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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錦華談《飛向太空》《銀翼殺手》《星際穿越》| APSFcon預告

2021 APSFcon 另一顆星球科幻大會(線上)將於12月3日19點在B站(房間號122291)獨家播出! APSFcon首次線上嘉年華! 戳標題了解詳情 亮點劇透【第三彈】 今天要劇透的重磅嘉賓是:戴錦華老師! 戴錦華 北京大學中文系比較文學研究所教授,博士生導師,北京大學電影與文化研究中心主任 看點預告 「科幻是關於未來的哲學,是文明的預警者」 戴老師是一個科幻迷。 她說,「長久以來近乎貫穿我一生的是科幻閱讀。對於科幻文學的閱讀始終吸引著我、召喚著我、迷惑著我。」 她迷戀黃金時代的科幻作品,也迷戀賽博朋克,因為那種「昂揚」和「人的主體地位的不容撼動」總會「給你一點召喚」。 本屆APSFcon,你將聽到戴老師以科幻迷身份,一次性剖析幾大科幻經典(大呼過癮!)—— -萊姆的《索拉里斯星》和塔可夫斯基的《飛向太空》為何令人迷戀?它牽涉了哪段冷戰歷史? -《銀翼殺手》和《星際穿越》如何探討人類存續問題? -韓松為何是這個時代「大聲拉響警鍾的人」? 戴老師還有一個重要觀點:科幻不只是一個通俗的文類和流行產品,還在20世紀履行特殊功能,即,科幻是一種關於未來的哲學,是文明的預警者。這次,你還將聽到她對這個問題的深入闡釋—— -我們身處「科幻已至」的時代,科幻的終極意義是什麼? -太空是一個具有誘惑力的地方嗎? -元宇宙/賽博時代,如何看待虛擬技術和意識上傳? 更多內容 盡在2021APSFcon另一顆星球科幻大會 12月3日19點 B站(房間號122291)獨播 APSFcon場限周邊,即將售罄 戳這里入手 來源:機核

波蘭科幻大師萊姆:從「不可知」出發

寫在前面 2021年是偉大的波蘭科幻小說大師斯坦尼斯瓦夫·萊姆(Stanisław Lem, 1921-2006)的一百周年誕辰。在很長一段時間,中文世界中能夠讀到的萊姆作品僅有《索拉里斯星》《完美的真空》,以及後來引入的《機器人大師》。今年我們很高興地看到萊姆作品有了更完整、成套的譯介。在這里,我們也從自己的角度出發,對萊姆的科幻宇宙進行一些簡單的介紹和解讀。 相比於阿西莫夫、克拉克、海因萊因這些響當當的名字,可能因為作品的種類在此前相對較少,萊姆在中文世界里相對小眾,或者至少說,除開科幻圈內部一批忠實擁躉之外,這位波蘭大師的名字還沒有紅火到「出圈」的程度。 我們想要主要說說萊姆的不同。萊姆不混美國人的科幻圈子——實際上他也看不起他們——但他的獨特之處不僅僅是人脈、流派、國別這些政治上的區分,他的寫作風格、智識上的野心也和同代人迥然不同。 相比於我們所熟知的20世紀美國科幻里宏大、歌劇式的敘事、奇觀式的技術想像,萊姆的科幻作品有時更像是心智、哲學、思辨層面的小品。雖然是東歐出身,但萊姆並不完全像前蘇聯那一批科幻大師一般,來自於純粹「硬理工科」的技術背景,事實上,他對於詩歌和文學的了解很深,這些也成為了他科幻創作生發的土壤。 如果你此前曾閱讀過卡夫卡、卡爾維諾、博爾赫斯或是當代的科幻作者特德·姜,或許萊姆作品一些特定的地方,會喚起你對於前列科幻/文學/幻想大師的記憶。可以說,這位波蘭大師既詼諧、奇趣,又黑暗、深沉,他的一些近乎去類型化的作品,像是借用科幻外殼的哲學討論或者文學實驗。 從「不可知」出發 我們知道,科幻作品天馬行空的想像力最終仍然錨固在「人」這個終極母題上。 原因其一是人無法超越自身視野的局限性。科幻創作者向「未知」進行一種投射,這個未知可以是技術上還未達到的,時間上還未來到的,或是空間上還未抵達的,當然,這種未知也可以是對某種還未接觸過的文明的想像。借這種「未知」,創作者建構某種別樣的信仰體系、哲學體系甚至物理規則。但是,即便再具超越性的想像力,這種對所謂「未知」、「不可知」的投射仍然無法超脫人類自身的有限框架——用一句聽起來拗口又多餘的話來講,「人沒有辦法想像真正無法想像的事物」。 半透明的鬼魂、三頭六臂的怪獸、狀如一團粘液的外星生物……這些想像也只是人類已經見過的元素的重新組合,或夸張式的表現。沙丘研究所在講述「反人類中心主義」一文(點擊這里跳轉)中也曾經引述過尼採在《快樂的科學》中的這段話:「人在思考、分析時不得不從自己的立場和視角出發,而不能超越自己的立場和視角。」 原因其二在於創作的出發點和意圖。許多科幻創作者對於「未知」和「他者」的想像,畢竟還是用來反觀自照、反求諸己,不論時間多麼遙遠、設定如何在宇宙的另一端,其故事的本質仍然是對人類文明本身的諷喻,那些講述在星際間的事件,是經過變形處理的人類政治世界的演繹。 對於「第一次接觸」(first contact)這個科幻類型當中恆久的基本母題,萊姆享譽全球的傑作《索拉里斯星》正是展現了一個消極、真實又迷人的態度。如果說同代的科幻大師的創作,在於向「不可知」進發,那麼萊姆則是從「不可知」出發。想要與某個對象聯結與溝通,首先需要我們看到和理解對方,但萊姆提醒我們,這交往的第一步或許都永遠無法完成。地球與外星文明往往存在著超乎想像的不同,以及出乎意料的理解障礙。生命與生命之間也並非往往存在著共性。 「索拉里斯星」上只有一個居民,這個居民就是這顆星球本身——那片星球的重達十七萬億噸的海洋。書中,人類對這個生物最初的認知顯得模糊而粗糙:「它沒有經歷過地球生物所經歷的所有演化階段,也就是說,既沒有經過單細胞和多細胞生物的出現,也沒有經歷動植物的進化,也沒有進化出神經系統及大腦,而是抄近道,直接跳到了『穩態海洋』的階段。」 這個地外生命擁有著與地球上所有物種都不同的生物學基礎。它所表現出的復雜活動與生態反應,與人類認知中的一切毫無相似之處。盡管人類窮盡一切技術手段與分析方式,跨越了數光年的路程,耗費了數十年的時光,記錄了數以億萬計的文字影像資料,到頭來除了蒼白沉默的數據以外仍舊一無所獲。研究索拉里斯星的科學家們對其束手無策,到最後,所有人的研究報告中對於「接觸」一詞更是緘口不提,甚至在潛意識中將這個詞神化。 博爾赫斯在短篇《事猶未了》中也想像過一個「無法想像之物」,他寫下了這樣的句子: 我們能夠看明白一件事物,因為它在我們已有的文明和語言中有一席之地,但如果一樣東西並沒有構成所謂人類世界和人類語言當中任何可讀的意涵,它就仍然處於絕對混沌與不可知的狀態。 當然,科幻所關切的「未知」,還有一項:什麼是宇宙的終極真理和一切的答案?它超越了技術、時間和空間,指向了形而上天國的至高頂點。對於這一點,浪漫和樂觀的創作者會呈現這樣一幅圖景:已經得道解惑的高級文明會像餵食一般將答案遞到我們面前。而謙卑的科幻作家似乎也下意識地認為,答案藏在遠處;人類經歷了無數歷練與曲折蹉跎的險途之後,總能夠最終得到它,或者與之拉近距離。萊姆卻不像他們那樣無畏。在他的長篇小說《慘敗》中,對於「雙縫干涉實驗」有著這樣的描述:「這個世界,當被問到有關它的『終極實質』時,拒絕給出『最終』答案。」 在特德·姜處女作《巴比倫塔》中,巴比倫人建造了一座高聳入雲的通天塔,聯通地與天,想要直接踏往神的領地,但卻發現,人沖破那個最高的天花板以後,又從地下鑽出來了,一切變成了虛妄與徒勞——人永遠被限制在人類世界中循環往復,無法達到那個更高的地方。 蘇聯電影大師塔科夫斯基的名作《潛行者》(改編自斯特魯伽茨基兄弟的科幻小說《路邊野餐》)里,隨著如詩的緩慢鏡頭,我們看見潛行者帶著一名科學家和一名作家,進入被地外文明干涉過的「區」中,不斷徘徊,但終究沒有能進入那個傳說中能夠滿足人內心最深處欲望的「房間」——最後的、最不可知的、最神秘莫測的那個地方,科學進不去,文學進不去,宗教也進不去。 卡夫卡未竟的長篇《城堡》里,土地測量員K眺望著高處那座荒誕而神秘的城堡,用盡所有辦法,卻永遠只能流浪在其腳下,不得其門而入。 