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馮其庸 鐵骨冰肌玉作姿,凌寒獨發瘦千枝

憶馮其庸 鐵骨冰肌玉作姿,凌寒獨發瘦千枝

馮其庸先生

秋風吹來,室外梅葉颯颯。恍見西天的斑斕彩雲染成一樹紅芳。倔犟的胡楊樹幻化為老梅蒼蘚鱗皴的軀干,韌性的胡楊枝拄成了先生乘危遠邁的梅花杖。

徐章明 |文

馮其庸先生去世兩年多了,十一年前,我與先生有過一面之緣。應是2008年的九月,好友江宏從上海打來電話,說馮先生剛從新疆回來,可以去拜望了。江宏的父親江辛眉老先生,號阮堂,工詩詞,生前曾與馮先生同在人民大學執教,可稱得上管鮑之交。

馮先生住通州張家灣,約半畝大的院落,坐北正房門前兩側放着好多件漢唐時的器物。東廂一幢粉牆黛瓦的小樓是先生的藏書室。院內有株高大的老梅樹,古干扶疏,虬枝盤曲,時令雖值深秋,仍是翠葉如洗,叫人想起春上花開時的滿院清芬。先生說:「那是從安徽山地中移來的,據說已有五百多年了。」

憶馮其庸 鐵骨冰肌玉作姿,凌寒獨發瘦千枝

■馮宅徽州古梅

馮先生那年八十四歲高齡了。細密的白發向後梳去,似山頂上迎風飄去的一片白雲,空出的天庭庶可跑馬。一抹淡眉似宋元名家筆下輕掃的一截兒小徑。眼神清澈,不時泛起秋日湖水的波光瀲灩,說話也不激不厲。

馮先生與辛眉先生共事,正值十年浩劫剛結束。浩劫雖去,余痛猶在。「那些年月不好過,沒有點兒精神撐不過來。」憶及前塵,老人仍是唏噓不已。昔日里那用來朗誦優美詩文的口舌,此刻都在噴射出灼熱的火焰。偏在這時,他一生受盡苦難的老母親去世了。他要求回家奔喪也遭拒絕。炎炎夏日的熱風吹來,馮其庸卻感到風寒刺骨。風雨來時,要使一株英氣勃發的梅樹低頭折腰。可馮其庸任憑黑雲壓城,就是一言不發。他作過一首紅梅七絕,記的是當時心境:「鐵骨冰肌玉作姿,凌寒獨發瘦千枝。玄冰百丈何須怕,鬥冷全憑好燕支。」馮先生後來起名號「梅翁」,想與此段經歷不無關系。然而,接下來馮先生說其早年求學的一段經歷,似是這個名號更早的注腳。

憶馮其庸 鐵骨冰肌玉作姿,凌寒獨發瘦千枝

■ 馮其庸手書

七十多年前的五月,無錫前洲鎮上的馮巷,本該有醉人的夏風吹來,可少年馮其庸卻聽不到習習的風聲,代之而起的是日寇的槍炮聲,是母親常因夜半愁糧的啜泣,是三舅父被日軍懷疑私通游擊隊毒打時的呻吟,是害肺病的姐姐被日軍清鄉嚇死時全家的悲鳴……在這種環境下還怎麼上學呢?失學後的馮其庸開始了他的耕讀生涯,插秧時的水流似是《古詩源》的源頭,放牧時的一聲悠然牛鳴像王維、孟浩然詩中飄出的韻腳,林間亂飛的鳥雀似《戰國策》中的策士在縱橫穿梭,破敗屋舍上空的炊煙似是《孟子》中回盪的浩然之氣,門前的一方水塘也成了他習書作畫的硯池。這株苦寒的小梅樹,初中畢業考入無錫國學專科學校。

正是在這所江南名校,培育了馮其庸一生學問和事業的基礎。問詩於錢仲聯,問詞於吳白匋,問諸子於王遽常,又經王先生介紹,得龍榆生、陳小翠等名家面諭。正像一株梅樹的成長需吸納天地靈氣的滋養,馮其庸日後能成為一名頗有建樹的學者、詩人,正是在此時得到了最好的養分。秀奪山骨、艷息花胎的少年,久浸苦寒,在冰雪的世界里做着開花的夢,醒來已綻放為一樹梅花,粉白清瘦的花影下,映照出幾許處子的恬靜情懷,而昔日的淒風苦雨早已纏繞成樹上密密匝匝的年輪。

或許是有着共同的農村生活的經歷,我對馮先生的文章有一種天然的親近感,特別是他的那些回憶童年、親人的文字,總覺得是用苦水釀就的,能蘸着苦水寫出美妙文章的人,一直以來是我內心里極欽敬的。這也是我想拜謁先生的直接誘因。當我把自己的這一想法講與馮老時,馮老說:「我沒有富貴的出身,但正由於吃過苦,文章才不會那麼輕滑」,我說:「才會顯得質朴」。讀先生文,覺其受太史公影響,於質朴敘事中見感情之深沉。《我的母親》中寫母親因斷糧而生的夜半啜泣:

