現自己漸漸放鬆了下來,似乎這個決定本身就結束了內疚和回憶。然而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非常類似於似曾相識的感覺。 她以前曾多次走這條路,但近幾年沒有,所以她的真實記憶變得有些模糊。她有兩次在死胡同和蜿蜒曲折的道路中迷了路;當她終於來到那個曾經被她稱為家的地方前的時候,傍晚的陰影變得越來越長,逐漸融入黃昏之中。 又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她認出了這所房子,但她並沒有真正把它和過去的現實聯系起來。也許她曾在夢中住在這里;也許她分享了別人的記憶,把它們誤認為是自己的。 海辛格說的很對。人是會變的。 阿爾伯特毫無疑問已經變了。她清楚地記得他結婚前那短暫的虛張聲勢,那是一種專橫的要求,暗示了他強烈的欲望。當然,事情並不是那樣的;那隻不過是一個長期被寵壞的孩子需要擁有他當時覺得有吸引力的東西罷了。但她希望他有很強的占有欲,她需要一種歸屬感。不幸的是,他的沖動或本能——或者他那收藏家的狂熱——被證明是一種暫時的現象。孩子厭倦了玩具,無論玩具多麼有吸引力,尤其是當擁有它們需要承擔責任的時候。阿爾伯特很快就陷入了他慣常的內向狀態,這是導致他們分居和離婚的主要原因。 但她也變了。隨著阿爾伯特的疏遠加深,她自己的社交傾向也逐漸擴大。在他們結婚的時候,她是一個膽小、羞怯,且孤僻的人,不確定自己是否有能力處理與商業世界的日常接觸,甚至不確定自己的性取向。從她十幾歲起,男人們就覺得凱很有魅力,但她的自我形象一直是一隻丑小鴨。更重要的是,她從未有意識地渴望成為一隻天鵝。 諷刺的是,阿爾伯特·基思把她從中喚醒了。他似乎很快就厭倦了這種身體上的關系,這讓她有了自我意識和滿足的需求。 但阿爾伯特沒有回應她。他對她的要求減少了;她還不如繼續做一隻丑小鴨,因為他的生活方式甚至沒有必要假裝自己是一個奢侈的人。完全沒有必要打扮的漂漂亮亮的。 然而反常的是,這正是凱想要樹立的形象。她為了擺脫無聊而修的擴展課程促成了模特課程,這些課程又導致了專業任務。 其餘的都是不可避免的。從模特到混亂只需要一步。或者是不安的一年。離婚的時候一切都很友好——至少阿爾伯特是這麼形容的;他總是善於為錯誤的行為找到恰當的字眼——他們就這麼分道揚鑣了。 她前進的道路並不容易,但在過去的幾年里,它引導她一步一步走向情感的成熟。凱明白了這一點,所以她很滿足於現狀。 然而她同時也很疑惑。阿爾伯特選擇了什麼道路呢? 凱打開前門,走進客廳,答案就在眼前。 在越來越濃的黑暗中,她面臨著更確切、更奇特的答案。透過窗外,夕陽的最後一道紅光照亮了牆上那些面具凸出的眼睛和趨於咆哮的嘴巴。 她愣了一會兒,但她並不害怕眼前的景象;那萎縮的腦袋在暮色中晃來晃去,還有那些蜷縮在櫃子里的雕像,對她來說都不覺得恐怖。 這些是玩具,不是恐怖物品。是小男孩們才會從漫畫雜誌的封底廣告上郵購的那種東西。盡管這些面具是真品而不是塑料復製品,但它們的那種威脅卻是人造的;那萎縮的頭顱,不管它來自何方,都不會傷害到她。 但這會傷害阿爾伯特嗎?傷害他,是因為他對這些事情的興趣變得執迷了,是因為它讓他退回到一個幼稚的虛幻世界? 我成長了,凱對自己說。阿爾伯特卻宛如孩童。 為什麼?發生了什麼事使他在現實面前退縮了? 我們碰巧相遇。我們碰巧結婚。隨即他變得無法應付而逃離。他無法面對我,所以他把自己包圍在能面對的事物中。不可視的面具亦不可言說;不含批判的眼嘴亦不含輕蔑。一個萎縮的大腦,不會思考任何威脅他自我形象的秘密想法。 凱搖了搖頭。你什麼時候開始當心理分析師的?但也許那是對的。當今世界似乎充斥了無法處理自身問題的人。毒品和酒精模糊了現實和幻想之間的區別,但這還不夠。還不足夠能讓人忘記恐懼,消除憤怒,驅除惡魔。所以他們打球而不是臉,打保齡球而不是頭,盯著螢幕沉迷於替代的暴力中。 但阿爾伯特沒有走這條路,他也不必走。他有足夠的錢購買永久的隱私;在這里,在他的藏身之處,他可以用安全的象徵包圍自己。如果你害怕和人一起生活,那就和事物一起生活吧。死的事物,提醒你死亡但因它們可以被控制而不會威脅你存在的事物。你擁有它們,它們不會傷害你。 你讓他聽起來像個橡皮室的候選人一樣,凱對自己說。他還沒有瘋呢。 發生在他身上的事才是瘋狂的。他離開的方式,他消失的方式,他死亡的方式。 但這也可能有一個合理的解釋;這個解釋與他想逃跑的希望直接相關。假設他去塔希提島只是為了尋找一個遠離日常世界的地方,尋找吸引高更來島上的簡單解答呢?也許是地震促使他突然決定飛往那里。 如果是這樣的話,就連圍繞著他的死亡出現的謎團也不再神秘。阿爾伯特可能發現如今的塔希提島只是個旅遊陷阱;所以他租了一艘船,決定尋找一個比其更偏僻的島嶼。至於喝酒,它可能只是對高溫的一種解藥。她記得他不習慣喝酒,陽光和酒精的結合足以使他不是很小心。 不小心。 她是個不小心的人,站在空盪盪的房子里做著白日夢。 更像是在做夜夢,因為太陽已經下山了,到處都是陰影。從角落里蠕動,從牆壁上滑落,從地板上爬往,在她周圍隱現。在陰影中,面具可以活動他們的嘴,櫃子里的雕像透過玻璃盯著前方看,萎縮的腦袋扭曲著,露出可怕的笑容。邏輯本在白天開花結果,但當夜晚來臨,便在陰影的一觸之下迅速枯萎。相反,黑暗的花朵盛開了,噴吐出恐懼的芳香。它們在陰影中搖擺,陰影也隨著它們搖擺。 天哪,這感覺是怎麼來的?凱不自覺地笑了笑,然後朝牆上的開關走去。所有關於成熟的說法聽起來都不錯,但她卻在這里像一隻被驚嚇的小貓,害怕著自己的影子。 可那不是她自己的影子。 那個影子動了。 它從大廳門口出來,向她走來。 「晚上好,基思夫人,」影子說。「把燈打開吧。」 * 凱按了一下開關,影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大約三十五歲的粗壯男子。短發,高顴骨掩蓋住了狹長的灰色眼睛,胸肌發達的身體幾乎要沖破了棕色西裝。這一點她第一眼就注意到了,但這還不足以抵消他的出現所引起的憂慮。她努力使自己的聲音平靜下來。 「你是誰——你在這里干什麼?」 「本·帕瓦斯。」那人隨意地點了點頭。「海辛格沒有告訴你嗎?」 「告訴我什麼?」 「我在銀行工作。財產和受託管理系。」他把手伸進夾克,拿出一個錢包,在一個玻璃支架後面展示了一張從中取出的卡片。凱不耐煩地把它撥開。 「你是怎麼進來的?」 「我想是和你一樣的方式。」帕瓦斯的手伸進另一個夾克口袋,拿出了一把鑰匙。「我們都有備用鑰匙。」 「我們?」 「這是團隊行動,基思夫人。我們在這里列一份財產清冊——要在我們申請遺囑認證時提交一份清單。」 「在這個時候?」 「我整個下午都在這里。在後面的臥室。我想我沒聽見你進來。」帕瓦斯咧嘴一笑。「當我聽到聲響的時候還有點害怕——以為可能是一個小偷。所以我才悄悄地靠近你。」 「你怎麼知道我是誰?」 「從一本在抽屜里發現的舊相冊里的照片知道的。」 「你還找到了什麼?」 「不多。你的前夫顯然不是那種精打細算的人。」 凱皺起了眉頭。「我不明白。這和財產清冊有什麼關系呢?」 本·帕瓦斯指著櫃子里的文物。「也許能讓我們知道他買這些東西花了多少錢。以及它的來源。如果你可能知——」 「抱歉。」凱搖了搖頭。「這些東西大多是我離開後買的。」她看了一眼表。「這提醒了我——我現在要走了。」 「我也是。我都不知道這麼晚了。」估價人走到前門。「讓我送你上車吧。」他輕輕關上了燈。 他們走進黑暗中,本·帕瓦斯在他們身後鎖上了門。凱走到她的紅色小本田旁邊,然後看了她的同伴一眼。「你把車停在哪了?」她說。 「在街上。」他朝她笑了笑。「在這個行業中保持低調是有好處的。鄰居們看到一輛陌生的車日復一日地開過來可能會有點緊張。」 「你還要多久才能完成這項工作?」 帕瓦斯聳聳肩。「有你幫助的話,再來一次就可以了。」 「我?」凱從她的錢包里掏出了汽車鑰匙。「我不打算再來這里了。」 「我沒想這樣。我只是有幾個問題和答——」 「但是我已經告訴過你了。我不知道阿爾伯特在過去的三年里買了什麼。」 「還有其他事情你可以告訴我。記錄房子的價格,但不記錄家具的成本或你可能進行了哪些改進。」本·帕瓦斯又笑了。「聽著,我有個主意。為什麼今晚不和我一起吃晚飯,把這一切都解決了呢?」 「你認真的嗎,帕瓦斯先生——」 「這對你有利。我越早提交報告,遺產就能越早進行遺囑認證。我認為你會想盡快結束這件事的。」 凱猶豫了。帕瓦斯朝她點了點頭。「不會花很長時間的,我保證。再說,你總得吃點東西。那為什麼你不跟我一起呢。」 「去哪?」 「伯頓路上有個地方——麥克斯韋——」 「我知道那個地方。」 「很好。不見不散。」 本·帕瓦斯轉身消失在黑暗中。 * 麥克斯韋停車場燈火通明,但陰影在餐廳里侯著。當他們坐下的時候,帕瓦斯注意到凱皺著眉頭。 「怎麼了?」 「沒什麼。」她低頭看了看菜單。「我忘了這個地方專門賣海鮮。」 「你不喜歡魚?」 「不是特別不喜歡。」 「他們這里的牛排很好。飲料也不錯,我推薦每一種都可以嘗試一下。」 先上餐桌的是飲料。而在它們的上方,帕瓦斯在陰影中微笑。 「你已故的丈夫,」他說,「他也討厭魚嗎?」 「為什麼這麼問?」 「只是好奇。從報告中我推測事故發生時他可能正在釣魚。」帕瓦斯的笑容消失在陰影中。「他討厭魚嗎,基思夫人?」 「我不知道。在我們的婚姻中,我從來沒有吃過海鮮,但那是因為我自己對海鮮的感覺。」 「過敏嗎?」 「不。這可以追溯到我小時候——」凱停了下來,皺著眉頭。「這一切與清點遺產有什麼關系?」 「抱歉。但我想我對報告的內容很感興趣。或者它不需要說什麼。難道你不覺得這麼少的實際信息很好笑嗎?在我這一行,你往往得是一個注重細節的人。」 「我可以詳細告訴你我們為家具、地毯和電器所付的價錢,」凱生硬地說。「假設我們必須這樣做,就應該把我丈夫的好惡排除在外。」 「我道歉。」鮑爾斯拿出了一個筆記本和一支筆。「那麼,咱們在晚飯上來之前就開始吧。」 他的問題是例行公事,她的回答如同機械。漸漸地,她最初的惱怒消失了;現在她能很理智地把他掌控於她的步調中,沒有產生更進一步的問題。 當沙拉和牛排端上來的時候,帕瓦斯把筆記本放進了口袋。飯菜很可口,她有些驚訝地意識到自己其實很享受。本·帕瓦斯現在也不再玩「審問官」這個遊戲了,他成了一個令人愉快的晚餐夥伴。當他們吃完飯,喝著咖啡和餐後利口酒,凱感到完全放鬆了下來。她開始懷疑本·帕瓦斯是否結婚了。 「感覺更好了?」他透過陰影朝她微笑。 「好多了,謝謝你。」 「我該謝謝你的出現!也許你把我從比死還可怕的命運中拯救了出來。」 「例如?」 帕瓦斯聳聳肩。「有沒有注意到我們的社會是如何懲罰單身顧客的?」 他還沒有結婚,凱這樣告訴自己。然後她迅速把注意力轉移到帕瓦斯的聲音上。 「以那些拉斯維加斯酒店的廣告為例。優惠價格在上面寫得很清楚——但當你精打細算時,他們總是指定雙人房。當你一個人去餐館時,不管餐館有多好,他們都會把你安排在廚房旁邊的一張小餐桌旁。」 「這就是為什麼我不去海鮮店,」凱說。「每當侍者從那些旋轉門進來,我就聞到一股煎魚的味道。」 「洛夫克拉夫特也討厭魚。」他說。 「誰?」 「H.P·洛夫克拉夫特。一個作家。」 「從沒聽說過。」 「你確定?」本·帕瓦斯向前傾了傾身子。 「當然。你為什麼認為我會知道他?」 「我想也許你已故的丈夫已經告訴你了。他和他的朋友韋弗利似乎真的沉浸在這個神話之中。」 「神話?」 「算了。」帕瓦斯向後一靠,舉起了他的利口酒酒杯。 「除非你告訴我這是怎麼回事。」凱放下她自己的杯子,盯著他那蒙著陰影的臉。「你怎麼知道阿爾伯特和韋弗利是朋友?那和我丈夫的財產有什麼關系?」 「沒關系。我想是我弄錯了。」 「我才是那個弄錯了的人。」凱站起來,攥著她的錢包。 「等一下——」 本·帕瓦斯開始起身,但凱迅速示意。「不用麻煩你送我出去,」她說。「以後就不用來找我了,就這樣。」 「基思夫人——拜託——」 但是凱已經在陰影下離開了,連頭也沒有回。 陰影籠罩著她開車經過的街道,陰影蜷縮在公寓大樓下陰暗的車庫,陰影盤旋在大廳里。 當她走進客廳時,還有更多的暗影在等待著她,她用燈光把它們驅散了。但是並沒有驅散她心中的陰影——懷疑與不定的陰影。 凱走進臥室,把錢包里的東西倒在床上,找那張寫有丹頓·海辛格地址和電話號碼的紙條。 當她找到了她要找的東西時,凱直接打電話給了他。 「海辛格先生?」 「我是。」 「我是凱·基思。很抱歉在這個時間點打擾你——」 「沒關系。我能為你做些什麼?」 「我想了解一下負責處理阿爾伯特財產清單的那位先生。」 「誰?」 「本·帕瓦斯。今天下午我去他家的時候,他就在那,而且——」 「在屋子里?」隨後是片刻的停頓,凱不知怎的感覺到海辛格搖了搖頭。然後他繼續說。「但那是不可能的。」 「你什麼意思?」 「我敢肯定他不在屋子里,因為今天下午你一離開辦公室我就去看他了。」 「他在哪?」 「皮爾斯兄弟醫院的太平間。他兩天前死於心臟病發作。」 * 凱的房間里的燈整夜亮著,但是陰影仍然存在。而當她閉上眼睛試圖入睡時,疑慮的陰影更是不減反增。 當她第二天早上在丹頓·海辛格的辦公室赴約時,陰影仍然籠罩在她的眼睛上。 「請不要看我。」凱說,一面侷促不安地在椅子上挪動著身子。「我知道我現在很糟糕,但我沒有得到太多的休息。」 「我也是。」海辛格敲了敲放在他面前的記事本。「剛從皮爾斯兄弟醫院回來。一切似乎都有條不紊。除了我和銀行里的一些人之外,在訪客簿上沒有其他人簽名。據他們所知,本沒有親戚,他的財物仍在那里的保險箱里。包括他的錢包和身份證明。實際上,任何人都不可能接觸到它們。你確定你看到了?」 凱搖搖頭。「事實上我只是瞥了他一眼錢包。我怎麼會知道他是個騙子呢?」 「當然,他就指望著你不知道。否則他一開始就不會冒這樣的險。從你給我的描述來看,這個男人和真正的本·帕瓦斯沒有任何相似之處。他一定很有把握在你身上冒險。」 「但為什麼呢?「凱皺起了眉頭。「我不知道他在那里。如果他打算入室行竊,他只要躲起來,等著我離開就行了。」 海辛格點了點頭。「沒錯。我想我們都排除了他在那里的動機是入室盜竊。這就給我們留下了一些有趣的問題。他是怎麼知道你的名字的?是什麼促使他請你吃飯的?他一直在問的那個H.P.洛夫克拉夫特又是誰?」 「這些問題我一個都無法回答。」凱說。 「嗯,我倒是能回答一個。」海辛格低頭看了看他的筆記。「據主圖書館的資料員介紹,洛夫克拉夫特是一位幻想和恐怖小說作家。1890年生於羅德島的普羅維登斯;1937年死在那里。他的短篇小說在他去世後第一次收錄在——」 凱很快示意。「可我從來沒聽說過他!我就是這麼對那個自稱本·帕瓦斯的人說的。」 海辛格點了點頭。「也許這就是他想知道的。」 「我沒聽懂你的話。」 「假設他安排了所有的事情——進到屋子里,介紹自己是一名評估師,邀請你去吃晚飯——只是為了看看你對洛夫克拉夫特了解多少。」 「他為什麼會認為我什麼都知道呢?沒有聯系啊?」 「或許阿爾伯特·基思就是其中的聯系。」海辛格坐了下來。「他對閱讀或收集幻想小說感興趣嗎?」 「我在家里從來沒見過這類的書,他也從來沒談過這類事情。」 「但他確實收集了那些面具和雕像。」 「我們在一起的時候沒有。」 「我明白了。」海辛格又低頭看了一眼筆記本。「好吧,讓我們試試從另一方面入手。他在普羅維登斯住過嗎?」 「沒。」 「參觀過?」 「如果是這樣的話,我相信他會跟我提的。」 「他在羅德島有沒有朋友,有沒有可能給他寫信的人?」 凱皺起了眉頭。「我知道你想做什麼。但是阿爾伯特和一個五十多年前在三千英里外生活和死去的人沒有任何聯系。」 海辛格嘆了口氣。「恐怕你是對的。看來洛夫克拉夫特並不是問題的關鍵(key)。說到鑰匙(key)——」 凱看著這個小個子男人從他的書桌抽屜里拿起一本電話簿。「你要干什麼?」她說。 「找到一個鎖匠。不管這個入侵者是誰,也不管他想要什麼,只要換一下鎖,他就不會再進入那屋子了。既然我這麼做了,我建議你也給自己的門換個新鎖。」 「你不覺得你反應過度了嗎?畢竟我現在沒有受到任何危險。」 「我們不能確定。」 「那為什麼不報警呢?」 海辛格陰郁地笑了笑。「在這方面,我已經反應過度了。今早早些時候,我和施奈德中士談過。他在市中心的盜竊部門工作。」厚厚的雙焦鏡片後面的眼睛看了看筆記本。「給你——拉爾夫·施奈德——電話號碼是485-2524,如果你想抄下來的話。他建議你可以去看看他所謂的犯罪記錄,看看你能不能辨認出嫌疑人。」 「就這?」 「坦率地說,他似乎對我告訴他的事情不太感興趣。既然沒有東西被偷,那就不是真正的入室盜竊。甚至沒有任何破門而入的證據,所以只剩下非法侵入和假身份的罪名。」 「那他們就什麼都不會做了。」 「他正在把消息轉發給好萊塢分部。巡邏車將監視這所房子。就是他建議的換鎖。一旦安裝好了,我就會給你一個新鑰匙。」 「謝了。」凱起身。 「你要去市中心嗎?」 「我會考慮的。」她示意那位小銀行職員。「不用麻煩你送我出去了。但如果你聽到什麼——」 「別擔心,基思夫人。我會和你聯系的。」當門在凱身後關上時,海辛格道別的微笑消失了。他在那兒坐了好一會,聽著她的腳步聲在外面的穿堂里漸漸遠去。 然後他伸手去拿電話。 * 凱拿起她公寓里的電話,撥通了電話答錄服務。有消息在等候——請致電科爾賓服務機構。 她照做了,馬克斯·科爾賓還是他往常那個迷人的樣子。 「你他媽的上哪去了?」他向她打招呼。「不用解釋了,現在已經是中午了,你應該在兩點到。」 「到哪?」 「南諾曼第1726號。繁星之慧神殿。」 「什——」 「繁星之慧神殿。他們一套古怪的衣服正在購物的傳單上做廣告。他們想要的是那種直截了當的人——不穿高級時裝,不戴珠寶,只穿普通衣服。貝達德已經和他們談過了,如果你拿下了這份工作,他會處理攝影的。但他們想先見你一面。」 凱嘆了口氣。「你就不能把那本相冊給他們看看嗎?你知道我有多討厭試鏡。」 「聽著,寶貝,你最終會得到一小時三塊錢的報酬,如果超時了通常要加班費。為了這個你可以忍受一點,所以你就下去吧。去找奈神父。」 凱的車停了下來,滑進了南諾曼第1726號門前的空車位,時間正好是下午兩點。但她猶豫了一會兒才把硬幣扔進計價器。 在這幢兩層樓房寬闊的門口上方,有一塊巨大的木製招牌,上面寫著繁星之慧神殿,但顯然這是新近添置的,門口兩邊的大窗戶上也都掛著厚重的紅色簾子。凱猜測這個石頭建築以前是一個瑪門神殿——很可能是一個當地的儲貸機構,它已經騰出了一個不再被認為值得儲蓄或貸款的街區。 但是里面有人有三百美元可以花一個小時。