相似地,面對這般向「未知」進發但註定徒勞的、無窮的、無限的努力,萊姆寫下這樣的句子: 科幻小說不是學術教材或者理論著作,我們無法直接通過這些閱讀來掌握學術理論。但好的科幻作品卻能引人思辨,提供另一種看世界的眼光。萊姆所描繪的世界同樣是一面鏡子,它要求我們在不可知的境況中反思自身的存在。它使「理所應當」四個字失去了原有的分量。讓人類重新埋下頭,沉思自身文明語境下的邏輯基礎。 萊姆的作品昭示了人類認知的局限,甚至「認知」二字本身存在的局限性。他隱約地勾勒出思維的邊緣,而讓人模糊地察覺到邊緣外的存在,卻永遠無法一窺真相。萊姆在描述「索拉里斯星」時毫不吝嗇篇幅地去構建這個生命(世界)的虛構生態,各樣細節在他錙銖積累的筆墨下呈現出了繁復豐饒的世界性——而在這樣不可知又不可交流的世界沖擊之下,人類再也不是丈量萬物的標尺,「反人類中心主義」在這里似乎得到了絕佳的印證。然而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在去掉「人類」這個單元之後,我們仍舊無法實質性觸及任何准則,我們僅僅感受到了在索拉里斯的沖擊之下,人造秩序的岌岌可危。人類主體經驗,漸漸模糊成了宇宙中一個不起眼的常量。 即便人類接受了索拉里斯這樣的生命形式並賦予它文明之名,即便人類成功擁抱了索拉里斯且得到了它的反饋。二者之間的隔閡似乎仍然難以清除。正如書中寫到: 或者是對它種種欲望、激情、希望和痛苦的描述?而它將這些情感表現在活生生山體誕生的瞬間,表現在將數學轉化為物質存在、將孤獨和無奈轉化為完滿的過程當中?然而這一切都是無法言傳的知識,如果有人試著將其翻譯成地球上的任何一種語言,所有那些人們夢寐以求的價值和意義都將盪然無存,它們仍將遙不可及。 在這一點上,我們似乎無法繞過維根斯坦。這位哲學家在《邏輯哲學論》中寫下這句話:「對於可說的,必須要說清楚;不可說的,必須保持沉默。」並為之劃定了界限「可思的、能夠言說的、有含義的包括世界、語言、邏輯、科學;不可思的、不能言說的(但能顯示)的,無含義的包括邏輯形式、形上學主體、倫理學、美學。」 如果我們接受維根斯坦的觀點,那麼對於「索拉里斯星」這個萊姆筆下的虛構外物,又是否能夠綜上歸類呢?索拉里斯首先是世界的、存在的實體,與宇宙萬物一樣遵循著同樣的物理法則,它本應當是能夠被理解的,但人類還無法做到這一點。同樣的,萊姆在最後也並沒有證明人類在這個問題上是否永遠無解。本質上而言,人類與索拉里斯之間仍舊是主體的碰撞。這里存在的認知局限是人類的局限,而不是邏輯的局限。援引一段社科院哲學研究所陳常燊先生在《[論確實性]中的相對主義之謎》中的一段論述: 作為科幻作品,萊姆畢竟沒有給出我們任何確實的定數,萊姆筆下的人類現在無法理解索拉里斯星,也不知道是否有一天能夠理解它——我們也就沒有辦法確定人類與索拉里斯之間是否存在著不同的世界圖景。而正是如此,作品的懸念帶給我們的思辨能夠朝向深處無休止地進發。 相較於文明歷程而言,科幻小說的歷史並不算長,然而大師與傑作仍舊層出疊見。優秀的科幻作品可以給人帶來難以言表的感受,劉慈欣在談到阿瑟·克拉克時說過:「讀完《2001太空漫遊》的那天深夜,我走出家門仰望星空,那時的中國的天空還沒有太多的污染,能夠看到銀河,在我眼中,星空與過去完全不一樣了,我第一次對宇宙的宏達與神秘產生了敬畏感,這是一種宗教般的感覺。」誠然,無數科幻作家都抱有對星空和未來的炙熱幻想,寫作的訴求與思想的角度也必然不盡相同,但是萊姆的作品給人帶來的震撼,不會比任何科幻史上其他的黃鍾大呂來得輕些。 在群星璀璨的科幻大師之間,萊姆是獨一無二的。換一個角度來看,萊姆作品中略帶悲觀的「不可知」世界觀,某種程度上也是對宇宙浩瀚神秘的贊嘆。正如他在《慘敗》中的所提: /全文完 如果你喜歡我們的原創,歡迎關注公眾號「沙丘研究所」。如果你對設計、建築學或城市學感興趣,想要學習更多,歡迎關注公眾號「空地實驗室」。 近期沙丘研究所也原創設計並製作了一些周邊產品,歡迎點擊這里逛逛~ 這些收入能夠幫助我們更可持續地產出優質內容。多謝各位! 來源:機核

對談陳灼、雙翅目:萊姆誕辰100周年,他不只是一位偉大的科幻作家

在科幻界有一句廣為流傳的話:「如果把諾貝爾文學獎頒給一位科幻小說家,萊姆是當仁不讓的得主。」作為傳世經典《索拉里斯星》的作家,萊姆不僅是一位優秀的科幻小說家,也是一位精湛的思想家、評論家、技術專家,乃至波蘭宇航學會創始人。 萊姆精通技術,卻旗幟鮮明地反對技術統治論;他嘲諷人類,但又是一個堅定的人文主義者;作為一個在天主教的氛圍下長大的猶太人,萊姆是無神論者,可他的神學積累又遠超一般小說家。如果要用一個准確的稱謂形容他,那麼萊姆更像是一位博物學家,如果說博爾赫斯是朝向人類過去的知識去寫作,那麼萊姆就是一位面向未來的作家,但是在他對進步技術和未來世界的探索中,又藏匿著他對現世與人性百感交集的回望。 今年是萊姆誕辰100周年,他的作品已經被譯為52種語言,全球暢銷4000餘萬冊,被譽為世界上讀者最多的科幻小說家。但與此同時,國內關於萊姆的專題研究卻少之又少,很多人了解他,他又好像始終在煙霧中。借用陳灼老師的比喻:「我們看萊姆,就像《索拉里斯星》里的人類在看這顆星球。」 本期,我們就一同飛向太空,來探尋可以接近,但不可抵達的斯坦尼斯瓦夫·萊姆。 PART 1 萊姆的收官之作 宗城:歡迎收聽新一期的播客,今天我們找到了雙翅目跟陳灼老師一起聊萊姆。今年是萊姆的誕辰100周年,他的六部作品也經由譯林出版社出版,其中有五本長篇是中文世界首次引進。藉此契機,我們邀請萊姆的最後一部小說《慘敗》的譯者陳灼老師,以及科幻作家雙翅目,一起聊聊我們心中的萊姆,以及我們對萊姆作品的一些非常主觀的看法。 陳灼:大家好,非常巧的是,明天是萊姆的百年誕辰9月12號(本期錄制是在9月11號),但也有一個說法說是13號,所以我覺得這個播客錄制的時間很巧。我是陳灼,是科幻譯者,翻譯過的小說,包括菲利普·迪克的《流吧!我的眼淚》、傳記《神聖入侵》,還有《火星救援》,最近翻譯的是萊姆的《慘敗》。本職工作是遊戲設計師。 雙翅目:大家好,我是雙翅目,這次很高興能聊萊姆,因為萊姆其實是非常強的科幻作者。我是科幻作者,有寫《公雞王子》和《猞猁學派》這兩本中短篇小說集。我的本職工作現在是哲學方向的「青椒」,所以我自己的寫作,或者是我對於科幻的興趣和閱讀,更偏推想或者對哲學命題的探討。當然我就像大部分科幻迷一樣,都是從《科幻世界》開始,看著黃金時代風格的作品長大的。在這個基礎上,當我去讀萊姆的時候,我會發現,他其實既有非常深的哲學思考,尤其是對西方哲學的一些本質問題把握得很好。另外一方面,他給予讀者的體驗又有濃厚的科幻黃金時代的那種硬核感,所以我推薦大家去讀萊姆,體驗會很好。 宗城:萊姆是一個常讀常新的作家,我記得我第一次讀《索拉里斯星》的時候,就有一種非常驚艷的感覺,最近又讀《機器人大師》還有《慘敗》又會有新的體會。剛好陳灼老師就是《慘敗》的譯者,先有請陳灼老師分享一下,第一次閱讀萊姆是因為什麼契機?在這五本長篇里面,您為什麼會挑選《慘敗》來進行翻譯? 作者:  斯坦尼斯瓦夫·萊姆 出版社: 譯林出版社 原作名: Fiasko 譯者: 陳灼 出版年: 2021-8 陳灼:我第一次讀萊姆大概是在2004年、2005年,那個時候讀的第一本和很多人一樣都是《索拉里斯星》。我讀的是四川科技出版社的譯本,它在科幻大師這個系列里,還跟另外一本科幻小說放在一塊,叫《索拉利斯星·K星異客》,所以這麼多年還是記得《K星異客》這本小說,就是因為它和《索拉里斯星》在一起。 後來又看了《完美的真空》,但可能是因為有些翻譯上的問題,一直沒有看完。然後在國外買了《機器人大師》的英文版,再後來就有機會翻譯《慘敗》。 在此之前我跟譯林出版社就有過合作,《流吧!我的眼淚》和《火星救援》都是譯林出版的,趕巧他們要出萊姆的幾本書,編輯就讓我從里面挑一本去翻譯,我當時的想法是這里面有長有短,但是《索拉里斯星》已經有人翻譯過,我想翻譯一本從來沒翻譯過的,又看了一下關於萊姆的這些作品的評價,覺得《慘敗》是評價比較好的,然後就翻譯它。