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檸 有信念的藝術與膽小鬼藝術 | 新批評 · 寫作課

新批評 / 寫作課

評論家張檸近期推出長篇小說《三城記》,這部書寫「80後」成長史的作品,在聚焦主人公命運變遷的同時,直面當下中國城市生活,輻射各階層的精神和生存狀況。在為本報《新批評》專刊所撰寫的文章中,張檸提出,長篇小說的外在形式有不確定性,也是「未完成」的,但其內在形式則是確定的,那就是作家對美和完滿,對人和未來的堅定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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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的藝術永遠不會過時

我們從托爾斯泰出發,一直走進了後現代的迷宮。人走路走累了,只想倚靠在大樹上歇一歇,沒有人會靠在一根蘆葦上。托爾斯泰就是大樹。藝術正是一個腳踏泥土向上飛翔的姿態,或者就是飛翔本身。托爾斯泰屬於少數在最高空翱翔的藝術家。後現代大師約翰·巴思在《枯竭的文學》中曾經表示,托爾斯泰、巴爾扎克、狄更斯都過時了。我們發現,托爾斯泰沒有過時,約翰·巴思才過時了。文學沒有枯竭,約翰·巴思早就枯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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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爾斯泰

托爾斯泰晚年,在創作和思想上遇到障礙的時候,他就去讀書,讀民間故事和民間歌謠,讀東方哲學,讀老子、孔子、孟子、墨子「極高妙的智慧思想」。他還特別喜歡讀普希金。80多歲的托爾斯泰還在讀普希金的作品。他告誡青年作家們說:「別把時髦人物(頹廢派作家)作為楷模,要學習普希金和果戈里。」他認為普希金的作品,符合他評判藝術的三個重要標準:內容新鮮,語言驚人,態度真誠!同時,托爾斯泰認為,態度真誠是最重要的標準,只有在此基礎上,內容才會新鮮而重要,形式才會驚人而精準,而不至於「虛偽和做作」。最終的檢驗標準,就是藝術的感人程度,它能否讓人在被各種類型的暴政分割的地方,重新和解,擁抱在一起。

托爾斯泰不怎麼重視對「藝術才能」的討論。但他會誇獎割草農民或朝聖香客的才能,說:「人民的語言多麼美啊!」他會看着邊走邊唱的農婦說:「最好的作曲家就是人民!」他會讓農民普拉東成為貴族彼埃爾的老師。這是一種典型的民粹主義美學觀。他把人類概括為人民和天才,或者群眾和英雄,然後模糊兩者的界限。他試圖消除大地和天堂的藩籬,寫作由此而神聖化,作者由此而成了「神」。洞悉一切的「全知全能」的敘事視角,成了小說的基本敘事方式。

現實和藝術缺一不可

二十世紀的小說敘事,在詬病十九世紀文學觀念的基礎上,力圖擺脫以托爾斯泰、巴爾扎克、狄更斯為代表的敘事方式,並將一種「資產階級工匠」式的寫作推到了極致。小說工匠們貌似很精準、很科學、很客觀。他們對寫作者喊叫:「不要再出現『他心想』這種句子了!與此同時,小說工匠們又不甘寂寞,他們很想知道別人心里在想什麼,但又不敢大膽說出來,躲躲閃閃,吞吞吐吐,法國新小說就是這樣,後期的喬伊斯也是這樣。

小說工匠的另一個怪癖,就是為創新而創新,他們試圖通過不斷改變產品的外在形式,來獲取存在感和價值依據。小說被創新的「瘋狗」趕進了死胡同。

二十世紀下半葉,走進死胡同的敘事文學開始另闢蹊徑,重新開出兩條道路,一條是師從亞非拉後發達國家和地區原生態文化、民間生活及其表達形式;還有一條就是重返偉大的十九世紀傳統。辛格和索爾·貝婁都厭倦了那種玩兒技術的形式探索,他們的創作都在向十九世紀致敬。

在長篇宏文《什麼是藝術》中,托爾斯泰認為,人類進步必須具備兩種工具,一是傳遞思想信息的語言,一是傳遞情感和希望的藝術,它們的最終目的,都是要促成人類的團結。所以,托爾斯泰在提出文學藝術的三個重要准則之外,又從寫作的角度補充說,作家還必須具備另外兩種素質:

2

「第一,確知什麼事應該有。」(應然世界)

「第二,堅信什麼事應該有。」(對應然世界的信念)。

打個比方,我說:「太陽明天將要升起。」你說:「你不是上帝,你怎麼知道明天的事呢?」我堅持說:「太陽明天必將升起!」你說:「也有可能不升起啊。」我說的是「應然」甚至是「必然」,你說的是「或然」。如果文學藝術就是你說的那樣,我們要文學藝術幹什麼?文學藝術對這種「應然世界」的想象,就是在關注現實的基礎上對現實的超越,就是對「完滿」或「美」的想象,也就是對「未來」或「人」的信念。這就是托爾斯泰總能從現實中超拔出來,並將現實轉化為藝術的法寶。這就是托爾斯泰,作為一位偉大的現實主義者和一位偉大的理想主義者的超人之處。

所謂關注現實,不是讓我們去「復制現實」或者「抄襲現實」,而是要求我們「選擇」「建構」「想象」另一種現實,也就是呈現托爾斯泰所說的那種「應有之事」。同時還要對這種「選擇」和「建構」有堅定的信念,像普希金那樣的信念,像《巨人傳》那樣的信念,像《悲慘世界》《雙城記》那樣的信念,像《窮人》《死屋手記》《卡拉馬佐夫兄弟》那樣的信念。

現代派藝術是膽小鬼藝術

你明天有兩種可能:一是活着,一是死掉。你的愛人明天有可能還愛你,也有可能愛上別人。對任何事情如果都用「或然推理」來判斷,生活就充滿不確定性,世界就真的會出意外。然而,意外還是出現了。那種延續了幾個世紀的「堅定信念」的逐漸喪失,其實在托爾斯泰之前就已經開始了。大約從愛倫·坡的時代,從《地下室手記》的時代,從《惡之花》時代就開始了。由此開啟了托爾斯泰稱為「頹廢派」文學的時代。經過幾十年的時間,培育了一批膽小如鼠的人。尤其到了二十世紀,經歷了「經濟大蕭條」、「一戰」和「二戰」,這種類型的「人」更為普遍,漸漸地,他們開始拉幫結伙,嘲笑十九世紀的「人」。他們的共同特徵就是:不相信,不確定,不肯定。他們一邊想着好事,一邊想着更多的壞事,然後就像老鼠一樣,拚命地打洞,朝地底下鑽,聽見敲門聲就發抖,看到陌生人就逃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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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長篇小說而言,黑格爾所說的「市民社會的史詩」中,沒有了「史詩」,只剩下「市民」,也就是盧卡奇所說的「衰變時代的問題人物」。本雅明則用「機器復制時代」做論據,論證出「經驗」的消失,進而推論「講故事藝術」的消亡。某種意義上說,理論批評的混亂,導致敘事藝術的衰落。敘事藝術的衰落,導致理論批評的消亡。理論批評和敘事藝術湊在一起互相傷害。於是成長小說變成了退化小說,行動小說變成了沉思小說,想心事和做夢替代了情節和動作,敘事成了治療法和催眠術,最終,小說敘事變成精神分析學猜謎和形而上學推理。然而,該走的都已經走了,該在的還在,世界美如斯,到處都充斥着「事故」和「故事」。有什麼樣的心態,就有什麼樣的信念,有什麼樣的眼神,就有什麼樣的經驗,大象嘴巴里露出的才是象牙。

現代經驗就是城市經驗

施賓格勒說:「城市是現代文明風暴的中心。」馬克思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有一段關於城市文化的話,說得非常透徹。他將城市與鄉村的分離,視為野蠻向文明的過渡,同時也發現了資本與勞動分離導致的異化後果。文藝復興以來的現代文化,就是城市文化,就是告別沉思走向行動的商業文化和欲望文化。與此相應,也衍生出一系列副產品:進城的農民,失敗的市民,赤貧化的失業者,不願回到泥土上的流浪漢等等。與穩定的鄉村和永恆的自然相比,城市是人工製造品,是「人造天堂」的冒險實踐,它充滿了不確定性。有人很快就適應了,比如施蟄存和張愛玲。有人一輩子也不適應,比如廢名和沈從文。