這是義務需要,凱指出了她自己的錯誤。 義務需要。這就是應召女郎對任務的感覺嗎?開車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去和一個陌生男人見面,他會以每小時三塊錢的價格租她的身體? 凱走到門口,提醒自己攝影和色情作品是有區別的,至少在程度上是不同的。當然,她有她的底線和主張;畢竟這是職業生涯中的一種職業病。她沒有拍過內衣照或赤身照,到目前為止也從來沒有真正的問題。偷窺者,迷戀S-M和捆綁的怪人也不會雇傭模特;他們在當地的按摩院甚至街角的小酒館里采購。 凱自覺地笑了。她這麼快就習慣了現在的生活方式!如果阿爾伯特知道我在想些什麼,他在墳墓里也不會瞑目的。 她的笑容很快就消失了。阿爾伯特再也不會知道任何事情了,他甚至還沒進墳墓。他在幾千英里之外,在海底幾千英尺的地方,而魚—— 凱急忙拉了拉門把手。門鎖了。也許這是個預兆,告訴她現在可以心安理得地離開了。就在她准備轉身離開的時候,她看到門框旁邊有一個蜂鳴器。義務需要。 她按下了蜂鳴器,等待著。 大樓里隱隱傳來了鍾聲。鎖上的一聲尖銳的咔噠聲引起了回應。 凱撥動了把手,門開了。她走進一個黑暗的門道,這門道一直延伸到一個掛著簾子的內室。在它旁邊,在她的左邊,有一個樓梯井傾斜向上。上面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 「基思夫人?」 「是的。」 「請上來吧。」 一束燈光照亮了樓梯。 凱爬上了樓梯,想凝視著前面喊她的那個人。但是樓梯口的大廳是空的。在樓梯的右邊,從一扇開著的門里,有一些光線呈扇形地射了出來。 「我在這里。」男人說。 他的確在。 凱走進那間小辦公室,驚奇於里面的雜亂無章。四面牆的兩側都是書架,上面堆積的書都溢到了沒有鋪地毯的地板上。裝著精裝書、平裝書、雜誌和報紙的紙板箱堆放在角落里,在房間中央的桌子兩邊胡亂地排列著。 坐在桌子後面的書蟲點頭致意。 「和平予你,願你智慧,」他輕聲說。他的聲音有一種輕快的腔調,她聽不太清楚。 「奈神父?」 他站起來,伸出一隻戴著白手套的手。 凱與他握了手,不知道她是否感到驚訝;顯然她的確是這樣,因為他笑了。 「代理處的先生應該告訴你的,」他說。「你不希望我是黑人。」 凱認為這是今年最保守的說法。即使馬克斯·科爾賓告訴了她,她也也不會為此做好准備。 因為奈神父是一個真正的黑人,就像煤塊和黑桃A一樣。口音可能是西印度群島的口音,也可能是牙買加的口音。但是,他那烏黑的膚色,深色的西裝,不協調的白手套,看起來就像舊時的吟遊詩人表演中的終結者。 凱也對他報以微笑。「代理處的先生應該告訴你的,」她說。「他碰巧也是黑人。」 「說的對。」奈神父咯咯地笑了。「好吧,活到老學到老。」他繞過桌子,把一大紙板箱的書推到一邊,露出了藏在紙板箱後面的一個帶墊子的小凳子。他向凱做了個手勢,她便坐了下來。 「關於這里的事我很抱歉。」他說。「我一直承諾自己要把這個地方整頓好的,但時間似乎總是不夠。我太忙於生活和學習了。」奈神父往後挪了挪身子,重新坐回他的座位上。「遺憾的是我們必須區分。生活和學習應該是一回事,你同意嗎?」 「我從來沒想過。」 「很少有人這麼想過。」他嚴肅地點點頭。「他們必須開悟,這就是我的使命。你熟悉繁星之慧的教誨嗎?」 這個問題讓凱猝不及防。「不是很清楚。我的意思是,現在有那麼多的新運動——哈瑞·奎師那,山達基教——」 輕柔的笑聲又響起來了。「我向你保證,他們之間沒有任何相似之處。而繁星之慧並不是新生的。它古老的教義比所有現存的信仰都要早。當然,這就是問題所在——其他的信仰並沒有真正存在,因為他們沒有學習。他們已經死了,被現今的技術所害。佛陀對電知道些什麼嗎?穆罕默德為我們迎接太空時代做了准備嗎?基督能應付計算機嗎? 「《聖經》、《古蘭經》、《塔木德經》都已經過時了。他們的知識和法律符合沙漠遊牧民族的生活方式,他們過著塵世的生活,沒有想到宇宙之外的現實。今天我們瀏覽他們的頁面,發現不了任何與當前問題相關的內容。 「這就是為什麼這些新的運動,如你所說,正在興起。但它們中的大多數都用不同的術語給出了同樣的老答案。毫無意義的答案。當今生活的復雜性需要調解(mediation),但他們卻教我們沉思(meditation)。他們所有的形上學的外衣和心理上的虛飾加在一起成了令人厭倦的陳詞濫調——認識你自己。但是,即使這是可能的——但根本不可能,沒有任何意義——那自我意識的意義何在?我們得救的唯一希望在於了解我們之外的世界,即太空和繁星的世界。你不同意嗎?」 凱點了點頭,不知道他想說些什麼。奈神父毫無疑問是個傳教士,但為什麼要對她講道呢? 「很久以前,人類曾經知道關於自己的真相,關於我們在宇宙中的位置。你熟悉魏格納的假設嗎?魏格納假設地球上所有的陸地曾一度形成一個大陸,隨著時間的推移支離破碎,逐漸分離。這被認為是一個相對較新的概念,但繁星之慧很久以前就知道了真相。正如他們知道所謂UFO現象背後的真實情況,以及我們所說的來自外太空的無線電信號一樣——」 那一個飛碟堅果,凱對自己說。這個人不是神父,他是個狂熱分子。 輕柔的笑聲又響起來了。「對不起,基思夫人。我往往會忘乎所以。」 穿白夾克的人。凱的想法與完成這句話相呼應,但奈神父心里想的並不是這個。 「只是你熟悉了我們的假定,對你的任務會有幫助。」他說。 「有人告訴我你只需要一些比較直接的肖像照片。」凱說。「我想是報紙廣告。」 「正確。」桌子後面的人用戴著白手套的手示意。「但是需要是一回事;想要又是另一回事。我想要的不僅僅是一張迷人的笑臉照片。我希望那張臉能反映出真誠、啟迪和真正的理解。」 凱點了點頭,痛苦地意識到她的臉上此刻並沒有反映出這些東西。舊書的霉味彌漫在她的周圍,這個戴白手套的怪胎真叫她討厭。但是——義務需要。 「阿爾·貝達德是使用相機的好手。」她說。「我相信他能做到。」 「只要你自己的眼睛睜開並意識到就行。」奈神父說。他身體前傾,仔細打量著她。「因此,我有一個請求。今天晚上八點在神殿里有一場繁星之慧講座。你將有機會來傾聽和學習,有機會去理解。今晚你還會來嗎?」 拉倒吧,凱心里想,急忙站起身來。 但當她大聲說話時,話就不一樣了。「我當然會的,」她說。 不知怎麼的,她走出了辦公室,走下樓梯,穿過門口,進了自己的車。即使她開車駛進傾斜的陽光里,一切似乎還是模糊不清。 所有的一切,也就是說,除了讓她突然改變回去想法的東西——當她站起來,低頭看了看桌子旁邊的那箱書時,她瞥到的東西。 最上面一卷書的標題對她來說毫無意義——《異鄉人和其他》。但作者的名字是H.P.洛夫克拉夫特。 *** 「你在逗我吧。」阿爾·貝達德悻悻然地眯著眼睛,透過髒兮兮的擋風玻璃,駕駛著他那輛大眾汽車,沿著男諾曼第的一條道路行駛,凱坐在他旁邊凹陷的座位上。「天黑後把我拖到這樣的地方。這很不安全——」 似乎是為了證實他的話,一堆瓦礫隱約出現在前面,黃色的鋸木架擋住了它們,表明上個月地震後的街道正在進行修復。 貝達德晃著身子穿過左邊的障礙物,厭惡地搖著頭。 凱朝他微笑著說:「你不會想讓我一個人去吧?」 「我根本沒看到你來,」貝達德對她說。「這份工作你要分多少錢——也許兩三百?這不值得為此煩惱。」 「相信我,」凱說。她朝右邊的路標點了點頭。「你可以把車停在這里。」 「我不信任這附近的任何人,」貝達德咕噥著說。「我們停車五分鍾後,他們就會把車扒光的。」 但當凱走到人行道上的時候,他把車窗搖了起來。當她站在那里盯著街對面的大樓時,他鎖上了門,來到她的身邊。 窗簾仍然緊緊地拉著,遮住了窗戶,但前門是開著的。來自內部的光線照亮了入口上方的木製標志。 過馬路時,貝達德抬頭看了一眼。 「繁星之慧神殿,」他說。「這是什麼,某種復興會嗎?」 「我們將會看到的。」凱看了看錶。「來吧,已經八點多了。他們已經開始了。」 她走近門口時,意識到那聲音和景象從她的內心湧出——一種似乎有些熟悉的尖銳的聲音。接著,隨著低沉的低音和旋律交織在一起,凱認出了主題。這是霍爾斯特的作品——《行星組曲》,名為《天王星——魔術師》的樂章。這可不是復興派集會應有的背景音樂。 但後來,當他們穿過入口和窗簾之間的空隙時,立刻明白這不是普通的重生基督徒聚會。 凱沒有任何偏見的想法;即使她有,她也沒有辦法預料到里面等待她的東西。 會議室比人們想像的要大;是一個貫穿從天花板到地板,乃至整個建築的內部房間,牆壁完全被黑色天鵝絨質感的帷幔覆蓋。也許它最初來自於一座教堂,伴隨而來的還有為觀眾提供座位的笨重深色橡木長凳。當然,一間教堂供應的房子是薰香的源頭,這些薰香在牆邊高高的鍛鐵火盆里燃燒著,使空氣中彌漫著一種令人厭惡的、病態的氣味,使人產生一種令人不安的聯想。 阿爾·貝達德也注意到了,他的鼻子皺了起來。「聞起來就跟在殯儀館一樣。」他低聲說。 凱點了點頭,打量著坐在座位上的人。黑人的出現並不讓她感到意外,但她對大量的拉丁美洲人和東方人感到困惑;各民族一般很少因為任何原因混在一起,更不用說宗教儀式了。 在她的內心深處,她感覺到了他們的一些共同之處,並試圖加以辨認。當然不是經濟地位——有些與會者穿著保守,有些則是穿著邋遢的街頭人士。然後她意識到了一個共同點:年輕。這群人中青少年的比例很高,看起來沒有一個人超過30歲。 奇怪的是,人群表現的很體面,看不出一般年輕好戰分子聚會時的嘈雜不安。大家都坐在那里,聚精會神地聽著從頭頂的擴音器里傳出來的音樂,透過一排昏暗的聚光燈發出的微弱光芒凝視著大廳盡頭的高台上。 舞台本身在中央狹窄的開口兩側用簾子隔開,露出一個大講台。講台後面的區域籠罩在陰影中。 貝達德向凱做了個手勢。「我們坐這吧。」他指著空盪盪的後排座位低聲說。凱點了點頭,他們在靠近中央過道的地方坐下。 他們這樣做的時候,音樂也變了。當霍爾斯特讓位於沃恩·威廉斯的《第六交響曲》的最後樂章時,她又一次驚訝地認出了音樂的來源。 也許奈神父讓她來這里傾聽和學習是對的。在這樣做的過程中,她已經發現他對音樂及其影響有所了解。令人毛骨悚然的靜音琴弦讓人聯想到其他世界、沒有生命的行星、死氣沉沉的遙遠太陽,它們像塵埃一樣在無邊無際的空虛的外太空中移動,而外太空本身也在消亡。世界就是將這樣結束的——不是一聲巨響,也不是一聲嗚咽,而是悄聲細語。如同在黑暗中消失的低語。 然後,在寂靜中,燈熄滅了。 人群中傳來一陣沙沙聲和竊竊私語。他們也感受到了永恆的空虛,現在,有一瞬間,他們成為了其中的一部分。 但只有一瞬間。 一聲鑼響打破了永恆,當那個紅衣身影從陰影中走出來的時候,銀灰色的光芒在平台上閃耀。 「和平予你,願你智慧!」 奈神父的聲音低沉起來。他從猩紅色鬥篷下抬起雙臂,引起了觀眾的共鳴。 「和平與智慧!」 「繁星之慧!」 「繁星之慧,」餘音繞梁。 禱文與響應。為什麼,這只是娛樂而已,凱對自己說。 但是它卻起作用了 就像魔法一樣,因為它就是魔法。音樂和薰香,黑暗和光明,長袍和儀式——現在起作用了,過去也起作用了。巫師和術士在安息日里念誦他們的咒語,德魯伊在石墓前背誦他們的符文,巫醫在叢林里胡言亂語,隨後魔法便產生了。 穿著紅袍子的奈神父可不是什麼巫醫。但當他在現代麥克風前以一個古老的手勢舉起戴著白手套的雙手時,發生了一些事情。個人融入了更大的觀眾群體;觀眾成為了追隨者;追隨者成為了信徒。 他說話了,凱看見了,聽見了。再一次,就像她下午見面的結果一樣,視覺和聲音似乎奇怪地模糊了。 盡管她常常不知道他說的確切內容,但這種感覺卻十分清晰,在他的聲音深沉的嗡嗡聲的召喚下,在模糊中適時地閃現的畫面中被喚醒。 阿撒托斯。猶格-索托斯。莎布-尼古拉斯。這些字是無意義的音節,而無意義的音節又是名字;這些名字是由人的嘴唇無力地努力辨認他們所代表的現實而形成的。 舊日支配者的實體產生於外太空,他們在人類從原始的黏液中崛起之前就統治了地球。人類被創造來崇拜和服從舊日支配者,他們給予其生命的禮物,而且有證據證明這種關系。證據在所有土地的傳說中,最近維利科夫斯基的來自其他星球的「太空人」理論和馮·丹尼肯的「眾神的戰車」又復活了——這些理論象徵著舊日支配者穿越時空的旅行。 甚至一些實物的證據仍然存在並且可能仍然會被發現,因為正是在他們不朽主人的智慧和指引下,人類在亞特蘭蒂斯、利莫里亞、姆大陸、史前失落的土地和聖經中被洪水摧毀的巴別塔上建起了高聳的神殿。 正是洪水——這是巨變造成的產物,巨大的彗星掠過,使大陸在震動中粉碎並淹沒——沖垮了那些舊日支配者的神殿,把它們困在洶涌的海洋或極地的冰山的重壓之下。 一小部分人類通過不明方式;歷經漫長的冰河時期,在野蠻骯髒的環境中倖存下來,再次逐漸進化,披上了文明的外表。但在這些新文化中,過去的一些東西被保留在神話中,被扭曲,從而形成了新興宗教的基礎。一些知識也被保存了下來;這足以解釋史前巨石陣、辛巴威、瑪雅神廟、吳哥窟和大金字塔的造型。 新祭司們統治著這里,為了他們自己的目的扭曲著古老的智慧。他們否認那些舊日支配者的存在,用惡魔的偽裝來掩蓋他們的記憶——惡靈,塞特,巴力,撒旦。 但他們無法掩蓋種族記憶,這種記憶仍在人們的夢中浮現,並反映在他們今天的藝術形式中。集體無意識總是保留著一點真理的暗示,即使是現在,它也以不同的方式存在著。占星術只是對群星的影響的一種象徵性的描述——從這些群星上誕生了舊日支配者來統治我們的命運。 祭司們總是試圖詆毀真理,將意識斥為邪惡。人們說,人之所以墮落,是因為嘗到了那禁忌的東西——智慧樹之果。而且是祭司的神,不管是單數還是復數,都會發洪水和大災難作為懲罰。那些自封為新神代言人的人總是認為他們是唯一的智慧,他們的祭祀儀式是唯一的途徑。 因此,教派和分裂,戰爭和征服,國家的分裂,在戰火和鮮血中誕生的教義的競爭——為了少數人的統治而毀滅多數人。所以信徒也備受逼迫。 然而忠信的人仍在。一直以來,都有少數被選中的人,也就是發起人,他們沒有被他們的凡人主人所實行的扭曲所欺騙。他們銘記著舊日支配者。 舊日支配者也注意著他們。 因為他們還沒有死。能夠穿越浩瀚外太空的實體是不朽的。他們可能被埋在無邊無際的冰層下,或者被關在洶涌澎湃的海底下巨大的石頭城堡里,但他們仍然有知覺。沉睡萬世對他們來說只是一瞬間;夢境在它們的長眠中產出,以噩夢的名義侵入不信者的頭腦——但對信徒來說,它們帶來了新的信心,新的希望:有一天舊日支配者將復活並再次掌權。 在沉沒的拉萊耶,偉大的克蘇魯在等待著,等待著星位正確之時,等待著釋放力量的重回。那時間近在咫尺,那力量被有力地保存了下來,被記載在歷代信眾守護的文字中。正是這種力量,這種知識,體現在繁星之慧中。 「我給你們帶來了消息,」奈神父吟誦著。「疲倦的等待結束了。星群正在它們的宇宙軌道上聚集。上個月的地震是命中註定的象徵。力量形成是為了塑造未來。很快山脈就會如同塵埃一般,冰障消融,大海交出它的秘密。 「許多人將會滅亡——虛假信仰的祭司和被人們稱為科學家的虛假先知,以及所有追隨他們的人。他們必有驚恐之日,我的朋友們——我們也必將勝利。有信仰的人將會存活。」 戴著手套的手抬起來,在漆黑的臉龐前慢條斯理地劃動出圖案,與編織的文字相呼應。「我知道,對一些人來說,這似乎是最純粹的無稽之談。對其他人來說,這是一種褻瀆,或者至多是一種迷信。你們心里會說,這江湖騙子是誰?」 他抑揚頓挫的聲音突然變了。「或者你會說,這只火雞是誰,他對我們耍的這些老調重彈是什麼意思?伙計,我們不知道會發生什麼,我們太聰明了?」奈神父微笑著聳了聳肩。「不管你怎麼說,懷疑就是懷疑。它擋在真理的道路上,必須予以清除。 「所以現在是揭示真理的時刻了。」 他說話的時候,戴著手套的手伸到講台後面,拿出來一個盒子或箱子。凱盯著這個長方形的容器;它大概有一英尺寬,十八英寸長,是由一種因年代久遠而失去光澤的黃色金屬製成的。它的外表面蝕刻著扭動的人物圖案,在陰影中只能隱約看見,蓋子雕刻得很是華麗。 奈神父把盒子放在講台上;人群低聲議論,然後安靜下來。凱感覺到一種緊迫感,一種期待感,從他們擠成一團的溫暖中升起一股帶著恐懼氣味的寒意。一切似乎又一次模糊了。 然後,奈神父緊緊地貼在盒子的另一邊。蓋子突然打開,從模糊的金屬容器里射出一束舞動著的耀眼光芒。 奈望著打開的盒子,臉上洋溢著那光芒。他張開雙臂,聲音也隨著這個手勢而提高。 「看哪,這是從海洋升起的舊日支配者的禮物,而它們本身也必將升起!看哪,這從繁星降下的禮物,將予你等自由!」 他將盒子向前傾斜,以展示里面的光源——那是一塊巨大的水晶,由從盒子內部的側面和底座延伸出來的水平金屬條帶懸掛固定,它的表面雕刻成火紅的小平面,為觀眾的眼睛注入明亮的光芒。 凱試圖避開這耀眼的光芒,但沒有辦法逃避;眩光磁化了視覺。到處都是光亮,到處都是聲音。 聲音是光的一部分,光是聲音的一部分,而整體是夢的一部分。在夢里,凱自己感到支離破碎,就像水晶的各個面一般支離破碎。她的一部分在看,一部分在聽,還有一部分在參與她的所見所聞。 因為那聲音正在吟誦,用一種奇怪的語言吟誦,引起了講台下面人群的奇怪反應。低沉的喉音變成了嗡嗡的聲音,然後變成了刺耳的嘶嘶聲,這些聲音與人類的聲音或人類的語言沒有任何相似之處,但是她似乎能感覺到這些話的意思。這確象是夢中聽到的聲音,象是在睡者顱骨的回音室里發出的聲音。盡管陌生,卻很熟悉;盡管它令人恐懼,但它卻使人全神貫注,它的力量使人安心。勿聽其言,切聽其意;正視真理。棄懼以求信;無知生悟性。 在噩夢中,在夢中,在現實中,凱聽到了勸誡信徒們出來的聲音。來吧,在水晶的永恆之光中被潔淨,來吧,在真理的光輝力量中被治癒悲傷和痛苦。 一陣竊竊私語和一陣移動過後,模糊的身影升起,聚集到講台上水晶下面的講台底部。殘廢的、瘸腿的、眼盲的皆被那聲音所召,被那光輝所吸引。他們一瘸一拐地慢慢走著,摸索著往前走,一個接一個地站在傾瀉而下的陽光前,沐浴在聲音和光芒中。然後在眾人的歡呼和贊嘆聲中,挺直了四肢,睜開了眼睛,離開了—— 「快點,我們離開這里!」 有人在搖著凱的肩膀,她睜開了眼睛。有趣的是,她以為自己的眼睛一直都是睜著的——但現在她眨了眨眼睛,看見阿爾·貝達德站在她身邊。 他還嘟囔著什麼,但她聽不清;他們迷失在周圍那些人的尖叫和呻吟中。而在這一切之上,升起的是吟唱和從盒子里的水晶中傾瀉而出的綠色光芒。 貝達德抓住她的胳膊,扶她起身。當她從喧鬧的人群中轉過身去的時候,凱最後瞥見了那些沐浴在水晶之光中的面孔——那些蒼白的、剽悍的、紅褐色的面孔,那些鬍子拉碴的面孔,那些長著針尖大小的眼睛和張開的嘴巴的面孔,它們哀嚎著、喘息著,帶著狂喜的回聲追趕著她,貝達德引著她走出了密室,來到了寂靜的黑暗的荒街之外。 