但是沒想到它是一個難度非常大的小說,它的長度和難度還是其次的,主要它中間涉及到的概念,還有各種各樣的景物描寫都非常的復雜,好在最終還是翻譯完成了。 宗城:能否在不過多劇透的前提下,告訴讀者《慘敗》是一個怎樣的故事呢? 陳灼:不做太多劇透的話,大概可以說是這樣子的,人類發現了一個外星的行星,通過觀測發現它應該是有文明的,因為它有一些特殊的行星反照率,還有一些特殊的觀測結果,發現它有文明,所以人類終於有一個機會去跟這個外星文明進行溝通了。但是不是在它這個文明誕生的很早期,也不是在它很後期,可能都已經跟人類沒辦法交流的情況下,所以人類利用了黑洞震盪這樣一個技術,讓他們的飛船能夠正好大概在這個文明,比較可以跟人類溝通的階段,彈個飛船過去。整個故事說的都是人類派著飛船去和外星文明溝通。但這個溝通遇到了非常大的阻礙,以及最後人類不斷地去想敲這個門,但是外星人不去應答,所以人類這個遠征隊是怎麼去對付他們遇到的困境。無法劇透,因為如果劇透的話,這本書就沒法看了。 宗城:在我看來,《慘敗》運用了正面強攻的寫法,每一處推演都有嚴密的邏輯鏈條,它的推想背後是一座豐富的知識博物館,而讀者需要按捺住性子,讀到結尾,就會是一浪又一浪的想像力核爆,《慘敗》是一部讓人望而生畏,需要鼓起十足勇氣才會寫同類型題材的長篇小說,它傳遞給人類一個信號——大部分事物我們可以接近,無法抵達。 我在看的時候想到了雷德利·斯科特的《異形》系列,也會發現很多我們童年時看到的奇思妙想的點子,原來萊姆早就已經寫過了。比方說《新世紀福音戰士》里面的巨型人形控制機,萊姆在《慘敗》里就寫到過這種東西,而且是非常詳細的描繪。剛剛也有跟翅目老師聊到這個,翅目,我看到你在豆瓣里面標記了你讀《慘敗》的感受,那你對《慘敗》這部小說的大體印象是怎樣的? 雙翅目:我之前在國外的時候,還挺喜歡企鵝系列的圖書設計,當時我買了《慘敗》和《未來學大會》的英文版,回國後就等著《慘敗》中譯本。第一,我英文沒有那麼好,英文小說其實並沒有讀得那麼順、那麼快。第二就是《慘敗》英文版的開頭,我讀了第一章以後,我發現沒有完全進去故事,之後比較忙,我就放下了。這次譯本出來後,我就很開心地讀這個中文版。 陳老師譯得真的非常好,每個細節都摳得很到,而且中文版最開始,或者說是這樣讀前1/3的時候,基本上我能大概判斷第一章比較難進入的狀態,和前1/3的有一些看似閒筆的部分其實是會為後面服務的,等我整本書讀完了以後,再去思考最開始讀的這個體驗,它可能是萊姆有意設計的一種閱讀體驗,它會讓你疑惑,這個故事到底是一個什麼走向?這種不是特別好把握的、難以進入的狀態,其實跟萊姆想表達的宗旨是有聯系的。 萊姆小說的一個宗旨是:人類很難去真正知道未知的東西。無論人類是通過感性還是理性的方式,都很難真正了解未知。所以《慘敗》在某種意義上是呈現這種接近卻無法抵達的感覺,它在各個層面上去展現了這個問題。 第二點是,我看完了《慘敗》以後也跟陳老師聊,我說很多世界著名的大家,晚年的最後一部作品,其實會有那種暮年感,可能因為年紀相對大了以後,他對於某些事情的把控會變弱,但是萊姆就沒有給我這種感覺。反倒是《慘敗》,從最開始讀到最後結尾,每一個細節,不管是文學表達的、人物表達還是每個技術點的把控,都沒有透露出他的心力體力或者能力有退化的狀態,反倒是因為閱歷而加強了,而且確實像是他的收官之作的感覺。 當我讀完《慘敗》以後,我對萊姆還真的挺佩服的,他在知識和筆力上都得有很好的調節和自律,可能才能達到這種穩健的狀態,所以萊姆在我的心中就更高大了。劇情的話,像剛才陳老師說的,有些地方尤其是結尾的部分,劇透了的話,體驗就不好了,所以真的《慘敗》不太好劇透。 宗城:萊姆把《慘敗》作為收官之作,顯然對這本書非常重視,那麼萊姆為什麼會以《慘敗》作為標題?這部小說反映了他怎樣的心境? 陳灼:《慘敗》大概是在1985年、1986年的時候寫的,後來在美國很快就出版了,當時波蘭正處於戒嚴狀態,萊姆移居到維也納,避開政治動盪,那也是東歐即將劇變的時期,在世界歷史的維度,冷戰即將走向終結,局勢的動盪更明顯。 《慘敗》對昆塔星的推演、對宇宙不同文明關系的遐想,也是對冷戰的一種投射,與此同時,它表達的是人類本身的這種內在的無法化解的矛盾。以《慘敗》作為書名,既是萊姆對於故國前路的憂思,也暗含了他對人類未來的悲觀看法。晚年的萊姆對於人類社會的未來產生了更大且難以化解的憂慮。 雙翅目:我覺得萊姆本人不是一個很極端化的人,他對理性的把握,是能看出來他能夠跳開情緒上的極端化,穩健而冷峻地去呈現不同陣營的矛盾。 《慘敗》一方面是某種意義上的隱喻,另一方面也體現出萊姆在做一些超出隱喻成分的創作。看科幻跟看非科幻的文學不一樣,比如說科幻說「天是紅色的,葉子是銀色的,反射著天的光」在科幻語境當中是很現實主義的一個狀態,但是在純文學當中就不是一個現實主義描繪。 萊姆在寫人類對於對立的想像時,他是一個很實際的探索,不僅是政治隱喻,他把自己對於技術革新、政治形態、人性的理解都融入到小說里,他是在做某種意義上的認知表達,或者是對人類認識能力的模仿和探索。 看《慘敗》也讓我想起《其主之聲》,因為《其主之聲》的故事背景就在冷戰之下,所以這兩部作品有一定的對比性。當人類面對一些未知的時候,人為什麼一定要把這件事情想成一個對立的狀態,這個是很有意思的一個點。人為什麼一定要把這個東西想成二元對立,這個也是一個很有意思的心理機制。 作者:  斯坦尼斯瓦夫·萊姆 出版社: 譯林出版社 原作名: Głos Pana 譯者: 由美 出版年: 2021-8 萊姆並沒有試圖去回答這個問題,萊姆是以一個科學認知的方式去探索,人怎麼去把這種心理狀態很科學、很有邏輯地建立起來,然後又把它推向對於個體社會和宇宙整體的想像和構建。看的時候覺得非常合理,但是要知道這個出發點是打一個問號的,但這個出發點可能又是人類認識世界的一個根本模式。在非常哲學或者非常本體的層面上,萊姆對於他所經歷的人生,從二戰到冷戰,進行了一個非常形而上或者是非常本體的想像,這是比單純處理冷戰問題或者冷戰的隱喻問題要更寬廣的做法。 PART 2 《機器人大師》是對極權統治的精妙諷刺 宗城:萊姆是一個能熟練類型化敘事又能反類型、反套路的作家,《索拉里斯星》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他能講一個很精彩的故事用經典的敘事套路吸引讀者,又能抵達豐富的哲學思考,達到很多自居嚴肅的作家也無法達到的思想高度。就像陳灼老師和翅目老師所說,萊姆是一位關心現實又不被現實隱喻所束縛的作家,他的小說呈現政治衝突、冷戰格局,卻不是奧威爾那樣很直接的諷刺。此外值得一提的,是萊姆的宗教和神學知識庫很豐富,他在《慘敗》里運用了大量宗教經典或神話故事里的典故,和文本也很融合。 我們這里談《慘敗》就告一段落,接下來可以聊聊《機器人大師》,這是萊姆的中短篇小說合集,兩位如何看待這部作品? 作者:  斯塔尼斯瓦夫·萊姆 出版社: 浙江文藝出版社 出品方: 果麥文化 原作名: Cyberiada 譯者: 毛蕊 出版年: 2021-4 陳灼:《機器人大師》我看的時間比較久了,最近把新譯本的前面一部分又重新看了一下。剛才說到冷戰,其實萊姆他的經歷非常豐富,他是1921年出生的,經歷了二戰前的波蘭政府,以及後來波蘭被蘇聯和德國瓜分的歷史局面,他的家鄉被劃到了蘇聯那一邊。二戰時期,德軍占領了波蘭,後來紅軍又打回來了,二戰後,萊姆又經歷了波蘭的民主化過程,到他晚年經歷了冷戰結束,所以他基本上是經歷了整個20世紀人類能夠經歷的各種各樣的社會形態、意識形態以及政權的形態,所以他看人類,和只經歷過一些比較少的社會生活的科幻作家或者作家,可能眼光是不一樣,他更多的看的是人類的整體,而不是單個的個人的喜怒哀樂。《機器人大師》這本書的特點就在於,它是科幻的,又是現實的,它是對極權統治的精妙諷刺,也是對人類不同政治形態的推演。 