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介丨小說 安娜卡萬《冰》前言及第一章

安娜-卡萬(1901-1968 年)出生於海倫-伍茲。她以婚後的名字海倫-弗格森(Helen Ferguson)開始寫作生涯,共出版了六部小說。直到她精神崩潰後,她才成為安娜-卡萬,即 1930 年小說《讓我一個人》中的主人公,她擁有了不同的外在形象和新的文學風格。她的大部分人生經歷至今仍是一個謎,但她才華橫溢,其作品被拿來與多麗絲-萊辛、維吉尼亞-伍爾夫和弗朗茨-卡夫卡的作品相提並論。卡萬患上精神疾病,並長期吸毒成癮–她在 20 世紀 20 年代開始吸食海洛因,並終生未戒。她的作品廣受推崇,包括《精神病院小品》、《我是拉撒路》和《朱莉婭和火箭筒》(死後出版)。1968 年,在她最著名的作品《冰》出版後不久,她因心髒衰竭去世。

前言的作者喬納森-萊特希姆是《紐約時報》暢銷書作家,著有九部小說,包括《異見花園》、《慢性城市》、《孤獨的堡壘》和《沒有母親的布魯克林》,散文集《影響力的狂喜》曾入圍美國國家書評人獎決賽。作為麥克阿瑟獎(MacArthur Fellowship)獲得者和美國國家書評人協會小說獎(National Book Critics Circle Award for Fiction)獲得者,萊特姆的作品曾刊登在《紐約客》(The New Yorker)、《哈珀雜誌》(Harper』s Magazine)、《滾石》(Rolling Stone)、《時尚先生》(Esquire)和《紐約時報》(The New York Times)等刊物上。

後記的作者凱特-贊布瑞諾(KATE ZAMBRENO)著有長篇小說《綠草原》(Green Girland)和《墮落天使》(Fallen Angel),以及兩部實驗性非虛構作品《巾幗英雄》(Heroines)和《穆特之書》(Book of Mutter)。她在薩拉-勞倫斯學院和哥倫比亞大學的寫作課程任教。

前言 凝視冰

安娜-卡萬的《冰》是這樣一本書,就像月亮就是月亮。它只有一個。它冰冷而潔白,它回望著你,既挑釁又無動於衷,既靜止又瘋狂地移動,既有相位標記,又遙不可及。它甚至似乎在追隨著你。這本書隱藏著,又閃爍著,就像 「女孩 「一樣,她是這本書鮮明的、寓言式的災難、追逐和重復-強迫場景的中心。故事看似簡單:在一個因政治和科學犯罪而陷入生態災難的世界里,上演了一場絕望的三角戀。敘述者堅定不移地尋找女孩,起初可能是善意的,甚至是英雄式的,但慢慢地,他的性格和動機與虐待狂、控制欲極強的 「典獄長 「趨於一致,後者是本書的反面人物,也是敘述者的替身。雖然《冰》總是清晰而直接的,但其中的一切都不簡單,它本身就具有迷宮和鏡子的特性。

就像這個女孩和這本書的作者一樣,《冰》吸引著人們的目光和潛在的贊助者。該書出版於 1967 年,布萊恩-阿爾迪斯、克里斯多福-普利斯特、安娜-寧(她為第一版撰寫的序言被卡文拒絕)以及現在的我都曾為其撰寫序言。多麗絲-萊辛(Doris Lessing)和 L. P. 哈特利(L. P. Hartley)也對《冰》贊賞有加,L. 蒂梅爾-杜尚(L. Timmel Duchamp)、伊莉莎白-楊(Elizabeth Young)和凱特-贊布雷諾(Kate Zambreno)也對其進行了批評性評價,卡萬已經成為兩本傳記的主題。也許,有鑒於此,且由於這個易碎、受損、迷人的 「女孩 「很難在敘述者和典獄長為她設計的封閉環境中健康成長,你也許應該懷疑我們所有的動機,越過這些文字,去閱讀《冰》本身。

