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輕科幻丨黑面人

1 光其實可以產生力,由於光具有粒子性,所以在到達物體上時,根據動量定理會對此物體產生一定的壓力。大量光子長時間作用就會形成一個穩定的壓力,這個物理量被稱為光壓。 如果你在太空中張開一面大大的帆,太陽的光粒子就會打在帆面上,產生反作用力。因為太空中的阻力為零,這個速度會隨著時間而疊加,你可以在幾個月內從地球飛往火星,不耗一點燃料。 若大腦是一片宇宙,逝去的時光或許正如太陽粒子,不斷將我們推回往昔,推向陌生卻又熟悉的幻覺中。直到一切滑向虛無,如同光被黑色吸收一般自然。 2 當我走進深海酒吧,戴維已經點了一杯威士忌,靜悄悄地坐在那。他看起來憔悴極了,好像剛和誰打了一架。我環顧店內,沒有多少人,只有一個酒保在吧檯後靜靜地擦著杯子。現在不是喝酒的時間,但話說回來,喝酒真的有正確的時間嗎? 「艾德,不好意思,我先點了一杯。」戴維回頭發現了我,「我還怕你已經認不出這了,店也是,人也是。」 「還認得酒就行。」我坐在他旁邊,問酒保要了杯蘇打水。 「哦,對,唐娜走之前你就戒酒了。」 不知何時起,「唐娜」變成了戴維人生的分水嶺,每件事都可以歸到他妻子離世的那天之前或者之後。「差不多,」我說,「其實打算戒酒後開過一兩次小差,來過這幾回,我記得之前叫潛水員酒吧對吧。」 「潛水艇酒吧,」戴維指正,「之前的老闆是海底礦工,賣的酒很烈,一開始是工友捧場,後來人就多起來了。」 「對,吃的也不錯,酒也不摻水,還有什麼可抱怨的呢?" 「我和唐娜以前常來,我會像今天這樣,先點一杯酒慢慢等她。有時候,她剛巡邏完,制服也沒換就到了,老闆就會多送她一杯酒。我忘了老闆的名字了,唐娜死的第二年,他就從木衛二搬走了。新老闆不常到店里來,賣的酒也沒以前好,但我還是會來。」 我認識戴維快有十年了,勉強算是朋友。我和她的妻子唐娜是同事關系,兩個人一起在木衛二亞洲區的治安局工作,她在交通科,而我在緝毒科。唐娜幾年前在一場交通事故中不幸去世,戴維參加了警局為他妻子舉辦的追悼會。當時現場放著唐娜最愛的一首歌,桑德拉·法伯爾的《過去時光》,演唱者和唐娜一樣在英年早逝。於是戴維就坐在那,一遍又一遍地聽著這首歌,聽一位死去的女士給另一位死去的女士輕聲歌唱。 我要的蘇打水到了,我告訴戴維其實我也快離開警局了,也許明年,也許就下個月。 「想好辭職後做什麼了嗎?」 「沒想好,我可以留在木衛二,靠退伍軍人補助金過活。但我討厭無所事事的日子,又不能像以前那樣天天泡在酒吧里,所以我還在想,也許今天想好了,明天早上我就把辭職申請交上去。」 「最近要離開木衛二的人越來越多了,富人因為有更適宜居住的木衛四而離開,海底礦工因為有更便宜自動采礦機而離開,你呢艾德,你因為什麼而離開。」 「各種各樣的原因,身體方面的,心理方面的,這一點,那一點。」我喝了一口蘇打水,放下玻璃杯,搖了搖頭。「很難說是因為某個原因,感覺就是到那個時候了,你明白嗎?」 戴維喝掉最後一點威士忌,微微頷首。「很多警員離職後都會去安保公司,你知道到的,不用跑外勤,每天坐在辦公室里捧著咖啡杯,處理行政方面的瑣事,唐娜本來也是這麼打算的。」 「我不知道自己適不適合,有幾個朋友找過我,但我都推掉了,我以為你今天找我也是因為差不多的事。」 他低頭看著自己空空的酒杯,沒有說話。 我們又各自點了一杯酒水,這次戴維多加了塊冰。他喝了一口,向後靠去,終於開始放鬆起來。我能理解,他一部分的自我早已遺落在離開的妻子身上,而喝酒是填補那些空缺的方法之一。這是屬於愛的愁緒,是無可奈何的逃避。 