像《索拉里斯星》和《慘敗》這種,甚至像《其主之聲》,雖然好像跟現實有點關系,但其實《其主之聲》最後是非常宏大的設想,已經跟人類本身的歷史和地球的歷史沒有什麼太直接的現實關系了,《機器人大師》,包括還有一些他沒有引進的書,應該都是用諷刺的手法寫,是因為他對現實的這些痛苦的人類本身的悲劇,只能用諷刺來表示出來,從文學上的這種諷刺和幽默來表達出來,因為現實太過於痛苦了,這是我對他整個《機器人大師》這種寓言式寫法的理解。 雙翅目:我這邊也有《機器人大師》新的譯本,我還沒有完全看完。之前那個譯本其實看得沒有那麼早,應該是三四年前看的,所以其實印象還比較深。最開始覺得真的是挺可愛的一些想法,很不一樣。因為《機器人大師》的創作周期很長,它的寫作方式會不一樣。比如說《機器人大師》中間有一大段是《特魯勒和克拉帕烏丘斯的七次遠行》,就很像《一千零一夜》的七次遠行,因為《一千零一夜》作為中世紀的一個故事,它的一個核心看點就是故事套故事。 萊姆的作品常會有故事套故事的結構,他的文風不只有一面,《索拉里斯星》《其主之聲》《慘敗》比較冷峻,《機器人大師》和《未來學大會》更加幽默,表現出萊姆非常巴洛克和狂野的一面,這部小說集既是對現實的諷刺,其實也是對於現實把控的一種緩解。 《機器人大師》的一個故事也會讓我想起特德·姜的《除以零》。我記得兩個譯本,一個翻譯叫《剩餘的世界》,一個翻譯叫《如何拯救世界》,其實講的是把世界空化的這麼一個過程。萊姆對於數學和文學的運用,他的推理過程,都讓我想起特德·姜的處理,那是一個很數學式的寫法,而萊姆比特德·姜實踐的更早。《機器人大師》雖然叫《機器人大師》,但是它和阿西莫夫的《機器人大師》基於機器人三定律去真正寫機器人的發展、機器人的自我意識怎麼提高,思路是完全不一樣的,它是借著機器人的狀態,去討論不同種類的生命,去諷刺「外太空的各級政體」。但同時萊姆又借著兩個很有趣的人,他們對於自然科學的探索,然後去寫了一些很有趣的數學問題。 PART 3 他是真正面向未來和全體人類知識的寫作者 宗城:如果把萊姆跟當時世界的科幻創作潮流放在一起來看,他會怎麼看待當時世界范圍內比較流行的科幻作品?或者說,他自己有哪些比較推崇的作家,或者他可能又不太喜歡的一些創作流派?兩位可以從里面找一個角度說一下。 陳灼:萊姆與當時西方的主流科幻敘事是有所距離的。在訪談中他提到說,西方的科幻已經發展到一個邊界,他本以為,當凡爾納和威爾斯創立了科幻之後,經過了這麼多年的發展,西方的科幻應該已經寫得跟原來很不一樣了,所以到了60年代,波蘭有一些解禁,引入了一些西方的科幻之後,他看了之後他就非常驚訝,他說為什麼不但沒有進步,還出現了很大的退步,出現了很多主題的重復現象。所以他專門對西方的科幻寫了一些論文,從結構的角度進行批判。 批判也傳到了美國,美國的科幻界在70年代初讀到了萊姆對美國科幻的批評。相比於重復,萊姆更欣賞具有創造性的作品,他的《索拉里斯星》《其主之聲》等作品也是在打破傳統科幻的邊界,用他自己的手法來說,他已經推向了邊界。到了70年代中期,他開始寫《完美的真空》,已經完全不是科幻的范疇,他已經創造了新的手法在表達自己的理念。對於美國科幻作品,他欣賞的不多,菲利普·迪克和厄休拉·勒古恩是少有的兩個。 雙翅目:萊姆的閱讀面特別廣,如果要做萊姆研究的話,可能對比的並不是他對於當時文學流派的捕捉,而是他對於技術發展、哲學命題的反思。作為一位作家,他跟很多做純文學的作家還是很不一樣,他會去看很多非文學的東西,而且他從小就很聰明,知識量和閱讀量也比較大。在文脈上他更多繼承了威爾斯,對於前沿社會、前沿科學,以及對於科幻或者科學本身範式的處理,他具有過人的能力。 值得一提的是,萊姆對於康德的體系概念也比較熟悉,對於現象學、結構主義、解構主義等各種哲學思想和流派,他是大概知道的。所以我還還蠻期待他的《技術大全》中譯本,從中能閱讀他的思想譜系。我記得他一本書叫《科幻與未來學》(Science Fiction and Futurology),這本書就是他從理論層面來討論科幻。他也寫過《The Philosophy of Chance》,或者把它翻譯成「偶然的哲學」或者是「可能性的哲學」都行。他對於這種機率問題其實是有自己的看法。 所以如果去討論萊姆的話其實就很難。也可能是因為這個,國內有很多熱愛萊姆的讀者,我本來覺得對萊姆的研究可能做的比較多,但是搜了一下沒有我想像中的多,可能就是因為萊姆本身的作品翻譯資源少,也可能更多的是源於哲學、技術、控制論、未來學等各個層面的東西比較復雜。他對於文學或者藝術的理解雖然深,但是在他的寫作資源的組成中也只是一部分,這是他不同於諸多寫作者的一點,他是真正面向未來和面向全體人類知識的那種寫作者,所以到現在為止,萊姆還是一個不太可能被超越的高峰。 作者:  斯坦尼斯瓦夫·萊姆 出版社: 譯林出版社 原作名: The Invincible 譯者: 羅妍莉 出版年: 2021-8 宗城:我聽說理想國要引進他的《技術大全》。 雙翅目:對,就是這本。 宗城:今年是萊姆的紀念年,好像很多出版社都是卯著勁要在今年把它出了。 雙翅目:「科幻世界」還要出兩本他早期的短篇小說集,好像是《星旅行日記》和《太空旅行者》,我還在期待著今年會出更多。 陳灼:好像《完美的真空》也要出。 雙翅目:這個也是全譯本。 宗城:之所以萊姆的國內研究那麼少,可能也是因為他的中譯本遲遲沒有更新,現在國內很多學者還是會比較依賴中譯本,如果沒有的話,他們即便對萊姆感興趣,可能也會覺得非常的費神。 陳灼:剛才聽翅目說到萊姆研究,讓我想到了一個比喻:我們看萊姆,就像在《索拉里斯星》里面人類看索拉里斯星一樣,我們對他的認識處於一個逼近但永遠無法到達的狀態。當然這個比喻是誇大了,但是他的體系過於龐大和豐富,不論對當代的科幻作家,或者是做哲學研究的研究者來說,你要把他的這個體系全部把握住的話,不光要看他寫過的東西,還要看他了解的東西。這個體系之樹太龐大了。 宗城:萊姆本身可能就像一座座博物館,如果僅僅了解科幻去解讀他也遠遠不夠,可能作一個稍微不那麼恰當的對比,他的知識譜系有點像博覽群書的博爾赫斯,因為博爾赫斯也是一個閱讀量非常廣的人,要解讀博爾赫斯也是非常困難的一件事,但隨著今年萊姆中譯本的翻新,未來幾年會出現一個國內萊姆研究的熱潮。 雙翅目:你剛才說跟博爾赫斯對比,之前我跟陳灼老師剛聯系上時,也提到這個,因為博爾赫斯和萊姆都寫過虛構作品的虛構評論集,但兩個人的風格就會差別很大。我是本科的時候讀博爾赫斯,當時我印象很深,覺得好厲害,後來比較晚的時候才讀《完美的真空》,這次其實我又看了一遍,現在看的話,我會發現自己更喜歡萊姆,博爾赫斯在某些寫作的點上,是有一些神秘主義色彩的,所以在這個層次上,在某些問題上他可能不會切得特別准,或者鑽得特別精確,但是萊姆在這種虛構的虛構作品集和虛構評論里邊,他還是可以把很多問題寫得非常精確,而且他是從現當代的認知角度去寫的,作為對比,可能博爾赫斯是屬於西方文學的一個集大成者,但是萊姆是面向未來的集大成者。 陳灼:萊姆在論文集《Microworlds》(全稱為:Microworlds: Writings on Science Fiction and Fantasy),里面還收入了他專門論述博爾赫斯的一個短文。他也非常喜歡博爾赫斯,他認為博爾赫斯智識的來源主要是來自於過去的文學、神秘學傳統、過去的神話、過去整個人類的知識,但博爾赫斯很少或者基本不去了解科技的發展,如人類在控制論、資訊理論領域前進的腳步、人類未來的認知會往什麼地方走。剛才讓翅目老師說的很好,就是說萊姆寫東西他雖然也是虛構的,但他是基於對科技的理解上面去進一步的虛構,他的虛構是以對科學的認知作為基底。 PART 4 美國科幻作家里,萊姆最欣賞菲利普·迪克 宗城:其實剛才陳灼老師提到一點,美國的科幻作家里面,萊姆最欣賞菲利普·迪克,迪克也是一個國內科幻迷比較耳熟能詳的作家,他的《仿生人會夢見電子羊嗎?》就被改編成電影《銀翼殺手》。關於迪克和萊姆的交往,陳灼老師也可以講講。 作者:  菲利普·迪克 出版社: 譯林出版社 原作名: Do...

