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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介丨請來一首慢板舞曲

聲明:本文僅供日語學習者、文學愛好者、翻譯愛好者交流學習之用,譯者未獲取任何報酬,請勿轉用於任何盈利用途。 作者簡介:片岡義男(1939-現在)日本雜文家、通俗小說家、翻譯家、攝影家。1939年3月出生於東京,父親是美籍日裔第二代,母親是滋賀縣人。他在日本度過幼兒時代,童年一度旅居夏威夷。最終學歷為早稻田大學法學部。24歲起以雜文打入日本文壇。 1975年,片岡義男以青少年題材短篇小說《請來一首慢板舞曲(スローなブギにしてくれ)》奪得第二屆日本《野性時代》文學新人獎和第74屆直木獎提名。從此在日本通俗文學界開啟了一個「片岡義男時代」。 譯者早前在機核發表的 《情迷鮑比(ボビーに首ったけ )》也是片岡的代表作之一。 片岡義男「以美國文學手法寫日本青春故事」的巨大成功,為同走「半美式路線」的村上春樹鋪平了道路。 請來一首慢板舞曲(1975) 作者:片岡義男 日文原標題:スローなブギにしてくれ 日文原題直譯:請來一首慢板布吉舞曲。 1. 少年正對著話筒大聲說話。 「我先騎車多跑一會兒,然後再去你那邊!」 他瞥了一眼京濱第三公路通向東京方向的三條車道,又把視線轉回自己的摩托車。 「啊,我聽明白了。」說完之後,少年沉默片刻,「我聽明白了。」他又說了一遍,那語氣就像要扔掉什麼東西一樣,然後掛斷了電話。 少年背對著裝著公共電話機的柱子,走到京濱第三公路路邊,雙手抓著牛仔短外套的領子。 少年交替眺望著這邊的車道和隔離帶對面的下行車道。 傍晚的水泥高速公路上,汽車不斷地飛馳。 時值七月,夕陽西下,平靜無風。機動車的尾氣似乎把一切都染成了朦朧的灰色。輪胎摩擦路面發出的尖銳噪聲交織在一起,聽上去活像地震時連綿成片的地聲。 少年就這麼抓著夾克的領子,朝自己的本田CB500摩托車走去,這台車如今就停在避險區的正中央。 他今年十八歲,身高一米六三,體重不到五十公斤。走路很輕。下身穿著一條很舊的藍色牛仔褲,腳踩一雙幾乎沒有鞋跟的沙地靴。外套下面是米老鼠圖案的T恤衫。用發蠟梳著大背頭。 左邊車道上,一輛白色的性能加強版福特野馬跑車「福特野馬 Mach 1」疾馳而來,似乎是通過急打方向盤把車頭撇進來的方式,闖進了避險區,速度保持在每小時八十公里左右。 眼見福特野馬Mach 1可能撞到自己的坐騎,少年「啊」地驚叫了一聲。 福特野馬的駕駛員再次急打方向盤調整方向,使車子從CB500摩托旁邊擦身而過。 少年本以為自己的愛車會因為輪間差而被颳倒,但最終它還是逃過一劫。 「這傻逼他媽的是誰啊!」 少年看著白色野馬向自己駛來,准備對司機開罵。 駕駛艙車門上的窗戶打開了,里面伸出一條罩在華麗的印花長袖襯衫袖筒下的左臂,朝少年扔了一件東西。 少年親眼看到對方扔出的那件圓形物體斜著飛過自己面前,目送著野馬猛然間飛奔而去。野馬從避險區沖向車道,爬過高速公路前方的水泥斜坡後,就一溜煙地消失了。 「不長眼的白痴!」少年騎上摩托車就開追。就在這時,他身後傳來一聲微弱的「喵」。他騎在車上回頭看。