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陶 我把江南分成水與火,一半是阿炳和《二泉映月》,另一半在燒制漢語

《二泉映月》

錄音過程

黎松壽

1950年9月2日晚上,我親歷了世界名曲《二泉映月》最初的錄音過程。

當晚在錄音現場的共有八個人:阿炳、董催弟、楊蔭瀏、曹安和、無錫祝世匡、我本人、我愛人曹志偉、我岳丈曹培靈。——現在這八個人就只剩下我和我愛人這一對了。

晚上七點半,楊蔭瀏和曹安和兩位先生在三聖閣內靜靜恭候着阿炳的到來。

阿炳剛進門,就大聲喊,楊先生,楊先生久違久違,想煞我了!

大家注意到在董催弟的攙扶下,阿炳身背琵琶,手執二胡,穿戴得很整齊,梳洗得乾乾淨淨,臉上也很有光彩。

楊先生聞聲出迎,手挽手地把阿炳引入閣內,代他放好樂器,請他入座。

黑陶 我把江南分成水與火,一半是阿炳和《二泉映月》,另一半在燒制漢語

黑陶 我把江南分成水與火,一半是阿炳和《二泉映月》,另一半在燒制漢語

王贊 阿炳 1994年

小敘片刻後,阿炳問,怎麼錄法?

我喊一二三後,你就像平時那樣拉,從頭到尾奏完一曲,中間不要說話。楊先生邊答邊問,你先拉二胡還是先彈琵琶?

阿炳說,你先聽聽胡琴再說。於是楊先生要求在場人員保持肅靜,並要曹安和先生做好錄音準備。

錄音機啟動,鋼絲帶緩緩地轉動起來。這首阿炳多少年來琢磨修改過無數遍的樂曲,一下子撥動了每個人的心弦,引起了強烈的共鳴。兩位著名的民族音樂教授被震懾住了。楊先生還暗暗向我豎起大拇指。

大約五分鍾後,曲調在漸慢中結束。阿炳在最後一個「5」音上習慣地將一指從高音區滑向琴筒處,以示全曲終結。

啪,曹安和先生停止了錄音鋼絲的運轉,繼而把開關向左一擰,只見鋼絲飛快地倒轉。從陶醉中醒來的楊先生帶頭鼓掌,連說,太妙了,太妙了!難得啊,難得!

自病自知,我手上功夫已不如從前,見笑了。阿炳搖頭謙虛。

楊先生表示要向廣大的音樂愛好者和全國音樂院校介紹,這首曲子一定會受到音樂界的重視和歡迎的,接着向阿炳詢問,曲名叫什麼?

阿炳回答沒有名字。楊先生堅持要有一個名字。

想了很久,阿炳說,那就叫它《二泉印月》吧。

——黑陶 《二泉映月:十六位親見者憶阿炳》

這是作家黑陶「江南三書」之一《二泉映月:十六位親見者憶阿炳》中,《二泉映月》發掘搶救和傳播者黎松壽先生的一段文字。

黑陶通過數年尋訪,找到了多位親眼見證過當年阿炳生活的知情者。他試圖通過眾多回憶的集合,追摹一幅無限逼近於真實的阿炳肖像。更有意通過描摹這個典型的江南人物形象,來論一論江南。

江南在何處?江南文化的精神內核是什麼?又如何描摹這個江南?

如果說《二泉映月》是從人的角度來闡釋江南,那麼「江南三書」另兩書《泥與焰:南方筆記》《漆藍書簡:被遮蔽的江南》就是從時間和空間的維度進行。前者將個人的成長和土地、時代、社會的演進融合在一起,提供線性時間的江南,後者則是他親身行走在涉及江蘇、浙江、安徽、湖北、江西五省50個鄉鎮後,勾勒出的江南地域空間。

黑陶 我把江南分成水與火,一半是阿炳和《二泉映月》,另一半在燒制漢語

黑陶的江南顯然是異質性的,「就我而言,江南是一個巨大、溫暖的父性容器,它寬容地沉默着,讓我任性地在其中行走和書寫。」這必然是一個久被遮蔽的江南形象,它激烈、靈異,又質朴、深情。

黑陶 我把江南分成水與火,一半是阿炳和《二泉映月》,另一半在燒制漢語

江南是一個巨大的父性容器

黑陶 我把江南分成水與火,一半是阿炳和《二泉映月》,另一半在燒制漢語

近日,在廣西師大出版社和上海五峰書院共同主辦的「江南三書」新書分享會上,黑陶和評論家何言宏、黃德海,作家趙荔紅共同探討了江南的文化內核和書寫。

在黑陶看來,江南有兩個元素,一個是火,一個是海。「火與水,從局部來講都是柔弱的,一點火一下就可以按滅,一杯水也微不足道,但兩個元素結合成非常大的集體時,就有摧毀洪荒的力量。」這也是他將江南看作是「生命的父性」的原因。何言宏認為這是黑陶獨有的江南,而每個人對江南的理解都是不同的,「我們對黑陶的閱讀,不是讓我們心中的江南去靠近它,而是啟發每個人勾畫出自己的江南。」