這種啜泣的聲音並不高,但是母子連心,我雖然幼小,只要一聽到母親的哭聲,我的心就像針刺得那樣,非常難以禁受,更不用說睡覺了。後來,只要聽到類似的聲音,就會引起我強烈的心跳或別種痛苦的感覺。

《記楊廷福、江辛眉二三事》寫與摯友楊士則生離死別:

到四時半,我已經不能再停留了,我含淚與士則告別,他仍坐了起來,我看到他的淚水在不停地流下來……這是生離,也是死別,我和他心里都明白,從此幽明永隔,再也不能見面了……

純是白描,卻直抵人心。先生尚有另一路文章,於質朴中透着一種高華。《阮堂詩詞選序》寫其人其詩:「辛眉兄詩律精於老僧,酒量可比江海,高情純於金玉。設使辛眉生於盛唐,則可與少陵游;生於中唐,則可於退之游;生於晚唐,則可於長吉游;生於北宋,則當於蘇黃游也。」文言陣勢排開,耳挾山陽笛,心逐寒食雨,波濤涌來,卻是泛着綠蟻的東流春醅。持杯沉吟之際,照見一縷孤高梅影,烔然不逐東風散,只在孤山水月中。

憶馮其庸 鐵骨冰肌玉作姿,凌寒獨發瘦千枝

■ 馮其庸繪梅花圖

那天,馮先生饒有興致地帶我們看了他的畫室。畫案很大,占據了畫室大部分,作山水巨嶂甚是相宜。先生的繪畫發蒙於鄉賢諸健秋,初習花卉藤蘿,宗青藤白陽,復宗宋元山水。尤其是他的山水巨嶂,皴法細密,自出機杼,加上那一手帶有古拙趣味的王體行書和自作詩用來題款,有着一種鬱郁芊芊的書卷氣。想着之前看過的先生字畫,一幅幅出自這張畫案,心里又平添了幾份親切感。沒有見到先生新的畫作,倒是看到了案上的一幀詩箋,《題徽州古梅》:「看罷徽州十萬梅,清奇古怪盡仙胎,羅浮夢里何曾見,定是藐菇劫後來」。讀之如飲古澗水,於眉眼處便見風神蕭散,骨格清癯。一幀薄薄的箋紙,於數點梅花和秀逸的行草間,傳達的卻是綿綿不盡的歲月詩心,溫潤風雅,是今人在冰冷的鍵盤上怎麼也敲不出的芬芳綿邈。先生雖不以畫梅名世,然於梅花卻有着一種難以割捨的情結,我對先生字號「梅翁」又多了一份體悟。

就在我們拜謁馮先生的幾天前,先生剛結束他的西域之行。七十三歲以後的十數年間,先生為尋找玄奘西天取經的蹤跡,十赴新疆,七上昆侖,兩度穿越塔克拉瑪干大沙漠。這個老梅翁,要取昆侖風色來釀就浩瀚的文氣,要借茫茫戈壁沙漠來鋪作他的畫紙,書寫心中的不盡丘壑。要拈大漠駝鈴作詩詞韻腳,以抒暮歲的悠腔遠韻。此刻,秋風吹來,室外梅葉颯颯。恍見西天的斑斕彩雲染成一樹紅芳。倔犟的胡楊樹幻化為老梅蒼蘚鱗皴的軀干,韌性的胡楊枝拄成了先生乘危遠邁的梅花杖。

瓜飯樓一謁,難得浮生半日閒,想到打攪多時,我們起身告辭。馮老送我們至那株老梅樹下,揮手之際,已分不清先生是梅樹,還是梅樹是先生。那次拜謁先生,我作過兩首七律,現錄於此,作為本文的結尾。

憶馮其庸 鐵骨冰肌玉作姿,凌寒獨發瘦千枝

■ 馮其庸(左)與本文作者在書房合影

京東瓜飯樓奉馮其庸先生

其一

雜花生樹憶當時,楊柳輕搖碧玉枝。

烽火深宵憑點燭,稻田流水漫插詩。

牛羊吹去簫中怨,瓜飯煮來鍋底飢。

八四梨花猶潑雨,錫山一剪翠眉低。

其二

卅年前欲識馮公,三十年過始見翁。

苦水浸成文秀贍,鴻蒙開辟玉玲瓏。

昆侖虬樹伸扶杖,瀚海虹霓度作艨。

壽借徽梅年五百,飄飄仙氣滿京東。

來源:華人頭條B

來源:華人號:文化百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