原來是一隻小貓張著嘴叫著,走在水泥地上。那是只小貓,除了腿和肚子是白色,其他地方都是黑色的。 「喵」,小貓又叫了一聲,露出粉色下顎上的一顆白色小牙齒,剛好被少年看到了。 「開美國車的二貨,把貓咪丟下了。」少年騎車回去,單手把貓撈了起來。 小貓骨瘦如柴。 男孩的手掌都被骨架硌著了。 貓又叫了起來。 「好吧。」少年又重復了自己的口頭禪。 「我帶你去可以安心歡叫的地方。」少年騎上摩托車,拉開皮製馬鞍包一邊的拉鏈,把小貓丟了進去。「先在這兒待會兒,對了,一旦遇到致命事故,咱倆一塊兒見閻王。」 少年把鑰匙旋轉到「開」,打開電源按鈕,按下啟動鍵,摩托車就啟動了。他取下掛在後視鏡上的頭盔,拉開下顎帶,戴上頭盔。這頭盔居然還是美國貝爾公司(原文稱為「紅標貝爾」)在發售全罩式頭盔之前主打的老款。 他踹開側面支架,同時反復開閉油門,轉過身來,抓住後續車的空檔時機,「砰」地猛踩離合器。當排氣管噴出一聲轟鳴時,少年已經騎著CB500直插中央車道。他很快就把車子定在可以直行的位置,並在很早而很準確的時機把摩托車的轉速從一檔的5000轉左右提到了四檔。他通過聆聽機械聲音做出判斷,把轉速保持在比8000轉高300轉左右。現在他把車子掛到了五檔。 後視鏡神奇地停止了晃動。水泥路面和兩邊單調的光景都被甩到了身後。頭盔里滿是風氣流噪音和其他汽車的聲音。 有那麼一瞬間,他看到速度表的指針向右大幅傾斜。眼球向下移動的那一瞬間,實在非常可怕。風壓猛烈地拍打著少年的軀體,好像要把他吹飛。少年視野中的一切都向後飛去,他不禁這樣想:自己是不是也會被捲入其中,被吹走呢? 少年一點點合上油門,改為低速行駛的時候。速度計的指針直立了起來,此時的時速是每小時一百公里。 一旦從極端高速降下來,騎手的大腦就會放大這種落差。雖然速度還有每小時一百公里,但少年的感覺跟每小時五十公里沒兩樣。 少年追上了在中央車道行駛的白色卡羅拉。他一邊想著千萬別在這兒發生鏈條斷裂,一邊小心地讓車體從右肩落下,踩下油門輕松地將其甩開。 少年就這樣沿著右車道騎行。時速一百一十公里、一百一十五公里,隨著速度一點點提高,前方的車子向少年的方向飛來,分外有趣。 右車道上有輛暗綠色的三菱戈藍GTO在行駛。少年在追上它之後,打開右側的方向指示器,讓頭燈焦急地閃動著。 對方總算看到了。GTO駛入了中央車道,少年駕著深紫色的CB500絲滑地切入空檔。引擎轉速提升時四沖程發出的悅耳聲音很快就被拋在後面,完全消失了。 少年尋找著應該在前方行駛的福特野馬的屁股。看到了幾輛很白的車。但是,卻找不到野馬。 在用後視鏡確認後方的同時,少年也來到了中央車道。在右車道時,由於卡車的阻擋,他無法看見左車道,如今卻能一望到底。少年發現了野馬向下低沉的車尾。果然如他所料,野馬的身影被中央車道上的卡車擋住了。 左邊的車道空著。為了轉到那邊,少年再次提升引擎的轉速。這台本田CB500剛從維修廠出來、它的發動機噴得非常暢快。通過拉動引擎充分享受提升轉速的平順感之後,少年開始向左車道移動。 白色的福特野馬以時速85公里左右的速度行駛著,直接追上去會毫不費力。但是,少年不喜歡走左邊的車道。他在中間或右邊的車道上來回追趕。那期間,野馬一直靠在左邊行駛。就在中央車道上的少年快要和野馬並駕齊驅的時候,有一次野馬跑進了中央車道。