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重絢麗的火焰【人民日報海外版】

人民日報海外版 華文文學 017期
新西蘭華頁
2019年4月25日星期四
作者名錄
胡弦/劉川/彭驚宇
主編:佩英/蘇清風 
推送:張立中
攝影:珊瑚、軍翔
胡弦作品 

胡弦,現居南京,《揚子江詩刊》主編。出版詩集《沙漏》《空樓梯》、散文集《永遠無法返鄉的人》等。詩作曾獲《詩刊》《星星》《作品》《芳草》《文學港》等雜誌年度詩歌獎、柔剛詩歌獎、騰訊書院文學獎、花地文學榜年度詩人獎、十月文學獎、魯迅文學獎等。

花園

你知道當我坐在這條長凳上時

許多年代已過去了,

許多人許多事,有的消失,有的

已被寫進了書里。

當我坐在這條長凳上,

當不知名的鳥兒鳴叫,

當不識字的南風一次次經過,我意識到為此

寫一首詩的確是多餘的。

地上,斑駁的樹影和從前一樣,

除了那向每陣風傾斜的新枝。

無數被混淆的歲月,沙沙響。

一座花園,正是那失而復得的花園。

年輕的時辰


樓上有個小孩子在彈鋼琴,

反復彈一支簡單的曲子。

——部分已熟練,部分尚生疏。

我聽著,感覺此刻的生活,

類似這琴聲變調後的產物。

我的母親和伯母在隔壁閒話,

談論著瑣事,和她們敬仰的神。

河水從窗外流過,

那神秘、我不熟悉的控制力,

知道她們內心的秘密。

牆上掛著祖母發黃的照片,

白皙的手,搭在椅子黝黑的扶手上。

她年輕而安詳,像在傾聽,

也許她能聽見,這琴聲深處

某種會反復出現的奇跡。

琥珀里的昆蟲 


它懂得了觀察,以其之後的歲月。

當初的慌亂、恐懼,一種慢慢凝固的東西吸走了它們,

甚至吸走了它的死,使它看上去栩栩如生。

「你幾乎是活的,」 它對自己說, 「除了

不能動,不能一點點老去,一切都和從前一樣」。

它奇怪自己仍有新的想法,並謹慎地

把這些想法放在心底以免被吸走因為

它身體周圍那絕對的平靜不能

存放任何想法。

光把它的影子投到外面的世界如同投放某種欲望。

它的複眼知道無數欲望比如

總有一把梯子被放到它不能動的腳爪下。

那梯子明亮、幾乎不可見,緩緩移動並把這

漫長的靜止理解為一個瞬間。

觀城隍廟壁畫 


壁畫中,死者們在裸體接受審判。所以,

從明天起,我準備練一練腹肌,最起碼

要把小肚腩練下去,以免到時候

脫了衣服太難看。

我還注意到,並不是所有受審者

都束手就縛,他們在拚命反抗,掙扎。所以

從明天起,我打算天不亮就去長跑,不能

讓那些人在美夢中睡得太踏實。

形勢逼人呀,我還要多去健身房,因為

即便死後,有一把子好力氣也如此重要。

雪 


愛是佯裝在畫其它事物,

把空白的地方叫做雪。

恨是談論愛那樣談到恨,談到

疲憊被理解成沉默,

天地都靜了,只剩下雪飛。

無所謂愛與恨是堆雪人,

是把一個不相乾的人領來塵世,

並傾聽

它內心的雪崩。

樹 

 

樹下來過戀人,坐過

陷入回憶的老者。

沒人的時候,樹冠孤懸,

樹幹,像遺忘在某個事件中的柱子。

有次做夢,我夢見它的根,

像一群苦修者——他們

在黑暗中呆得太久了,

對我夢中的光亮感興趣。

——不可能每棵樹都是聖賢,我知道

有些樹會死於狂笑,另一些

會死於內心的自責聲。所以,

有的樹選擇秘密地活著,把自己

同另外的事物鎖在一起;