我們接著談了很多事情,談到木衛二開發進度的放緩,談到一些我們其實都不懂的金融問題,談兩個老男人會在酒桌上會談的話題。「上頭其實早想趕我走了。」我說,「我越來越不聽話,以前我酗酒的時候因為要掙錢買酒所以反而更溫順。一開始是我被轉去機場做安檢工作,一年沒到又被踢回總部坐冷板凳。現在我在宣傳部門,有時候我會拎著一大包毒品模型去學校給孩子們做演講。我很愛干這活,真的,告訴他們什麼是該碰的,什麼是不該碰的。讓他們悄悄摸摸我的槍,帶他們參觀警局里的新奇設施。」 「你還記得亞瑟嗎?」戴維突然開口。 「你兒子嗎,今年應該有九歲了吧。」 「十歲,唐娜走的那年他剛好六歲。」他嘆了口氣,「抱歉,其實找你來不是因為別的,我想替我兒子把這個還給你。」 戴維拿起腳邊袋子,遞給我。 3 面具,黑色的面具,材料是最普通的工業塑料,眼睛處是兩塊圓圓的墨鏡,一塊已經碎了。面具表面有一處凹陷,還有被清洗過的痕跡。這就是袋子里的東西。 「這應該是你們的的東西對吧,亞瑟之前和同學去警局參觀時把它偷回來了。」 「沒什麼,就是最普通的面具而已,他喜歡就給他好了。」我聳了聳肩 「只是面具嗎?」戴維顯得有點驚訝。 「怎麼了?」 「哦,我看那小子把他當寶貝一樣,整天戴著躲在唐娜以前的房間里,也不出去和同學玩,他的朋友都開始叫他'黑面人'了。」 「是嗎。」 「唉,唐娜走後這孩子也越來越孤僻了,問他這面具哪來的也不說,還是他同學告訴我的。」戴維慚愧地撓了撓頭,「不好意思,因為這件事找你來,我還以為這是什麼重要的工具呢。」 「戴維,其實孩子有時候沒有我們想得那樣復雜,大人也是。」 「或許吧。」他慢慢地呷著酒。 「四年了,該走出來了。」 「感謝你艾德,但,很難,真的很難。我知道我這樣對亞瑟是不公平的,可.........抱歉,也許我該……」 「等等,」我拍了拍他的肩,「你想知道亞瑟為什麼痴迷這個面具嗎?」 「可能他覺得這個很酷吧,誰知道呢?」 「不,戴維,」我搖了搖頭,「如果我說我知道,你願意聽我說完嗎?」 我盯著戴維的眼睛,他其實很想知道。他擦了擦淚水,喝掉杯子里的威士忌,點了點頭。 「不過,在解釋前,」我把戴維杯子里的冰塊倒出來,擺在桌子上。「我可能要普及一點枯燥的科學知識。」 4 「自從有了第一束人造雷射,人們就開始思考應該如何運用雷射去進行各種工作。」我舉起那塊冰,擋在酒吧屋頂的射光下。「光具有能量,能對照射的物體產生推力,問題是這種推力太小,無法在有阻力的環境下推動巨大的物體。」 「你說的我知道,所以會有太陽帆這種在真空中使用的飛行器。」 「沒錯,但這只是一個方面。」我把冰塊放回桌子,「如果光要推動的物體夠小呢?比如說微米尺度的,納米尺度的……」 「你的意思是……」 「很久以前科學家就發現通過雷射匯聚形成光學勢阱,可以在焦點附近產生強度梯度。打個比方,我們把桌上這塊冰看做是一個微米級別的透明小球。當這顆小球被雷射照射後,它會向著雷射束的中心,也就是雷射束能量最強的地方移動。」 說著,我把冰塊推向射燈投下的光束中央。「其中的原理在於,雷射束在中心位置最集中,而它的強度也逐漸由內向外減弱,因此當它照射小球,光束外圍相對較弱的各部分產生的合力把它向雷射束的中心推動————這種利用雷射束操縱微小物體的技術就是光鑷( Optical Tweezers )。這種通過操縱光進而操縱微觀領域里極其細小的粒子乃至生物的技術,在工業和醫療上都有非常重要的應用 。」 戴維靜靜聽著,神情有些恍惚。 「這種技術可以深入到細胞的內部而不破壞細胞膜,可以變成一個光井困住細菌或其他微小生物的移動,可以用它操縱化學鍵,可以對特殊材料進行打孔,切割,可以用於納米級甚至更小規模的晶片製造,甚至我們現在用的近視矯正儀器,最核心的原理也是這種不會給人眼造成傷害的光鑷。」 