不只是科幻大師:「擰巴」的斯坦尼斯瓦夫·萊姆

斯坦尼斯瓦夫·萊姆(Stanisław Lem),波蘭國寶級作家,作品觸及科技發展、人類本性、人類認識世界能力以及人在宇宙中的位置等具有哲學意味的宏大主題,對科技與人類本身的有限性提出了諸多深刻的洞見與諷刺性的反思,不斷探索人類認知邊界,徹底改變科幻書寫維度。目前,萊姆的作品已經被翻譯為52種語言,暢銷4000萬冊,是「世界上閱讀人數最多的科幻小說作家「(西奧多·斯特金),也是無數科幻迷奉若神明的科幻大師。科幻圈公認「如果有一天科幻作家也能獲諾獎,那麼此人非萊姆莫屬」。 除了科幻作家的身份之外,萊姆還是波蘭宇航學會創始人、波蘭控制論協會會員、波蘭國家最高獎勵「白鷹勛章」獲得者,在萊姆誕辰百年之際,波蘭議會宣布2021年為萊姆年。除母語波蘭語外,萊姆還掌握法、德、俄、英語和拉丁文,兼通醫學、數學、哲學、進化生物學、物理學、信息學、控制論等領域,難怪安東尼·伯吉斯會稱贊他是「當今(二十世紀)活躍的作家中最智慧、最博學、最幽默的一位」,甚至繞日小行星3836與波蘭第一顆人造地球衛星都是以他的名字來命名的。 這麼多的成就與贊譽,或許會讓你以為,萊姆的人生也是如此光鮮順遂,但定睛一看你便會發現,原來這位大師竟如此「擰巴」: 比如說,對自己小說的電影改編嗤之以鼻。萊姆最為人所知的身份應當是《索拉里斯星》的作者了,該小說曾三次被改編成電影,其中最為知名的版本便是由安德烈·塔科夫斯基於1972年執導的《飛向太空》,獲1972年坎城電影節金棕櫚獎提名,以及坎城電影節評委會大獎和國際影評人協會大獎。然而,萊姆對他小說的電影改編的評價卻普遍很低,對《飛向太空》也頗有微詞,在他看來,塔可夫斯基拍的與其說是《索拉里斯星》,不如說是《罪與罰》,導演偏重表現人物的內心世界、道德上的當務之急,可自己的小說想表達的是康德的不可知論,即人類不能完全認識外部世界。 比如,雖然創作了那麼多科幻小說,但他卻始終看不上「科幻」這一類型,尤其是美國科幻,認為它們是「與科學關系不大」,而且「對未來的想像相當狹隘」。不過,萊姆自己的小說完全不同,它們建立在科學研究的基礎之上,是對技術、時間、演化,以及人類的天性(與文化)的哲學思考。讓萊姆的作品格外與眾不同的還有他幽默諷刺的寫作風格,充滿了雙關、玩笑和機靈的旁白。但與此同時,他這些講述時間旅行、外星生命和人種改良的迷人故事,也是關於人類與非人類生命在過去、現在與未來的諸多形態的復雜哲學寓言。 比如,作為一個在天主教環境下長大的猶太人,他公開宣稱自己是無神論者:「出於道德原因,我是無神論者——我深信,通過所創作的作品可以認識到其創作者,而在我看來,這個世界如此糟糕,以至於我寧可相信沒有任何神創造它!」然而,從他的作品中,我們明明又能發現他對神學濃濃的痴迷,有時甚至要超過那些有信仰的作家。 再比如,作為一位技術專家,他對技術統治論懷有毫不掩飾的敵意;作為一位堅定的人文主義者,他又一直在不厭其煩地嘲諷人類…… 萊姆為什麼這麼「擰巴」?讓我們先來了解一下萊姆是如何成為萊姆的。 1921年9月13日(據萊姆說,因為家里人迷信,所以身份證上的出生日期被改成了9月12號),萊姆出生於波蘭利沃夫(今屬烏克蘭)一個富裕的猶太家庭,父親是喉科學家、前奧匈帝國軍隊醫生。 1939年,蘇聯占領波蘭東部以後,由於「出身於資產階級」,萊姆沒法進入心儀的利沃夫理工大學,只得靠父親的關系,在1940年進入利沃夫大學學習醫學。第二年,波蘭被納粹占領,萊姆全家靠著醫護人員的身份和假證件逃過一劫,但有許多朋友都被送到了納粹的毒氣室。 他後來回憶道:「我知道我的祖先是猶太人,但我對他們的信仰和文化一無所知。因此,嚴格來說,是納粹讓我認識到自己身上流著猶太人的血。」 在納粹占領期間(1941-1944),萊姆被迫中斷學業,進入了一家德國公司擔任工程師助手,實際工種為汽車修理工和電焊工,這位年輕的工人看似平平無奇,暗地里卻一直在從德國人的倉庫里往外順軍火,轉交給波蘭的抵抗組織。 1945年,利沃夫被並入了蘇聯的加盟國烏克蘭,萊姆全家和其他許多波蘭公民被安置到了克拉科夫,在父親的堅持之下,他來到雅蓋隆大學繼續學習醫學。不想當一輩子軍醫,也不肯按照李森科主義回答問題,萊姆的考試不及格,沒能拿到畢業文憑。隨後,萊姆進入醫院的產科病房擔任助理,協助醫生進行剖腹產手術,這段經歷也是讓萊姆決心放棄醫學的原因之一——是的,這位不情願的醫學生還暈血。 為了補貼家用,萊姆開始了各種形式的文學創作。 1948至1950年間,萊姆在雅蓋隆大學擔任科研助理,為了閱讀文獻,萊姆學習了英語,再加上他原本就掌握的法語、德語、俄語和拉丁文,多語優勢和工作便利,使得他可以接觸和閱讀大量的科學文章,他對當時剛剛興起的控制論——一門研究生命體、機器和組織的內部或彼此之間的控制和通信的科學,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在這期間,萊姆發表了一系列的詩歌、短篇小說和文學評論,但長篇小說的出版卻困難重重——在波蘭的史達林主義時代,所有作品的出版都必須通過國家的審查和批准——這讓萊姆決心專注於科幻小說這一類型文學的創作,以迴避當時盛行的令他反感的社會主義現實主義風格。 同時,在幻想和理性推演中,萊姆也得以暫時地逃避現實,和記憶——戰爭與創傷的主題在他的許多作品中也隱隱有所體現。 1956年的「波蘭十月」事件以後,言論與出版自由擴大,萊姆的寫作才進入高產期,在1956年到1968年期間,他寫作了十七本書,其中有三部非虛構作品:《對話》《技術大全》和《機會哲學》,書中涉及的討論都是基於真實的科技、哲學與邏輯展開的,也成為萊姆之後其他虛構作品無盡的靈感源泉。 進入八十年代以後,萊姆更是把主要精力放在哲學、未來學文章的寫作上,他引用愛因斯坦的話說,自己能留給後世的東西,也無非是在智識上的奮鬥與探索。 看到這里,我想大家應該已經了解了萊姆何以成為萊姆。「二戰」後開始創作,冷戰中趨於成熟,萊姆是一位二十世紀的親歷者與見證者,也是一位堅定的人文主義者。 2005,萊姆在接受采訪時表示,自己對科幻小說很失望,對技術進步很悲觀,認為人類的肉身無法適應太空旅行,信息爆炸讓所有人都淹沒在信息垃圾的海洋中,而真正的智能機器人既不受歡迎,也無法製造…… 可以,這很萊姆。 以上觀點萊姆都早已在1964年出版的《技術大全》中表達過,只是進入二十一世紀以來,我們終於能聽懂他在說什麼了。這本創作於半個多世紀以前的未來學論集,在今天讀來依然充滿了前瞻性,萊姆自己也很滿意: 「《技術大全》是我所有這些論述性作品中唯一滿意的一本。這本書已經活了下來,而且依然很有生命力。」 但《技術大全》究竟是一本怎樣的書? 還是讓萊姆自己回答吧。 「那本談論《聖經》的前輩」指的是阿奎那的《神學大全》,事實上,《技術大全》這個名字便是對阿奎那《神學大全》的戲仿和回應,或者可以說,萊姆試圖創作的便是一部眾神隕落時代的《神學大全》。 萊姆為何要寫這樣一本書? 《技術大全》出版於1964年,涉及了進化生物學、物理學、信息學、熱力學、控制論等方面的內容,呈現了各種突破帶來的深遠影響,如香農對資訊理論的發展,圖靈在計算機領域的成果,馮·諾伊曼對博弈論的探索等等,討論了進化、宇宙、社會、現實、人工智慧、創造世界等深刻的問題。出版後便如一石激起千層浪,引起了科學界的廣泛討論。 如今,萊姆過於超前的預言中的網際網路、搜尋引擎、人工智慧、虛擬現實等事物和現象已成為現實,閱讀萊姆的最佳時機已然到來。正如萊姆所說,《技術大全》「活了下來」,而且「很有生命力」。 既然充滿了如此多的預言,那它何以成為「論集」,而非「科幻」呢?小機靈鬼兒萊姆也早就准備好了答案: 來源:機核

僅憑這一本書,他就是科幻文學不可被遺忘的名字