有的,則在自己的落葉中行走,學會了

如何處理多餘的激情。
劉川作品

劉川,1975年生。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曾在《詩刊》《人民文學》《中華詩詞》等200多種報刊發表詩文數千首(篇)。曾獲得2004-2005年度「茅臺杯」人民文學獎、徐志摩詩歌獎、遼寧文學獎等;已出版詩集《拯救火車》《大街上》《打狗棒》等多部。現居瀋陽。

玻璃


失戀

就像一大塊玻璃

嘩啦啦碎了

就像一大塊玻璃

化作好多尖銳的碎片

一下子

紮進我的懷

我滿懷都是

又乾淨又潔白的玻璃碴子

看,我多像

一堵故意插滿玻璃碴子的牆

再也不會讓女人

爬進我的懷里了

尋人未果


在世界的

茫茫人海

我丟了

一根針

我找了三十三年

後來發現

這根針

一直紮在

我的心上

在孤獨的大城市里看月亮


月亮上也沒有

我的親戚朋友

我為什麼

一遍遍看它

月亮上也沒有

你的家人眷屬

你為什麼

也一遍遍看它

一次,我和一個仇家

打過了架

我看月亮時

發現他

也在看月亮

我心里的仇恨

一下子就全沒了

地球上的人亂成一團

我總有一種衝動

把一個墓園拿起來

當一把梳子

用它一排排整齊的墓碑

梳一梳操場上的亂跑的學生

梳一梳廣場上擁擠的市民

梳一梳市場混亂的商販

只需輕輕一梳

它們就無比整齊了

望夫石

 

我想偷偷用錘子

敲下1塊來

回家去

送給我的妻子

讓她學習

這塊石頭

在我出門的時候

她也能變成

這樣1塊

忠貞的石頭

紀念結婚一周年


兩張破牌

湊到一起很可能會成為

一對好牌

(而一對好牌拆開打出

也許會成為最差的牌)

我們的婚姻

就是這樣一個比喻。

我們相愛

相互依賴

像最小的挪亞方舟

里面只放我們一對兒

與洪水下了最後的賭注

成為世界手里的底牌

一對好牌。

我們將贏

如果我們永不拆開。

緊張

 

烈士陵園里的墓碑

排列得整齊極了

時刻都像士兵即將出征時

排列的方隊一樣

每次路過那里

看見它們緊張緊張緊張的樣子

我都大聲地向它們喊

稍息、稍息,解散

墓誌銘

 

死後,請一定把

我的屍體

做成一盤盤蚊香

螺旋型地燒

燒燒燒

靈魂升天而去

熏煙仍可以

為後世的寫作者

驅趕蚊蟲

讓他在黑暗里接著寫出

光輝的詩篇

每個沉默者都是可怕的

 

因為眼睛

看到了不該看的

他們叫我

不要亂講話

並給我的嘴巴

上了一把大鎖

為了活命

憤怒忍耐

直到若干年後

嘴巴乾枯

舌頭幹成

一把匕首

一打雷我就生悶氣
 


一打雷我就生氣

憤怒極了

是在和老天爺慪氣

他轟轟地幹響

為什麼就不把那些惡人

一個個劈死呢

我一邊生氣

一邊無聲地寫詩

但我的怒氣都存儲進了

一個個字里

我希望雨過天晴

讀到我詩的人

耳邊還有雷聲,一下一下地劈

一下一下地驚嚇著

他們的靈魂

某國960萬平方公里的土地上

 

鐮刀剛開口說:

「秋天」

亮閃閃的嘴巴還沒有閉上

所有的穀物

一下子

爭搶著回答:

「豐收」
彭驚宇作品

彭驚宇,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綠風》詩刊社長兼主編。曾進修並結業於北京大學中文系、魯迅文學院第五屆高研班。在《詩刊》《星星》《詩探索》《詩選刊》《飛天》《延河》《長江文藝》《作品》《朔方》《小說評論》《文藝報》等報刊雜誌發表作品。出版詩集《蒼藍的太陽》《最高的星辰》《西域詩草》,文學評論集《北國詩品》等。有詩歌專著和文學評論專著獲省、地區級政府獎。榮獲華語詩歌春晚組委會、評委會頒發的「2018年度十佳華語詩人」。並多年入選不同版本的中國年度詩選。對其創作論述,編入《新疆當代文學史》等。

