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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著《人中之龍7》,聊聊日本的寄物櫃棄嬰現象

本文開篇涉及遊戲《人中之龍7:光與暗的去向》核心劇情劇透,介意者慎讀 趕上Steam夏季大促銷,我在上個月購入並通關了《人中之龍7:光與暗的去向》。相比劇情飽受詬病,越玩越憋屈的《人中之龍6》,這一作的主線故事在觀感上進步很大,尤其是關於主角春日一番身世真相的部分,雖然有敘事詭計的成分,我還是很喜歡。 遊戲最終章,先前埋下的伏筆被一一揭曉:1977年冬天的一個夜晚,有兩個嬰兒被各自父母塞進了同一個車站的寄物櫃里,其中一個嬰兒是主角春日一番,另一個嬰兒則在後來成為了黑道大佬荒川真澄的兒子,荒川真鬥。 沒人想到同一個寄物櫃里竟然有兩個嬰兒,在找回孩子的過程中,兩人被陰差陽錯地抱錯了。若干年後,兩人一個變成了東京都知事,另一個背鍋坐牢18年,刑滿釋放後淪落街頭。本作標題中的「光與暗的去向」指的就是一番和真鬥這兩個因為命運交換而身處不同世界的男人。 而這段孽緣的起點,兩人命運的岔路口,正是車站的公共寄存箱。當遊戲中第一次出現寄存箱嬰兒這一場景的時候,我立刻就想到了現實中的日本寄物櫃棄嬰事件。通關遊戲之後,我趁著三分鍾熱度查找了一些資料,隨便和大家聊聊真實世界的「寄物櫃嬰兒」是怎麼回事。 父母把出生不久的嬰兒遺棄在車站、百貨商店或是其他公共場所的寄物櫃里,這種行為可以說是日本特有的社會現象。有記錄的第一起寄物櫃棄嬰事件發生於1970年。其後幾年間,全國多地都發現了類似的遺棄事件,掀起了一股模仿風潮。 據記載,光是1973年一年內,在大都市的車站附近就發生了43(有一說46)起嬰兒遺棄事件,作案人大多是未婚女性。 根據 Akihisa Kouno 和 Charles F. Johnson 發表於1995年的調查報告《Child abuse and neglect in Japan: coin-operated-locker babies》,我們得知寄物櫃棄嬰事件有以下幾個特徵: 受害者大部分是新生兒,性別以男性居多。寄存箱是一個密閉空間,嬰兒死亡的主要原因是窒息。大部分嬰兒被包在塑膠袋中,通常在死亡後1-3個月才被發現。警方很難找到孩子的父母或者犯人。 這股扭曲的棄嬰浪潮被歸結為日本現代社會問題之一。那些沒來得及感受父母體溫,就被大人塞進冰冷置物櫃的嬰兒被稱為寄物櫃嬰兒(コインロッカーベイビー/Coin Locker Baby)。 70年代到現在已經跨越了半個世紀,寄物櫃嬰兒的出現卻從未中斷。前文提到的這份報告提到,在80年代累計發生了191起寄物櫃棄嬰事件,在所有殺嬰案中占比6%。 這僅僅是警方能夠統計到的信息,真實的數字只高不低。 即便是最近幾年,我們也時不時能在日本電視和網絡上看到寄存櫃棄嬰的報導。剛剛過去的6月份,神奈川縣鐮倉市商業設施一層的投幣寄物櫃內發現一具嬰兒屍體,嫌疑人是37歲的無業無住所女性。她早在去年7月底就把嬰兒拋棄在寄物櫃里,時隔近一年才被發現。 2018年9月,一位40歲左右的女性來到警署自首,稱自己在4、5年前產子後將嬰兒裝在塑膠袋中,隨後遺棄在JR鶯谷站的投幣儲物櫃里。 