如果沒有斯坦尼斯瓦夫·萊姆,20世紀的科幻文學將遜色許多。 他是那種讓人沮喪、承認自我想像力平庸的作家,但他的作品魅力又不僅僅是想像力,還包括它以舉重若輕的方式,書寫了奧威爾式的政治寓言與博爾赫斯般的敘事迷宮。萊姆的文字水平並非一流,但他在設定、結構、敘事節奏上的把控,搭配他豐富的政治、哲學與天文學知識,使他的小說具有萬花筒般的閱讀快感,是那類讓人沒讀完就拍案叫絕的小說。無怪乎科幻界里有個說法,如果科幻有諾貝爾文學獎,那萊姆一定是當仁不讓的得主。 他打破了人們對宇宙生命形態的固有認知 萊姆的創作環境是冷戰時期被蘇聯控制的波蘭。他成長於意識形態極化與技術爆炸雙重d疊加的動盪時期。政治氛圍促使他思考極權統治與自由意志的問題。技術突破則啟發了他對腦神經科學、太空殖民、人工智慧、網際網路、搜尋引擎等領域的思考。萊姆的作品里,我最推薦兩本,一本是他的長篇代表作《索拉里斯星》,這是萊姆文學成就最高的作品。另一本是中短篇集《機器人大師》,這是萊姆想像力的集大成之作。 此外,《完美的真空》《未來學大會》《其主之聲》《慘敗》《伊甸》《無敵號》也是萊姆值得一讀,並出版了中譯版的作品。 如果說波蘭是盛產小說巨人的國度,斯坦尼斯瓦夫·萊姆就是其中耀眼的一顆星。 他不但是波蘭國寶級的作家,也是世界一流的科幻文學巨匠。他的《機器人大師》堪稱點子文學大全,《索拉里斯星》則挑戰了人們固有的對生命的認知。萊姆對小說的施展已不局限於故事,他通過小說這一體裁,深入探討了倫理、夢境、潛意識、文明衝突,乃至諸多形而上的哲學觀念。他的小說既是一座幻想的寶庫,也是對於「小說怎麼寫」這一元小說問題的新穎回答。值得一提的是,萊姆影響了一大批科幻作家的創作,其中就包括劉慈欣的《三體》。劉慈欣提出的「黑暗森林法則」,以及在小說中對生命形態的想像,其實就繼承了萊姆對宇宙的思考。 萊姆是一位不拘一格的作家。在《完美的真空》里,他給實際上並不存在的作品寫作書評,以假亂真。在《索拉里斯星》和《機器人大師》里,我們又仿佛見到了截然不同的作家。《索拉里斯星》製造了一種夢魘般的閱讀體驗,而《機器人大師》的語調更加輕松自在。《索拉里斯星》對生命形態的想像突破了人的思維定勢,它其實是一部反類型、反套路小說,許多宇宙探險類小說的套路是人類與外星人相遇,人進行星際征服,外星人作為人設想的生命形態,往往只是人或昆蟲、野獸的變體,這本質上仍是以地球的生存邏輯在設想宇宙,把人類社會的規律作為宇宙的定勢,但《索拉里斯星》顛覆了這種定勢,整本書甚至沒有出現一個實體的外星人,卻能讓人毛骨悚然、驚心動魄。它的魅力,正是對人本位、人的思維定勢的突破,《索拉里斯星》不僅僅是一部科幻小說,也是一部存在主義式的太空歌劇,一次對人的精神分析報告。 《機器人大師》的風格比《索拉里斯星》輕快,但想像力不遜於前者。比如書中的「倖存機」、太陽之域、「《銀河法律》禁止自我復制」、名為耶和華的預測單位、根與對數的黑暗森林、能夠製造虛無的機器,單單是「國王把電子詩人變成一個帶有韻律的星群爆炸引擎」,就足夠聯想出一部浪漫的科幻電影。在萊姆詼諧幽默的文字里,蘊含著他作為理工男和詩人的雙重面向,一位偉大的科幻作家往往具備兩性,洞察人類社會的至惡,又保有一顆仿佛未被世故化的純真之心,《機器人大師》的平衡感,恰恰在於它是用純真語調來講述冷酷之事,它用輕的方式去介入重,恰可呼應日後卡爾維諾《新千年文學備忘錄》里的觀點:「如果要顯示生存的重負,那就應該輕盈的顯示。」 讀萊姆的作品令我想到莊子,他們看似截然不同,卻又共享了一種迷人如《逍遙游》般的腔調。七次遠行,三台故事機,從電子詩人與變形警察,到機率龍與解凍之人,萊姆在一本書里放置了許多人一輩子都沒有的奇思妙想,又在對自由意志、人格交換、虛無主義、意識形態的思考中,為讀者提供了理解今日世界的鑰匙。 在《機器人大師》星雲般絢爛的想像中,富有哲思的句子也比比皆是。《利他黴素》里,機器人思考道:「通過創造奇跡去使他人獲得幸福,是我所知范圍內最具風險的一種技術手段。」《如何拯救世界》里,萊姆借人物之口說:「你以為虛無是懶惰和不作為的產物嗎?錯!虛無是正面而積極的工作所帶來的結果,可以說是一種『非存在』的狀態,而這種狀才是存在於真正不存在的人中的獨一無二、無所不能的狀態!」這些辯證的思考,體現出萊姆不按常理出牌的想像方式,也蘊含著他對人事犀利乃至冷峻的思想。 萊姆的科幻文學底色是反極權、反烏托邦 《機器人大師》並非騰空務虛的架空作品,它的一些章節能讓讀者嗅到冷戰的氛圍,感受到萊姆是如何將現實融入到小說的筆觸。比如書中第28頁:「他最偉大的改革是叛國罪的國營化。由於鄰國一直在派遣間諜,他就設立了皇家密告官,這位官員帶領著一批賣國下屬,向敵國的代理人販售國家機密以換取一定數量的金錢。不過這些代理人通常指購買過時的機密——它們比較便宜,他們得為自己花出去的每分錢負責。」(浙江文藝出版社版本,下文同) 以及在「特魯勒和克拉帕烏丘斯的七次遠行」中:「伯特沃勒克國王的子民們衣著簡朴,起早貪黑地辛苦勞作。他們的工作就是編織保護堤岸用的柴籠和加固戰壕用的柴捆、製造兵器和寫匿名舉報信。」 告密、舉報、意識形態戰爭,這是萊姆在冷戰時期的肉身體驗,而它的母國波蘭,歷經沙俄騎兵到納粹閃電戰的數次浩劫,二戰後仍面臨著蘇聯與北約的冷戰陰影,布拉格之春,南斯拉夫變局,一次又一次地緣政治摩擦,都使波蘭這片土地上的作家對意識形態戰爭有著深刻的體驗,萊姆雖非政治學者或批評家,但他同樣通過文學的形式,隱晦地表達出他對極權與冷戰之風的厭惡。 《機器人大師》不僅被視作一部科幻經典,它也是一部反烏托邦、反極權小說的代表作,將此書與《1984》《使女的故事》等小說對照,我們會更理解萊姆的用意。相比起《1984》這部反極權青年眼中的文藝聖經,《機器人大師》或許更近了一步,它不僅諷刺極權,而且在嘗試思考如何對抗極權、終結極權。 要了解這本書的現實寓意,就需要知道它的出版年份和寫作背景。《機器人大師》(Cyberiad)首版於1965年,此時的波蘭正處於蘇聯威脅的陰雲下,波蘭的政治家和文藝創作者都難以迴避一個問題,就是對冷戰和極權主義的思考。而在當時的波蘭,誕生於計算機科學,日後被廣泛運用在政治、經濟、文化領域的控制論,裹挾犬儒主義、民粹主義之風,在東歐的土地上盛行。萊姆眼見於此,決定寫作一部既能施展想像力,又能隱晦地反映現實的小說,於是就有了《機器人大師》。 整部小說設定在一個人類日漸稀少、機器人統治宇宙的未來,小說中兩大主角特魯爾和克拉帕西厄斯,就是機器人中最聰明的兩位。這部小說實際上借鑒了歐洲文藝復興時期的流浪漢小說和冒險小說,主人公穿越不同星系,像是通關遊戲一樣的體驗,很容易讓人想起《堂吉訶德》或者《巨人國》里的設定。全書一共分為七章,二十多個故事,《特魯爾和克拉帕西厄斯的七次遠行》是其中最長的章節,又分為七個小節。這些故事既可以作為單獨的短篇小說,也可以串起來,構成一個想像力豐富的機器人宇宙。 具體來說,《機器人大師》有不止一處地方暗含了萊姆的反烏托邦傾向。他認為史達林主義式的神話並不能使全民幸福,而是一種20世紀的全民奴役。 蘇聯的宣傳話語製造了一種通過消滅資本、抑制富人,來保護底層勞動群體的宣傳論調,但這種宣傳與蘇聯實際情況大為不符,蘇聯並不社會主義,而是在戰後演變為官僚資本主義,一種國家寡頭的經典形態,萊姆恰恰是用蘇聯作為樣本,用顛倒或諷刺蘇聯政治話語的方式,為他的小說賦予了荒誕主義的色彩,而這所謂的荒誕,其實是對現實的婉轉哀歌。 《戈尼亞隆國王那三台講故事機器的故事》里,第二位機器人就講述了一個辛辣的政治諷刺故事。他提到在過去,有一位名叫馬拉普澤(Malaputz)的惡魔學者,考慮到當時社會寒門機器人生存不易,他四處演講,呼籲一種新型的電路連接方式——只要有一個人進行摩擦,其他人就都能獲得電流,不管離得多遠,電流都可以傳導到位。很多人聽信了他的話,將原來從右至左的並聯都拆除了,用上了豪斯電流技術。結果,他的做法引起了不同民族、階級、國家機器人之間的戰爭,曾經致力於社會平等的做法,卻演變為更殘酷的奴役和屠殺。 