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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漢字革命」簡史(四):「廢漢語,改世界語」的討論

世界語是1887年由波蘭籍猶太人眼科醫生拉扎魯·路德維克·柴門霍夫(Ludwig Lazarus Zamenhof)在印歐語系的基礎上發明創立的一種人造語言。世界語的原文「Esperanto」本意為「希望者」,日本人將它譯作了「世界語(エスペラントご)」,傳入中國時採用的便是日文的譯法。1912年,時任教育總長的蔡元培便通令全國師范學校開設世界語選修課,培養世界語師資,為在全國小學教授世界語作基礎,1917年就任北京大學校長後,還專門開設了世界語選修課。 掀起這場討論的是1916年《新青年》雜誌第二卷第三號 「通信」欄目一封署名T.M.Cheng的讀者寫給記者的信,信中寫道:「夫世界語之文法整齊,亦簡單易學,反對者旋以為不能示高深之學術,斥為無用之學。其說然乎否耶,質魯如余,豈敢定判,要而言之,凡系新發明一事一物,斷無無用之處,雖無彰明卓著之成跡,而習之亦不致有損無益,究竟多得一種學問也。」記者回答道:「世界語,為今人類必要之事業。」 《新青年》編輯錢玄同看到了這篇通信,便在次年三卷四號的「通信」欄目中,致信陳獨秀,極力推崇世界語,認為世界日趨大同,「中國人雖孱弱,亦世界上之人類,對於提倡此等事業(指推廣世界語),自可當仁不讓」,提倡「從高號小學起,即加世界語一科」,「今後凡書中嵌入外國之名詞,……,只有用世界語一法。」陳獨秀對他的觀點極為贊同,表示「教育界果能一致行此新理想,當使歐美人震驚失措。」 最先站出來反對錢玄同和陳獨秀的是在北大的同事陶履恭。在《新青年》雜誌的三卷六號中,他致信陳獨秀辯駁道:「蓋各民族之語,乃天然之語言,……乃最能表達民族之特質者也。」「一國民之思想感情,必非可以人造的無國民性的生硬之語言發表而傳達之也。」「吾以為世界語之觀念,亦猶孔子專制之觀念,欲罷黜百家也。」 陶履恭認為世界語作為一種「人造語」「既無永久之歷史,又無民族之精神」,怎能「保存思想傳達思想乎?」況且,既稱世界語卻以「英法德意之語為多」,「東洋之文字更全不在世界語之內」又如何能稱得上是世界語呢?陳獨秀一方面予以肯定,認為他的一番話是對迷信世界語的人應有的忠告,另一方面又為世界語進行辯護,說它是「今之世界人類需要取材多數通用之世界語」,認為即便是世界語淘汰了,「亦必有他種世界語發生」,世界各國語言統一是歷史的必然進程。 《新青年》第4卷第2號中,錢玄同在反駁陶履恭觀點時,表示中國的文字「斷非新世界所適用」,認為中國文字是「象形文字之末流」,並不能和西方拼音文字擺在同一個高度,所以即便「一旦改用羅馬字拼中國音,而廢現行之漢文字體」,多數學術名詞也是漢語中所沒有的,如果一定要保留國語,也應該大大地摻入歐洲文字,世界語便是一個極為合適的選擇。在《新青年》第4卷第4號的通信欄目,錢玄同發表文章《中國今後之文字問題》,文章中說 「欲廢孔學,不可不先廢漢文;欲驅除一般人之幼稚的野蠻的頑固的思想,尤不可不先廢漢文」。他覺著雖然當時已經制定了國音,實行了注音字母,但要想跟歐洲一樣「言文音讀之統一,則恐難做到」,便是如日本一樣「言文一致,字音畫一,亦未能遽期。」至於廢除漢文後採用何種語言,「玄同之意,則以為當採用文法簡賅、發音整齊、語根精良之人為的文字ESPERANTO。」 錢玄同的一篇文章,徹徹底底地將漢字漢語打入末流,要把它掃進歷史的垃圾堆,世界語也不再只是第二語言,而是將其作為中華民族的母語。如此急進的主張,連之前支持他的人也難以認同,陳獨秀答復他道:「當此過渡時期,惟有先廢漢文,且存漢語,而改用羅馬字母書之。」胡適亦對此表示了贊同。 隨著幾人的探討,越來越多的人加入了進來。同是在《新青年》第4卷第4號的通信欄目,孫國璋草擬了六條具體措施,用以推廣世界語,得到了錢玄同的贊同。