這是為了追上並越過一台從車尾管向路面噴出煙霧的輕型車。 緊跟在野馬後面,少年沿著中央車道行駛。他想從後面的窗戶看到野馬車內的情形,但窗戶太小了。 野馬依然在左車道。 在少年所處車道的前方有一輛卡車。卡車離得有點太近了。 少年想從中央車道向野馬的右邊靠過去,嚇唬一下那廝。但是,看到離得太近的卡車,少年放棄了。 他想跟在野馬後面跑一會兒,於是進入左車道,稍稍降低油門,與野馬拉開距離。這時,駕駛員又從野馬左車窗扔出一個灰色的小塊。它在空中畫出一條小小的拋物線,落在橫跨住宅區低窪地帶的京濱第三公路高架橋左邊的鐵欄杆上。 少年在騎著摩托車經過時,在視野左端瞥見了小貓越過欄杆向外掉落的這一幕。 小貓弓著背,用四條腿吊到欄杆上,為了阻止慣性,拚命地用四個爪子抓住欄杆。 但是,小貓的腿在鐵欄杆上滑了一下,於是就掉到了欄杆對面的空中。 小貓用力把脖子伸得筆直,三角形的耳朵僵硬地直立著,伸長的脖子里浮現出一條肌肉。 小貓張著嘴,向下墜落,在欄杆的遮擋下,很快就看不見了。 「可惡!」 少年大聲說著,想沖向中央車道,但是,一輛大卡車的屁股擋住了那輛野馬。 少年只好打消念頭,改為與野馬拉近距離,多次連續鳴笛。但是這台車的鳴笛喇叭缺乏必要的力度和音量,因此每次發出的聲音都只是徒然地飄向身後。 騎到右邊的車道,繞到野馬前面吧,少年想。 那麼做其實也沒什麼必要。 在重新思考的同時,少年與野馬的距離又稍稍拉開了一點。 不久,前方出現了避險區域。從避險區前方開始,京濱第三公路向右拐了一個大彎。 野馬打開了向右的轉向燈,少年也條件反射般地打開了自己的右轉向燈。 隨著野馬的減速,少年也開始對引擎進行制動,這樣一來,一旦野馬進入避險區,他就可以從右邊鑽過去,用車體擋在野馬前面。 野馬開進了避險區,少年原本向從右邊搶先開出去,剛要加大油門,忽然感覺不對,本能地停止了右手按油門鍵的動作。 少年的直覺告訴他:這輛野馬雖然進了避險區,但不是要停下,而是要開走。十六歲之前,他就多次無證駕車,拿到摩托車駕照後,更是天天在高速公路騎行,無意中養成了對路況變化的超強預判力。 除了發動機的制動,少年又對前後輪進行了制動,與野馬拉開一段距離。 野馬和上次一樣,開到避難區深處,在靠近區域中心的地方,右車門打開了。 一位年輕女孩被推到門外。野馬雖然放慢了速度,但還是繼續開走。 女子發出慘叫。然後,雙臂和雙腿拚命地掙扎著,掉到了敞開的車門外。在水泥地上,她再次慘叫一聲,她摔倒了。 福特野馬從旁邊開了過去。徑直跑到半月形的避險區之外。 左邊的車道上車水馬龍。白色野馬車輕松地回到車道,加速前進。 駕駛員從野馬的左車門里向後扔出一個籃子。那籃子滾到了避險區的邊緣。 一邊減速一邊騎著CB500過來的少年,在摔倒的女孩面前停下了摩托車。下車的同時,他把側架踢下來,一邊脫下頭盔,一邊追著野馬跑到避險區邊緣。 少年總算看清了飛馳而去的野馬車的車牌號。歸屬地是東京都練馬區。後面的數字排列也看清了,但他很快就忘記了。 「居然有這麼過分的人。」 少年低聲說著,撿起滾落在地上的籃子。 女人坐在水泥地上,雙手撐在地上哭泣。少年蹲在她身旁。 「沒事吧?」 啜泣不止的她微微點了點頭。 「萬幸,好像沒怎麼受傷。」 她抬起頭。 少年看著她的臉,心想,她的年齡應該和自己差不多。 