我第一次遇見《冰》實在一所舊書店里發現它的在美第一版,由道布爾戴出版社在安娜卡萬死後出版,Aldiss作介紹,後者稱其為科幻小說。當時我正拚命搜尋類似菲利普K迪克和J.G.巴拉德諸如此類(包括aldiss的哥哥像是機率A的報告這種書)的作家。但卡萬的《冰》並不是如此。我懷疑它是否該被歸類為科幻小說,也許它根本就不該被歸類。即使考慮到安娜-卡萬非凡的人生經歷,以及她書架上冷峻憤懣的小說,《冰》也是傲然自立。

卡萬不是她的真名,或許我應該說這不是她的名字。海倫-伍茲出生在一個英國上流社會家庭,後來兩次不幸嫁給了年長的酗酒者,她用婚前的名字海倫-弗格森出版了幾部小說。從這些書中,她使用了自己自傳式作品中人物的名字,如果以她後來的寫作為標準那這些作品相比起來顯得傳統,但這名字准確而令人絕望: 安娜-卡萬。她經歷了戰時流亡、多次自殺未遂、精神病院監禁以及數十年海洛因成癮等漫長的經歷,這些細節可以寫滿一本書;卡萬用這些細節寫滿了 16 部小說,不過她更喜歡將自傳升華為沉思、錯位和有些麻木的表象。

在《冰》中,冰封的災難籠罩著整個星球,讓人聯想到那個冷戰時期、炸彈肆虐、戰後的二十世紀,在很多方面,我們仍然生活在其中;這與羅德-瑟林(Rod Serling)的《陰陽魔界》(Twilight Zone)和庫爾特-馮內古特(Kurt Vonnegut)的《貓的搖籃》(Cat』s Cradle)中的形象如出一轍。作品中散布著戰爭、內亂和集體社會功能失調的場景,既生動又有說服力。二戰期間,卡萬乘坐蒸汽船從紐西蘭緩緩駛向包括紐約在內的多個港口,最後返回英國。如果是現實主義小說家,或許會以此創作出像奧利維亞-曼寧(Olivia Manning)的《巴爾干三部曲》(Balkanand Levanttrilogies)那樣的史詩,但卡萬不是史詩的創作者,陪伴她的不是多姿多彩的丈夫,而是她自己的暴力孤獨。事實上,在《冰》的夾縫中可能潛藏著一部被碾碎的、充滿想像力的逃亡史詩。然而,正如卡夫卡、坡、阿部寬和石黑的《無可慰藉》一樣,本質上的不安存在於內心世界和外部世界之間不可分割的相互作用之中。卡萬致力於表達主觀性,但在這部她最偉大的小說中,她卻通過分離來實現這點。如果說 「女孩 「在某種程度上是卡文自身脆弱的寫照,那麼她也是一個難以窺見的隱喻,既令人惱火,又令人憐憫。有人認為,《冰》中的 「冰 「指的是癮君子與毒品的關系,但這本書很難歸結為這種或其他形式的寓言。海洛因可能是這本書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它無處不在地隱藏在人們的視線中,但也是無關緊要的。《冰》中關於傷害和忍耐的戲劇性場面,既是迫不得已的,同時又是原子式的、冷靜的好奇心。

卡萬細致、緊湊的文風不僅使這一切成為可能,而且令人目不暇接、難以忘懷。這本書既有著懸疑小說的速度感又有著與貝克特或卡夫卡等高度現代主義寫作樣式的因果錯位。整部作品呈現出夢幻般的效果,但即使是這種表面效果,也被夢境、視角和敘事動力的異常斷裂所破壞。有時,讀者會覺得《冰》像是拼貼畫或混搭畫;或許威廉-巴勒斯(William Burroughs)也曾用他的剪刀和漿糊壺嘗試過。然而,到了最後,人們會覺得自己受到了一台絕對精確、無情的散文機器的擺布,而這台機器根本不屑於製造因果關系的假象。在所謂 「情節 「的位置上,卡文提供了一個遞歸系統,一個反應點索引,就像一沓羅夏克斑點一樣令人不安而又整齊劃一。在我看來,這本書的近親是巴拉德敘事最不連續、想像力最豐富的作品《撞車》(Crash),或者是戈達爾的《阿爾法維爾》(Alphaville)(比《冰》早兩年上映,但對多年前就在創作中的這本書可能沒有影響)和阿蘭-雷奈斯的《去年在馬里昂巴德》(Last Year at Marienbad,1961 年上映,卡萬是該片編劇、法國小說家阿蘭-羅布-格里萊(Alain Robbe-Grillet)的崇拜者)等同時代電影作品。就像那些電影一樣,它也會繼續存在,甚至會更加深刻。