「艾德,」戴維搖了搖頭,「你跑題了,這些和我兒子在意那個面具有什麼關系呢?」 「聽我說完嘛,」我把那塊冰扔回杯子里,「那你覺得這把世界上最小的鑷子————光鑷,能不能抓到呢?」 4 「你在說笑吧,艾德,光怎麼可能被抓住呢?」戴維擺手。 「我說的並非是傳統意義上的光,如果是極其微小的,可以發光的顆粒,那光鑷一樣可以操控。」 「確實可以……」 「想像一下,被光鑷捕獲的顆粒可以作為空間中全息圖像的像素,通過移動,排列,組合來顯示三維圖像,觀察者不需要佩戴設備,隨便多少人多近距離觀看都沒問題,因為它是真實存在的,而不是虛擬的影像。一個兩個發光顆粒或許可以想像,那如果是上百億,上千億的顆粒呢?」 「最終呈現出的效果將會比任何虛擬現實技術更加震撼,因為這些顆粒是真實存在的。」 「沒錯,」我打了個響指,「如果再加上運算能力足夠強大的AI系統,理論上你能模擬任何你想要的景象 ,而且無限逼近於真實。」 「你們警方有這種技術?」 「有,我們用它來重現犯罪現場,模擬犯罪過程。只要有足夠多的相關數據,AI就能對每一個發光顆粒進行編輯重組,理論上我們可以在模擬區里把一個人,一個房間,甚至是一條街道完美再現出來。」 「亞瑟見識過嗎,」戴維開口,他已經意識到了什麼。「他見過你們這個神奇的發明嗎?」 「不止他,我們會請所有孩子來參觀我們的模擬區,有時候還會親自演示給他們看。」 「放些什麼呢,恐龍?超級英雄?」 「沒那麼夸張,我們會請幾個小孩子在掃描器前做些動作,然後重現出來。」 「一定很神奇,那個場景,就好像把逝去的時光抓回到現在。」他苦笑著。 「但這是不可能的,不是嗎?」我晃了晃那個空杯子,里面的冰塊已經化成了清水。「那個面具是我們發的,上頭的規定,怕孩子的眼睛和皮膚受傷。現在的人一聽雷射就會聯想到武器,與其費力解釋不如裝裝樣子,大人有時候和小孩子一樣。」 「好糊弄嗎?」 「是一廂情願。」 戴維底下了頭,一時語塞。 「小亞瑟覺得是面具本身具有神奇的力量,讓他看到了過去的景象,所以決定把它偷回家。」說著,我把面具舉在臉前。「他和你一樣愛著唐娜,愛著他的媽媽。母親在他記憶中是一道美麗卻模糊的風景線,他想靠著這個面具重溫美好的時光,就像你一樣。」 他抬起頭望著我,神情復雜。 「就像你來這家早已物是人非的酒吧,你不是為了喝酒,你只是在回味過去。」 「艾德,你不也是嗎,你也有割捨不掉的過去,那種連著骨肉,連著心扉,痛徹卻又不能放手的過去。」他的話語冷靜而又陰郁,就像木衛二的冰川,容納著萬般的淒寒與傷痛。 「艾德,你用過那台機器嗎?」他問我 「這麼和你說吧戴維,」我把面具放回桌上,「我曾經有很多機會去過我年輕時所嚮往的生活,我原以為再來一次會有什麼不同,可結果其實並沒有什麼差別。光學技術可以再現過去,可以把太陽帆推到很遠的地方,但你無法真正抓住流逝的時光。戴維,遺憾占了我們人生的很大一部分,我們必須要學會和它們相處。」 「你說過,光束在中心位置最集中,光束外圍較弱的部分會產生合力把物體向中心推動。唐娜在的那幾年是我人生中最歡樂的時光,她就像塊石頭壓在我的心上,我做任何事都無法避免地向那中心滑去,我沒想到亞瑟會變得和我一樣,都是我的錯.........」 「所以他需要你,他也是你人生中重要的一部分。」 「對,我還有他..........」戴維露出了我這一生所見過的最苦澀的微笑。 我們又聊了幾句,但漸漸歸於尷尬的沉默之中,我付了酒錢,拍了拍他的肩,起身離開。 戴維坐在那里,就那樣一個人坐了很久。