她穿著一件印著飄逸的碎花圖案的襯衫,就像洋娃娃常穿的那種襯衫一樣,外面套著一條像長圍裙一樣的抹胸裙。「你沒事吧?」 她點了點頭。 「沒事的話,那就起來。」 在少年的催促下,她站了起來。 她趴著,先把臀部抬高,雙手重新放在膝蓋上,把腰挺了起來。她用沾滿泥土的雙手擦拭著被淚水浸濕的臉。臉上被泥土弄出了花紋。 「真沒轍。」 少年把籃子遞給她。 她垂下眼睛,肩膀顫抖,抽泣起來。 公路上一輛輛路過的汽車中,乘員們把視線投向他倆。 「在這里哭下去也無濟於事,我用摩托車帶你離開,好嗎?」少年指著自己的坐騎說。 看著摩托車,她點了點頭。 2. 自從拿著籃子去了廁所之後,幸乃就再也沒有回來。 她的名字叫幸乃。 少年用摩托車載著她駛出京濱第三公路的時候,問起了她的名字。 「勒內。」她回答。 「什麼事?」 「我叫勒內。」 「開什麼玩笑!說你的真名!」 當她告訴少年自己叫幸乃的時候,似乎有點為這個老派的名字而害羞。 她用手指把「乃」字寫在他背上。 「你明白嗎?」 「明白了。我叫吾郎。」 「吾郎?」 「對啊。」 「哎。」 他們所在的這家麥當勞開始擁擠起來。晚餐時間到了。 巨無霸做好了,吾郎開始風卷殘雲,還用吸管喝了牛奶。 不久,幸乃回到吾郎身邊。她把臉洗淨,重新化上淡妝,發型像是疊加多個小漩渦的爆炸頭。幸乃喝了一種淡巧克力色的奶昔式飲料。 「那個開野馬的傢伙,到底要幹什麼?」 「他說要帶我去黑磯。」 「黑磯,就栃木縣的那個地方?」 「是啊。」 「你家住哪兒?」 「我現在住在橫濱的朋友那兒。」 「在路上把人扔出去,這廝真是過分!」 幸乃盯著吸管,突然點了點頭。 「車牌我忘了,但只要一看到就能想起來。下次再見到他,我一定狠狠教訓他一頓。」 幸乃把指甲塗成了深紫色。每個指甲都光禿禿的。 吾郎吃掉了第二個巨無霸。 「吃點什麼吧。」 「不用了。」幸乃搖了搖頭。「剛才那傢伙安排我吃過飯了。」 「是開野馬的那傢伙嗎?」幸乃點了點頭。 「他是干什麼的?」 「好像是個生意人。」 吾郎端詳著幸乃的側臉。幸乃給人的印象,既可以說成是天真可愛,也可以說成是一臉傻氣。 「餵,我有件事要求你。」說完,幸乃轉過身來,面向吾郎。「什麼事?」 「你能聽我說嗎?」 「你不說,我怎麼能聽到?」 「你的摩托車能跑遠路嗎?」 「只要加上油,只要不出故障,它就能跑到任何地方。」 「我想請你帶我去黑磯。」 「黑磯……」吾郎試著想起從岩槻出發的東北機動車道。他在那條公路上跑過幾次。 「你要去黑磯干什麼?」 「去把小貓接來。」 「貓?」 「是啊。」突然間,幸乃淚流滿面。 「剛才那個人,把貓扔掉了。」 「貓的事情,我想起來了!」吾郎用餐巾擦了擦嘴。「有一隻,我忘了。」吾郎把揉成一團的餐巾扔在櫃台上,跑到店外。 吾郎跑到停在人行道上的CB500,打開馬鞍包。小貓「喵」地叫了一聲,探出頭來。 吾郎用手指夾著貓的脖子,把它提出來,抱到外面,又用手指拂去了小貓滿後背的塵土。 回到幸乃身邊,把小貓放在吧檯上,吾郎用自己的左臂把小貓圍住。幸乃哭了。 「謝謝你,可以打開手臂啦。」 「沒關系,一隻小貓,舉手之勞。」 「美琪,美琪。」幸乃摸了摸小貓的頭,把臉湊近小貓的下巴,撓了撓。「餵你吃點什麼吧?」 「還有牛奶嗎?」 「有啊。」 「倒在這兒吧。」 