她的意識還沒有完全恢復;有時那模糊的感覺又來了。馬達啟動的聲音驅散了她的思緒,她發現自己坐在阿爾·貝達德的旁邊,汽車駛進了街道,掉頭向北開回了諾曼第。 他一直在跟凱說話,叫她振作起來。她試圖集中注意力聽他說話。 「他是個催眠師,一個該死的催眠師!我記得當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我的父母把我拉到她的神殿去看艾米修女。她使用了風琴和燈光提示,但這對她也有效——」 大眾催眠,這就是答案,凱對自己說。貝達德還在繼續。 「——那水晶是假的——他一定是在盒子里裝了一個電池供電的燈——」 很有可能。凱點了點頭,對這個合乎情理的解釋表示贊同。 「——所有的信仰治療者都依靠同樣的東西——對一群歇斯底里的怪胎投其所好,讓他們來到耶穌面前,舍棄他們的信仰。當然,他也可以用傀儡,把他們安置在觀眾中。不管他的花招是什麼,我敢打賭他今晚肯定會大賺一筆,因為他讓他們興奮不已。你看清楚那些孩子了嗎?他們中的一半人都因吸食毒品而頭暈目眩。那該死的薰香對我來聞起來就像碎肉一樣。他為他們安排了一次真正的旅行。」 凱又點點頭。這是有道理的,是她迫切渴望的那種道理。硬性藥物可以幫助解釋觀眾的反應,它也解釋了觀眾的構成。她竭力回憶自己的所見所聞,仿佛在一場夢的消逝記憶中摸索。這些碎片以閃光的形式出現,就像水晶的表面一樣。瞪大的眼睛。尖叫的嘴巴。白的、黑的、棕的、黃的、年輕的臉。 但有件事她還是想不起來,一件重要的事,一件她必須回憶起來的事。它又回到了夢里,回到了朦朧中,回到了吟唱中,回到了房間里。瞥見了不屬於其它諸如年輕的東西。 然後它顯現了。 當她站起來走出去的時候,她看到了那張臉。大廳遠側陰影里的那張臉——那張不年輕的臉。那個自稱本·帕瓦斯的人的臉。 * 貝達德把她送到公寓後,凱吃了一片紅色的小藥丸。 平時她總是遠離這些藥丸;事實上,她還特別小心地把塑料容器藏在藥櫃頂層的後面,以減少誘惑。赤色惡魔,退到我後邊去罷。但有時,睡眠會拒絕它的召喚,這時就有必要尋求藥物給予的睡眠了。凱認識的每個模特都是這樣;她們都是睡美人,她們的存在取決於經過長時間的休息醒來後是否精神抖擻。如果沒有充足的睡眠,她們的美貌就會褪去,疲勞的產生的證據將被攝像機捕捉到。鏡頭是今天的白馬王子,用咔嚓一聲代替親吻喚醒現代睡美人。 昨天晚上,她在沒有使用化學藥物的情況下面對著她的失眠症問題,而且沒有成功入睡。那個跟蹤她的人是誰?為什麼跟蹤她?奈神父是什麼人?他想要做什麼? 凱吃了藥後,那些問題就消失了。消失在她臥室的黑暗中,消失在她陷入遺忘的更深的黑暗中,忘憂藥,乃輕柔的死神。 但在她的睡夢中,她仍然被一個叫奧布里維翁的瘋狂愛爾蘭人——不是那個自稱為帕瓦斯的人——所籠罩。他站在那里看著奈神父給她喝藥水,這藥水能帶來平靜和遺忘。只是她沒有忘記——她記得。記得那縈繞在更深的黑暗中回響的歌聲。「那永恆長眠的並非亡者,在詭秘的萬古中,即便死亡本身亦會消逝。」 她現在知道那是什麼意思了。那意味著阿爾伯特沒有死。他只是睡著了,就像她睡著了一般,他在翻滾的海水下長眠,直到死亡本身消逝之時,舊日支配者從冰冷的石墓中解脫,宣布他們的權利之時,他將作為一個赤色惡魔,從深藍色的大海中崛起。他們的目光都在注視著她,千千萬萬雙眼睛睜開,以飢餓目光凝視著她;千千萬萬張嘴張開,以求她滿足那份飢餓;千千萬萬支觸手摸索著要抓住她,把她拉近那飢餓的目光,那飢餓的嘴,當吟唱響起,她用一聲尖叫,淹沒了它。 她醒了,在清晨的陽光下眨著眼睛。 凱不用照鏡子都明白她沒有得到休息。看了一眼她忘了設置的鬧鍾,足以提供她所需要的其他信息。 十點。她睡過頭了,但這也不錯。這意味著經紀公司還開著,她可以打電話給麥克斯,告訴他取消和奈神父的模特會面。 凱一邊洗澡,穿衣,准備早餐,一邊想著這件事。馬克斯在放棄這筆交易之前需要一個很好的藉口,但她能告訴他什麼呢?事實當然不行——事實只不過是一個夢。 或者是真的事實? 有一件事確是非常真實的——昨天晚上,她瞥見了那個假扮本·帕瓦斯的男人。但這不是麥克斯所關心的。這一特定的信息必須傳遞給丹頓·海辛格。 也許她最好先跟他談談。與此同時,她可能在想怎麼跟麥克斯說。也許海辛格可以提出一個建議,她可以利用這個建議來擺脫困境。 但現在擺脫困境的第一步是打個電話。 凱拿起聽筒,撥通了銀行號碼,但沒有回應。電話里頭一片寂靜。她又試了一次,然後意識到電話壞了(dead)。但不應該這樣!那永恆長眠的並非亡者(dead)…… 她拿著電話,對這個突如其來的想法皺起了眉頭。在這里的陽光下,夢境消散了;慌亂並不是對現實的實際反應。要做的事情是去門廳,看看鄰居是否在家,讓她用電話給電話公司打電話維修服務。 這不是世界末日;每天都會有線路失靈。是時候阻止偏執的把戲(sehtik[shtick?]),讓她振作起來了。 凱站起身來,走到起居室門口,這時敲門聲響起。 「在?」她說。「誰啊?」 「太平洋電話公司。您的線路出故障了。」 「你怎麼知道的?」 「女房東打電話投訴的。介意我看看嗎?」 「好吧。」 凱為修理工打開了門。 隨後那個自稱本·帕瓦斯的陌生人走進了房間。 * 沒有辦法從他身邊過去:凱只能在他關門鎖門的時候逃走。 「不必驚慌,」他說。 「我盡量。」凱努力使自己的聲音穩定下來,眼睛盯著那個闖進來的人左手拿著的帆布修理包。那真是一個修理包? 現在他走到咖啡桌旁,把鼓鼓囊囊的袋子放在了桌上。凱又往後退了一步,不知道能不能破釜沉舟,跑進衛生間,把門鎖上。陌生人抬頭看了一眼,搖了搖頭。 「等一下。」他說,解開袋子的拉鏈。「我有東西給你。」 現在他把手伸進了包里。凱深吸一口氣,准備在刀子出現的那一刻尖叫著把他趕出去。 但是他拿出來的不是刀子。 他拿出了一本平裝書。凱看不清書名;她只瞥見書脊上的粗體字,透露出作者的名字。 「H.P·洛夫克拉夫特?」凱喃喃說道。 「給你。」陌生人把書遞給他。「讀一讀它。」 「憑什麼?」 「因為了解發生了什麼對你來說很重要。」他把書塞到她手里。「就現在。」 凱搖了搖頭。「我需要的答案可不在書中。你到底是誰?你到底想干什麼?是你殺了本·帕瓦斯?」 入侵者咧嘴一笑。你的問題是對的,但是順序錯了。首先,我和帕瓦斯的死一點關系都沒有——他是心臟病發作,如果你不相信我,你可以查一下。我想你已經自己想清楚了。我用帕瓦斯的名字來找你,是為了看看你對你已故前夫的了解,以及他可能與這件事有關的情況。」 「你怎麼知道今天早上我電話出了問題?」 「因為線路是被我剪斷的。」陌生人舉手示意凱不要回答。「我想你可能會趕緊做些什麼——比如取消模特會面或者和銀行經理談談?」 「那我為什麼不能幹這些事情?」 「等你讀完書後我們再討論這個問題。」 凱猶豫了。「你還沒告訴我你是誰呢。」 「我叫邁克·米勒。這並不重要。」 「你本可以一開始就告訴我的。為什麼要偽裝?」 「安全措施。」 「你是某種政府特工嗎?」 「不是官方的。」 凱迎著他的目光。「聽著米勒——如果這真的是你的真名的話。你承認你一直在對我撒謊。而現在也沒有證據證明你說的是實話。我憑什麼相信你?」 「我他媽才不管你信不信。你只要給我讀這本書就行。」 他拿起帆布包,轉身向門口走去。他打開門,朝凱點了點頭。「不要浪費時間。我今天下午會回來。我們談話後,你的電話就可以再次運作了。」 凱盯著那扇緊閉的門,強迫自己等到他有足夠的時間到達樓外的街道。然後她越過窗戶,往下看了一眼。令她欣慰的是,當他的車駛離路邊時,她認出了他的車,並瞥見了方向盤後的他。至少他說他走了是真的。而現在,如果她迅速行動—— 凱轉過身,把書扔在咖啡桌上,朝前壁櫥走去。她從架子上抓起錢包,然後向前門走去。她打開門,開始跨越門檻。 一個男人堵住了她的出路。 在陰暗的大廳里,她看不見他的臉,但這無關緊要。她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右手里那似乎突然出現的小自動裝置上了。 「對不起,夫人。」他輕聲說。 凱退了回去,砰地把門關上。她鎖上了鎖,轉身把錢包放在桌上,拿起了平裝版的《敦威治恐怖事件和其它》。當閱讀不可避免時,就靠在後面享受吧。 在沙發上坐下來,她看了看手錶。十一點。 隨後她翻開了書。 她下一次看錶是在下午兩點,並伴隨著敲門聲。 * 「你讀完了?」邁克·米勒問。 凱點頭。「一字不落。」 「沒了?」 「他是個了不起的作家,如果你是這個意思的話。坦白地說,我對幻想小說從來都不感興趣。」 「我也是。」 「那有什麼意義呢?」 「假如洛夫克拉夫特不是在寫幻想呢?」 凱皺起了眉頭。「你不會指望我會相信那些故事吧?現在我明白你為什麼要我讀它們了;它們是奈神父整個瘋狂崇拜的來源。他甚至根據洛夫克拉夫特的一段故事取了它的名字——繁星之慧。」 「《夜魔》」 「是的。這就是他設計的水晶裝置的靈感來源。洛夫克拉夫特管它叫閃耀的偏方三八面體,是嗎?奈一定是從故事中的描述中抄來的。」 「很有效,不是嗎?」邁克·米勒說。「非常有效。他把那群人都影響了,這是毫無疑問的。」 「你的反應如何?」 「我的?」凱猶豫了一下。 「我在信仰治療會議上看到了你。你無法將目光從水晶上移開。」 凱聳了聳肩。「當然,這都是大眾催眠。」 「什麼是大眾催眠?」 「為什麼,你知道的——這就像印第安人的繩子戲法。魔術師欺騙大眾,讓他們看到不存在的東西。」 「怎麼辦到的?」 凱不耐煩地指了指。「別問我。我又不是心理學家。」 「好吧。」邁克·米勒笑了。「心理學家很久以前就拋棄了關於大眾催眠的無稽之談。他們知道魔術師可以使用誤導和機械裝置來製造假象。但他們也知道沒有一個人可以催眠一整群人。這總是一對一的交易。有些人是會由於種種原因,特別容易受到暗示的影響。如果他們在觀眾席上,當一個對象在舞台上被催眠時,他們可能會做出同樣的反應。但這樣的人是例外,沒有所謂的大眾催眠。」 「那麼昨晚在繁星之慧神殿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呢?」 「一些心理學家無法解釋的事。」 「假設奈神父在觀眾中使用設備,假瘸子假裝痊癒呢?」 「可能吧。但是對於那些模糊的現象呢?就像你被困在夢里一樣?你有這種感覺,不是嗎?」 「是的。」凱皺起了眉頭。「可你為什麼不受影響呢?」 「因為我來的時候已經為我將要看到的做好了准備。因為我讀過洛夫克拉夫特,知道會發生什麼。」 「你是說奈神父用的是真正的閃耀的偏方三八面體——洛夫克拉夫特寫的東西都是真的?」 「是的」 「所有那些關於舊日支配者們的胡言亂語——難道也應該是真的?」凱皺起了眉頭。「我才不會相信這些玩意。」 「不會——或者說不想?」 「你在騙我。」 「你在騙你自己。」邁克·米勒站了起來,邊說邊踱著步子。「我不怪你。我們大多數人都試圖逃避不愉快的現實。我們知道它就在那里,但我們不想面對它——眼不見心不煩。 「我們會願意承認自己吃肉,但我們不會帶著這個想法更進一步。我們不會想進入屠宰場,看動物被宰殺以滿足我們的食慾。 「我們接受精神紊亂、絕症和死亡的存在,但我們避免談論甚至思考它們。我們遠離療養所和醫院,還有數百萬人不願參加葬禮。 「我們已習慣於對任何輕度不安的東西視而不見。我們寧願不聽『別人的煩惱』和『抱怨』。有一種被廣泛接受的思想流派反對所謂的『消極思想』,包括對現狀的批評。過分樂觀的哲學大行其道。」 「管它呢。」凱嘀咕道。 「抱歉。」米勒停了下來,忸怩地笑了笑。「我知道我對這一切都耿耿於懷。但我就是他媽的討厭我們對任何可能使我們不安的事情都置之不理的做法。用那立體聲來淹沒我們內心的聲音,用毒品和——」他深吸了一口氣。「演講沒有意義。也許這是我逃避現實的方式。」 「在我看來,你對現實的看法很奇怪,」凱說。「你是說一個五十年前為通俗雜誌寫文章的人,實際上以一分錢一個字的價格揭示了創造的秘密。一個虛假的邪教領袖正在用這些秘密來填滿他的收藏。」 「你認為他做的只有這些?」 「那還能有什麼?」 「這就是你要弄清楚的。」 「為什麼要我來?」 「因為你是唯一一個有機會看到幕後發生了什麼的人。」 凱搖搖頭。「我以為你們這些安全人員都有專門的特工干這種事呢。」 「我們確實有。在最近幾個月里,我們兩次設法在奈的組織中安設特工——一個黑人,一個芝加哥人——讓他們皈依他的教派。」 「結果呢?」 「我也希望得到什麼結果。他們失蹤了。」 凱盯著邁克·米勒。「你希望我也冒同樣的險嗎?」 「對你來說就不一樣了。你有了一道合法的加入權。你沒有去找奈——是他來找的你。」 「你憑什麼認為如果我真的這麼做了,我就能想出什麼辦法?」 「我不是說你可以。但至少還有機會。首先,我們想找出奈的總部在哪里。」 「難道不是在神殿的樓上嗎?」 「那隻是個幌子。我們的人在失蹤之前給過我們一些報告。奈正在給他們灌輸教義——說他們將被帶到一個特殊的地方,當他們成為有價值的人時,就會進入更高一級的邪教。自從他們消失後,我們一直在神殿上警戒,等待奈離開。他確實出去過一次,在上星期,我們跟蹤了他。」 「去哪了?」 「到市中心有地下停車場的辦公樓。他要麼是在那里換了車,要麼是設法從大樓溜了出去。不管怎樣,我們跟丟了。」 「難道你們就沒想過就這樣突襲神殿嗎?」 「我們當然他媽的有過,」米勒的聲音變得很刺耳。「當我們的人失蹤後我拼了老命阻止其它人這樣做。因為這應該作為最後的手段。一旦我們採取行動,我們就會暴露身份。除非我們設法擊敗奈或他的一些追隨者,否則我們就會回到起點。我的直覺告訴我,我們沒有任何方法讓他們開口。」 「但是我讀到過那些新的洗腦技術。如果你從他的組織里抓幾個年輕人,把他們——」 「聽著,我們現在面對的不是普通的宗教狂熱分子。我們要面對的這個人有他自己的方法和手段來控制皈依者。他必須這樣做,因為他在玩更高的賭注。」 凱抬起頭。「如果你對這一點如此確信,那麼你一定對到底發生了什麼有所了解。」 邁克·米勒點了點頭。「所以我想讓你讀那些故事。你還記得洛夫克拉夫特寫過一些關於神之信使的事嗎?記得他是如何在地震和災難中出現,並預測世界末日的嗎?他將是一個穿著紅袍的黑人,談論科學,發明奇怪的儀器,展示權力。這讓你想起誰了嗎?」 「奈神父——」 「奈亞拉托提普。」 「等一下。我才不會信呢!」 米勒搖了搖頭。「你當然不會。但其它人會。很明顯,這個人是故意用奈這個名字的——我猜他是在告訴他最忠實的追隨者,他真的是奈亞拉托提普。」 「所有這些廢話,就為了騙一群街頭瘋子的錢?」 「我希望事情就這麼簡單。」邁克·米勒繼續踱步。「但是據我們所知,核心圈子里的人都沒有錢。他們大多是來自巴里奧區和黑人區吸毒成癮的年輕人。」 「但如果他不是為了他們的錢,他想要什麼?」 「權力。」米勒的眼睛眯成了一條線。「你聽說過謝赫·阿爾-賈巴爾(Sheikh al-Jebal)嗎?」 「誰?」 「山中老人。他在十字軍東征時期建造了一座叫做阿拉穆特的要塞。沒人敢碰他——連十字軍和撒拉遜人的軍隊也不敢碰他。他們向他進貢,服從他的命令,因為他有權力。生與死的權力。你可能沒有聽說過他,但他的追隨者的名字已經在歷史上流傳下來。他們被稱為刺客(Assassin)。 「這個詞來自阿拉伯語。哈什-薩辛(Hash-shashin[即暗殺教派])——和哈希什(hashish[即大麻])這個詞來源相同,因為那是他們喜歡的。謝赫招募年輕人,讓他們吸食大麻(hash),告訴他們,如果他們服從他的命令,他可以給予其等永生。隨後便讓他們品嘗了一下。 「當他們的藥物效果結束昏倒時,他會帶他們去他在山頂的秘密花園。當他們再次醒來之時,會以為他們身處天堂——他用音樂、燈光、香水、宴席、美酒,以及後宮的美女和少男們把他們迷暈了。當他們從這場旅行中返回的時候,他們會被告知——這只是個樣品,但如果他們聽從命令,他們就可能可以永遠擁有它們,甚至是在死後也一樣。 「那些相信的人成為了斐代斯(fedais[即刺客的一員]),忠誠之人,並接受了所有秘密謀殺的訓練。然後,他們會被派去殺人,他們會被要求溜進法庭或軍營,在深夜用刀或勒死他們選定的受害者。 「相信我,它成功了。非常成功,以至於數以百計的領導和官員死去,成千上萬的人為了挽救自己的生命而表示敬意。這在當時很有效,現在仍然有效。」 「這一切和奈有什麼關系?」凱問。 「我們不確定是不是奈。但有人在使用這些策略。恐怖活動——如果你知道在過去的幾個月里有多少重要人物被襲擊的話——」 「那我怎麼會不知道?我每天都會看報紙的。」 「沒有被刊登在報紙上。如果讓公眾知道的話,會造成恐慌的。」邁克·米勒皺起了眉頭。「我們必須拿出確鑿的證據來支持我們對奈的懷疑,而且要快。以一個虛假的罪名把他抓起來毫無意義——我們需要找出背後的原因,看看是否有更高層的人員發號施令。這才是最重要的。」 「對你也許是這樣,但對我不是。」凱聳了聳肩。「還沒有重要到讓我冒生命危險的地步。」 「我覺得有。」 「給我個好的理由。」 「好吧。」米勒瞪著她。「我認為這次事件的受害者之一是你的前夫,阿爾伯特·基思。」 * 凱的電話正好在三點鍾響了。 這把她嚇了一跳,她抬頭困惑地看著米勒。 「我告訴過你服務將會恢復,」他說。「去吧,接電話。」 「如果是奈……」 「你知道該怎麼說。」 凱猶豫了一下,畢竟她不知道米勒是否說了全部的實話。但當電話持續著刺耳的鈴聲時,凱還是拿起了聽筒。 「基思小姐?」 「是的。」 「下午好,我是奈神父。」 凱朝米勒點點頭,悄聲說出了來拜訪她的人的名字。隨後便傾聽著來電。 米勒看著,無法理解她偶爾對來電者的單音節回答。最後她把聽筒放回原處時,他不耐煩地做了個手勢。 「所以?」 「他想安排今晚和貝達德的攝影。我同意了。」 「幾點?」 「十一點半」 「在哪里?」 「我猜是他家。地址是蘭普頓街400號。」 「從沒聽說過。」 「他說在馬里布北部的太平洋海岸高速公路附近。」 邁克·米勒皺起了眉頭。「對於一個像奈一樣掩蓋行蹤的人來說,他在公布自己的家庭住址時相當粗心大意。要麼是這樣,要麼是他很自信。」米勒拿起電話。「讓我們看看能發現什麼。」 他撥了一個號碼。 「十八,」他說。「未受監控的物業占用地址信息描述請求。蘭普頓街400號。馬里布。」 現在輪到凱看著他打電話了,聽他簡短地肯定他所聽到的事情。當他把聽筒放下時,朝她點了點頭。 「正如我所料。他不住在那里。」 「你怎麼知道的?」 「因為蘭普頓路400號不是人家。是一家私人博物館。」 「博物館?」 「類似往南幾英里的蓋蒂廣場。但這家博物館是全新的。