火焰山下


是太陽遺落在絲綢之路上的

一架紅馬鞍,燃燒的紅馬鞍

在它熊熊烈焰的火光之下

車師前國的國王和土著穴民們

從一片巨形桑葉里,蠶蟲似地醒來

凝固的火雲,逼退千里飛鳥

燎紅了一個盛唐時代的邊塞詩

突兀赤亭口,誰一騎單影落寞遠逝

克孜勒塔格正以紅砂岩的反光

映照著阿斯塔那的墓地和村莊

在這里,生和死多麼寧靜地連結在一起

聽吧,坎兒井在葡萄王國的血脈里汩汩流淌

那些膝腿彎曲的挖井人,曬著太陽微笑

他們如炬的目光正閃動著堅毅的火苗

春天,我們翻起壓埋的葡萄藤枝

催開桃李、桑杏和石榴的節令花

我們還要在七月流火中攀上高處的晾房

在十月霜降之時收摘完長絨的棉朵

烘烤啊,勞作的汗水和歌聲一樣鹹澀

烘烤啊,幸福的生活和陽光一樣甘美

當艾丁湖捧獻出皎潔如月的鹽晶

星光把火焰山和翡翠大地織成了暗花壁毯

阿娜爾罕為愛情焦灼、迷醉的一顆心

在深色壁毯上瘋燃成另一重絢麗的火焰

塔里木胡楊


一群群蕭落的胡楊樹,儼然人類

站立在月光溶溶的死亡之海上

塔里木胡楊,是大漠英雄樹

蒼勁挺拔的身軀紮根在邊域蠻荒

皸裂的粗幹虯枝顯露出錚錚鐵骨

蓬勃偉岸的樹冠笑傲著歲月的滄桑

塔里木胡楊,橫貫三千年風雨

彌漫著漢唐遺韻和絲綢之路的蒼涼

說不盡陽關故人,幽怨羌笛,不度的春風

多少歷史塵埃,落定而成無言的悲壯

塔里木胡楊,心口上淌下胡楊淚

那棕紅鹽液為誰化作珍貴的瓊漿

歷練人生如同那牧人慣看胡楊風色

野曠天低樹,穿越佛卷可是我雜色的牛羊

塔里木胡楊,人間最美麗的樹

是它們為遼闊的邊陲大地紛披金色雲氅

那勝過晚秋銀杏和白樺的明亮金黃呵

仿佛我們既往青春的旗幟在淩空飄蕩

塔里木胡楊,十萬金獅婆娑起舞

十萬金鼓在擂響塔克拉瑪幹的胸膛

十萬金鎧將士,揚鞭賓士黃驃馬的坐騎

十萬金衫童子,在中華天庭的宏偉劇場縱情歌唱

龜茲古渡

正午。白杏的太陽。灰門樓

一派清朗的古渡橋上,人頭攢動

我看見那麼多陌生的面孔,匆匆而過

他們高鼻深目的臉龐如同紫桑葚

他們傾斜的身影,像一棵棵移動的

黑李樹。雜遝。納合拉鼓與嗩吶的變奏

似有噅噅河風。古渡橋下

寬闊的漫灘任意停放著成千輛驢車

巴紮日的牛羊、柴草集市。熱鬧的集市

乾草和汗畜的濃重氣息蒸騰起來

是烈日的酒罈味。黑壓壓的驢車

一片醇厚的鄉土,醉了龜茲古渡

而此刻,渾渾的庫車河水,安流在

一道窄窄的溝渠。三五個赤身的小巴郎

仿佛泥色陶俑,偶爾朝這邊的塵土舉目張望

來源:華人頭條B

來源:南極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