像舀水一樣,幸乃把雙手當作容器,伸到吾郎面前。吾郎把牛奶從紙盒倒入幸乃的雙手。幸乃把裝滿牛奶的雙手伸到小貓的臉下面。貓低下頭,馬上喝了牛奶。它伸出小舌頭,舔了舔。雖然看似喝得不快,但很快就喝光了。吾郎再次把牛奶倒進幸乃手中。貓又把這些奶喝光了。幸乃用餐巾紙擦了擦手,抱起貓。小聲地說著什麼。小貓腦袋不停地四處亂動,一副不論別人說什麼都毫不在意的樣子。 「哎,帶我去黑磯吧。」 「求你了。」 「接到貓以後,怎麼辦?」 「接來之後,我會照顧的。」 幸乃用一隻手打開籃子。里面各種各樣的東西都混在一起的時候,她翻找了一段時間,「找到了」,遞給他一張紙條。 吾郎接過來一看,發現是雜誌簡報。 「看什麼?」 「在那背後。」 上面寫著「請帶走一隻可愛的小貓」,字體雖小但很粗,能讀懂。 這是一則新聞簡訊,大意是說我家的貓生了孩子,要送給願意耐心撫養的人。文末附有電話號碼。 「你說去黑磯,就是要去哪兒嗎?」 「是啊?我給對方打了電話,說還有三隻。我說請給我一隻,我會去領。餵,帶我去吧。」 「討厭啦。」吾郎嘴上雖然這麼回答,卻算起帳來。他以每公昇平均跑十三公里為標準,試著除以到黑磯的公里數。 「燃油費不夠了。」 「我帶了點錢。」 「就算現在咱倆立刻狂奔而去,到那兒也得是半夜了。」 「人家開著通宵營業的飯館,所以告訴我『幾點鍾到都行』。」 「你得在後座上坐很長時間呢。」 「哎?」 「萬一摔下來了,怎麼辦?」 「好好抓住這些地方就行了。」吾郎按順序拍了拍自己外套胸前和兩側的口袋。 「你在這兒等會兒,我先去買包煙。」吾郎小跑著,又離開了快餐店。不過一會兒,他又回來了:「法國的高盧牌香菸,買到了。」 吾郎拿著兩個深藍色包裝盒,把一個放在外套側邊的口袋里,從容地打開另一個,拿出一支抽起來。他用手指尖把沾在舌頭上的菸葉抹掉:「咱們首先跑上東京七號環形公路。」他看著千乃的臉。「從七號環形公路轉到東十條,然後從國道122號線到岩槻。剩下的路程就輕鬆了。」 他把香菸摁進菸灰缸里。 「騎行的時候會很冷的哦。」吾郎單純地笑了笑。 3. 沿著122號國道向北行駛,越過武藏野線後,兩人在第一眼看到的餐廳休息。這家店以卡車司機為對象,通宵營業。 在某個停著很多柴油卡車和拖車的角落里,一根亮著日光燈的柱子下,吾郎把CB500停了下來。 「如果把車停在暗處,卡車會把它壓扁的。」 吾郎抱著頭盔,回頭看向紗乃。 「很冷吧?」 「不冷。」 「我有件長袖衣服,給你穿上吧。」 「不用。」 兩個人都開始餓了。 在空曠的餐廳里,有幾個像卡車司機的男人。印刷膠合板的桌子不規則地排列著,鋁管椅子都被擺放得亂七八糟。 電視台音樂節目的聲音在餐廳里回響。 餐廳提供大部分日式食物。兩人看了一眼牆上的菜單,決定吃杯麵。 角落里有一台熱水機,上面貼著張寫著「杯子等物品請自取」的貼紙,面條則是在自動售貨機購買的。 「貓也吃嗎?」 幸乃抱來的小貓坐在桌子上。 「好像已經困了。」 在方便麵的蓋子上放了一點面條,幸乃說: 「美琪,美琪,吃吧。」 她看著小貓的臉。 貓把臉湊近面條,吃了一點。 「太熱啦,畢竟是貓的舌頭。」 「我已經困了。」 吾郎看了看遠處牆上的電表。 「天還沒黑嗎?沒想到這麼快。」 吃完面條,兩個人喝了茶。與其說是茶,不如說是一種淡黃色,沒有任何味道的熱水。 