它是由一個叫做普羅比爾斯基基金會的機構建造的,不過要到下個月才會正式開放。」 「沒怎麼聽懂。」 「顯然奈和你在交換地點見面。你去那里,他會接你,然後偷偷把你帶到別的地方。」米勒用一個安慰的微笑預料到了凱的反應。「別擔心,這次我們不會失去他的。我會在街道兩端設置嚴密的安全樁,所有的後門也會被覆蓋。如果他帶你出去,有人會跟著你的。你不會孤獨一人。」 「貝達德?」凱搖了搖頭。「你憑什麼認為他會在這種事情上有所幫助?」 「貝達德不會和你一起。」 「但是——」 「我已經和麥克斯·科爾賓談過了,告訴他只要能確保他閉上嘴配合就行。他願意讓我用我們的人來取代阿爾·貝達德。弗雷德·埃爾斯特瑞——我想你已經見過他了。」 「我見過?在哪?」 「在你的門廳,就在我今早離開之後。」邁克·米勒指了指前門。「別擔心——他不是專業攝影師,但他對相機有足夠的了解,對於你們的會面足夠了。如果有什麼事情發生,他可以處理,但我預計不會有什麼問題。你所要做的就是睜大你的眼睛,豎起你的耳朵,對奈展現你的好感,看看你能從他的行動中知道些什麼。」 「就這些了。」凱喃喃地說。「就做一隻乖巧的小蒼蠅,直接走進蜘蛛的客廳,別忘了對著鏡頭露出漂亮的笑容。」她憤怒地面對著他。「你還有什麼要我做的嗎?」 「是的。」邁克·米勒嚴肅地點了點頭。「我希望你記住阿爾伯特·基思。」 *** 凱很難意識到,自從她和阿爾·貝達德一起去了繁星之慧神殿之後,僅僅過去了二十四小時。 在某種程度上,今天晚上的旅行幾乎是昨天晚上經歷的重復;差不多了,但還沒有。現在,汽車正由弗雷德·埃爾斯特里駕駛,朝西開向聖塔莫尼卡和下面的海岸公路。 凱很感激他的存在,感激他的警覺、警惕和武裝。她的感激之情更加突出了今晚的旅行和前一天晚上的不同之處。然後她只是好奇他們的目的地和他們會在那里發現什麼。今晚她很害怕。 米勒關於記住阿爾伯特·基思的建議毫無用處;在某種程度上,這只會使事情變得更糟。如果奈神父對基思的死負有某種責任,那麼當她知道自己是在去見謀殺她前夫的兇手的路上時,她能得到什麼安慰呢? 她從弗雷德·埃爾斯特里的沉默中得到了最大的安慰。它展現了一個有工作要做並且知道如何著手去做的人的能力和自信。 埃爾斯特里車開的很不錯。當車子急轉彎,下了通往高速公路的坡道時,並沒有尷尬的轉彎甩飛放在後座上的攝影器材包。凱突然確信,一旦時機成熟,他也會同樣熟練地使用這些攝影工具;他很可能會毫無障礙地完成他的攝影師角色。那麼她還有什麼好害怕的呢? 「霧,」他們朝北走時,埃爾斯特里說。「它是打哪來的?」 當然,它來源於大海,而這正是凱所害怕的——大海,以及它所生的東西。溺亡之物在水底翻騰著,滑向水面,搖搖晃晃地撲上陸地。溺亡之物潛伏在前方高速公路上漩渦狀霧氣後面,那霧氣升騰,形成一幅幽靈般的灰色巨浪。溺亡之物。阿爾伯特·基思是他們中的一員嗎? 凱和汽車的前燈一起眨了眨眼,埃爾斯特里把燈調暗,把他們的行進速度放慢到小心翼翼的爬行速度。「最好放輕松點,」他說。 她點了點頭。是的,放輕松。忘記阿爾伯特·基思。他死了,而你還活著。這才是最重要的。 車輛稀少,霧濃,汽車向北行駛。右邊是高高的懸崖峭壁,但從盤踞在懸崖峭壁上的房屋窗戶里看不到燈光。左邊的海邊還有其他的民居,但它們的燈光也隱藏在灰色巨浪的後方。空氣又濕又冷;埃爾斯特里注意到凱的反應,就把駕駛座那邊的車窗搖了起來。但讓她顫抖的不是潮濕。 「堅持住,」他說。「現在應該不會太遠了。」 她透過擋風玻璃往外看,只見他們繞過一排排的海灘小屋,來到了左邊的土地陡然落下的那片區域,現在遠遠低於道路。那里沒有房屋,只有從陰沉、寂靜的海面升起、翻滾的霧氣。然後,當他們轉過一個彎時,眼前出現了一座建築物,坐落在懸崖邊上,就像—— 「《霧中怪屋》。」凱喃喃說道。 埃爾斯特里飛快地瞥了她一眼。「哈?」 「沒什麼,」真沒什麼——只是她在書中讀到的一個故事的標題。這是洛夫克拉夫特的一個故事,講的是住在老房子里的一個老人和來自海上的支配者(Old Ones)交談的故事。 弗雷德·埃爾斯特里知道這些故事嗎?她不希望他知道;最好讓他以一種例行的方式來執行一項例行的安全任務。她表現出自己的不安可能會讓他難過,而她不想這樣。 「你沒事吧?」他說。 「當然。只要我們擺脫了霧。」 「那就現在。」埃爾斯特里轉動車輪,他們向左拐進了一條狹窄的車道。旁邊的高速路上停著一輛皮卡車。駕駛室里沒有人,但當他們經過駕駛室時,卡車的前燈迅速地忽明忽暗。 「我們的人,」埃爾斯特里說。 凱皺起了眉頭。「只有一輛車?」 「一輛車就意味著只有這條路可以進出,」埃爾斯特里安慰地笑著說。「一切都已經被檢查過了。即使還有我們不知道的出入口,米勒也會搞定它。」 「也許再往前走。」凱說。 但他們什麼也沒看到——除了車道盡頭光禿禿的停車場那被霧氣籠罩的空地,什麼也沒看到。還有遠處懸崖邊上那幢怪屋。 仔細檢查才發現那根本不是一棟屋子。白石砌成的低矮的無窗結構幾乎不易察覺地融入了霧氣繚繞的背景中,直到他們走下汽車,凱才發現屋頂是圓頂的,入口凸起在一排台階之上。它現在看起來確實像一個博物館,而且任何進一步的懷疑都被貼在黑暗的橡木門框上的青銅匾驅散了。 埃爾斯特里從後座上拿起他那兩袋照相器材,關上車門,走到凱身邊。他眯著眼看了看匾。 「普羅比爾斯基(Probilski)基金會。」他喃喃說道。「真是個離譜的名字。聽起來像波蘭緊身胸衣(Polish corset)。」當他瞥了一眼凱時,他的笑容消失了。「抱歉,沒時間講種族幽默了,對吧?」 凱點點頭。「我不喜歡這個地方的樣子。」 「好吧,也許這樣會有點幫助。我們已經做了一些功課。該基金會是合法的——由來自什里夫波特的石油大亨唐納德·普羅比爾斯基於1974年建立,是那些避稅協議之一。他兩年前去世了。他的遺孀埃爾西繼承了這一遺產,並作為管理者管理著該基金會。我們有購買這塊土地的日期和買家,還有建造博物館的申請和許可記錄。除了一些回扣和通常的安排外,這筆交易看起來很合算。J.C.希金斯負責這項工作——一家在長灘工作的大型建築公司。這個地方將於下個月正式開業,每周有四天的參觀時間。館長是他們從懷俄明大學圖書館雇來的。能讓你感覺好點嗎?」 埃爾斯特里實事求是的語氣和他實事求是的敘述,使人感到非常安心。凱給了他一個感激的微笑。 「是的,謝謝你。順便問一下,這是個什麼樣的博物館?」 「我們馬上就會知道。」 埃爾斯特里按下了門旁的蜂鳴器。鈴聲在門後回響,他的耳語在他們的耳邊回響。「現在保持冷靜,」他說。「記住,沒什麼好擔心的。」 除了阿爾伯特·基思和他的遭遇。 * 開門的那個年輕人是個眼熟的人。多年來,凱在校園的購物中心和城市的街道上見過成千上萬像他一樣的人,他們穿著牛仔褲和夾克,從頭到上嘴唇和下巴都長出了毛發。他們不僅長得很像;他們說著同樣的習語,對同樣的刺激做出一致的反應,用同樣的步調走路。他們還有一個共同點:每個人都為自己獨特的個性而自豪。 因此,盡管凱本該以為她昨天晚上在廟里的觀眾中認出了這個特別的年輕人,但她還是不能肯定。如果她聽見他說話—— 但他沒有說話,只是點點頭,示意他們穿過沒有家具、有燈光的門廳,走到那邊一扇寬闊的雙門。 毫無疑問,它們現在是在博物館里;大廳的氣氛傳達了一種獨特的寒冷感,這種寒冷感更多地來自建築,而不僅僅是溫度。裸露的白色大理石牆壁和豎立的柱子的刻板形式創造了一個寒冷的似曾相識的視覺景觀。最後一點是他們走過沒有鋪地毯的地板時的腳步聲的回響;凱在她去過的每一個博物館里都聽到過這種聲音。 但一旦進入雙門之外的房間,熟悉感就消失了。那間巨大的房間里,只有幾盞嵌在與天花板接壤的嵌板上的燈發出微弱的燈光,天花板本身和建築的圓形圓頂的外觀並沒有什麼相似之處。相反,它是從四塊三角形的石頭窗格中延伸出來的,四塊三角形的石頭窗格陡峭地傾斜在上面的一個共同的頂點上。 他們似乎站在一個鏤空的微型金字塔的內部。凱朝埃爾斯特里瞥了一眼,想知道他是否認出了這一點。顯然是這樣,因為他咧嘴一笑,低聲說:「要是我知道就好了。我本可以帶些刀片來磨的。」 當她瞥了一眼房間里的東西時,她下意識的微笑凝固了。對它建築靈感的任何懷疑都消失在四壁的陰影和在那等待著的東西中。 大理石板上的玻璃陳列櫃里擺放著一些東西,凱在大學里選修埃及學時,對這些東西只有模糊的印象,但現在記不太清楚的文字和圖片變成了可以辨認的現實。 在一個櫃子里放著一塊巨大的石碑,上面有埃及眼鏡蛇(asp)的標志;在另一幅畫中,象徵著復活的鳳凰——貝努鳥展開了翅膀;還有一些存放著紙莎草紙卷軸、銅牌、葬禮骨灰盒。這里有一個神聖駁船的微型模型,它將死者的靈魂帶到陰間進行最後的審判,這里還有一個完整尺寸的展示死者留下的東西——四個冠狀的罐子,里面裝著死者的肝、肺、胃和腸子。從這些器官中提取出來的屍體躺在木乃伊箱中,心臟在沉睡了幾個世紀後仍然完好無損,臉部被精心保存,以便在面對42名死者法官時能夠辨認出來。 在三角牆旁邊有黃銅、青銅和石制的神像,雕刻著的都是人形和獸首的生物——埃及眾神。 這里站著牛頭的阿比斯、有角的哈托爾、蜥蜴鼻的塞貝克和鷹嘴的荷魯斯。巴斯特和母神塞赫美特蹲下身子,露出了它們兇猛的尖牙;托斯的朱䴉輪廓和阿努比斯的豺狼面貌在昏暗的燈光下顯露出來。在他們旁邊,奈赫貝特那禿鷲般的面孔冷冷地凝視著阿蒙的大羊頭、凱布利的聖甲蟲頭骨、人蛇布托和邪惡之主塞特的提豐人獸面。站在他們之上的是一個身披羽毛長袍,手持烏阿斯(uas)神杖,戴著阿特夫(atef)王冠的人——奧西里斯,死亡之王。 她凝視著。發現它動了動。 當雕像從黑暗中向前走時,凱倒抽了一口冷氣,這時他才意識到,移動的不是那座雕像,而是那個在雕像前的黑影中等待的人。 「和平予你,願你智慧。」奈神父說道。他朝凱點點頭,把戴著白手套的手伸向弗雷德·埃爾斯特里。 凱連忙把他們介紹了一遍,這使她的同伴露出了禮貌的微笑,那黑男人也微微地皺了一下眉頭。他疑惑地望著凱。 「他不是昨晚和你在神殿里的那位先生。」 「是的——那位因為其它原因去了聖地亞哥。」凱朝埃爾斯特里點了點頭。「我想您會對弗雷德的工作感到滿意的。說起肖像照,他真的是一個很好的攝像師,比昨晚那位要好。」 「聽你這麼說我很高興。但他熟悉這項任務的目的嗎?」 「是的。我已經告訴了他情況。」 「很好。」奈指了指那個留著鬍子的年輕人。「你可以走了,喬迪。」那個年輕人一動不動地站著,眼睛盯著靠在牆上的雕像。 奈的聲音變得果斷堅定。「喬迪——出去!」 那呆滯的目光閃動了一下,年輕人的頭迅速地垂了下來。他轉過身來,移動到那扇有奇特滑門的門前,這證實了凱的猜測。 他在某方面受到了驚擾。還記得邁克·米勒是怎麼說刺客的嗎。 如果米勒在這一點上是對的,那麼他在其他方面也可能是對的。這里的博物館只是一個交換地點;現在奈會設法把他們偷偷帶到別的地方去。 「好吧,我們開始吧。」奈說。「如果你把你的設備——」 神父一邊說,一邊走到遠處的牆上,按了一下開關。凱對著突如其來的光線瘋狂眨眼。 米勒關於我們會被轉移到其它地方的說法是錯誤的。也許他對其他事情的看法也是錯的。 有一會兒,凱陷入了混亂之中,但是光明驅散了疑慮,也驅散了陰影。它的光芒溫暖了房間,把不祥的雕像變成了雕塑家無害的藝術品。它們雖然仍舊怪誕,但似乎不在具有威脅性。 也許這就是整個情況的答案。怪誕但無威脅。所有的一切都是奈為他的狂熱崇拜所做的粉飾。甚至凱在這里擺姿勢的照片都是為了做廣告,純粹是為了吸引那些容易上當受騙的人。這個想法又一次閃過了凱的腦海——這整個安排只是演藝的另一種形式。 她瞟了弗雷德·埃爾斯特里一眼,想知道他在想什麼,但看不出他的反應。他已經開始打開他的兩個包,拿出可攜式照明設備。他把燈架的伸縮腿伸出來支撐他的點,然後把纏繞在燈架上的電線解開,把它們串在地板上,插到踢腳板上的插座上。他把這件事做得象個行家,凱的疑慮也消失了;他讓這看起來就像另一次普通的攝影工作。 更令她吃驚的是,一切都證明了這是事實。 奈神父贊許地點點頭。「一切就位?好。現在,在我們開始之前,讓我告訴你為什麼我選擇了這個地點。負責基金會的女士碰巧也是繁星之慧的一員,她好心地給了我許可。我想我們可以充分利用這些雕像,如果你不介意,我想建議幾個姿勢。」 「只管說。」埃爾斯特里說。「我只是來對准鏡頭的。」 奈明白了,低聲發號施令。顯然,他想要的是一系列特寫鏡頭,包括凱的頭部和肩膀。但每個姿勢背後都有一座雕像;蛇頭骨的布托,禿鷲般的奈赫貝特,全視之眼的奧西里斯。再次強調燈光和構圖似乎是例行公事;不同之處在於他對模特的指導。 「記得昨晚的事。」奈喃喃地說。「記得那些受苦的人走近祭壇的時候是什麼樣子嗎。這就是我想要的——強度,完全專注於存在和形成的奧秘。我想讓你們看看這些雕像,它們是神的象徵,而神又是更強大力量的象徵。看看奧西里斯的眼睛,看看他看到了什麼——生命的秘密,死亡的秘密,永恆的秘密。反復的更新和復生,不斷地重復。在奧西里斯眼中,你只是一種反射——當眼睛一眨,你就消失了,只有當他重新凝視時,你才會重新出現。」 凱聽見他的聲音從那光的圈外傳來,把她拉進了黑暗中。聆聽,她服從;服從,她相信。當她凝視的時候,她幾乎能感覺到奧西里斯的眼睛正在用它自己的意識回敬她的凝視。如果它眨一下眼睛,她將不復存在。 她默默地感謝另一個聲音;那個聲音使她回到現實中來。 「我們再來看看側面輪廓吧。」埃爾斯特里說。「現在把你的下巴抬起半英寸。在那里,好——」 當他們最後結束時,凱感到精疲力竭。她對埃爾斯特里關掉了令人目眩的照明設備,對奈調暗了頭頂的燈,使房間再次籠罩在陰影中有著莫名其妙的感激。現在她不需要盯著怪誕的神,盯著奧西里斯的眼睛,看著它盯著她自己的眼睛。 埃爾斯特里正在拔插頭、盤繞電線、拆解和包裝設備。如果他們能離開這里—— 他撿起包,點了點頭。「都准備好了,」他說。 「謝謝你們的到來。」奈牧師和他們一起走到門口。 「後天我會把印刷品准備好,」埃爾斯特里告訴他。 「那太好了。」奈轉過身來,重重地敲著門的上嵌板。「喬迪——開門!」 門向內打開。 那個滿臉胡須的年輕人站在門檻上。他手里拿著什麼東西,一看到它,埃爾斯特里就迅速把手伸進夾克口袋。他喊著什麼——凱想是:「當心!」她不能肯定,因為他的聲音在前廳里回響。 但是,當這個蓄著鬍子的年輕人舉起左輪手槍,向弗雷德·埃爾斯特里的頭部開槍時,卻沒有任何回響。 * 凱感到石頭地板壓在她的臉頰上,她的第一反應是驚訝。我不是那種會暈倒的人,她告訴自己。接著她想起了剛才看到的情景,又感到一陣頭暈。但它悄無聲息地發生了。他一定是用了消音器。 現在有聲音了;低沉的聲音。凱睜開眼睛。從她躺在博物館房間地板上的地方,她可以看到那個留著鬍子的年輕人在半開的門前和奈說話。凱聽不清他在說什麼,也聽不清奈在回答什麼,但是她看見他點了點頭,從門口走出去,從躺在瓦片上的埃爾斯特里的屍體旁邊走過。 奈把門關上,凱坐起來,他轉過身向她走來,黑色的臉不苟言笑,聲音里感覺不到任何感情。「你有武器嗎?」他說。 凱搖搖頭。 當他伸出手時,她後退了身子,但他並沒有試圖去碰她。相反,他撿起了掉在她身邊的她的錢包。他打開了它,把里面的東西傾倒在地上。鑰匙、鋼筆和鉛筆在雜亂中叮當作響。他滿意地轉過身去。 凱用一隻胳膊肘撐起身子,奈把她扶了起來。她還沒來得及抽身,他那雙戴著手套的手就飛快地在她身上搜查,動作嫻熟。 「我很驚訝他們沒有在你身上安裝竊聽器,」他說。「當然,這不會有什麼區別。」 「你在說些什麼玩意?」 奈搖了搖頭。「別白費口舌了。感激你還活著站在這里吧。喬迪本也想掐死你,像對其他人一樣。」 「其它人?」 「外面小貨車里的那兩個人。」他點了點頭。「我猜他們正忙著聽對講機,沒有注意到他接近他們了。消音器是一項粗糙但有用的發明。」 「他們死了?」 「按現今的習語說的話,是被吹走了(blown away)。喬迪把卡車掛上擋,讓它沖下了懸崖。我不能爭論銷毀證據是否明智,但我想檢查一下屍體和對講機。不過沒有機會了,所以我只能依靠你了。這是某種安全措施,不是嗎?」 「我不知道。」 「那你就把你知道的告訴我。」 凱搖了搖頭。「沒什麼好告訴你的。我來這只是為了工作——」 「埃爾斯特里也在工作。」奈的聲音很平靜。「他不為麥克斯·科爾賓工作——他是被人安插到你身邊的。現在告訴我,是誰負責的?」 「我告訴了你我——」 即使是帶著手套的一拳也無比刺痛。凱的面頰和太陽穴火辣辣的疼。 「抱歉。」奈放低了他的手和聲音。「在這種情況下,說實話對你來說可能要求太高了。但是我猜是某個不知名的政府機構以諸如毒品走私與恐怖活動等捏造的罪名監視我。他們讓你合作,找出你能發現的。好吧,我就不讓你再懷疑了。所有指控都是真實的。」 「你承認了?」凱又感到一陣頭暈,掙扎著。「那意味你將要殺了我——」 烏木臉是一張神秘的面具。「我承認,因為這無關緊要。什麼也救不了那些人。無論如何,他們都會死去,其他人也一樣。包括阿爾伯特·基思。」 「你知道關於他的事情?」 「當然。你認為我在經紀公司找到你是為了一個愚蠢的模特任務是意外嗎?我不需要任何廣告來宣傳一個已經達到目的的虛假崇拜。這是整個模式的一部分,是計劃的一部分——」 「什麼計劃?」 「拯救你的生命。」 「你放屁。」 「停下來思考一下。一切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呢?如果僅僅是為了構建繁星之慧,就沒有必要採取如此激烈的措施。那是因為我還有另一個目的,一個更大的目標。我承認我們的方法是很粗糙,我們的預防措施既脆弱,也不成熟。但是,我們不得不迅速行動,與時間賽跑,在星位正確之時到來之前,在世界終結之時到來之前。」 凱皺起了眉頭。「你說邪教是假的。但你向我講道,正如向殿里的人講道一樣。」 「是的,邪教是假的。但它的教義是以真理為基礎的。你所知道的那個世界,那個充滿思想、道德和人類的美麗世界,已然走向終結。眾舊日支配者已經開始騷動,大地因他們的到來而顫抖。只有被選中的人才將倖免於難——而你就是其中之一,註定要在未來的人生中扮演一個特殊的角色。所以我才要拯救你的生命。」 奈抬起頭,門開了。喬迪走進來,手里拿著左輪手槍。滿臉鬍子的男人關上門,然後和奈一起走到房間的另一頭,那里的雕像在陰影中沉思。 一陣竊竊私語過後,喬迪點點頭,朝凱走去。他仍然拿著武器。 「轉過去,」他說。 「哈?」 「轉過去面向著門。」 他的聲音頗為平靜,但命令的同時舉起了他的左輪手槍,凱不得不服從。 她站在那里,感覺到喬迪就在她身後,然後發覺有什麼冰冷而堅硬的東西壓在她的肩胛骨之間。他要殺了我,凱這樣告訴自己。 壓力突然消失了。