萊姆用荒腔走板的調子寫道: 「這些不同的意見和聲音碰撞在一起,導致了口角和衝突,而衝突又變成了互相辱罵,而辱罵又上升為對宗教神明的褻瀆,而對宗教神明的褻瀆又導致有人狠狠地踢了金屬板國王位繼承人法賴烏斯·不愛德腐拉卡斯王子一腳,而這一腳就是戰爭的導火索,庫普洛樂根利亞國的銅人和樂根利亞王國的冷焊接人之間爆發了大戰,這場大戰一共持續了三十八年,又延續了十二年,那是因為在第一次大戰就要結束的時候,到處都是碎片和廢墟,無法判定到底是誰贏了戰爭,於是雙方重新發動了戰爭。他們相互碾壓著、攻擊著,一片混亂,他們的廝殺導致電流耗光、瓦特流盡,最後陷入了完全生命電壓的迅速下滑,人們將之稱為『馬拉普澤化』。」 實際上,萊姆在小說中描繪的很多星球,都像是蘇聯的變體,彌賽亞式政治領袖、秘密警察、鄰人舉報、以平等、大同話術行奴役之實等,無不讓我們看到一位波蘭毒舌作家對極權主義的辛辣諷刺。在萊姆看來,極權主義並非不可戰勝,依靠奴役來維持統治的國度,總有它的脆弱之處。 在《機器人大師》里,萊姆提供了多種和極權主義鬥智鬥勇的方式,包括但不限於「滿足國王所有的欲望,令其瘋狂」、「誘使內部黨爭,加速系統崩潰」、「製造契約,並通過人民的力量施壓,令統治者被迫遵守」、「訛詐統治者,比統治者更能耍無賴」等。 萊姆的小說可謂是種種天真幻想的解毒劑。在《戈尼亞隆國王那三台講故事機器的故事》里,他諷刺的是那些渴望通過一次性革命解決社會問題的激進人士;在小說《利他黴素》里,萊姆設想了一種利他黴素。服用該藥物者,可對其周圍五百厄爾以內的人的所有情感、心情及感受進行普遍化統一。結果,使用利他黴素的星球卻很快陷入混亂,結果這個星球很快就陷入了混亂;在《第三次遠行:機率龍》的故事里,萊姆則想到了訛詐君主的方式。 偉大的作家常常是一位預言家 閱讀萊姆的作品,會令我想到當代科幻作家特德·姜。他們的小說都具有強大的推想性,不只是創意層面的推想,也包括如何運用設定直抵形而上的哲學問題。 特德·姜曾說:「所有我作品中的那些對思維實驗的展開和對哲學問題的探究,這些都正是科幻所要做的。」 他的作品激起讀者思考小說的可能性,這些精雕細琢的短篇,如同星辰展現出它神秘的色彩。他會用一個很短的故事,讓你換一個角度思考這些事。比如,自由意志或許是一個悖論?我們可能根本沒有自由意志。如果你看到了未來,但那是一個對你本身不太好的未來,你是否還會去按照命運的軌跡行走? 在《你一生的故事》《巴別塔》《前路迢迢》里,特得·姜以一種很動人的方式切入到這些議題。他的短篇迷人的地方,一方面是語言的雋永,另一方面是嚴肅的哲學命題思考。 而在萊姆的小說里,我們同樣能看到這樣迷人的質地。比起特德·姜內斂寡淡的語言,萊姆的文字更為生猛,更具有那種不按套路出牌的野生氣質。 在萊姆的寫作中最為精妙的兩類,一類是具有神秘質感、宗教色彩的寫作(代表作如《索拉里斯星》),另一類是他的反諷書寫。蘊含了大量政治諷刺、一語雙關、玩笑和幽默的畫外音。(代表作如《機器人大師》)。 此外,萊姆本身就是一位前沿命題的嚴肅思考者和評論者,他撰寫的《技術學大全》(Summa Technologiae)是一部未來學、技術學和科學的論集,這部書名模仿了托馬斯·阿奎那《神學大全》(Summa Theologiae)的作品,蘊含了萊姆本人對控制論、人工智慧、自由意志、生物學等命題的思考。而這些思考正是通過《索拉里斯星》等文學作品展現出來。 在《技術學大全》里,萊姆開宗明義地說道: 「在這里,我會將討論的重點放在我們文明的許多方面,它們是從我們現在已知的那些前提中可以猜測和推導出來的,而不論其現實性如何。我們所假設的這個框架的基礎就是『技術』,即,實現某些一攬子既定目標的方法,這些目標由我們的知識和社會資源所在的狀態提供其實現條件,而且在最開始的時候並沒有人把它們看做是目標。」 萊姆在《技術學大全》里對人類中心主義和進化論都展開了解構,他將人類從自我構造的神壇中請下,使其與萬物並列,納入冷峻的宇宙維度和歷史維度中審視。萊姆認為道德倫理是人類的重要貢獻,但20世紀卻是一個道德倫理消散的時代,在1994年與施威斯基的討論中。他指出「從傳統延續而來的倫理類型全部都在迅速失效」,文藝復興後的人類經歷了啟蒙運動、工業革命、社會主義等等巨變的沖擊,上帝已死的論調盛行,宗教、神話、帝國等多種形式的權威遭遇前所未有的挑戰,而極端民族主義與極端宗教主義興起,虛無成為時代情緒。萊姆認為:二十世紀下半葉的人類處於某種類型的「對真空的恐懼」之中,「結果是給了我們一種新類型的『沒有良心的人』。」(引自《技術學大全》英譯者前言),而這種人類心理與道德倫理的巨變,是當代科幻寫作乃至整個文學寫作都必須面對的問題。 除了上述已經有中譯本的作品,萊姆的小說作品還包括:《火星人》《太空人》《變形醫院》《麥哲倫星雲》《犯罪現場調查》《調查》《機緣巧合》《高堡》《浴缸發明回憶錄》《凡人引擎》《地球和平》《星際歸來》《謎語》《星旅行日記》《太空旅行者回憶錄》《太空人佩克斯》《戈萊姆14》,另有若干散文評論作品,至今未有中譯本。 這其中,有像《火星人》這樣的練筆之作,也有《太空旅行者回憶錄》這樣的類型化星際探索小說,這部分和國內已經出版的《伊甸》《慘敗》等作品相似,基本是太空人去到某個神秘星球的設定。 這里面最精彩的要數萊姆的政治諷刺小說、偵探小說,比如《浴缸發明回憶錄》,書名致敬了《薩拉戈薩手稿》(The Manuscript Found in Saragossa),它是套了一個科幻小說和特工小說的殼,對蘇聯式國家體製做出諷刺。你既可以把它作為一部蘇聯笑話大全,也可以作為一部卡夫卡式的小說。 讀萊姆的小說,第一感覺是好玩。現在很多小說不好玩,苦大仇深,想看破人性,呈現真理,但就是不好玩。它們有的是對自己太苦,有的是世界太苦,還有很多,是過度自戀而不自知。相比之下,萊姆是用好玩的方式,給你講嚴肅的事。他就像是一位愛說瞎話、笑話和反話的讀書人,在鐵絲網與監控之眼的控制下,用玩笑傳遞出刺向黑暗之心的鋒利匕首。因此在今天,萊姆的小說並未過時,反而愈發顯露出對現實的穿透力。 偉大的作家常常是一位預言家,而萊姆就是這麼一個人物。 來源:機核

從劉慈欣到萊姆,所謂「科幻的世界水平」到底是什麼水平

新版萊姆的廣告詞,「一己之力把波蘭科幻抬到世界水平」,毫無疑問是對標劉慈欣老師的「一己之力,把中國科幻抬到世界水平」,感覺這個「一己之力」加「世界水平」是科幻後進國家的科幻大師定製標簽。 但這個所謂的世界水平真的是個非常打臉的評價——起碼對萊姆來說,當下所謂的「世界水平」萊姆是絕對不稀罕的。相反,這聲「世界水平」,倒更像是一種嘲諷,把萊姆當年抬得槓,又給槓回來了。畢竟,美國科幻徹底和世界決裂,開始一意孤行的標榜自己代表世界這事本身,萊姆同志也算功不可沒。 追根溯源,還要從美國科幻和歐洲科幻的分歧說起。 美國科幻起源於二戰後親近民眾的地攤雜誌,而歐洲科幻植根於正統的精英文化,兩者間本身並不存在不可調和的硬核分歧,但最終在出版和利益的爭奪中,歐洲和美國的市場需求天差地別,最終才直接導致了美國所代表的「世界科幻」和歐洲所堅持的「正統文學」的徹底決裂。 總而言之,二戰後,英語言世界下,通過自身的媒介和市場,成功打造出一個非常龐大而高效的科幻出版商業體系。以美國為例: 巨大的圖書市場和優越的出版報酬,使得當時科幻在美國市場成為了非常熱門的文學類型。低門檻,高收益,最重要的是,市場前景一片大好——拋開出版不說,電影和電視都對其青睞有加,再不濟還有遊戲公司暗送秋波。 賺錢的路上永遠人滿為患,當時美國主流科幻雜誌上充斥的,多半是為了騙錢的文字垃圾(這個現象可以參考當下的短視頻市場)。無論是歐洲還是美國,很多作家,尤其是在主流文學圈獲得認可的作家,是會主動和科幻劃清界線的,比如馮內古特。 我們來看一下著名科幻作家厄休拉·勒古恩在接受《巴黎評論》采訪時是怎麼說的: 嗯,當時美國科幻出版的現狀就是人傻錢多,以致大量的美國年輕知識分子們想進科幻圖書市場里分一杯羹。