就像月亮,但有鋒利的邊緣。

喬納森-萊特姆

正文 第一章

我迷路了,當時已是黃昏,我已經開了好幾個小時的車,快要沒油了。一想到我可能要困在這些孤獨的丘壑中我就焦躁起來,所以當我看到一個標牌並開到一個車修理站里時我很高興。當我打開車窗和接待員說話時,外面的空氣冷到我得豎起我的衣領。但他在填滿我的油箱時他抱怨了一下天氣。「從沒在這個月這麼冷過。天氣預報也說這是非常糟糕的寒潮。」我人生的大部分都是在國外度過的,當兵或者探索遙遠的地區:但盡管我剛從熱帶過來並且寒潮對我來說不意味著什麼,我還是被他的話中不祥的聲音震撼到了。我焦急地想走,所以問了我想去的村莊的路。「你在黑暗中是找不到的,就在廢棄的鐵軌下面。而且山路結冰很危險。」他似乎想說只有傻瓜才會在這種情況下開車,這讓我惱怒。所以我打斷了他的指路,付了錢開走了,忽視了他最後呼喊的警告:「當心冰!」

現在很暗了,我很快就在絕望中前所未有地迷路了。我知道我本該聽從那傢伙,但同時我又希望我從未和他說過話。出於某種未知的原因,他的發言讓我不適;仿佛是對正常探險的一個不祥之兆,我開始後悔我遵從了這一凶兆。

我本來就對這場旅行充滿懷疑。我前一天剛到,本該在鎮里處理事務而不是到鄉下拜訪朋友。我自己都不理解我為什麼這麼想見到這個女孩,她在我離開的這段時間一直待在我的腦海中,雖然她不是我回來的原因。我回來是為了調查關於這部分世界迫近的神秘危機的一些傳言。但我一到這里她就成了我的執念,我只能想她,想立即見到她,其他一切都無關緊要。當然我知道這非常不理智。我目前的不適也同樣如此:我自己的國家對我沒理由有任何危害;然而我開著開著就越來越覺得焦躁。

現實對我來說總是個未知數。有時候這是惱人的。現在,比方說,我拜訪過這個女孩和她的丈夫,並且記得他們家附近的鄉間平靜又富饒。但這記憶迅速消散,失去其根基,變得越來越難以置信和模糊,此時我在路上沒遇到任何人,沒看到任何村子或者光亮。天空黑暗,無人打理的圍欄聳立直指著天空;當車頂偶爾照到路邊的樓時,那些樓也總是黑暗的,很明顯沒住人,或多或少荒廢著。仿佛整個社區在我不在的時候都成了廢墟。

我開始懷疑我在這總體的混亂中可不可能找到她。看起來任何有序的生命都不會出現了,畢竟也許某種災難摧毀了村子讓農場荒廢。就我所見,沒人嘗試過重回正常。地上沒進行過任何重建工作,地里沒有任何動物。道路急需修理,被忽視的圍欄下野草堵住了溝渠,整個地方顯然被放置和拋棄了。