「不用擔心,夫人,」喬迪說。「放鬆」。 凱看見那個滿臉鬍子的年輕人放下武器,便轉過身來。她從他身邊瞥了一眼,想看一眼他的同伴,但她所能看到的只是遠處牆邊黑暗中隱現的半圓形雕像。 「奈神父呢?」 「他走了。」 這是廢話。但他是怎麼離開的呢?門是鎖著的,這個沒有窗戶的房間也沒有其他出口。凱發現喬迪露出了笑容。 「不用擔心,他會回來的。沒有你他是不會永遠離去的。絕對不會(no way)。」 沒有辦法(no way)。但總會有辦法的。凱把恐懼拋在一邊,集中精神面對現實。奈已經走了,喬迪還留在這里看守著她,直到他回來。更糟糕的是—— 「我們要去哪里?」她喃喃說道。 「旅行。你喜歡旅行嗎,夫人?」 他吸毒了,這是毫無疑問的。但她知道他說的是真的。奈很快就會回來把她帶走。他答應過要拯救他的生命——為了什麼? 她不想知道答案。但避免它的唯一辦法是現在就採取行動,在奈回來之前。一定有辦法—— 她低頭看了看地板,然後開始往前走。 「等一等,」喬迪說。「你要去哪?」 「我的錢包——里頭的東西都散落在地板上了。我要去拿回它們。」對凱來說,在現在這種情況下讓聲音保持平穩是很困難的。但她必須這樣做,她也做到了。 她彎下腰,開始把她的東西收拾起來。喬迪走到她身邊,看著她把散落的東西——手帕、粉盒、鏡子、香水、鑰匙鏈、鋼筆、鉛筆、筆記本——收起來,又放回包里。她邊做邊把較重的東西放在上面,用指甲解開粉盒的扣子。顯然她在這里沒有武器,她能感覺到喬迪放鬆了,她拿起包站了起來。 然後,她轉過身來,把打開的袋子向前甩去,砸在喬迪的臉上。一股令人目眩的粉末從敞開的粉盒里噴了出來,喬迪舉起胳膊擋住轉動的鑰匙鏈和筆尖。 當他這樣做的時候,凱沖到他身下,想把他手里的左輪手槍奪下來。喬迪咳嗽著,用爪子抓著她,臉都扭曲了。 凱並沒有意識到她按下了扳機,但她一定是按下了,因為突然間他的臉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團涌動的深紅色噴涌而出,他倒退著撞倒在地板上。 凱對這種景象——對這種氣味——對她自己的反應,毫無准備。她轉過身去,胃里翻騰著,左輪手槍從她的手指滑落,她緊緊抓住陳列櫃的側面作為支撐。 她在那里站了一會兒,直到嘔吐消退;然後恐慌迫使她穿過房間來到門口。 門上鎖了。 而且沒有鑰匙孔。 她帶著麻木的意識思索著。他進來時,喬迪已經把門關上了;門栓一定是從另一邊把門鎖住的。 一定有辦法的。凱小心翼翼地將目光從外面那個趴著的身影身上移開,轉身撿起地上的左輪手槍,然後又移到門邊。她站在一邊保護自己,瞄準鎖,扣動了扳機。 砰。 她又一次扣動扳機,又是一聲砰。 沒有辦法。 她掃視著房間的另一邊,凝視著黑暗中埃及的眾神,它們蹲在那里,站在那里,斜睨著,嘲笑著。 她慢慢地向他們走過去,凝視著石鼻的塞貝克,銅喙的荷魯斯以及巴斯特那張金屬大口。而在基座上,奧西里斯也在凝視著她。 她上次看見奈時,他便是站立於此。於此,位於死亡之主奧西里斯身旁。 雕像後面的牆壁很堅固,沒有破損。凱用手指撫摸著冰冷的石面,它並沒有屈曲。看來這里沒有秘密出口。沒有辦法。 她轉過身,再次凝視著冥界的統治者奧西里斯的眼睛。 冥界(underworld)。 凱朝底座後面的陰影里看了一眼,還沒來得及看清楚,就差點被那個投影給絆倒了。金屬環從鐵圈中環出,與地板齊平。 她彎腰抓住了它,迅速地、毫不費力地就把它提了起來。 她跪下來,凝視著下方黑暗的洞口。奈就是從這扇活板門出去的。沒有台階,只有一系列的梯級形成梯子。 但它通向哪里呢? 凱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抓住了最上面的梯級。慢慢地,她開始沒入地下世界(underworld)。 * 下降。逐漸下降到潮濕的黑暗。凱沿著金屬梯子小心翼翼地下行,一邊移動一邊用手把梯子兩段牢牢地抓緊,然後把腳放低,在下面的另一個梯級上尋找支撐。梯級之間似乎有兩英尺的距離,梯級平坦的上部比普通的梯子要窄。感謝上帝,我沒有穿高跟鞋,她對自己說。 她繼續往下走,從上面開著的活板門發出的光線越來越微弱。她不斷計算著階級——三十一、三十二、三十三——想知道還有多少路要走。但是知道什麼時候會結束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將在哪里結束。 她在黑暗的寂靜中抓著梯子停了一會。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見,她感到茫然;沒有視覺和聲音,她只能依靠觸覺。金屬踏板摸起來很冰涼,扇著她的臉和前額的風又濕又冷。 從下方吹起的一陣陣微風一定是從坑外的什麼地方吹來的。如果奈從這條路走,一定是有出口的。 凱慢慢地、穩步地繼續努力下行。從上方傳來的光已收縮成針尖,隨即熄滅。她沒有理會它的消逝,而是專心地數著。到了六十六級之後,她的右腳才落在堅硬的石頭表面上。 這是多少——130英尺?但那是13層樓的高度!凱努力回想博物館所在的懸崖有多高。它一定在海底,接近海平面。現在,她聚精會神地聽著,仿佛聽到遠處有一種低沉的轟鳴聲,每隔一段時間就重復一次;那是遠處海浪拍打岩石牆的聲音。 她一定是在一條通道里,但沒有方法知道通道的大小和通向哪個方向。她只能依靠吹拂在她臉上的氣流來找到它的源頭。如果轟鳴聲越來越大的話,就意味著她正在靠近出口。 凱松開了緊握金屬梯級的手,立刻就後悔了。現在她一個人站在黑暗中;一旦離開梯子,她就再也找不到它了。 她轉過身來,伸出雙臂,想要摸到她站著的洞口的兩邊。她的左手碰到了一件向外伸出到肩膀那麼高的實心東西,凱感到她的手指抓住了一個把手或槓杆。它向前移動了一下,發出微弱的響聲,然後她眨了眨眼睛,突如其來的光線劃過她的瞳孔。 一道暗淡的螢光從頭頂上傾瀉而出,她可以看見它的來源——在梯子底部,她前面的隧道口的屋頂。 狹窄的孔道似乎是由堅固的岩石開鑿而成的;它的寬度可能有四英尺,高有六英尺。沿著通道的天花板鋪設有護套的管道,暴露出前方蜿蜒的粗糙牆壁。岩石表面濕潤,布滿了潮濕的綠色地衣。 這無疑是一個人造洞穴,而且顯然已經很古老了。但燈光顯然也是新近添置的,她剛剛碰過的槓杆式牆壁開關是一件很不協調的現代裝置。 在這一刻,她腦中閃現出了洛夫克拉夫特的故事《畏避之屋》中關於地下通道的不適記憶。 凱搖了搖頭。現在是時候把注意力集中在事實上,而不是幻想上了,現在只有空氣是重要的。隧道口流出的空氣從隧道深處的源頭散發出來。那邊肯定有出口。 她毫不猶豫地向前走去。走廊里濕漉漉的,到處都是海水的味道。她的腳步聲和海浪拍打外牆的有節奏的轟鳴聲混合在一起。正如她所想的那樣,隧道在岩石中蜿蜒曲折;很快,凱就完全看不到身後的洞口了。她不時地在兩邊發現一些較小的開口,仿佛整個懸崖邊上都是密密麻麻的洞穴和通道,但她不去理會它們,而是集中精力沿著有燈光的中央路線走。前面不斷吹來的風給她帶來希望,她開始加快腳步。 她一直走到很遠的地方才感覺到聲音的音質在逐漸地變化。她腳步的回聲依然不變,就像外面海浪的低沉的轟鳴聲一樣,但現在有一些別的東西填補了海浪猛烈沖擊的間隙。那是因運動發出的聲音;不是來源於外部,而是來源於內部。 凱停了下來,凝視著前方。陰影籠罩的走廊空空如也。她看不到那里有什麼動靜,但現在隨著看不見的波浪的涌動平息,隨之而來的寂靜又被另一種更微弱的聲音所打破。那使她想起了什麼? 悉索聲。詭詐的竄動。跑動的老鼠——洛夫克拉夫特所言如此。還有他的故事,《牆中之鼠》。 遠處的陰影里有什麼東西在吱吱喳喳地叫著,但聲音是從她身後傳來的。 凱轉過身來,回頭望著走廊。遠處的地板深陷在陰影中。但陰影並不會滑行蠕動。陰影應當沒有眼睛。 她現在看到了它們,在遠處飛奔;數千隻赤色的小眼睛從覆蓋在後面通道上的移動團狀形體中瞪起,數千具臃腫的黑色個體從側面的開口處噴涌而出,扼守了中央通道。現在她能聽到尖利的爪子在石頭上摩擦的聲音,聞到那群扭動著的動物向她逼近的臭氣。 凱拔腿就跑,那活生生的陰影則跟在她身後,小爪子咔噠作響,那團生物越逼越近;現在它們就在她身後幾碼遠的地方,准備好縱身一躍猛撲。獠牙大嘴張開,齊聲尖叫,叫囂著自己的飢餓。飢餓。飢餓的老鼠,牆中之鼠—— 她及時看到了前面的側門;位於她左邊一個狹窄的壁龕里。當她向它奔去時,瘋狂的毛茸茸的身軀在她的腳後涌動。凱在門檻處轉過身來,看到狹長的眼睛,毛茸茸的口鼻,尖黃的獠牙上掛滿了一串串唾液,她嚇得呆住了。一隻灰色的大老鼠向前一跳,撲向她的右腿。凱一腳踹出去,尖叫著跑進門內,轉過身去,用力拉那扇靠牆半掩著的沉重的門。 老鼠們尖叫著沖過門檻,她拚命想把它往前推。然後門當啷一聲關上了;她聽到了門後傳來了屍體的碰撞聲,貓叫聲和老鼠的吱吱聲。但是門卻牢牢關著。這是一個非常現代化的人造屏障,由金屬加工而成。凱喘著氣盯著它看了一會,竭力使自己鎮靜下來,回過頭來環視房間。 她現在站在一個房間里,而不是一個天然的洞穴或挖空的洞穴。巨大的密室四四方方的牆壁顯然是熟練工匠的傑作,螢光從對稱地設置在頭頂上的人造天花板縫隙中傾瀉而下,在她周圍響起的嗡嗡聲表明有某種看不見的機器在運作。 空調?這個想法似乎很荒謬,但它聽起來就是這樣的——一個巨大的空調在工作時持續穩定的嗡嗡聲。這里很冷,比外面潮濕的走廊冷得多。 凱的脈搏穩定下來了,他發現房間里的東西在她面前展開,最後證實了這一切是人的詭計。通往遠處另一扇門的長長的開放式過道兩邊都是一排排實心的金屬箱或隔間。每個有四英尺高,兩英尺寬,也許七英尺長;它們平滑的上表面覆蓋著一層似乎是鋁制外殼的東西。凱迅速猜測肯定有幾百個貨櫃排在一起。 凱走在它們中間的過道上,注意到底部每個箱子都有蛇形的管子纏繞著,把它們連在一起。嗡嗡聲在她周圍響起,蓋過了外面走廊里生物的喧鬧聲,但這新出現的聲音本身就有一種令人不安的音調;一種有節奏的搏動,象一顆巨大的心臟在跳動。 凱加快腳步,盡量不去理睬從兩邊傳來的聲音。但她無法忽視逐漸加劇的寒意,以及她不由自主的反應突然打的寒顫。 冷空氣從幾百個冷藏箱中釋放出來,這些冷藏箱就像是某個大型冷凍櫃的儲藏單元。 沖動促使她朝右邊的一個單位看了一眼;好奇讓她停了下來,她的手指抓住了包裹在里面的薄鋁制外殼外伸出的冰冷金屬把手。護套一定是固定在兩側的滑索上的,因為她一碰,護套就掀開了,露出里面的東西。 這只是另一層保護層,下方是又厚又光滑的塑料,但它相當透明。她低頭看了看下面箱子里裝的東西。 纏繞的電線、纏結在一起的管子,在冒泡、閃閃發光的混濁液體中螺旋流動;這些東西盤繞著、扭曲著,緊緊地夾住漂浮在里面的軀體——微笑的屍體。 那是一具赤裸的老者屍體,消瘦而憔悴,臉朝上躺在乳白色的溶液中。乳白色的溶液在管狀的四肢、瘦骨嶙峋的胸廓和拖在後面的白發邊緣上,勾勒出凹陷的雙頰。 箱子里裝著死亡。屍體像一個巨大的木偶一樣在電線中扭動著,在沸騰的漩渦中咧嘴嗤笑。 它的眼睛睜開了。 凱沒有尖叫。她站在那里,任由冰冷的氣息泛濫,吸著氨酸的氣味,毫無意義的話語在她的腦海里迸發。 那永恆長眠的並非亡者—— 洛夫克拉夫特所述短語。並且又一則他的故事。《寒氣》,講述了半個多世紀前一個人通過人工製冷來延長和保存生命的努力。 延長生命——這是他一再暗示的主題。這一點,也是《他》、《魔祭》中古代倖存者的主題,復活或不死。《恐怖老人》。還有另一個老人,《屋中畫》里那個吃人的怪物。 但是盒子里的這個東西並不是用血來滋養的,也不是用原始的方法來保存的。這就是低溫學的現代現實。凍住肉體,在假死中阻止其腐爛,然後進入冬眠以備復活的那一天。 然後在其它箱子里—— 凱隨意地把周圍的艙室一層層揭開,她知道她會發現什麼;每個箱子里都裝著一具屍體。眼前是一個中年人,光溜溜的,面帶微笑,兩頰鼓得鼓鼓的,比任何消瘦都可怕得多。那里還有一個瘦小的孩子,在供養他冰凍的血管的以抵禦乾枯和腐爛的管子中扭動著身子。還有一個年輕的女孩,非常像她自己;藍色的嘴唇暗笑著,玻璃般的眼睛映照著來自死亡的夢境。 有多少百人蜷縮在這里,像低溫的俘虜一樣,等待著召喚起身? 凱轉過身去,急忙跑到過道盡頭的門墊,祈禱它沒有被鎖上。之後發生的事情不會比這房間里發生的事情更糟了。 拉一下門把手,門很容易就開了,露出了前面另一條光線昏暗的走廊,這讓她鬆了一口氣。她在門檻上停了一會兒,歡迎暖風拂過她的臉。 空氣確實在流動。這意味著她又走對了正確的方向。隧道後面的某個地方就是她要找的出口。 凱沿著過道開始往前走。它的尺寸和她剛才走過的那條非常相似,照明也差不多。她急忙向前走去,那嗡嗡的聲音減弱了,再也聽不見沙沙的聲音。她又經過了壁龕,也就是走廊邊牆上的一些門。她試圖不去想他們背後可能潛伏著什麼,也沒有停下來去調查。凱把注意力集中在前面吹來的濕潤的微風上,懷著熱切的期待向它前進。 現在走廊向右傾斜了,她順著它走,同時注意到石頭地面的傾斜度逐漸向上傾斜。這必將是一條出路,通向最終的自由。凱急忙往前走,她感到自己的呼吸聲很吃力。然後—— 另一個聲音。 遠處傳來柔和的鏗鏘回聲。是門的叮當聲,金屬門在她身後走廊的兩側打開了。 凱轉過身來,回頭望著走廊的盡頭,望著它拐彎的地方。空曠的空間,遠處的黑暗空無一人。 但是,那聲音從在轉捩點之後的某個地方向她襲來,而且在繼續時還在改變。鏗鏘聲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明顯的砰砰聲。但與腳步聲或動物爪子著地的感覺不同,行進的模式是不規則的。砰砰聲暗示著一種跳躍,還夾雜著拖拽和摩擦的聲音,這暗示著那玩意不是在爬行,而是在行走。 這時,凱突然感到一股難聞的魚腥味——一股令人作嘔的惡臭從聲音的源頭席捲過她的全身,聲音越響,氣味越濃烈。不一會兒,追蹤她的人就會出現在後面筆直的過道里,凱振起精神准備迎接他們。 然後燈就滅了。 黑暗包圍了她,從黑暗中傳來了聲音——那是看不見的存在向她襲來的砰砰、啪嗒、刮擦的聲音。但這還不是最糟糕的。 最糟糕的是從其他那里聽到的新元素,毫無疑問的喃喃低語,不像來源於人類;獸性十足的叫聲、吠聲和深沉的呱呱聲。 凱轉身就跑——盲目地向前,同時伸出雙臂護住她自己,不讓她與蜿蜒的牆壁相撞,雙腳沿著斜度越來越大的隧道地面猛跑。石頭表面現在又濕又滑,流淌著看不見的水珠,非常危險。 而從身後黑暗中追逐的聲音中;砰砰聲、啪嗒聲、砰砰聲中,夾雜著嘶啞的響聲和喘息聲,表明正拚命地追趕她。喧鬧聲越來越大,那股令人作嘔的氣味更加強烈了。 但是前面有光。來自隧道口上方的圓形開口的昏暗光線。 凱緊張地向前一撲,奔向出口的邊緣。她氣喘吁吁地爬上了最後一段斜坡。然後倒下。 身體重重地撞在黏糊糊的石頭上,震得她一時失去了知覺。 然後,當她感覺到肩膀上的有誰觸碰時,意識恢復了。 她試圖扭動身體掙脫,但這一觸變成了緊握,緊握得更緊,變成了無情的緊握。在隨之而來的呼哧呼哧的呱呱聲和野蠻的咆哮中,傳來了說話的聲音。 「凱——別打我了——看在上帝份上,快!」 她睜開了眼睛,邁克·米勒把她拉了起來,用力把她從前面的洞口拉了出去。 其餘的是一系列眼花繚亂的瞬間印象;閃電的幻影與黑暗交織在一起。一閃而過的是狹窄的岩壁,洞口張開,延伸到下面的海面上——一閃而過的是在水中晃動的摩托艇——邁克焦急的臉龐俯視著她,把她放進了船里——當發動機旋轉時,她俯臥的身體感覺到了震動,摩托艇開始迅速地向海面外移動——最後一閃而過的是海岸線退去時上面的洞口。 現在有什麼東西填滿了那個洞口,從它的陰影中隱隱約約地浮現出來,撲騰著、跳躍著、呱呱叫著、咩咩叫著,再過一會兒它就會爆發出來。但那一刻並未到來。 取而代之的是爆炸聲,岩石和碎石像雨點一樣從上面落在洞口上,整個懸崖似乎在宇宙的震動中裂成了碎片。震耳欲聾的聲音,眩目的燈光,痛苦的動作結合在一起,凱感覺到船在波濤洶涌的波谷中劇烈地旋轉,感覺到邁克-米勒的手臂在她倒下時接住了她。 然後就只有黑暗了。 * 二十四小時過去了,凱才完全清醒過來,但在這之前的時間里,不時有斷斷續續的清醒時刻。對那些時刻的記憶幾乎完全由胡亂的動作和模糊可辨認的聲音組成。 發射引擎呼哧呼哧地向岸邊駛去的聲音——半絆半扶地被引領著上了一輛等待著的車的感覺——邁克坐在一輛疾馳而過的汽車的座位上,靠在邁克肩膀上,那溫暖的安慰——從那輛車被帶到一個其他引擎轟鳴的地方的感覺——隨著搏動加劇,壓力壓在她的耳膜上,後來降為低沉的聲音——她又一次感到被人抱著,又一次坐在車里,邁克在她身邊——最後,當她倒在舒適柔軟的床上時,這一段蹣跚的旅程終於結束了。現在,不可避免的—— 「我在哪?」 邁克站在床邊的一圈燈光中,凱睜開眼睛,抬頭望著他。 「我的住所,」他說。「你在華盛頓。」 「但怎麼到這的?」 「我們以後再談。現在洛恩奎斯特醫生要你休息。」邁克一邊說著,一邊從茶幾上拿起一個瓶子和一個玻璃杯,把一個容器里的東西倒進另一容器里。「給。喝了它。」 凱喝完之後,昏昏沉沉地睡著了。這一次沒有任何感覺,幸運的是,也沒有任何夢。 當她再次醒來時,邁克已經在她旁邊了,床邊的茶幾上放著一蓋著蓋子的盤子。她驚訝地發現自己挺餓的,完全可以坐起來自己吃東西。 這頓飯進一步恢復了她的體力,幫助她清醒了頭腦,准備接下來的談話。他們一起把過去兩天發生的事情聯系起來。 正如奈告訴她的那樣,邁克在博物館的監視小組確實被抓了個措手不及,並被處理掉了。但是,盡管他很小心謹慎,他也沒有考慮到有什麼人會從下面的海中監視這個地點,因此,邁克通過汽艇找到了洞穴出口,並趕來救她。 「和爆炸嗎?」 邁克聳聳肩。「奈一定是安排在那條通道上埋下了地雷,安置了某種觸發裝置,在足夠的壓力下就會激活它。幸運的是你沒有踩到它——當它觸發的時候,整個懸崖都被沖毀了,博物館也被毀了。據我所知,從聖莫尼卡到奧克斯納德,一路上都有窗戶被震破。現在有一組工作人員在現場工作,但他們永遠也無法在這些成噸的碎石下深入到足夠深的地方找到任何東西了。」 「奈怎麼樣了?」 「當他離開你的時候,他一定是直接去了繁星之慧神殿。至少我們是這麼認為的,因為就在懸崖被沖毀的同時,南諾曼第陷入了一片混亂。」 「另一場爆炸?」 邁克搖了搖頭。「火災。但如此突然,如此具有破壞性,毫無疑問,這是事先安排好的。整座大樓在幾分鍾內就被燒毀了。這一次有傷亡——根據最近的報導,至少有六具屍體被發現。」 「包括奈的嗎?」 「我們不知道。所有受害者都被燒的面目全非。毫無疑問是他的人,但我不認為奈有自殺的意圖。他只是想確保不會留下任何證據。」 凱皺起了眉頭。「什麼的證據?」 