就當代中國情形而言,多數「50後」和「60後」,他們最熟悉的是鄉村經驗。「70後」和「80後」,他們對鄉村經驗很陌生,即使出生在鄉村的人,也不知鄉村為何物。如果說改革開放之前,城市是鄉村的「剩餘物」,那麼今天,鄉村就變成了城市的「剩餘物」。城市文化成了主導文化,能說你不熟悉城市文化嗎?關鍵在於你「確信什麼事應該有」的信念之中,是否有城市文化和現代文化的位置。

進一步落實到文學層面。文藝復興以來的現代文學,就是城市文學,或者從鄉土文學向城市文學遷移途中的遷徙文學。鄉土文學的基調是抒情的,面對缺少變化的日常生活的嘆息和幻想,由此衍生出傳奇和寓言。城市文學的經驗基礎,就是無限多樣地展開的日常生活本身(18世紀的簡·奧斯汀和理查遜),以及日常生活展開受阻的故事(19世紀的巴爾扎克和狄更斯)。上世紀三四十年代的上海作家,曾經提供過很好的借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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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重城市生活和心理分析的「新感覺派」刊物

在當代中國文學中,存在一種初級階段城市文學,他們以為只要寫點街道、高樓、超市、酒吧、邂逅、夜總會、逛街和購物,就是城市文學。這種僅僅滿足於城市外在形態的寫作,是一種淺薄的城市文學。真正的城市文學,跟鄉土文學一樣,也需要處理一些人類永恆的棘手的問題,比如生死,是非成敗,成長或蛻化,苦難和罪孽,信仰和救贖。不同之處在於,鄉土文學是在泥土上或茅屋里處理,城市文學是在人造石頭(水泥)上和高樓里處理。鄉土文學面對的是「血緣宗法制」的宗族,城市文學面對的是「商品拜物教」的宗族。他們的公分母是希望和信念,而不是仇恨和簌簌發抖。

沒有現實,藝術什麼也不是,沒有藝術,現實也微不足道,藝術是現實精神和超越精神共同孕育的結果。現代經驗就是城市經驗,與城市相關的文學肯定「日常生活」並使之變成藝術。「頹廢派」藝術是被「壞世界」嚇破了膽的藝術,它的懷疑和虛無,是長篇小說衰落的根源,必須重返一種確信的世界和藝術。好作家應該「確知什麼事應該有」,並且堅信它。長篇小說的外在形式有不確定性,也是「未完成」的,但其內在形式則是確定的,那就是作家對美和完滿,對人和未來的堅定信念。跟膽小如鼠的藝術相比,好的藝術,有信念的藝術,永遠不會過時。

匱乏與拯救是永恆的主題

長篇小說《三城記》是以北上廣三座城市為背景,書寫「80後」的成長史,聚焦主人公顧明笛的命運,呈現了一個當下城市青年的奮鬥史、情感史、挫敗史,刻畫了一個書齋里的青年是如何成長為社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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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寫作動因主要有兩個:一是中國當代小說創作中的一流作家比較擅長寫鄉村,城市題材的小說相對缺乏,一些年輕的作家雖然在寫城市題材的小說,但他們的城市經驗往往過於碎片化。我嘗試完成都市青年成長的小說。此外,小說主人公是出生於1980年的城市青年,盡管他與「50後」、「60後」也面臨着一些共同的問題,比如生死問題,但他們在日常生活中面對的具體問題,差距是很大的。五六十年代的人在現實中面臨的首要問題是「匱乏」,物質和精神的雙重匱乏。匱乏感一直是他們小說敘述的主調。「80後」一代,總體上看,不存在這種「匱乏」,他們面對的是「過剩」帶來的煩惱和無聊。主人公顧明笛大學畢業,在國有企業辦公室上班,家里有兩套房,但他質疑生活的意義,整天焦慮不安。他辭職離開上海去了北京、廣州闖盪,先後進入媒體、高校、互聯網企業工作……

當物質匱乏的問題解決之後,人的意義在哪里?這是一種新的匱乏。匱乏與拯救,是永恆的主題之一。這個主題不僅在我的小說里存在,我的評論里也常有觸及。寫評論的時候,我經常想,如果我來寫小說,會怎麼處理這種問題?我在教學中與年輕人接觸也很多,因此,我塑造這麼一個「80後」人物形象,讓他直面這代人的真問題,去行動,去選擇。

來源:華人頭條A

來源:文學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