一些小白石頭打在擋風玻璃上,讓我跳起來。我很久沒體驗過北方的冬天了,我沒能認出這種現象。冰雹很快變成了血,奪走了可見度也讓駕駛更加困難。異常的冷,我意識到這和我越來越難以忍受的不適之間的聯系。修理站的那個男人說他從未在這時見過這麼冷的天,而在我印象中冰和雪來得太早了。突然我的焦慮變得如此嚴重以至於我想掉頭開回鎮里;但路太窄了,我被迫在無機的黑暗中跟從沒有盡頭的曲折上下的山丘。路面總是變得更加陡峭和濕滑。我不適應這冷,讓我頭疼,為了躲避冰面我的眼睛也乾涸起來,車會在那里漸漸失去控制。當車燈時不時掠過路邊的遺跡,驚鴻一瞥總是驚到我,在我確定我真的看到之前消失。

圍欄上開始涌現古怪的白色。我經過一個溝向里面看去。一時間,我的車燈像探照燈一樣找出一個女孩的裸體,纖細如孩童,對應著雪的死寂的白色是象牙的白色,她的頭發像玻璃纖維一樣明亮。她沒有看向我。靜止著,她盯著漸漸移向她的牆,那是玻璃狀的閃亮亮的固體冰的圓圈,她在中心。耀眼的閃光從她頭頂的高處的冰崖上襲來;在下面,最遠的外圍冰已經觸及到她,定住她,在她的腳和踝上牢固如混凝土。我看著冰爬高,蓋住膝蓋和大腿,看著她的嘴大張著,白臉上一個黑洞,聽著她輕微的痛苦的尖叫。我不同情她。相反,我對她的痛苦有種難以描述的愉悅。我斥責自己的殘酷,但它確實存在。很多因素造就了它,雖然它們都不是脫罪的藉口。

我一度為她痴迷,想娶她。諷刺的是,我本意是為了從世界的殘酷中保護她,她的柔弱和脆弱似乎邀請著前者。她過度敏感、高度緊張,害怕人和生命;她的人格被肆虐的母親毀滅了,後者讓其永久處於恐懼的主觀狀態中。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贏得她的信任,說我總是溫柔對待她,小心地壓制我的感受。她是如此地瘦,當我們跳舞時我害怕緊抱她會傷害她。她凸出的骨頭似乎易碎,隆起的腕骨尤其吸引我。她的頭發迷人,銀白,白化病,像月光閃爍,仿佛月光下的威尼斯玻璃。我像對待玻璃女孩那樣待她;有時她顯得不真實。她多少不再害怕我,對我有種孩子氣的依賴,但還是羞澀和難以企及。我以為我已經向她證明我能夠被信任,並樂意等待。她似乎就要接受我了,雖然幼稚讓她的感情真摯性難以評判。她的依賴也許不全是偽裝,盡管她突然拋棄我去跟隨她現在嫁給的這個男人。

這都是過去了。但這一創傷性經歷的後果在我承受的失眠和頭痛中仍留存。醫生為我開的藥讓我做噩夢,在夢里她總是無助的受害者,她脆弱的身體支離破碎充滿淤青。這些夢不只是打擾睡眠,更糟糕的副作用是我如何享受它們。

能見度改善了,夜還暗,但雪停了。我看到陡峭的山丘上一座城堡的遺跡。沒什麼留存了,只有一座塔,它損毀了,空洞的窗洞像黑色的張開的嘴。這地方稍微有點熟悉,是我有點印象的某種東西的扭曲。我認出來了好像,雖然我之前見過,但不能確定,畢竟我只在夏天來過,那時一切都顯得不同。

那時,當我接受了那個男人的邀請,我懷疑過他不可告人的動機。他是個畫家,不是正經的,是業余的;那種總是有大量財富卻從未工作的人。也許他有私人的收入:但我覺得他表里如一。我驚詫於他溫暖的接待,他很友好。同樣,我有所戒備。

女孩基本沒說話,站在他身邊,長長的睫毛後大大的眼睛左右打量著我。她的存在深刻地影響著我,雖然我不知道是以何種方式。我發現我很難對他們兩個說話。房子處在山毛櫸林中央,如此近地被許多高樹環繞,仿佛我們處在樹梢,綠葉的浪打在每扇窗戶前。我想到了一種幾乎已經絕跡的會唱歌的狐猴大型,它們被稱為 「印第斯」,生活在一個偏遠熱帶島嶼的森林里。這些近乎傳說中的動物以它們溫柔多情的生活方式和奇特悠揚的聲音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開始談論它們,在話題的魅力中忘我。他似乎很感興趣。她什麼也沒說,就離開我們去吃午飯了。她走後,我們的談話立刻變得輕松起來。