同年5月,東京歌舞伎町(也就是《人中之龍》里的神室町)2丁目的一處投幣寄物櫃傳出陣陣惡臭,工作人員通報警方後發現里面存放著嬰兒的屍體。 事發不到一周,警察就宣布逮捕了嫌疑人,正是孩子的親生母親,一位沒有工作、住所不詳的年輕女性。她在漫畫咖啡廳生下孩子之後,因害怕孩子的哭聲被周圍的人發現而痛下殺手,並在數日後將屍體丟在了寄物櫃中。 50年間,日本經歷了戰後高速發展,經濟泡沫和再度崛起。如今的日本作為全球TOP的已開發國家,這種違背人倫的犯罪行為卻屢見不鮮。棄嬰問題可以說是日本社會的一塊頑疾,而寄物櫃棄嬰只是其中的一處縮影。 正如導演是枝裕和以西巢鴨棄嬰案為藍本拍出了《無人知曉》,將虐待、遺棄子女這一社會問題推到公眾面前一樣,不少文學影視作品也提及了寄物櫃嬰兒的存在。 例如從70年代開始連載的《怪醫黑傑克》,漫畫第3卷、TV版第54集就與這一事件密切相關:一群不良JK從一個年輕女人手里搶來了寄存櫃鑰匙,沒想到里面居然是一個奄奄一息的嬰兒。紅發女孩馬琪想帶孩子去看醫生,又怕搶劫鑰匙的事情暴露,只能轉而求助於黑傑克。 另一位漫畫大家藤子・F・不二雄也在異色短篇集中也以寄物櫃嬰兒為原型創作了一個略顯黑暗的科幻故事《棄嬰》(間引き)。 故事說的是未來世界人口激增食物短缺,妻子毒殺了丈夫之後把屍體藏到寄物櫃里,目的是繼承丈夫的口糧。 1980年,小說家村上龍發表的《寄物櫃嬰兒》則是直接以兩個棄嬰為主角,書寫了他們在東京這個畸形社會中的曲折人生,直指當時日本社會的種種弊病。 就連虛擬歌手初音未來也和這一社會現象擦出過火花。VOCALOID職人極悪P曾在2013年創作過一首名為《Coin locker Baby》的原創音樂,我把視頻貼在下面: 整首歌的風格狂氣又怪誕,歌詞相對直白,能看出作者對棄嬰行為的諷刺: 在娛樂作品和媒體的推波助瀾之下,寄物櫃嬰兒逐漸從社會問題變成了流行文化的一部分。其中最具代表性和話題性的,莫過於在此基礎上加工而成的都市傳說和怪談。 比較常見的故事版本是年輕女性生下嬰兒後無力撫養,便把孩子拋棄在寄物櫃里。若干年後女人偶然路過這個寄物櫃,發現有個男孩子站在櫃前大哭。女人於心不忍,上前詢問道: 「你怎麼了?沒事吧?」男孩不予理會,繼續哭泣。 「你的媽媽在哪呢?」男孩突然不哭了,抬頭盯著她的眼睛說: 「我的媽媽就是你啊!」 有些獵奇版本還會在結尾加上女人被分屍後塞入寄物櫃之類的情節,但整體情節都大同小異。 一些恐怖電影也引入了類似的橋段,比較知名的有2004年上映的《涉谷怪談》、《涉谷怪談2》,有興趣的朋友可以去看看。 一口氣說了這麼多,該繞回到點子上來了。 為什麼日本會有這麼多人把孩子遺棄在投幣寄物櫃里呢?這個問題需要分兩步來回答,分別是: 父母為何會選擇遺棄自己的孩子?為什麼要遺棄在公共寄物櫃里,而不是其他地方? 第一個問題實在是有些龐大和復雜,我可以結合資料,簡單說一下1970年後遺棄事件激增的原因,僅供參考。 20世紀70年代是日本經濟和社會的轉型期,戰後西方生活方式的引入,物質條件的提高,在一定程度上改變了日本的家庭結構與生活方式——年輕人離開家鄉和家人,獨自前往大城市工作生活,人際關系變得陌生而疏遠。當身處大城市的年輕女性意外懷孕,又無法養育子女時,遺棄成為了眼前最實際的選擇。 