黑陶 我把江南分成水與火,一半是阿炳和《二泉映月》,另一半在燒制漢語

黑陶 我把江南分成水與火,一半是阿炳和《二泉映月》,另一半在燒制漢語

事實上,黑陶的江南是他作為寫作個體的感受所得。「一個寫作者的關鍵就是他寫的東西要用自己的眼睛和內心去發現,而不是一個已有的概念。」黑陶的家鄉在江蘇宜興丁蜀鎮,這里盛產紫砂茶壺,被定位為中國陶都。他即是在燒制紫砂壺的窯廠邊上出生的,燒陶器的火焰一直刻在他的生命和文字里。海則是談起江南時常常被忽略的元素,然而在江南的地理空間內,有一片巨大的海域,這里曾是中國人下西洋的出海口。夏季台風天吹來的海風,不知不覺中也影響了黑陶的寫作。

黃德海將黑陶的江南定義為「行走的江南」,因為黑陶行走在江南眾多的小鎮中。「江南的核心層面,當屬鄉鎮。」黑陶偏好以小鎮勾勒江南的文化疆域,也是在這個意義上,黃德海認為,他豐富了江南的概念。「他寫到土地、鄉村,有時候也寫到城市,但兩者都不像我們想象的江南,更像是漢語言文化的江南,卻不是柔弱的文人式江南,而是用漢語寫作出來的行走的江南。」

黑陶 我把江南分成水與火,一半是阿炳和《二泉映月》,另一半在燒制漢語

某種程度上,作家對江南的書寫,是在從文字上重新喚回它的差異性。如趙荔紅所說,「時代的發展,技術和交通的發達,使得很多文化的差異性在減少,如楚地文化、齊魯文化、江南文化的差異性在慢慢減少,而差異性恰好是文化豐富性的重要所在,怎麼呈現差異化?我們從文學上重新找到差異性。」在黃德海看來,江南本質上是開放的江南,「所有地域的文化都是雙向產生的,這當中有自覺選擇,也有被動選擇,現在我們要面對的是西方文化跟我們原有文化交流、運轉的過程。」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江南成為一個嶄新的江南,不再是一個傳統士大夫的江南,它必然存在一些尖銳的現實因素,當下的文學就是處理這個嶄新的江南。「江南是一個帶有重復性思維的江南。」

黑陶的處理無疑是更深重,他偏好重的詞、重的色彩、強烈的溫度。這和他特別強調語言有關。「語言有兩種,一種是公共性的,日常的文件、通知、新聞都是公共性的語言,沒有個性,看不到這個語言背後的特殊的人,文學語言最重要的就是找到語言的個人性。中國作家的工具是漢字,就看有多大的能量,把四千個漢字變成個人的特性,打造屬於你個人獨特的字詞、語言。」

黑陶 我把江南分成水與火,一半是阿炳和《二泉映月》,另一半在燒制漢語

在《燒制漢語》一書中,

黑陶闡釋了

如何將四千個漢字

變成個人的特性

因為同時是一位詩人,黑陶也常將詩歌的跳躍性放諸在散文里,他會用十幾種手法來寫河流,包含十幾個河流的意象。何言宏認為這是黑陶的一個特質,「詩歌創作經驗以及語言的錘煉,使他們的散文寫作在文體、選材內容以及表達上,區別於純粹作為散文家的散文,也區別於小說家的散文。」黃德海表示,黑陶的文章一個典型的風格就是「有意地試探將很多東西怎麼放進去」,「他的散文寫作是有一個語言系統的,怎樣嘗試把其他東西放進文章里而不突兀,就變得非常重要,這是對語言邊界的重新試探。」尋求多種對江南的表達方式,也是在多重維度上豐富江南的形象。

這種探索會給書寫呈現意想不到的效果。在寫作50個小鎮中時,有一篇中黑陶用了十幾個公共語言,組成了一篇文字。「我到了那個鎮以後,發現它的街頭的公共空間里有很多的文字說明,有他們政府的一年計劃,有一些,還有店鋪里酒的價格、茶館轉讓等。我覺得當你走到那里,不用自己主觀寫一個字,把所有公共語言結合在一起時,那個鄉鎮某種本質的面貌也就得到傳達。」

黑陶 我把江南分成水與火,一半是阿炳和《二泉映月》,另一半在燒制漢語

任何寫作者,童年、故鄉是永遠能量的提供場,黑陶生活的南方小鎮,讓他獲得了宿命般的成長,也註定了宿命般的書寫。何言宏看來,黑陶對江南的書寫,是將自己作為孩子來表達父性的江南,和西北、東北作家表達父親西北、東北時的陽剛、開放、豪邁不同,黑陶表達時,是內斂的、沉靜的,「黑暗當中炯炯有神的眼睛盯着它的一點點細節,以及廣大的田野」。

來源:華人頭條B

來源:華人號:文化百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