那是盛夏,天氣很熱,外面拂動的樹葉發出了怡人的涼爽聲音。男人的友好繼續著。我似乎誤會他了,並且開始為我的懷疑感到尷尬。他告訴我他很高興我來了,然後繼續談論女孩。「她非常害羞和緊張,對她來說看看外面世界的人有好處。她在這太孤單了。」我不禁思索他有多了解我,她告訴了他什麼。繼續戒備似乎有些荒謬;然而,我對他的親切談話還是有所保留。

我和他們待了幾天。她沒接近我。我在他不在場的時候沒見過她。舒適的熱天持續著。她穿著短薄的非常簡單的裙子,肩膀和手臂裸露著,沒有長襪,一雙孩子的涼鞋。在日光中她的頭發閃爍著。我知道我永遠不會忘記她的樣子。我發現她有一個很大的變化,一種逐漸積累的自信。她更常笑了,有一次在花園中我聽到她唱歌。當男人叫她的名字時她跑著去。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她開心。只有當她在和我說話的時候還有所拘束。臨近我的拜訪結束時他問我有沒有和她單獨聊過。我說沒有。他說:「你臨別前沒有話要留嗎。她擔心著過往;她擔心她讓你不開心了。」所以他知道。她肯定把一切都告訴他了。也沒什麼,當然。但我不會討論發生了什麼,所以說了些拐彎抹角的話。相應的,他換了話題:但很快又舊事重提。「我希望你能讓她安心。我可以給你單獨和她聊的機會。」我不知道他打算怎麼做,畢竟我和他們就剩最後一天待在一起了。我在第二天下午晚些時候就要走了。

那天早晨前所未有地熱。雷聲響徹雲霄。即使是早餐時,也熱得讓人喘不過氣來。令我驚訝的是,他們提議去郊遊。如果我沒有游覽過當地的一處美景,就不讓我離開。他們提到了一座小山,從那里可以看到著名的景點: 我聽說過。當我提出離開時,他們告訴我只需開一小段路,我們應該有足夠的時間回來讓我收拾行李。我看到他們很堅決,就同意了。

我們在一個古老城堡的廢墟附近吃了一頓野餐,這個城堡的歷史可以追溯到很久以前,那時人們還擔心會有人入侵。路的盡頭是一片樹林。我們下車繼續步行。天氣越來越熱,我不願意趕路,被落在後面,看到樹林盡頭,就在樹蔭下坐了下來。他回來了,拉我站起來。」走吧!你會發現爬山是值得的。」 在他的熱情催促下,我沿著陡峭的斜坡爬上了山頂 在那里我欣賞到了美景。他還是不滿意,堅持要我從廢墟頂上看。他似乎處於一種奇怪的狀態,興奮得幾乎發燒。在塵土飛揚的黑暗中,我跟著他沿著塔牆內側的台階往上走,他巨大的身軀擋住了光線,我什麼也看不見,差點在少了一級台階的地方摔斷脖子。塔頂沒有護欄,我們站在瓦礫堆中,沒有任何東西阻擋我們墜落地面,而他則揮舞著手臂,在廣闊的視野中指著不同的東西。」這座塔幾個世紀以來一直是一個地標。從這里可以看到整個山脈。海就在那邊。那是大教堂的尖頂。遠處的藍線就是河口。」

我對近處的細節更感興趣:一堆石頭,電線線圈,混凝土磚塊和其他應對即將來臨的危險的材料。我想找到些線索,揭示接下來我覺得會發生的危機的本質,我靠近邊緣,向下看向我未經保護的腳。