有一種觀點認為70年代殺嬰事件和遺棄事件高發的原因,與「當時女性的母性缺失」有關。根據日本法務省的數據,1946年殺嬰案的犯人中女性占比72.8%,而這個數字在1973年高達92.4%。 女性即是加害者,也是狹小的居住空間、疏遠扭曲的人際和家庭關系,以及貧窮和偏見的受害者。 現代社會,導致親子關系破裂的原因錯綜復雜,缺失母性的不止是女性個體,還有這個社會本身。 至於第二點,為什麼偏偏是寄物櫃,這個問題的答案就具象了很多。首先是因為投幣寄存箱就是在70年代開始大規模普及的。 除了遺棄嬰兒,這些寄物櫃也經常被不法分子用來存放和交易槍枝、毒品、走私物等違法物品。人流量大、不記名的特點使得寄物櫃在當時成為了監管的盲區,犯罪的溫床。 第二個原因則和日本的法律息息相關。 根據相關法律,如果新生兒在活著的狀態下被故意遺棄,嫌疑人將被判處謀殺及拋屍罪;但如果一開始產下的就是死胎,嫌疑人僅僅會被判處遺棄罪。由於遺棄在寄物櫃的嬰兒屍體通常需要1-3個月時間才會被發現,導致法醫無法判斷是死胎,還是被遺棄後非正常死亡。 即便事後找到了嫌疑人,她們也未必會受到刑事處罰——女性在孕期和產後不穩定的精神狀況也會影響量刑和審判結果。更何況,萬一像《人中之龍7》的情節一樣,嬰兒的哭聲引來路人注意從而得救的話,作為親生父母就更沒有心理壓力了。 從1981年開始,寄物櫃嬰兒的數量開始下降,在這背後是一系列措施的實施和社會環境的改善,包括: 管理方將寄存箱設置於更明顯的位置,加強巡邏檢查。寄物櫃棄嬰問題得到了公眾的關注避孕知識和教育傳播普及,意外懷孕的情況有所改善 然而,正如文章開頭列舉的新聞那樣,不論今天的法律有多完善,生活條件有多優越,棄嬰行為依然無法被杜絕。日本也好,中國也好,在世界任何一個國家都是如此。 我很認可《朝日新聞》節目里的一句話:棄嬰的母親絕不是唯一的加害者。責怪、懲罰孩子的生母沒有意義。社會大環境的改善,父母間良好的溝通和態度,福利機構的介入幫助,或許才是解決這一社會問題的答案。 當然,藉助電影、遊戲、音樂和文學作品的方式去傳遞聲音,幫助年輕人樹立正確的認知,亦是一樁好事。讓敢於直擊社會問題的作品多一些,再多一些吧。 後記&碎碎念 日本自古就有遺棄老人和幼兒的習俗。從前因為農耕效率低,生產力不發達,沒有足夠的糧食養活一大家子,於是日本山區便逐漸衍生出了「姥捨」的風俗:當家中老人到了一定年齡,就由長子把他們背進深山等死。 電影《楢山節考》對此有詳細描述,《仁王》中的支線任務「姥捨山」亦與其有關。 除了老人,嬰兒也一樣。古時的日本,尤其是東北地區的日本家庭會選擇將嬰兒殺害、遺棄、或賣與他人。相傳日式玩偶木芥子就是用來給與那些失去孩子的家庭聊做安慰之用,證據就是木芥子的日語讀音與「子消し」完全一致,羅馬音皆寫作kokeshi。 進入21世紀後,日本儼然成為了老齡社會和低生育率國家的代表。盡管不再因為糧食不足的原因遺棄老人和孩子,但隨之而來的是高齡老人孤獨死,年輕人不願生育,或是生育之後虐待和遺棄的現狀。 從結果來看,老人和幼兒依然是現代社會沉默的受害者,仔細想想還是挺可悲的。 參考與引用: Child Abuse a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