「我們可以利用你的幫助來回答這個問題。」邁克在床上挨著她坐下。「你能告訴我那天晚上到底發生了什麼嗎?」 「我盡量。」 「很好。」邁克按著端桌表面下的抽屜表面。有一種微弱的咔噠聲。 「什麼玩意?」 「內置的記錄器。我們一直在監視你,以防你碰巧在睡覺時說夢話。」他咧嘴一笑。「有時候這種隱秘的手段可以派上用場。介意我先問幾個問題嗎?」 凱點點頭。「直說吧。也許我們可以從中找到一些意義。」 但是邁克的問題和她的回答似乎讓人摸不著頭腦。直到凱自己接手了這個問題,邁克的回答才有了意義,但她根本不准備聽,更不用說接受了。 「當然,關於《寒氣》,你猜對了,」他告訴她。「不管他是否從洛夫克拉夫特那里得到了這個想法,但看起來人體冷凍裝置是奈宏偉設計的一部分。他一定答應過他的一些富有的信徒,在這個偉大的日子到來的時候,賜給他們未來復活和生存的恩賜。例如,我們已經知道,埃爾西·普羅比爾斯基在把博物館和財產捐給教派後不久就失蹤了。我們一直在追蹤她,直到墨西哥城郊外的一家私人診所,她在那里接受了某種形式的晚期癌症的非正統式方法治療。但她幾個月前突然離開那里,從此徹底銷聲匿跡了。這很可能是奈乾的;我敢打賭,她就是你看到的裝置中的低溫成員之一。」 「那些老鼠也一樣?」 「我更願意怪巧合,而不是洛夫克拉夫特。對它們來說,那些隧道是天然的避難所。從你所說的來看,整個懸崖峭壁上一定布滿了洞穴和通道——奈的人只是利用了其中的一些,並做了必要的改進,以滿足他的目的。而且,根據你的描述,在那里避難的不只是老鼠。那些追你的人——」 「別了。」凱迅速搖搖頭。「我也一直在惦記著這件事。也許是我弄錯了。」 「原因?」 「我告訴過你我有多害怕。我想也許是我的想像在作怪。我聽到的可能是奈的一些人,刺客,就像你們所說的,而不是——」 「而不是什麼?」 「我不想討論這個。」 「那就讓我來。」邁克的臉色很嚴峻。「你又在想洛夫克拉夫特了。他的故事,《印斯茅斯的陰霾》。從海底冒出來的生物與人類交配並生育半人類的後代。」 「但那隻是傳說——就像美人魚一樣。沒有人見過像他描述的那樣的生物。」 邁克搖了搖頭。「洛夫克拉夫特說那些孩子起初看起來很像人類。只有在成熟的時候,變化才會開始,隨後他們被迫躲藏起來。假如海邊布滿洞穴的懸崖就是這樣一個藏身之處呢?為跳躍、爬行和呱呱叫的生物提供庇護所。你聽到——」 「是的,我聽到了那樣的噪音。但我也什麼都沒看到。」 「要對此心懷感激。」 凱瞪著他。「你是說你心懷感激?」 「也許。」邁克慢慢地點點頭。「那次爆炸並沒有被忽視。整座懸崖突然斷裂,墜入大海。因此當警察或消防部隊到達時,他們無能為力,只能封鎖該地區。海岸警衛隊的巡邏艇立即得到警報,准備進行海上巡邏,隨時准備打撈任何可能浮上水面的東西。其中一支很幸運地——或者不那麼幸運——發現了一些東西。 「但他們還沒來得及展開調查,我們的人就接手了。我們沒收了發現物,用乾冰包裝起來,然後空運到這里的實驗室進行檢查和測試。幾個小時前我剛看過那玩意。」 凱用一隻胳膊肘撐起身子。「那是什麼?」 邁克猶豫了一下,然後深吸了一口氣。「屍體。確切地說,是屍體的一部分。頭部和軀干幾乎完好無損,但手臂和下肢缺失,面部特徵也被炸掉了。剩下的東西乍看之下似乎是屬於人類的。但一位病理學家指出了頸部兩邊形成的意義。他認定它們是未發育的魚鰓,卻在之後糾正了自己的錯誤。」 「它們不是鰓?」 「它們不是在退化。」邁克點點頭。「化驗表明,這些器官處於部分發育狀態,有證據表明它們在繼續生長。其他測試顯示了血液特徵,與任何已知的分類都不相符。 「這個主體——這是他們稱呼它的方式——沒有被淹死,但它的肺里有水。肺本身也不符合正常的生理機能;就好像它們正在適應功能鰓一樣。還有一份初步的骨科報告,表明骨骼結構發生了其他變化。畸形,我想技術術語是這個說法,涉及脊柱。也和胸腔萎縮有關。當然,這是要付出代價的;現在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理論。我只能說,感謝上帝,那張臉被毀了。 「但他們已經准備好進行完整的解剖,一旦他們看到心臟和其他器官恐怕就不會再有任何疑問了。」 「然後會發生什麼呢?」 「如果我們能控制的話,什麼也不會發生。所有實驗室人員將在嚴密的安全保護下被拘留。這也許能幫我們拖延時間,但我們不可能永遠隱瞞得住。 「新聞媒體報導了爆炸事件,我們費了很大的勁才禁止電視台攝制組進入該地區。海岸警衛隊的搜索工作正在秘密進行,他們仍在巡邏,不過到目前為止還沒有發現其他線索。下一步將是派遣潛水員,盡管我有預感他們也無法通過岩石滑道。至少我希望如此。」 凱點點頭。「如果你能不讓消息泄露出去,就不會有恐慌。就算最後真的傳出去了,至少危險也會過去。」 「能這麼簡單就好了。」邁克說。 「什麼意思?」 邁克站了起來,走到茶幾邊,伸出手,抽屜里的錄音服務咔嗒一聲關閉了。「洛恩奎斯特醫生很快就會過來看看你怎麼樣了。你現在能睡到他來嗎?」 「你不打算回答我的問題嗎?」 「一旦洛恩奎斯特說你准備好了,我們就會安排一個會議。」 「會議?」 「和我的人一起。這就是他們要你到華盛頓來的原因——他們也有問題要問。」 「但我感興趣的是答案。」 「我們也是。」邁克點點頭。「問題在於,可能沒有任何答案。」 * 第二天早上,洛恩奎斯特醫生發話了,凱已經能下床了,她對自己的身體狀況感到驚喜不已。更讓她吃驚的是,她發現自己的衣服和個人用品已經到了,收拾得整整齊齊,就等著她使用。 任何對她的隱私被侵犯的惱怒,很快就被挑選一套新衣服,讓自己在即將到來的會議上有模有樣的樂趣所抵消。邁克·米勒通知她當天晚上7點前准備好;在她吃完一小時前一個保安送來的飯菜後,他很快就到達了地點。 奇怪的是,她很快就習慣了他們的存在,習慣了在這樣的條件下生活。正是由於採取了這些措施,她才得以活下來。 凱突然意識到,她從來沒有向邁克充分表達過她的感激之情;她現在就想說,但又感覺他沒有心思聽。在他們初次互致問候之後,他把她帶到樓下的車里,立即打開收音機,好像故意在他們之間製造聲音干擾。毫無疑問,有什麼事在困擾著他,但不管是什麼事,他似乎決心不讓別人知道。 當他們開車出城時,雨點敲打著擋風玻璃,邁克全神貫注地看著在油滑路面的高速公路上緩慢行駛的夜間車輛。凱向後靠在座位上,好象是屈服於揚聲器發出的柔和的聲音似的,悄悄地斜眼看了她的同伴一眼。 問題和答案。這是他們上次談話的主要內容。但這不正是所有談話與關系的主要內容嗎?生活本身不過是兩個無法回答的大問題之間思考的短暫時期;生與死的奧秘。 談話本身也不是令人滿意的交流媒介。以邁克為例:和大多數人一樣,他的說話方式不止一種,而是多種,而且彼此截然不同。有時他也像她那樣說方言。但在討論洛夫克拉夫特的工作和奈的參與時,他能夠使用完全不同的詞匯。 奈擁有同樣的語言多樣性,從街頭談話到福音演講,或者洛夫克拉夫特本人的學術術語。 在戲劇或電影中,人們說話的方式是多麼不同啊!在那里,一個角色能通過他的談話風格的始終如一的特點來識別。但在現實中,一個人的語言,就像一個人的思想一樣——就像一個人的實際性格模式一樣——要復雜得多。 言語只能提供部分線索,同樣可以用來掩蓋真相。奈神父的角色扮演就是一個完美的例子;她不知道這個男人的動機是什麼,不知道他說的話有多少是真的,不知道有多少是他自己真的相信的。對於這件事,邁克也是一樣。他們相遇的時候他不是欺騙了她嗎?後來,他假裝坦白,隱瞞了他所知道的大部分危險。 但撇開言語不說,有一件事似乎是肯定的。危險確實存在。問題依然沒有解決。危險到底是什麼? 凱一心一意地想著這件事,根本沒有注意到他們要去哪里。她抬眼一看,驚奇地發現他們離開了高速公路,很快就沿著一條被雨淋過的鄉間小路移動了。在他們前面的車燈下隱約可見一個鐵絲網圍起來的區域,她瞥見後面是一幢一層的工廠建築。現在汽車停在大門口,邁克把燈調暗,示意保安從一個小隔間里出來讓他們進去。當燈光再次亮起時,燈光投射在一塊寫著「平卡德沙龍家具」的木製招牌上。 汽車開上了外邊的車道,正好停在大樓入口前。邁克下了車,凱跟著他走到門口,按下了夜鈴。門開了——她意識到,這是由電子控制激活的——他向她點頭示意,挽著她的胳膊進入了大樓。 她又一次想到了危險,但邁克的手緊緊地挽住她。她凝視著前方明亮的燈光,准備堅強地面對突如其來的沖擊。 令凱沒有想到的是,她真的置身於一家家具廠。凱是不會搞錯那些車床和機械的。雖然流水線上沒有人,但新鮮鋸末的氣味證明了它最近有運作過。在她左邊一個玻璃牆的區域後面,她可以看到裝潢部一片雜亂。辦公室的隔間在右邊的牆上一字排開,但邁克帶著她無視這些隔間,沿著過道走到後牆安置的貨運電梯前。 「你不打算告訴我我們要去哪兒嗎?」當他們走上平台時,她低聲說道。 「向下。」他說 門哐當一聲關上了,他們正向下降。問題又來了——危險是什麼? 她在地下五層找到了答案。會議室很大,燈光明亮,通訊設備充足。凱注意到右邊牆上的螢幕是用來放映電影或幻燈片的,左邊的螢幕是用來觀看閉路電視的。屋子的盡頭掛著一幅巨大的世界地圖;在它下面有一個錄音控制台,里面有一台磁帶機在無聲地旋轉著。 長塑料桌面的會議桌位於開放空間的中心,周圍有20個座位,每個座位前面都有單獨的麥克風。這些座位中,除了靠頭的兩個座位外,已經坐滿了十八個人;當凱和邁克坐上他們的位置時,最後的空缺都被填滿了。 他們的到來並沒有打斷他們持續不斷的低語聲談話,他們似乎也沒有成為任何特別監視的對象。沒有人介紹她,也沒有人交換意見,凱只能好奇地望著她的同伴們。 觀察使她更加糊塗。她發現在場的人的外表沒有一致性——他們有的和邁克年齡相仿,有的已經年老,還有另外兩個女人,都是灰發,衣著相當寒磣。沒有誰的衣服能提供任何線索;如果他們中的一些人是科學家的話,他們也不是每個看過怪獸電影的人所熟悉的那種抽著菸鬥、戴著白手套的人。他們中有幾個人有著高級軍事人員所特有的僵硬姿勢和嚴厲表情,但他們沒有穿能識別身份的制服。其中至少有三個年輕人的體毛和奈神父的任何一個追隨者一樣多;他們的夾克衫和牛仔褲似乎和其他人單調的商務套裝一樣毫無特色。 現在她轉向邁克,准備提高嗓門,蓋過桌子上嗡嗡的談話聲。突然,這聲音平息下來,變成了她希望的安靜,只夾雜著幾聲緊張的咳嗽聲。 一個禿頭的高個子男人坐在桌子另一頭牆上的地圖下面,這時站了起來,敲打以引起其它人的注意。在他面前的桌子上擺放著一大堆文件夾和裝訂好的文件,這消除了關於他在這里的地位的任何不確定性,他的話也證實了他的權威。 「你們中的大多數人彼此不認識,」他說。「你們中的很多人也都不認識我。但我不會在介紹上浪費時間。 「重要的是我了解你們——從你們的報告、筆錄、錄音談話、證詞和檔案中。」他指著堆在他面前的文件夾和文件。「這只是我們過去兩年處理的一小部分。我們所丟棄的大量材料——虛假的線索、未經證實的證詞、惡作劇、胡言亂語和毫無意義的廢話——可能會填滿這個房間,即使是縮微膠片。但剩下的東西已經被研究、被調查、被計算機化,接受了每一次真實性的檢驗。和核實。 「這就是你們來到這里的原因。因為你們每個人都為這項調查貢獻了有效的數據——一項你們許多人甚至都不知道存在的調查。」 這個高個子男人說話的時候,眼睛在桌子周圍從一張臉轉到另一張臉。「你們中的一些人有各種學科的學術背景——文學、人類學、考古學、天體物理學、地質學、高級心理學。你們每個人都做了個人研究,並已提請本機構注意。由於研究的性質,你們中的一些人被召集進來,被詢問,被要求按照同樣的思路繼續進行進一步的研究。與此同時,你們同意不傳播或發表你的發現,採取極端保密的行動。」 桌子周圍的聽眾不由自主地點頭和竊竊私語,這個高個子男人停頓了一下,然後繼續說下去。 * 「你們每一個合作者都認為,你們的工作是非正統的,會受到所謂的科學機構的質疑,最重要的是,你們覺得你們的工作在其領域是獨一無二的。 「確實如此。但你們不知道的是,今晚在這里的同行們——其他學者和研究人員,他們在完全不同的、看似不相關的領域工作——也在從事類似的研究。他們的理論,他們的實驗,他們的經驗,都與同一個主題有關。」 又一陣低語聲打斷了說話,這一次是表示驚訝。他示意大家安靜。 「你們個人的努力還有一個共同點——你們相信,在各自的研究中,你們發現了一些不僅是嶄新的、前所未有的東西,而且也是很危險的。總之,可能對國家安全構成威脅。 「你們是正確的。」 竊竊私語聲又響起來了,那個高個子敲著門要大家注意。 「這不是一個固執己見的價值判斷,一個倉促決定的結論。你們的數據,當它來到我們這里並通過計算機輸入時,形成了一個不斷增長的模式。但它並不是一幅完整的、甚至是可以辨認出來的畫面。實際上,我們所擁有的是一個拼圖遊戲的許多碎片,這些碎片似乎是拼湊在一起的。即便如此,還是有空白、模糊、缺失的部分。 「那時我們的行動更進一步,擴大了軍事援助和我們自己的安全人員的服務。他們發現的是聯系——在你們自己特別關注的領域之外的聯系。這些聯系涉及國際恐怖活動、政治暗殺、地球物理學的不正常和動盪、精神病的流行以及宗教邪教運動的興起等看似不同的問題,比如今天晚上早些時候在這里為大家播放的一位年輕女性和我們的一位特工的對話錄音中所描述的那些。」 當她意識到這句話的意思時,凱覺得自己臉紅了,但是邁克挽住她的胳膊讓她放心了。 「兩年的團隊合作,兩年的集體努力,兩年的政治和官僚干預鬥爭——但最終碎片聚集在一起,我們有了一幅圖畫。這是一幅如此令人不安,但又如此生動和無誤的畫面,官方來源沒有進一步的懷疑或異議。他們和我們一樣,完全相信向他們展示的是真相。這是一個必須立即面對的真相。 「結果,你們作為一個特別行動小組的成員被帶到這里,這是一項全面行動的一部分,這項全面行動現在正式指定為阿卡姆計劃。」 阿卡姆?聽到這個詞,凱緊張起來。那不是—— 「一個愚蠢的標簽。」高個男人聳了聳肩。「但話又說回來,也許不是。因為它象徵著霍華德·菲利普斯·洛夫克拉夫特的作品,你們都很熟悉他的名字和作品。」 演講人又停頓了一下,聽眾又發出一陣驚訝的反應;凱也有同感。是真的嗎——這里的每個人都知道洛夫克拉夫特嗎?如果是的話,怎麼知道的,為什麼知道? 「從一開始,你們中一些已經熟悉他的小說的人就注意到了一些與你們帶給我們注意的現象的相似之處。這是我們第一次意識到,所有提交的數據似乎都是一個更大模式的一部分。隨著我們的深入,對洛夫克拉夫特一無所知的人提供了更多的報告。我們的政策是讓他們知道他的作品——因為他們所提供的事實與他所寫的小說相符。」 凱瞥了邁克一眼。他面無表情地點點頭,等待演說者繼續說下去。 「因此,你們都知道阿卡姆是新英格蘭小鎮的名字,是洛夫克拉夫特許多故事的背景。就像他作品中的其他地名一樣——敦威治、金斯波特、印斯茅斯、密斯卡托尼克大學——除了在他的想像中,根本不存在的地名。 「在他的故事《死靈之書》中提到的巫術和黑魔法書也是如此。洛夫克拉夫特本人否認它的存在。但我們不能排除它曾經存在過的可能性——也許是用另一個名字,洛夫克拉夫特出於明顯的原因隱藏了這個名字。有一點我們很確定:他不是在寫幻想小說,盡管當時看起來是這樣。 「在過去的半個世紀里,自然科學取得了顯著的進展。在座的各位中,有一些人對最近的科技進步和發現負有責任。讓我舉幾個例子,不提名字。 「洛夫克拉夫特在他的短篇小說《瘋狂山脈》中描述了一次南極探險,這次探險在一片未經勘探的山區發現了一座古城的廢墟,這座城市似乎曾經居住著來自繁星的外星生物。 「當他寫這個故事的時候,南極探險才剛剛開始,沒有理由相信在這片冰封的荒原上曾經有過高級生命形式的存在。從那時起,我們對大陸漂移有了更多的了解——在遙遠時期引起極地漂移的大規模擾動;涉及氣候巨大變化的冰河時代;數百萬年的時期,在此期間南極洲是一個熱帶地區。現在人們普遍認為,在史前時代這里確實存在過生命,而且它們的形式與我們人類完全不同。最近的調查顯示,在高山屏障後面,甚至在極地冰帽下面,仍有可能發現更溫暖的地區。 「洛夫克拉夫特的城市可能就在這里,在他稱之為「冷」的高原下面。他在《超越時間之影》中描述的未開發的澳大利亞地區可能會揭開它的秘密。至於他所描述的外星人——根據我們曾經接觸過的UFO目擊報告,雖然沒有解釋,但確實存在,我們不能再排除他們存在的可能性,無論是在遙遠的過去還是現在。」 一個矮小的矮胖子,凱只能形容他身材粗壯,五官粗壯,從桌子對面的座位上不耐煩地搖著頭。「但洛夫克拉夫特先生根本沒提過宇宙飛船,」他嘀咕道。 「也許並不是直接提及,」高個男人說。「不過,人們還必須考慮其中的影響。」他轉身指著身後的地圖。「有一顆巨大的隕石理論上是1908年在西伯利亞高原的通古斯卡石質河流附近爆炸的,在其撞擊地點沒有留下任何隕石坑,墜落物體本身也沒有找到任何痕跡。最近的研究傾向於證實這樣一種理論,即某種原子動力的宇宙飛船可能在高速進入大氣層與大氣層發生摩擦時直接在我們頭頂爆炸了。洛夫克拉夫特本人在《星之彩》中把一顆隕石作為外星生命形式的可能載體,但也許他是故意試圖掩飾他所知道的。在他的故事中,其他地外生物被描繪成帶著膜狀翅膀飛向地球的生物,他們的身體不受外太空危險的影響,他們的思想在旅途中被封存了無數光年——因為不同的主觀時空感、外星結構的生理模式和極長的壽命而得以生存。 「但是還有其他方法來解釋星際或星系間的旅行,洛夫克拉夫特並沒有忽視它們。他寫了維度之間的通道,以及在空間或時間的其他區域返回這個維度的通道。目前天體物理學中的結構——黑洞、白洞、反重力和反物質——顯然在他的作品中被預料到了。 「也許他並沒有預料到。他的小說《魔女屋中之夢》將現代科學與古代巫術聯系起來,暗示某些咒語和咒語實際上體現了數學原理,從而實現了時空交替。換句話說,曾經被視為惡魔的外星生命體將被召喚出來,不是來自地獄,而是來自外太空、其他維度、其他時間點,通過口語儀式的方式,旨在改變物質的振動頻率和結構及其相互關系。 「在座的有些人在這方面已經做了場理論的高級研究。其他人研究了超心理學現象——甚至所謂的黑魔法——也得出了同樣的結論。 「通過某些消息來源,我們得以同從事同樣研究的蘇聯實驗室建立了信息交流,它們的研究結果與我們的一致。 「阿卡姆計劃的科學方面就到此為止了。如果這就是我們要考慮的全部,我們可能會聳聳肩,認為它無關緊要。順便,讓我們向洛夫克拉夫特直覺上的光輝致敬——這是所有作家中最恰當的名字。 「不幸的是,我們對自己的人還追求另一個角度;這個角度涉及到今天現實生活中威脅我們的軍事、政治和地球物理災難。」 不理會聽眾咕噥的回答,高個男人從桌上拿起一疊筆記,轉向身後的地圖。 