他們漸漸聯合起來,抵制當時盛行的劍與魔法、太空歌劇、星際旅行等老式科幻,搞起了所謂的科幻新浪潮運動。 與此同時,反觀全世界圖書市場,在美蘇冷戰爭霸鬧得上天入地的時候,各國知識分子都有各自關心的熱點話題。70年代,法國人忙著搞學運,思考他人及地獄;聯邦德國還在談論勃蘭特的華沙之跪;佛朗哥治下的西班牙開始經濟騰飛,但選舉及民主呼聲也正在回歸;隨著馬爾克斯發表了《百年孤獨》,拉丁美洲文學爆炸成為文學圈的新寵。 歐洲諸國科幻並沒有像美國一樣,開拓出巨大的商業利潤,相反,圖書出版及市場依然由傳統知識分子所控制,很多作家從事科幻創作,但他們都不承認自己是在寫科幻。而受美國科幻影響,很多國家出現了科幻愛好者小群體,但影響和規模都與美國科幻無法相提並論。 你問歐洲知識分子,怎麼看待美國的科幻小說?他們會撇撇嘴,不屑地說,那玩意和《playboy》一樣,是美國中產階級性壓抑的產物。那你他們怎麼看待法國的《榿木王》和德國的《鐵皮鼓》這種帶有魔幻元素的文學小說?他們會一臉崇敬地說,那是歐洲偉大文學傳統新時代的又一次復興和升華,是植根時代大潮的曼麗之花。 說白了,文學小圈子都是自己玩自己的,這本身不是什麼大事,偶爾互相diss一下,婆羅門一下,那也是傳統藝能。那你說歐洲有沒有發展自己的科幻呢,當然有,法國、蘇聯、德國乃至東歐諸國,先後都設立了屬於自己國家的科幻文學獎。其中以法國的Grand prix de l'Imaginaire最為悠久,1973年設立,持續至今。 這里多說一句,法國人不認可現代科幻的起源是瑪麗·雪萊的《弗蘭肯斯坦》。法國人心目中的科幻起源是1650年的法國小說《月球國乃至月球帝國喜劇》(L'Histoire comique des États et Empires de la Lune )。 但當時美國科幻圈並沒有徹底跟歐洲決裂,相反,受年輕知識分子的推動,當時的美國科幻圈還在翻譯和引進各種歐洲科幻作品(並未被分為正統科幻和帶幻想元素的文學作品)。但隨著新浪潮運動的愈演愈烈,美國科幻文學內部漸漸勢同水火。一方面,老一代科幻作家以海因萊因為首,意識形態明顯偏右,積極為冷戰吶喊鼓勁;另一方面,當時低俗科幻仍然大行其道,讓那些年輕知識分子作家白眼都快翻出血了。但畢竟在同一個圈子混飯吃。 抬頭不見低頭見,明吵明罵誰都撕不下臉,那不如玩點陰的,請個所謂的圈外人來破局。 萊姆同志,這個光榮的任務就交給您吧。 我承認,我在此處有陰謀論的成分,但考慮到各種時間節點的高度契合,以及之後一系列的連鎖反應,讓我很難相信這是一大串完全無心的,沒有任何派系推波助瀾的偶發事件。 為什麼是萊姆,此中根源很難考證。從某些地方能找到些許蛛絲馬跡:萊姆一直跟美國科幻有聯系,他很喜歡PKD,1972年他主持在波蘭翻譯出版了PDK的《尤比克》;他關於PKD以及美國科幻的很多言論,讓一些人覺得萊姆是個非常合適的攪局者;萊姆是標準的歐洲知識分子科幻作家,在歐洲諸國有很高聲譽(在波蘭、德國、法國獲過獎);萊姆所在的波蘭既屬於紅色陣營,又沒有特別強的紅色烙印。 1973年,美國科幻協會邀請萊姆參加世界科幻大會,並邀他以榮譽會員的身份加入美國科幻協會。但隨著萊姆到訪美國,此事很快演變成一連串鬧劇:先是萊姆的榮譽會員身份被取消,協會的說法是萊姆獲得了正式會員資格,故而取消掉臨時的榮譽會員身份(萊姆本人的說法則是,很多人公開指責自己的成分和立場不對,所以協會取消了他的榮譽會員);隨後,科幻協會請萊姆成為正式會員,但萊姆本人拒絕了;繼而包括厄休拉·勒古恩在內的一批會員退會以「聲援」萊姆;最後,PKD跳出來和萊姆斷交,他寫信給FBI,舉報萊姆是個紅色政權虛構出來的角色,試圖破壞美國科幻協會…… 總而言之,萊姆的美國之行不單徹底搞砸了他本人和美國科幻協會的關系,也使得一群美國年輕作家(大部分思想偏左)吵吵鬧鬧地退出了美國科幻協會…… 隨著萊姆跟美國科幻協會以口吐芬芳分道揚鑣為結束,歐洲大陸科幻圈乃至文學圈,也徹底跟美國科幻割席斷交——活生生的作家被你們說成是虛構人物,玩不起玩不起。這個影響不單是歐洲,包括阿特伍德在內的很多英語作家,也徹底對美國科幻圈避而遠之。比如阿特伍德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堅決不承認自己寫的是科幻,進而和勒古恩展開過一場曠日持久的,關於什麼是科幻的書信辯論。 這里我們回頭重新審視萊姆和美國科幻的巨大分歧,本質還是歐洲知識分子瞧不起美國地攤文學。萊姆關於科幻的主要觀點詳見《微觀世界——關於科學幻想作品》(Microworlds- Writings on Science Fiction and Fantasy )一書。書中收錄了萊姆的關於科幻文學創作的九篇文論,我這里簡單概括下萊姆的一些論點: 科幻文學是文學的一種先進格式。它本質是文學,但有別於古典主義、現實主義等,它是隨著時代進步而產生的新形式。幻在文學體系里的同源近親是神話和童話,他們同樣脫胎於奇想故事,也同樣往往提出某種道德訴求。有關道德倫理的考量才是科幻文學的價值根基。區分科幻和神話的核心是科學,科學是可論證可證偽的,神話是泛靈論的,無法被歸納的。這也是科幻和幻想的區別。美國科幻誕生於地攤文學,它們絕大多數非常糟糕。千萬不要用美國科幻當做科幻的標杆和模板。在當下以美國科幻為模板的「科幻文學世界」里,好的科幻作家都會有個主流文學夢,他們會嘗試偷渡到真正的文學世界,而不是自甘墮落待在文學界底層的「科幻圈」混飯吃。但科幻作家的偷渡並不現實,相反,科幻圈應該主動邀請那些主流文學圈的優秀作家來幫助自己提高水平,好作家及好作品從不挑剔讀者。這里,萊姆列舉該被請來的好作家是卡爾維諾、君特·格拉斯和尤內斯庫。萊姆關於時間旅行問題專門寫了一篇文章,籍海因萊因《你們這些回魂屍》詳細探討了祖父悖論的種種可能……在萊姆看來,超越常識、顛覆認知、動搖倫理的思維實驗是科幻最大的魅力之一。人類的無知和愚蠢恰好是創作出有趣的科幻作品的一個前提。相反,全知全能和絕對正確是個神學概念,而神學和科幻非常不搭。萊姆個人非常推崇PKD,這本集子九篇文章,一篇專門介紹PKD,一篇介紹PKD的作品《尤比克》,還有多篇在論證時大量引用了PKD的作品作為論據。 雖然當時英語世界其實也有不少科幻作家認可並接受了萊姆的意見,但市場和出版行業的束縛決定了他們沒法跟現行的體制徹底決裂。最終,新浪潮科幻運動也以失敗而告終。 也是自此之後,英語科幻完全放棄了吸納其他語系作家進入所謂的「美國科幻協會」,反正英國、澳大利亞和加拿大這些英語國家,已經有了充足的產量和市場,帶不帶其他人玩已經完全無所謂了。羅伯特·索耶創建加拿大科幻協會時,直接起名就叫美國科幻協會加拿大分部。而整個英語語言的科幻評選,比如雨果獎、星雲獎和軌跡獎,都直接放棄了設立引進文學獎。 英語科幻研究開始瘋狂自閉,在這種大環境下,所謂的世界科幻研究,其實是只關注英語語言內的科幻研究,而科幻的定義也被單純鎖死在了美國地攤文學所產生的狹義「科幻」。最直觀的例子,全世界所有語種的科幻文學評選,都會單獨設立引進文學獎,唯獨英語科幻評選都不設引進文學獎。這既是一種傲慢,也是一種霸權主義。 回歸到標題所提的問題,當下中國過分糾結於「世界科幻」的名頭,但缺乏了真正有廣度的資料收集和研讀,沉醉於英語科幻而不自知,已經走進了一個非常片面和狹隘的誤區。如果拋開傳統的英語科幻文學研究和資料,以語言作為劃分依據,法語科幻、俄語科幻、日語科幻、西班牙語科幻、德語科幻、東歐科幻都不乏非常出色的作品,比如當代俄羅斯的反烏托邦、法國的自然環境科幻、東歐的諷刺科幻等,限於篇幅,這里就不單獨介紹了。多種語言和文化所凝聚出的「真·世界科幻」被虛妄的英語科幻所替代,這不能不說是一種遺憾。 來源:機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