「當心!」他警告道,笑著。「你在這很容易滑倒,或者失去平衡。我總認為這是個完美適合謀殺的地方。」他笑得如此古怪以至於讓我轉過身看向他。他走向我,說:「也許我輕輕推你一把…像這樣—」我及時退後,但腳步慌亂踉蹌了幾下,踉蹌著爬下一級搖搖欲墜岌岌可危的台階。他的笑臉掛在我頭頂,黑色低著熱辣的天空。「墜落將會是一場意外,不是嗎?沒有目擊者。只有我的證詞。看你腳下多麼不穩。高度看起來影響你了。」當我們重回地面我開始流汗,我的衣服被塵土覆蓋。

女孩把食物放在草地上一棵老核桃樹的樹蔭下。像往常一樣,她很少說話。我並不為我即將離去而遺憾;氣氛太緊張了,她的親近太令人不安了。我們吃飯的時候,我一直在看她,看她銀白的頭發,蒼白得幾乎透明的皮膚,突出而脆弱的腕骨。她的丈夫已經失去了先前的興致,變得有些消沉。他拿著一本素描本閒散地離開了。我不理解他的心情。遠處出現了厚重的烏雲;我感覺到了空氣中的濕度,知道不久就會有一場暴風雨。我的外套躺在旁邊的草地上; 我現在把它折成坐墊,把它靠在樹幹上頭枕著。女孩全身張開在我下面的草岸上,她的手疊在額頭上,為臉遮住強光。她還是很安靜,沒說話,她舉起的手臂展示出清理過的腋窩的粗糙和黑色,上面細小的汗珠像霜一樣閃著。她穿的薄裙子展示著她孩子是的身體的纖細曲線:我看得出她下面什麼也沒穿。

她在我面前弓著身子,在坡稍微低處,她的血肉稍稍不如雪那麼白。巨大的冰崖從四面八方合上。光是螢光,一種冷冰平淡無影的冰光。沒有太陽,沒有影子,沒有生命,一種死寂的冷。我們在生長的圈層的中心。我必須想辦法救她。我喊到:「過來——快點!」她轉過她的頭,沒有動,她的頭發像平光下褪色的銀。我下去找她,說:「別害怕。我一定會救你的。我們得到塔頂去。」她看起來沒明白,也許因為襲來的冰滾動的咆哮沒有聽到。我抓住她,拉她上了坡:那很簡單,她幾乎沒有重量。在廢墟外面我停住了,一隻手抱住她,環顧四周意識到再往高處走也沒有用。塔要塌了;它將坍塌,並在數百萬噸冰塊的碾壓下瞬間粉身碎骨。寒冷炙烤著我的肺,冰是如此之近。她在劇烈地顫抖,肩膀已經結冰;我把她抱得更緊,兩只手緊緊地摟著她。

時間所剩無幾,但至少我們將同歸於盡。冰雪已經吞噬了整個森林,最後一排樹木也在劈啪作響。她的銀發觸到了我的嘴,她靠在我身上。然後我失去了她,我的手再也找不到她了。一根折斷的樹干在高空飛舞,被冰雪的沖擊力拋起數百英尺。剎那間,一切都動搖了。我的行李箱敞開著,一半打包好了,在床上。我房間的窗戶仍然大開著,窗簾流進房間。外面的樹梢在流水,天空已經暗了下來。我沒有看到雨,但雷聲仍在滾動和回響,當我向外看時,閃電又在閃爍。從早上到現在,氣溫已經下降了好幾度。我趕緊穿上外套,關上窗戶。

我終究走對了路。這條路像一條隧道,在頭頂未修剪的圍欄之間穿行,然後蜿蜒穿過漆黑的山毛櫸林,最後到達房子前面。沒有燈光。這個地方看起來很荒涼,沒有人居住,就像我經過的其他地方一樣。我按了幾次喇叭,等待著。天色已晚,他們可能已經上床睡覺了。如果她在那里,我一定要見到她,這就是一切。耽擱了一會兒,那個男人來了,讓我進去。他這次見到我似乎並不高興,如果是我吵醒了他,也是可以理解的。他似乎穿著睡衣。