「我現在告訴你們的是機密信息。近幾個月來,新聞媒體只報導了其中的一小部分,在這種情況下,實際細節被隱瞞或掩蓋。在許多情況下,這些細節直到我們調查後才顯現出來。幸運的是,還沒有任何外部機構或觀察員發現它們之間的共同聯系;建立聯系的任務留給了我們。」 他一邊說,一邊用瘦骨嶙峋的食指戳著地圖上的各個點。 「項目——恐怖活動。」他照著筆記念。「7月9日富恩特斯在阿根廷遇刺,23日伊朗國王遇刺,7月15日至27日三個非洲共和國領導人失蹤未果。8月1日,法國司法部長遭暗殺;10日,西班牙王位公認繼承人溺水而死;18日,據稱兩名政治局成員意外死亡。9月2日,所謂的阿拉伯石油國家的5名聯合國代表乘坐的飛機失事,9月11日報導中國北洋政府二號人物猝死,25日霍夫曼在西德遇刺,29日薩爾瓦多總統遇刺。一周後,印度保守黨領袖被謀殺,10月8日,我們自己的參議員波特萊特自殺——」 四周響起了嘈雜的聲音,他停了下來,然後又轉過身來,敲了敲讓大家安靜下來。 「我還可以繼續,但我認為這些例子已經足夠了。明顯的自殺,據稱的事故,不明原因的失蹤,未偵破的謀殺和直接的暗殺企圖。在後一次事件中,只有四次肇事者被逮捕。三人當場被擊斃,第四人在接受訊問前自殺身亡。沒有人被確定身份,也沒有恐怖組織站出來聲稱對這些罪行負責。世界領導人和重要政府官員的死亡仍然是個謎。」 當這個高個子男人又走到地圖旁邊,凱瞥了邁克一眼。邁克點了點頭,然後把注意力轉向演演說者。 「項目——南太平洋。近幾個月報告或觀測到的火山活動在赤道至南緯46°、西經131°至150°之間的地區。我將不給你們日期,只舉幾個主要的例子,因為地震破壞幾乎每天都發生在這些范圍內的某個地方。一場大地震,隨之而來的史無前例的海嘯,淹沒了所謂的吉爾伯特和埃利斯群島。類似的動亂導致了馬尼希基災難,並在西里伯斯地區、塞蘭、帝汶和土木土引發了一系列重大破壞。上周,新一輪的地震和海嘯活動摧毀了復活節島上的所有人造建築,推倒了所有豎立的雕像,沒有已知的倖存者。後者沒有公開披露——兩天前襲擊皮特凱恩的台風也沒有公開披露。來自救援任務飛行的早期報告也將被壓制。超過一半的人口已經死亡,其餘的人要麼受了重傷,要麼精神受了創傷,一名醫務人員將其等同於急性偏執型精神分裂症。 「在同一兩個月期間,伴隨這些現象的還有涉及輕型飛機、漁船、汽艇和貨船失蹤的其他分類事件。我們目前的資料是不完整的,但我們有關於至少79起此類事件的報告。」 桌旁一位頭發花白的女士迅速抬起頭來。「百慕達三角!」她說。 高個男人搖了搖頭。「我指的是發生地震的太平洋地區。當然,加勒比海也可能是他們的秘密巢穴之一。」 「巢穴?」一個八字鬍老人眯起眼睛,朝說話的人皺起了眉頭。 「我使用這個術語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加勒比海、南極洲、北西伯利亞高原、喜馬拉雅山脈、我們緬因州的地下洞穴——洛夫克拉夫特暗示或專門寫過這些。但他和我們最關心的是南太平洋。他在《克蘇魯的呼喚》中最精確地確定了這一地區。」 「你在迴避我的問題。」鬍子男人站了起來,瞪著眼睛。「你所說的這些巢穴——用你的話說,是『經過考慮的』。他們是怎樣的?我們是否假定你相信他們真的有人居住?如果是這樣,那是什麼在居住?外來生物?外星人?洛夫克拉夫特在他的故事里寫的怪物?你說他和你最關心的是南太平洋。好吧,讓我直截了當地告訴你,你可以給我一個直截了當的答案。你是說克蘇魯真的存在嗎?」 那是片刻震驚的沉默;演講者受到挑戰者的注視時,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我們不知道。」他說。「這就是你們所有人在這里的原因。因為我們必須找到答案。」 突然間,房間里似乎冰涼了。凱覺得自己在發抖;微光效應開始了,一切都像在水下看到的一樣搖擺不定——遠在水下,在那里,飽餐一頓了的魚緊緊地咬住腐敗的屍肉,然後在既不是魚也不是人的生物到來之前逃走;它們又在偉大的克蘇魯到來之前,隨著海水的攪動和海底的破碎,盤旋著溜走—— 她竭力使自己的目光和注意力集中在那個高個子男人身上,他繼續說著。 「我把你們帶到這里,是因為我需要你們的反應,你們的評估,你們以前可能忽略的額外數據,但現在你們了解了問題的范圍,這些數據可能對問題有影響。我需要你們的專業知識,你們的合作,你們的幫助——我現在就需要。 「你們每個人都有一個聯絡官和安全保護。你們被單獨分配到這個地區看護。就目前而言,我請求你們尊重這一安排。你們中的一些人已經認識了你們的一些同伴,因為在相互研究的過程中曾經有過專業的接觸。但請不要在這個簡報會上向任何人透露自己的身份;不要深交或交換意見。 「我已經為所有在場的人安排了單獨的面談,在接下來的48小時內,你的聯絡人將被告知你的面談時間。當我們私下會面時,我相信你們每個人都准備好深入回答進一步的問題,並提供任何你認為有幫助的建議或額外的數據。在這種時候,你可能會被要求繼續獨自工作,或者在某些情況下,與這里的其他人合作。在後一種情況下,將作必要的介紹。 「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們這些。無論你的特殊專業職能的性質是什麼,它的要求都是預先預料到的。我們已經撥出資金、人力和物質設備,並將提供繼續你們努力所需要的一切。政府的全部資源都由你們支配。 「現在我要請你們回到各自的房間,等待進一步的指示。我想你們已經聽到了足夠多的信息,能夠理解採取這些預防措施的理由、保密的必要性和我們關注的緊迫性。 「讓我留給你們最後一個想法。我們把所知的稱為科學。我們把未知的東西稱作魔法。而為了生存,我們必須確定的是,這兩者是否實際上是同一的。」 * 24小時後,高個子男人來到邁克的公寓,與凱進行了一次私人會談。 她還不知道他的名字,即使是現在也沒有人介紹他,盡管他的態度友好而直率。他從口袋里掏出一根菸鬥,坐在一張翼椅上,向凱和他的東道主點點頭。 「一切都在掌握之中嗎?夠好了。我知道這樣的安排對你們倆來說很尷尬,但我們必須保持低調。」他對凱微笑。「把你安排到酒店可能會引起一些問題——只要有人通過保安細節登記入住,消息就一定會泄露出去。」 「我明白。」凱說。 「那我們就談正事吧。你幫了我們很大的忙,基思夫人。從你的證詞來看,我們現在確信你前夫和他的朋友韋弗利在這件事中扮演了無辜的旁觀者的角色。那一點我至少可以讓你放心。我們僅有的少數跡象表明,他們是在偶然的情況下參與進來的,並且在他們認識到太多東西之前就被消滅了。」 「你是說奈殺了他們?」 那個高個子點著了菸鬥。「我們有關於他在那段時間的行蹤和活動的報告——足以讓我們確信,他們失蹤時,他既不在波士頓,也不在南太平洋。但我們有理由認為是他下令處理他們的。」 「他們可能知道什麼呢?」 「我沒有確切的答案。但我們懷疑韋弗利去波士頓是為了調查洛夫克拉夫特的事。這使他成為奈的潛在威脅。 「至於你已故的丈夫,他的南太平洋之行表明他對邪教的了解或猜測要多得多。我們現在認為他可能實際上是在尋找拉萊耶本身。當他發現了它時,他就被摧毀了——就像洛夫克拉夫特的角色在他的故事中發現相似的巢穴時被摧毀了一樣。我建議你讀一讀《大袞》和《神殿》。」 「我還是不能接受,」凱說。「即使知道發生在我身上的事。」 「那麼考慮一下我的立場。」那個高個子吸著菸鬥。「你覺得我站在冷靜的科學家和軍事人員面前承認黑魔法的現實基礎是什麼感覺?不僅僅是通過上帝承認,而且是堅持讓他們相信?」 「他們確實相信了,」邁克喃喃地說。「因為他們自己的經歷。」 「就是這樣。」高個子點點頭。「一切都聯系在了一起。而奈亞拉托提普掌握著所有的弦。」 凱想起了她早些時候和邁克的談話。「你真的認為奈就是奈亞拉托提普嗎?」 「考慮下事實。」那個高個子把菸鬥里殘留的菸灰輕輕敲進菸灰缸。「根據洛夫克拉夫特的說法,奈亞拉托提普渾身漆黑,預言說他將從埃及走出。我們不知道奈從何處來,但我們不能排除這種可能性。我們知道他符合大部分描述;紅袍子,奇怪的裝置和所有的東西,向那些不太理解他們所聽到的東西的人宣揚世界末日。」 「所以他按照他所讀到的形象創造了自己。」 「這是顯而易見的結論,我希望我也能同意。但是其他的情況呢——地震,海嘯,所有這些突發的自然災害加上全球恐怖主義活動形式的人為災害?當然,這可能是巧合,但這聽起來確實像是洛夫克拉夫特對偉大信使出現後會發生什麼事情的描述。」 「那麼你相信其餘的事情也會發生——世界末日?」 「我可沒那麼說。我要說的是,我們必須考慮我們所面對的可能性,並准備好應對它,即使這意味著承認傳說中的支配者可能真的存在。」 「但是我不能——」 「為什麼不能?好好想想。」那個高個子男人把菸鬥裝進口袋。「縱觀歷史記載,人類有過許多宇宙論,許多神。我現在說的不是野蠻人,而是我們最先進的文明。希臘人和羅馬人有他們的萬神殿,埃及人向他們的獸首仙人敬拜,數以百計的印度教神靈的信徒——數以億計的真正信徒都崇拜過奇異的實體。現在讓我們來談談現代的一神論。穆斯林的信仰是建立在什麼基礎上的呢?僅僅是一個騎駱駝的人說的話,他聲稱真主是唯一的真神,並指定他為唯一的真先知。喬達摩和佛教,摩西和猶太教,耶穌和基督教,都是如此。在大多數情況下,一個無名小輩自封為傳教士,他或他的追隨者把這種新宗教編入一本書,他們說這本書是神聖口述的產物。然後它就起作用了。數以百萬的人就這樣相信了。 「但是證據在哪里呢?這些偉大的宗教幾乎完全是基於信仰而被接受的。我們有事實。」 邁克面對著那個高個子。「那下一步怎麼辦?」 「有很多事要辦。我們沒有忽略任何一個。已經有一個小組被指派去解決言語問題——洛夫克拉夫特所有作品中的單詞、短語、地名、專有名詞。我們一直認為這些是他自己發明的新詞——現在我們不那麼確定了。我們正試圖將它們與所有已知語言中的標準魔典和黑魔法儀式、法術和咒語中可能的平行參考聯系起來。也許有一個共同點,如果我們能找到的話,會有幫助。這個項目的語言學家正在使用計算機備份,因為我們需要快速的答案。」 他朝邁克點了點頭。「當然,你們的人正在進行實體調查,CIA、FBI和公共執法機構全力配合。我們與國際刑警組織秘密合作,收集了我們的數據,對國內外已知的和可疑的恐怖組織進行突襲。到今晚,我們將完成對繁星之慧成員的全面搜捕。我不認為我們能網羅任何一個負責人,但值得一試。我們希望審訊能給我們奈的線索。」 邁克聳聳肩。「如果你走那條路,你就控制不住局勢了。」 「我們會盡我們所能,但現在我們得爭分奪秒。如果我們不採取這些措施防止接下來可能發生的事情,可能會導致大規模恐慌,相比之下,公眾對突襲的任何反應都算不了什麼。如果拉萊耶被那些地震從海里推了出來,而且那里沉睡的東西醒了,那就必須阻止它。」 「怎麼阻止?」 「我剛從海軍部門的埃明頓那里得到許可。」高個男人看了看錶。「我們估計,再過三十八小時,太平洋基地將派出一艘核潛艇。目標,南緯47°9',西經126°43'。操作命令——尋找並摧毀。」 邁克皺起了眉頭。「他們知道他們面對的是什麼嗎?」 「指揮官當然會聽取簡報,但我們不能完全依賴於此。我已請求允許向特派團派遣一名具有特別顧問地位的觀察員。」 「一個你可以信任的人?」 「我希望如此。」高個男人站了起來。「你明天早上出發去關島。」床邊的鬧鍾響了。 凱動了動,然後伸出手去捅了捅邁克。 「該走了,親愛的,」她低聲說道。 親愛的。一個奇怪的詞,不自覺地從她嘴里脫口而出。但當邁克轉過身來,雙臂緊緊地摟著她時,那種奇怪的感覺消失了。 昨天晚上發生的事情現在看來是不可避免的,也很對。眼前發生的一切似乎也都是對的,只是—— 一幅場景不期而至;牛在屠宰場的斜坡上行進,盲目地、強迫地一個接一個地爬進,即使它們被趕到里面是等死。 「不要!」她低聲說著,掙脫開了。 「什麼情況?」邁克不解地盯著她。「你不愛我了嗎?」 「你知道我愛的。」凱掙脫出來,迅速坐了起來,雙手捧起,把披散的頭發往後推。「但現在不是時候。」 我當然愛他,她對自己說。她在淺灰色的光線下摸索著穿了一件睡袍,站起身來,走進廚房,在他刮臉穿衣的時候放了杯咖啡,她重復了她的肯定。這是真實的,不僅僅是肉體的釋放,不僅僅是和某個酒吧陌生人的一夜情。但是他對此感覺如何;這對他意味著什麼? 她無法找到答案,當他們坐在早餐桌前時,她在他的臉上沒有找到答案。 「為什麼這麼安靜?」他說。「告訴我你有什麼煩心事。」 「沒什麼。」她嘆了口氣。「所有事情。我真希望這一切都沒有發生,你不用去——」 邁克向她伸出手。「如果這一切沒有發生,我們永遠也不會相遇。你知道我得去。但過幾天我就會回來的。」 「然後呢?」 他聳了聳肩。「你想要什麼——正式的求婚?」 「親愛的!」 這一次,這個詞出來的很容易。從那時起,甚至在她陪他走到門口、他抱緊她的最後一刻,也不再有任何懷疑了。 但當他離開時,恐懼又回來了;回來了,依然如此。 不是為了她自己——她在這里很安全,邁克的接替者給了她一種安心的感覺。他是個說話輕聲細語的南方人,名叫奧林·桑德森。當他出現在辦公室時,邁克熱情地向他打招呼。 「奧林是個好人,」他告訴她。「別讓肯塔基的那位先生騙了你。他是那種當你需要的時候會變成老虎的小貓咪。」 當然,他是夠有禮貌的,而且謝天謝地,他很謙虛。他被命令全天24小時待在公寓里,而其他人則在外面站崗輪班,但毫無疑問要與他保持距離。雖然他們被送進來的時候,他也跟她一起吃飯,但在那天其餘的時間里,他都盡量避開她,大部分時間都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看書,晚上就是在沙發上度過。凱在臥室里發現了一個堆滿書的書架和一台可攜式電視機,所以她沒有必要跟他一起。知道他在這里就足夠令人安慰了。 然而,這種恐懼一直伴隨著她,無法消除。她看書的時候,它在她的肩膀上窺視著,蹲在電視機前的旁邊。每當她看鍾,它就會向她咧嘴嗤笑。 十點。關島現在是幾點呢?邁克到了嗎?他現在在那里嗎?還是潛水艇已經離開執行任務了?到目標位置有多遠,它的具體位置到底在哪?高個男人在簡報中提到的經緯度對她毫無意義。 就在這里,邁克已經離開三十六個多小時了,她還沒有收到任何消息。但時間不知怎麼過去了,凱知道它去了哪里。恐懼正在以它為食,分分秒秒地吞噬著她,大快朵頤,不斷壯大。 印刷頁面上的文字不再傳達意義,視網膜上的圖像也模糊不清。第二天晚上,她發現自己翻遍了書架上的東西,越來越不耐煩地把書架上的東西扔到一邊。 她活動的聲音把奧林·桑德森引到了臥室門口。 「有什麼事嗎,女士?」 「我只是在找地圖集或年歷。任何帶有地圖的東西。」 「現在你不必為此煩惱了。」 「我們就不能派人去買一個嗎?」 桑德森搖了搖頭。「抱歉。」他看了看錶。「如果我告訴你他們快到目標區域了,也許會有幫助。運氣好的話,一切會在幾個小時內結束。如果他們按計劃進行的話,他們應該會在明天早上的某個時候回到基地。」 「他們會打電話通知我們嗎?」 「到時候我們會得到消息的。」桑德森輕輕點了點頭。「現在你要冷靜下來。我煮了一壺咖啡——」 凱勉強笑了笑。「不,謝謝。我不會有事的。」 「你為什麼不睡覺呢?現在對你來說最好的事情就是好好休息一夜。」 於是凱上了床,但不是一個人。 恐懼在她身邊的被窩里蔓延,在黑暗中,她能感覺到它躺在那里冰冷而靜止,躺在那里等待著擁抱她,把她拖進夢境和深淵。在陰沉的海面之下深遠之地,死去的克蘇魯在他的石城里等待著。 她與恐懼作鬥爭,但夢境最終還是來了,她發現自己就在深海里,漂浮在破敗神殿的巨塔之間,雜草叢生,散發著古老的腐臭味。 在萬古的空虛和數不清的世紀的寂靜中,她正尋找一個早已消失的存在,但是除了一種古老恐懼的瘴氣,什麼也沒有留下。前面,海底出現了一條巨大的裂縫,裂縫之外是參差不齊的巨大岩石,高聳入雲,刺破海面。 現在她也在上升,越過那瘋狂的結構,向著那石城完好無損地矗立著的地方升去,越過墨黑的海浪,直沖到冰灰色的天空中。而它的輪廓在不斷地溶解,形狀在不斷地變化,因此她無法看清它的外貌和大小,也無法感知它的任何門戶,只知道它們已向外敞開。 她走得更近了,接近巨大的入口,向著那悠悠的黑暗中望去,想到自己即將看到的東西,她的恐懼感越來越強。沒有什麼東西能超越這種恐懼,至少她是這樣想的,盡管她仍舊凝視著。 但她錯了。最大的恐懼還在後頭;當她凝視著敞開的門戶,凝視著水面上升起的克蘇魯的宅邸,凝視著邪惡的住所並發現了它的時候—— 「空無!」 當她醒來的時候,尖叫聲從她的嘴里宣洩而出;同時她看到臥室里的燈光突然被點亮,看到奧林·桑德森從門口向她走來。 「女士?」 「我做噩夢了。」凱用一隻手肘撐起身子,自顧自地拉起被子,努力讓顫抖的身子平靜下來。「但別擔心——我現在很好。」 「好吧。我本來是要叫醒你的。電話剛打過來。」 「電話?」 桑德森點點頭。「一切都結束了。任務完成了。」 「發生什麼事了?」 「沒有細節。但你見到邁克時,他會告訴你一切的。」 凱現在不顫抖了。她迅速坐起身來,渾然不覺暴露。「那要多久呢?」 這個安全人員笑了。「我的命令是護送你回洛杉磯。他明天某個時段就會回來的。我猜測行動組組長會在那里和他見面,一旦他到達,就會得到第一手的報告。」 「你不認為他會直接過來嗎?」 桑德森笑了。「我干這一行已經12年了,夫人。到目前為止,我只知道兩件事。」 「哪兩件?」 「不要去想。不要去問。」 * 凱盡力以桑德森為榜樣,但這並不容易。她有那麼多想知道的東西,那麼多想了解的東西。她最後一個夢是預知的還是象徵現實?在令人敬畏的洞口下面的空無墓穴——這是否意味著克蘇魯已經被摧毀了?如果邁克回來了的話,顯然是如此。她想起了洛夫克拉夫特的故事:船是如何沖撞那個怪物,把它的蠕動形狀撕開,卻又讓它的物質重新組合。洛夫克拉夫特的時代還是沒有核武器的;現在,即使是外星生命形式也無法承受原子解體。 別想了,別問了。再說,也沒時間了。 凱急忙收拾行裝,桑德森卻在忙著打電話。 她注意,無論發生了什麼,都不會影響安全防範措施。桑德森的車被其他特工駕駛的第二輛車尾隨著;它一直跟著他們到杜勒斯國際機場。車子停在那里,桑德森開車穿過遠處一扇不顯眼的服務大門,停在一個沒有標志的機庫前,機庫里的工作人員穿著沒有徽章的制服。蓄勢待發的李爾噴氣式飛機等待著,它也沒有任何識別標志。 與地勤人員沒有直接接觸;桑德森只是向他們點點頭,直接領著凱登上登機坡道,進入飛機。入口處在他們身後立即關閉,坡道也被輪開了;飛行器已經在震動,好像迫不及待地要起飛。 