至於反對者,朱經認為「即就歐洲而論,英法德意西葡丹荷各有方言,各有文字,彼此不能強同,至今無法統一。……何以中國人卻要廢了漢文,去學羅馬文字呢?」任鴻雋用他自己的話講「有點Sentimental起來」,在給胡適的信中寫道:「吾國的歷史,文字,思想,無論如何昏亂,總是這一種不長進的民族造成功了留下來的。此種昏亂的種子,不但存在於文字歷史上,且存在現在及將來子孫的心腦中。」「若要中國好,除非中國人種先行滅絕!可惜主張廢漢文漢語的,雖然走於極端,尚是未達一問呢!」況且「《新青年》一面講改良文學,一面講廢除漢文,是否自相矛盾?……要是沒事做,不如洗煤碳去罷。」胡適給他們的回信,卻是將這些問題一概推給了錢玄同,自己則不予置評。 等到了《新青年》第5卷,討論變得愈發激烈起來,朱我農直接以《反對Esperanto》為題致信胡適,認為Esperanto甚至不能稱之為文字,文字應發端於語言,而Esperanto不過是「私造的記號」罷了。即便將來文字統一,也是隨著「國家種族的思想界限漸漸消滅,……,語言自然漸漸會得統一的;語言既統一,文字也就統一了。」「世界文字的統一,要從語言統一發端的。不是可以用私造的符號去統一的,……」胡適在回信中這一次也是站定了立場,表示了對改用世界語的反對。 錢玄同則就朱我農的來信,對胡適回復道:「承示朱我農君兩信,囑我作答。我看了一遍,覺得『反對Esperanto』的信,無可討論。朱君是認Esperanto為『已死的私造符號』,我是認它為將來人類公用的語言文字,所見統不相同,似可不必辯論。……若如陶孟和、朱我農及老兄之根本推翻Esperanto者,甚或不承認人類應有公用的語言文字者,則不復置辯。」 錢玄同的一番話,就差把「豎子不足與謀」幾字明著寫了出來,再有反對者便「照著劉半農先生的『作揖主義』去對付他」。 兩方的言辭愈發激烈,更有甚者已經開始給對方扣起了帽子,幾近於開始進行人身攻擊。《新青年》的通訊欄目因此變得烏煙瘴氣,陳獨秀評道:「諸君討論世界語,每每出於問自身以外,不於Esperanto內容價值上下評判,而說閒話,鬧閒氣……」。 眼見著兩邊僵持不下,《新青年》第5卷第5號,魯迅假託筆名唐俟寫了一封題為《渡河與引路》的信給錢玄同,認為「人類將來會不會有一種共通的語言」這件事誰也說不准,誰也拿不出證據來,如此便沒有什麼討論的必要。同時還告誡那些一味尊崇世界語的人「……倘若思想照舊,便仍然換牌不換貨:才從『四目倉聖』面前爬起,又向『柴明華先師』腳下跪倒;無非反對人類進步的時候,從前是說no,現在是說ne;從前寫作『咈哉』,現在寫作『不行』罷了。所以我的意見,以為灌輸正當的學術文藝,改良思想,是第一事;討論Esperanto,尚在其次;至於辨難駁詰,更可一筆勾銷。」魯迅的一封信,給愈發跑偏的世界語討論踩了一腳剎車,點明了文字改革的最終目的依舊是思想改革,在一些不能確定的飄渺之物上花太多的功夫毫無意義。對於通訊欄目的混亂情形,魯迅也認為來信的刊選「還可酌減」,「只需將誠懲切實的討論,按期刊載;其他不負責任的隨口批評,至多隻要答他一回。此後便不必多說,省出筆墨,移作別用。」 隨著魯迅澆下的的一盆冷水,相關討論迅速降溫,其後數年《新青年》的通信欄目上偶爾再有相關的來信,也多是對世界語的推崇。到了1920年,就連錢玄同也認為漢字漢語一時廢除不得,轉而倡導他之前反對的國語羅馬字去了。1922年5月,周作人當選北京世界語學會會長。在他同年9月份發表的《國語改造的意見》一文中,對以世界語取代漢語的主張表示了明確反對,「到了近年再經思考,終於得到結論,覺得改變言語畢竟是不可能的事,國民要充分的表現自己的感情思想終以自己的國語為最適宜的工具。……我現在仍然只能用那運命指定的或好或歹的祖遺的言語;我們對於它可以在可能的范圍內加以修改或擴充,但根本上不能有所更張。」此後,廢除漢文,改用世界語的主張便漸漸地少有人再提及了。 來源:機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