房子沒有電。他先走,舉著火炬。我穿著大衣,盡管客廳的火送來些許暖意。在燈光中我訝異地發現他在我出國期間變了很多。他看起來更重、更硬朗、更健壯;友好的印象消失了。他沒穿著睡衣,而是某種制服的長上衣,這讓他看起來很陌生。我之前的疑心又死灰復燃了;某人這是危機到來之前就未雨綢繆。他的臉看著並不友好。我為我的遲到道歉,解釋道我迷路了。她醉了。瓶子和杯子放在一張小桌子上。「那麼,為你的到來乾杯。」在他的聲音里沒有熱誠,有一種新的嘲弄的語調。他給我倒了一杯然後坐下,長長的上衣拖在他的膝蓋上。我找尋隆起的口袋,突出的屁股,但諸如此類的東西在大衣下並不見蹤影。我們坐著一起喝著。我談起我的旅途,等待著女孩出現。沒有她的跡象;房子的其他地方沒有一點聲音。他沒有提她,我從他惡毒的笑意中看出他在有意迴避。我印象中迷人的房間現在被荒廢又骯髒。天花板上掉下粉末,暴風的作用下牆上有很深的裂縫,雨水滲入黑色的斑痕,隨之而來的外面的破壞。我終於抑制不住不耐煩,問她在哪。「她要死了。」他咧嘴笑看我的驚訝。「我們都是。」他是在故意拿我開玩笑。我看得出他在阻止我們見面。

我需要見她,這至關重要。我說 :」我現在就走,讓你清靜清靜 但你能先給我點吃的嗎?我從中午開始就沒吃過東西。」 他走了出去,用粗魯霸道的聲音喊她拿吃的來。外面的破壞是傳染性的,已經感染了一切,包括他們的關系和房間的外觀。她端來一個托盤,上面放著麵包和黃油,還有一盤火腿,我仔細觀察她的外表是否也發生了變化。她只是看起來比以前更瘦了,更接近透明了。她完全沉默不語,似乎很害怕,很孤僻,就像我第一次認識她時一樣。我很想問問題,渴望和她單獨交談,但沒有機會。那個男人一邊喝酒,一邊一直注視著我們。酒精讓他變得暴躁易怒;當我拒絕再喝酒時,他生氣了,一心想和我吵架。我知道我該走了,但我的頭痛得要命,讓我不願動彈。我不停地用手捂住眼睛和額頭。顯然女孩注意到了這一點,因為她離開了房間一分鍾,回來時手里拿著東西,喃喃地說:」為你的頭痛,吃一片阿司匹林。」 他像個惡霸一樣喊道 :」你在跟他說什麼悄悄話?」 她為我著想的舉動感動了我,我本想向她道謝,但他的咒罵太惡毒了,我只好起身離開。

他沒有來送我。我在黑暗中靠牆壁和家具摸索著前進,當我打開外面的門時,面對的是一片蒼白的雪花。天氣非常寒冷,我急忙把自己關進車里,打開了暖氣。從儀表盤上抬起頭,我聽到她在輕聲呼喚什麼,我只聽清了 「承諾」和 「別忘了 「兩個詞。我打開車燈,看到她站在門口,瘦弱的雙臂抱在胸前。她的臉上帶著受害者的表情,這當然是心理因素造成的,是她童年時受過傷的結果;我看到的是,在她的眼睛和嘴巴周圍極其細膩、精緻、白皙的皮膚上,有一絲非常微弱的瘀傷。這在某種程度上瘋狂地吸引著我。我還沒來得及看清楚,車就開動了;我自動按下了啟動器,沒想到它在這冰天雪地里還能工作。就在同一時刻,在我以為是視覺錯覺的情況下,黑色的房屋內部延伸出一隻黑色的手臂和手掌,猛地伸出來抓住了她,她驚恐的慘白的臉頓時變得支離破碎,她跌入了黑暗之中。

我無法接受他們關系的惡化。在她高興的時候,我已經脫離了她,置身事外。現在,我覺得自己被牽連了,又和她卷在了一起。

第一章 完

來源:機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