最後,他舉起自己的杯子,望著里面的清水,似乎在回憶它們還是冰塊時的模樣。 酒吧里的人多了起來,酒保把音樂打開。戴維起身,付了自己的酒錢,還多給了酒保一大筆小費。 「可以點歌嗎?」 「當然,你想聽什麼?」 「桑德拉·法伯爾的《過去時光》吧……」他輕輕說著,回到自己的位子上。 他聽了一遍又一遍,像當年在唐娜的葬禮時那樣,一直到酒保認為自己對得起他給的小費後,才切了歌。 他回過神來,從懷里掏出事先准備好的毒藥,倒在那杯清水里,一飲而盡。 他的意識逐漸模糊,呼吸也越發困難。他戴上破損的黑色面具,癱在椅子上,一動不動,徹底斷了氣。 5 我坐在模擬區的主控台上,看著光鑷把發光顆粒慢慢回收,看著戴維的身影逐漸消散,就像水消失在水中。 巨大的房間歸於黑暗,就好像世間的光都隨著戴維的死而離去了。 戴維騙了我,他從一開始就是為了問清面具的用途才突然聯系我的。其實戴維隱隱知道答案,但他想親口聽到我的解答,哪怕真相殘酷而又決絕。 事後我才知道,小亞瑟其實在我和戴維見面的前一天就死了。 那個夜晚,小亞瑟戴著黑色的面具,跑到唐娜當年喪生的地方。那里的道路早已被拆除,變成某個開發公司暫時堆放工業雜物的地方。或許是因為墨鏡的緣故,小亞瑟在攀爬一堆建材的時候一腳踩空,摔在地上,失去了知覺。等到值班保安發現他時,一切都已太遲了,就像酒保發現戴維已死那樣。 我用酒吧的多視角監控和其他數據重現了戴維最後的時光,我看了一遍又一遍,就像他一樣。 是我的回答給他的生命判了死刑,是我讓戴維意識到正是他對死去唐娜的執念影響了亞瑟,進而害死了他。那一晚,我給戴維的所有安慰,都是朝他心頭射去的子彈。 戴維本可以阻止這個悲劇,他知道自己有機會,可他沉溺於唐娜之死,沉溺於過去,直到美好的未來也化為泡影。唐娜的離去已讓戴維的人生碎成兩半,他無法接受再來一次的折磨。他選擇像光一樣,被無邊的黑色所吸引,去尋他失掉的人生。 6 我坐了很久,想了很久,我對戴維一家的悲劇缺少悲傷,只有巨大的哀默。我有機會拯救他的生命,但無法拯救他的靈魂,他最後一絲生的留戀已隨著兒子亞瑟而去。那天同我說話的,不過是一具等待最後審判的,還魂的屍體。 我把手里的電子報紙捲起,敲著手心。戴維死後的一星期,我上交了自己的辭職申請,答應了朋友莫里斯遞來的橄欖枝,成為他家公司掛名的安保顧問。 我不知道戴維的死是不是讓我決定辭職的最後一根稻草。或許是吧,我很喜歡和孩子們一起工作,可每當他們戴上那張漆黑的面具時,小亞瑟的身影就會在我腦海中浮現。 今天是我在警局的最後一天,我進入模擬區,重現戴維的最後時光,試圖思索當時可以勸慰他的語句。但如果那個時候我知道亞瑟已死,可能一句話也講不出來,我沒有權利讓戴維去和兒子的死和解,但我又無法說服自己死是他最好的解脫。我少有的感謝起上帝,感謝他沒有讓我置於那無話可說的境地,如果這個王八蛋真的存在的話。 模擬區的主燈突然被打開,有人找到了我 「艾德,你窩在這幹嘛呢?」莫里斯朝我走了過來。 「看看以前的案子罷了。」 「回憶你往昔的崢嶸歲月?真不像你啊。」 「你怎麼找到我的。」我揉了揉眼睛。 「打聽唄,」他拿起堆在角落里的面具,戴在臉上。「有個挺漂亮的姑娘看見你遛進來了。」 「哼,倒挺像你的。」 「啊?這面具?」他摘了下來,「哪像我了。」 「我是指專挑女人下手,」我站了起來,用捲起的報紙敲了敲他的腦袋。「走吧。」 「去哪啊?」 「深海酒吧,最後一天了,陪我喝一杯。」 「說得你真會喝酒一樣,話說這玩意干什麼用的?」他把面具扔了回去。 「也許是用來擋住男人悔恨的眼淚吧。」 來源:機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