在客艙門的前方,飛行員、副駕駛和領航員正在完成最後的檢查,但寬敞的乘客區空無一人。 從精心布置的廚房、可攜式酒吧、收音機和電視組合櫃、會議桌,甚至機尾的臥室隔間的外觀來看,凱猜測這架飛機通常搭載的是高級軍官或政府官員,由全體工作人員服務。 當他們沿跑道滑行准備起飛時,桑德森證實了這一點。「可惜我們沒有搭載通常的服務人員,」他說。「但參與的人越少,風險就越小。」 「別道歉,」凱告訴他。「能回家我就很高興了。」飛機起飛時,她在躺椅上坐了下來,不一會兒飛機就平穩地在空中飛行了。「我們多久能到那?」 「估計飛行時間約三小時。」桑德森忍住呵欠,她抬起頭來望著他。 「累了?」 「有一點吧。」他聳聳肩。「公寓里的沙發有點不結實。」 「後面有個臥室。你幹嘛不去休息一下呢?」 「那你呢?」 「我在這里會很舒服的。」她指了指無線電電視單元,又指了指她面前的咖啡桌。「你看,他們甚至還提供報紙。」 桑德森眨了眨眼睛。「這會讓我違反命令的。」 凱搖搖頭。「沒有違反——只是稍微變通一下。去吧。我保證會在飛機降落前提前叫醒你。」 「謝謝,夫人。」桑德森轉身向隔間走去,這一次他毫不掩飾自己打了個哈欠。 凱看著他走開。他日以夜繼地值班,難怪他累了。 現在危險過去了,她自己也能感覺到一點疲勞,但是全被興奮的期待抵消了。邁克安全了,再過幾個小時他們就要在一起了。現在她必須放鬆。 她伸手到咖啡桌上拿起最新一期的《郵報》和《泰晤士報》。也許會有一些故事或至少是一份公告,不管怎樣經過審查或偽裝,都能給我們一些線索,弄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她什麼也沒找到。顯然,安全措施還未被解除。凱把報紙扔在一邊,決定調查一下無線電電視單元。但當漸漸消失的音樂節目被播音員噼里啪啦的聲音打斷時,他的信息只針對痔瘡患者。閃爍的電視螢幕上除了鮑厄里男孩的黑白畫面外,什麼也沒有。 凱向後靠去,閉上眼睛,然後又很快地睜開眼睛,她覺得快要睡著了。沒必要冒險。 沒必要。這句話的意思發生了多麼大的變化啊!一周前,這一切對她來說都是毫無意義的,而且多虧了政府的安全審查制度,事實上,世界上大多數人仍然無法理解。人們會像以前一樣繼續生活,聽痔瘡廣告,看老B級片,就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舊日支配者永遠不會打攪他們的夢境。 當然,她沒有證據證明自己的夢境來自這樣的來源,甚至連它們是怎麼產生的也沒有理論。但信念依然存在。在某種程度上,夢是外星人和人類之間交流的一種方式。不是所有的人都有能力接收和憶起他們的信息;除了那些被賦予——或詛咒——某種形式的創造力的人。 這難道不就是洛夫克拉夫特在《克蘇魯的呼喚》中想要傳達的信息嗎?尤其是敏感的藝術家、雕塑家和畫家,對這樣的夢境做出了回應,並在泥土或畫布上再現了他們的記憶。 洛夫克拉夫特本人呢?這些夢是他自己知識的來源嗎?當他寫那些虛構人物的噩夢時,他是否也暗示了這些?如果是這樣的話,這或許能解釋一切。 凱凝視著小屋窗外的暮色,對自己點點頭。根據她自己的經歷,這是有道理的。即使在懷疑論者和嘲笑者的世俗世界里,也有記錄顯示許多人的夢和其他人的不一樣——如埃德加·凱西這樣的所謂「通靈敏感者」。 洛夫克拉夫特是這樣一個人嗎?據他自己說,他一生都在做著栩栩如生的夢。他自己也承認夢常常是他故事的直接來源。 假設對他的工作的心理學解釋是正確的——但是因果關系顛倒了呢?學者們認為,他對海鮮產品的過敏可能導致他創作了幻想小說,如《印斯茅斯的陰霾》。但也許是反過來的——他寫的是他在夢中看到的真相,是他對海洋生物的恐懼和憎恨促使他在現實生活中厭惡海鮮。 凱對自己點點頭。如果這是真的,那麼這種模式就再清楚不過了。那些學者試圖將他在大西洋的故事與他對低溫的生理反應聯系起來。但這種反應難道不是與心理有關的嗎?難道這不是那個可怕的夢——在寒冷的荒原上對卡達斯的瞥見導致他對寒冷的恐懼延伸到他的日常生活嗎? 他對來自歐洲、亞洲和非洲的「雜種」的滲透頗受爭議——這在多大程度上是由於他夢見怪物存在於人類和外星人的混血兒之中?有多少來自那些秘密崇拜他在「睡夢之牆」之外遇到的實體的人的知識? 也許他的「雜種」具有象徵意義。還有他對古代房屋、廢墟和墓地的專注,以及從這些場景中產生的迷信生物——假設這不是基於對死亡的恐懼,而是基於對某些生命形式的恐懼?因為這些夢告訴他死亡並不是終點——有些東西繼續以一種不老的半活狀態存在,有些東西可以再次被召喚出來。那永恆長眠的並非亡者…… 凱皺起了眉頭。事情是這樣發生的嗎?洛夫克拉夫特的夢是真實的嗎?他有沒有在醒著的時候通過秘密學習和進一步研究來增加他的知識?他的故事實際上是偽裝的警告嗎?如果是這樣的話,這些警告最終得到了及時的重視。 及時。凱又透過艙窗望著漆黑的天空。她看了看錶,驚訝地發現快三個小時過去了。她答應在飛機准備著陸前叫醒他的。 她站起身,順著過道走向隔間。身體的運動是一種對現實的安慰提醒——或者說她所接受的現實。榮格是怎麼說的?個體是唯一的現實。這意味著一切都是主觀的解讀。她就在這里,在4萬英尺的高空,以比聲音還快的速度飛行。如果在50年前,洛夫克拉夫特會接受這一現實嗎?只有在困難的情況下——也許她現在覺得難以接受的東西在他的寫作中也是有效的。 凱打開隔間的門,看著桑德森臉朝下趴在臥鋪上的小隔間。他很安靜,趴在那一動不動,以至於有那麼一瞬間,她的心突然害怕得砰砰直跳。接著,她聽到微弱的呼吸聲,這才使她鬆了口氣。 她俯下身,輕輕碰了碰特工的肩膀。「起床了。」她低聲道。 他動了動,翻了個身,眨著眼睛。 「很抱歉打擾你,」凱說,「但時間差不多了。」 「謝謝。」 桑德森笑了笑,把雙腿甩到鋪位邊上。他站起身來,走到門口,跟著她回到了主艙。 凱望著他坐下。「我們很快就要著陸了,」她說。 「還有時間。」桑德森隔著咖啡桌做了個手勢。「坐下吧。」 她點點頭,照辦了。「你一定累壞了。現在感覺好些了嗎?」 「好多了。我睡覺的時候你都做了些什麼呢?」 「試著讓我的頭腦清醒一下。思考了洛夫克拉夫特和他寫的一些東西。」 「洛夫克拉夫特?」 凱不自然地點了點頭。「抱歉。我們還沒討論過他,對吧?我想你不知道我在說什麼。」 桑德森笑了。「關於洛夫克拉夫特你想知道些什麼?當然,他說的是實話。是奈歪曲了它。」 凱身體前傾。「你也知道他的事?」 「足以意識到他對繁星之慧的人們所宣揚的東西是為了適應他自己的目的而修改的。事實上,當舊日支配者來殖民地球時,人類還不存在。仔細看看不同宗教中的創世故事。幾乎所有人都用不同的方式表達同一件事。上帝,或者在某些版本中,一群神,創造了人類。 「那就是真正發生了的。舊日支配者先來到這里。他們統治的世界一定和我們今天所知道的世界有很大的不同——當它改變時,在粉碎大陸的震動中,他們逃到其他維度。但仍有一些被淹沒在海底或被困在冰山下;他們肉體上無能為力,但根本上依舊強大。 「就在那時,他們創造了我們所知的動物和人類的生命。」 凱觸碰到了桑德森的視線。「但是為什麼?」 「為了食物。」 「但是這——太瘋狂了!」 「瘋狂只不過是人類對無法面對的現實的反應。現在你知道奈為什麼對他的教派隱瞞這一點了吧。如果他們猜到了自己存在的真正原因,他們就不會跟隨他或聽從支配者們的命令。阿撒托斯,猶格-索托斯和其他創造的低等生物和動物互相吞食,所有這些都成為了人類的食物。而人類,反過來,是來養活舊日支配者的。 「當然不是生理上的,你知道的。那些舊日支配者不是靠肉體來滋養的——而是靠人類的情感。 「那是他們力量的源泉。而這些情感中最強大、最能讓人滿足的,就是恐懼。 「人類是為了恐懼而繁衍,就像他們自己為了自己最理想的品質而有選擇地繁衍動植物一樣。人類在虛榮心中所稱的人種,不時有新的品系加入。被安排與某些外星生命形式——海洋生物,所謂的大袞之眷族交配,就是一個例子。還有其他與來自銀河系外緣的有翼生物的結合,有時這種實驗也會成功。血液的混合產生了具有更高情感反應能力的雜種。 「自然,大多數人類都不知道這一切——你認為他們自己的動物知道他們被當作食物,甚至被當作寵物飼養純粹是為了娛樂嗎? 「但有時夢境會給他們一些暗示。男巫和女妖的傳說就是從噩夢中浮現出來的。這種基因突變延續了下來,解釋了吸血鬼、狼人、半獸半人生物的神話。你有多少次提到過臉長得像某種動物的人?這並非巧合,對殘忍、酷刑和大規模屠殺的欲望也不是巧合,我們錯誤地將這些行為視為『動物『行為。 「所有這樣的屬性都會增加恐懼,古往今來,舊日支配者們都以它為食,獲得力量撼動,打破障礙,重新在地球上崛起,並聲稱它是他們的所有。 「而總是有幾個人會猜到或發現真相。那些學識不多的人稱他們的知識為魔法、妖術、巫術。而那些通過夢境和舊日支配者傳達給他們的靈感而知道一切的人,一直保持著信仰。他們崇拜並幫助加快支配者回歸的時日。 「世界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充滿恐懼。這些崇拜者從未如此強大和堅定。等待和計劃已經結束,因為舊日支配者已再次強大,他們的時代已經到來。星位是對的,道路終於打開了。」 凱聽得越來越茫然;她再一次提醒自己說話的不一致,人們如何根據情況變化自己的詞匯。即便如此,她也從未想到,頭腦冷靜但說話溫和的桑德森會這樣說話。 她的反應肯定很明顯,因為此時桑德森迅速地做了個手勢。「請原諒我。我不是有意要讓你難過的,基思夫人。」 基思夫人。 他以前從來沒有這樣叫過她;總是稱呼她為「女士」。沒有理由要改變,除非他自己—— 她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無法控制自己的表情和言語。「你不是奧林·桑德森!」 他無聲的微笑就足以說明問題了。凱向後退了一步,眼睛睜得大大的。 「但是這怎麼……」 「交換是在他睡覺時進行的。」笑容從未動搖過。「也許你會想起洛夫克拉夫特的另一個故事——」 「《門外之物》!」凱對這故事記得太清楚了。一個女巫,一個血液中帶有印斯茅斯海洋生物污點的女人,強奪了她丈夫的身體。「那是真的,所有那些關於惡魔附身的傳說——」 笑容更燦爛了。「都是真的,基思夫人!」 「你是誰?」 「只是眾多服務人員中的一個。」 凱轉身跑到小屋的前面,使勁地拉扯著門。它紋絲不動。 當她敲打它時,奧林·桑德森的身影出現了。 「你在浪費時間。」他是。「我不是一個人來的。」 她轉過身來,瞪大了眼睛。「你是說飛行員和機組人員?……」 「不一定要睡著了才能進行交換。」他點了點頭。「別慌。我們在這里保護你的旅程。」 「但是為了什麼?我們將在幾分鍾後在洛杉磯著陸。」 他仍然面帶微笑,向他右邊的船艙窗外瞥了一眼。凱從他身邊望過去,往下望——她就在那里,在很深的下方,找到了她問題的答案。他們正在一片無邊無際的開闊水域上空飛行。 * 幾乎沒完沒了。 凱一定昏過去了,因為當她躺在休息室里的時候,她已經無法意識到時間的流逝。她不時睜開眼睛,看見熟悉的奧林·桑德森坐在她身邊,但一聽到他吐出的字眼兒又閉上眼睛。 那些低聲細語的片斷漸漸傳了出來。 「奈的計劃……你曾經是基思的妻子,他必須與你聯系,看看你知道多少……當然,你完全無知,但當你和米勒扯上關系時,已經太晚了,你逃不了的。 「跟著你……在華盛頓的那次會議……幸運的是,我們及時得知了『尋找並摧毀』任務。但必須有人被選中……你是理想的,他說……接管飛機……風險……不處理一個拉維尼婭……堅持說……寫在群星上……一切注意事項……即使出了差錯,精華也會保留下來……」 凱並沒有感覺到注射器的針尖進入她的手臂。她又昏了過去,她透過機艙的窗戶望著窗外看到的場景是她接下來唯一能憶起的事,飛機開始下降,盤旋著降落在海面上隆起的岩石大陸。 她麻木地看了一眼身旁的人影,他在說話,期待著她的問題。 「拉諾·羅拉庫,」他說。「一座死火山的火山口——看見了嗎?就在波伊克海角後面。」 「但是我們在哪?」 「復活節島。」 那聲音就像在夢中聽到的一樣,當她聽到自己的回答時,她也仿佛是那個夢的一部分。 「雕像所在的地方——我記得看到過照片——巨大的石雕頭站在那里凝視著大海。」 「恐怕他們現在沒站著。上周地震發生時,大部分房屋都倒塌了,剩下的則是海嘯造成的。西頭的村莊被夷為平地。成百上千的人,數千隻羊,全都被沖走了。」 「可現在有人在那兒!」凱覺得自己又清醒過來了,她朝下望著。「我能看見光——」 「火把,正指引我們在哪降落。」他抓住她的胳膊。「最好坐下。我們可能會有一次硬著陸。」 一瞬間,她完全清醒了,完全意識到了,並且,完全害怕了。 「我們為什麼在這里?告訴我——」 他強行把她按在椅子上,抱著她,讓她與恐懼作鬥爭。麻木的感覺又回來了;她聽到了自己的尖叫聲在反向推力的轟鳴聲中回盪,她感覺到了飛機著陸時的顛簸、顫抖的沖擊。 飛機顛簸著停了下來,她因而向後一靠。感謝那種麻木的感覺,因為它使她免受恐懼的影響。也許這是一個夢——它必須得是一個夢。 當桑德森模樣的人引導她走出艙室,並幫助她爬下懸掛在出口而不是著陸坡道上的繩梯時,凱現在變得十分平靜。 飛機上的三名機組人員已經在下面等著,看到他們穿著制服的身材和很普通的面孔,她鬆了一口氣。也許桑德森對她撒了謊——可以肯定的是,這兩個年輕人看上去並沒有任何變化。 其他聚集在那里的人,拿著火把的那群人,顯然是玻里尼西亞人和東方人。他們穿著一套難以形容的水手服,說話晦澀難懂,但他們的舉止並沒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事實上,當她走到火炬照耀的圈子里時,他們的聲音就靜了下來,他們用一種夸張的尊敬,甚至是崇敬的神情注視著她。 「快走吧,」桑德森說——一定是桑德森,她告訴自己——「他在等著呢。」 然後,他領著她離開飛機降落的那片開闊地帶,領著她走過一堆堆滾落的、滴水的卵石和石頭表面上的巨大裂縫,這些裂縫向上傾斜到遠處的山坡之外。 其他人拿著火把跟在他們後面。他們悄無聲息地沿著一條岩石大道蜿蜒前行,就在他們身後的飛機也消失在視野里。 現在除了黑夜什麼都沒有;黑暗和荒涼,還有遠處風和浪拍打著下面石頭海岸的聲音。 突然,另一個聲音響起;背後傳來的聲音。她還是聽不清單詞和短語,但節奏卻清楚無誤。他們在詠頌。他們一邊高歌,一邊向上攀登,火把在黑黝黝的天空下燃燒。一幅畫面映入她的腦海——一幅宗教遊行的畫面。那就是:異教徒的儀式,去某個秘密聖地的旅程,在那里有一個秘密的存在在等待著—— 「和平予你,願你智慧!」 凱認出了這個聲音,他從她面前的岩石掩蔽處走了出來。 奈神父從前面的斜坡上俯視著凱,他高大的身軀在熊熊的火炬照耀下閃爍不定。他穿著黑色衣服,臉是黑色的。現在,當他舉起雙手打招呼時,她發現他已經不再戴手套了。 當他向上和向外示意時,她看到了手套一直隱藏著的東西。他的手掌也是黑色的。不是粉紅色,而是純黑色。 凱望著他們,望著他。 黑暗之人(The Black Man)。 女巫公會中的黑暗之人,傳奇中的黑暗之人。偉大信使,奈亞拉托提普。 這不是夢。他是真實存在的,她在這里,還有邁克—— 她是在尖叫,還是他讀懂了她的想法? 「米勒已經死了。」他說。 然後她確實在尖叫了,但他並未理會,繼續說下去。 「所有那些企圖毀滅拉萊耶的人自己也被毀滅了。沒關系,我們是來這里等的。現在你在這里,是時候把混亂脫離秩序了。」 這不是街頭巷口的談話,不是政治刺客的語言,也不是華麗的布道者的花言巧語——不是在這個黑暗的地方發出來的,也不是從這些黑色的嘴唇里發出來的—— 凱意識到他的嘴唇也是黑的。她以前從來沒有注意過它們,從來沒有看見過黑色的舌頭在它黑色的嘴巴里蜷曲。 「時辰到了!」黑暗之人叫道。「現在星位是正確的!」 黑色的手指豎起來,刺向天空,凱向上望著,她的眼睛注視著星星——那些沒有固定的星星。 沒有固定,而是在旋轉。旋轉著,輪回著,移動著,融化著,於是,熟悉的圖案在冰冷火焰的新構造中融合。 黑暗之人伸出手來止住那嗡嗡的聲音,他從凱旁邊瞥了一眼,很快地點點頭。「艾伯特。」他說。「你和佐藤准備好以及引導她——」 桑德森的身影走開了,凱轉過身來。但是現在兩邊又有兩個人走過來,緊緊抓住她的肩膀。一個身材高大,面色紅潤;另一個又矮又黑。 她掙扎著,但他們抓得很緊,他們剝去了她的衣服,她一絲不掛地站在一圈火光中。 那個黑人舉起了雙臂。 「看哪,新娘!」他高唱道。 在她身後響起了回應的聲音。「看哪,新娘!」 這時,黑暗中的什麼地方響起了鼓聲。聲聲轟鳴,星光燎原,邁克已經死了,她因羞愧和寒冷而渾身發抖,但他們緊緊抓住她,而黑暗之人則招手,轉身帶路。 現在他們正強迫她向前走,拖著她沿著拉諾·羅拉庫山的斜坡,走過一排排倒下的雕像——守護著上方火山口的帶木樁底座的巨大石雕頭像。凱掙扎扭動著,卻無法掙脫。他們半抬著她向邊緣走去,四面都是雕刻的面孔——怪異的面孔,上翹的鼻子,輕蔑的嘴唇,沒有眼睛。連石頭都不能看的到底是什麼? 鼓聲雷鳴,歌聲吟誦,越過前面的火山口,她可以看到遠處波伊克海角鋸齒狀的輪廓,在薄霧中若隱若現。 是霧還是瘴氣?這時,一股惡臭涌了出來,令人作嘔,難以忍受。一股海洋的惡臭在她裸露的身體上彌漫,把它包圍在腐敗的臭氣里,讓她的感官飽受腐蝕。在她身後鼓聲隆隆,火炬手重復著沒完沒了的祈禱。 「看哪,新娘!」 凱被聲音和臭味的混雜浪潮沖得踉踉蹌蹌,暈頭轉向。她瘋狂地閉上眼睛,努力隔絕視覺和感覺,但詠頌的回聲依然存在。看哪,新娘。 現在還有另一個回聲——就像桑德森模樣的人在飛機上對她耳語的那聲音一樣。必須有人被選中……你是理想的,他說……風險……不處理一個拉維尼婭…… 拉維尼婭? 突然,她記起了這個名字和它的來源。洛夫克拉夫特的故事,《敦威治恐怖事件》。愚笨的白化病女孩拉維尼婭——成為了猶格-索托斯的新娘。 隨著凱睜開眼睛,前方的霧幕開始分開。 霧中有什麼東西在移動。 它上升了——它巨大而黑色,從它一直注視和等待的大火山口里涌現——它那鱗狀的輪廓在星星的映襯下蠕動著,向她襲來。 只一瞥,她就大聲尖叫起來,以至於她聽不到鼓聲、吟唱聲,甚至聽不到頭頂上接近的飛機的聲音。 他們把她往前推了出去。 然後那蠕動的身軀張開來擁抱她,她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來源:機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