點燃香菸的吾郎朝著天花板吐著煙。 「你多大了?」 「十八歲。」 「咱倆同齡。」 「什麼?」 「你還是高中……生嗎?」 「嗯,轉學了。」 「我完蛋了,應該已經被校方算成中途退學了。」 「聽上去你還挺留戀學校。」 「上學的日子是最輕松的。」 「我討厭學校。」 「那你喜歡什麼?」 吾郎用夾著煙的手指的指甲,輕輕敲了一下放在桌上的紅色頭盔。 「摩托車。我去黑磯就是為了享受騎摩托車的過程。實話實說,對於貓,我是無所謂的。」 不知為何,幸乃突然微笑起來。 餐廳和商店連在一起,是一家日用雜貨店。 在吾郎去洗手間的時候,幸乃抱著貓去了那家店。 吾郎在飯館的自動門外面等著,不一會兒,隨著隨風飄舞的長裙,幸乃走回來了。此時,吾郎才發現,幸乃是個相當漂亮的女孩子。 「好了,咱們要飛奔了。」 「幾點能到那邊?」 「半夜。」 吾郎戴上了頭盔。 「接下來就危險了,我可要風馳電掣了。你做好心理准備了嗎?」 幸乃若無其事地點了點頭。 「把貓放進馬鞍包里。」 「我抱著不行嗎?」 「不行,太危險了,還是放進去吧。」 幸乃滿心不情願地把小貓放進了馬鞍包。 出了停車場,跑了十分鍾左右。 「餵,停、停一下!」幸乃一邊喊著,一邊捅了下吾郎的側腹。 吾郎停下摩托車後,回過頭來。 「你這傢伙,肯定是要上廁所什麼的,今後小心點。」 「不是那回事。」 幸乃從座位上下來,把塑膠袋里的東西拿給吾郎看。 「什麼東西?」 「襯衫,全是男式的,剛才在店里順手牽羊來的。」 幸乃從袋子里抽出一件深色長袖襯衫。 「挺冷的,我穿上它,保暖。」 幸乃把襯衫披在裙子的胸前。 緊貼路肩的他倆,連人帶車都被後面來的卡車前燈照亮了,卡車揚長而去,留下了滿滿的轟鳴聲和排氣。 穿上襯衫的幸乃,跨上摩托車吾郎身後的位置。 她用胳膊抱住他的軀干,把臉貼在他的背上,說:「慢慢開,我很害怕。」 「別總念緊箍咒,跟老婆念叨老公似的,再念我就甩下你哦。」 吾郎嘴上挺硬,上了馬路之後,卻貼著左端低速行駛。 「你說讓我慢點開,這樣總行吧。」吾郎大喊道。 「其實再快點也行」。 「太沒勁了,我來弄點帶勁的事。」 吾郎把一隻手臂背到後邊,對著幸乃罩著襯衫的胸腹部好一頓撓。 幸乃第一次發出笑聲,在後座上不斷扭動身子。 「好啦!好啦!好癢啊!」 「咱們開始飛馳啦。」 「好啊」。 吾郎不再撓幸乃,把手放回方向握把上。 「緊緊抱住我。」 幸乃用雙臂抱住了吾郎的軀干。 「抱得再緊一點。」 「這樣?」 「雙腳站穩了嗎?」 「嗯。」 「要是掉了,可沒人來扶你。」 「嗯。」 幸乃兩臂用力。 「准備好了沒?」 她把臉貼在吾郎背後,點了點頭。 與此同時,吾郎改變了慢速行駛的狀態,如己所願,一下子把油門全開。 在夜晚的國道上,摩托車呼嘯著躍動起來,開始了穿透夜幕的飛馳。 前燈的明亮光暈下,吾郎一度有了這樣一種錯覺:騎手似乎比燈光跑得更快。這讓吾郎非常享受。 感受到自己的重量被甩到後面,吾郎露出了滿足的微笑。 4. 當CB500從那須高速公路立交橋下來,已經是子夜時分了。 離開沒有車輛、光線昏暗的高原公路,兩人來到了陸羽大路(日語原文:陸羽街道,官方名稱是國道4號線) 「在哪里?」 「據說是過了黑磯站稍走一會兒就到了。」 「這里就是剛過車站的地方。」 「說是面向大路。」 「所謂大路,是指這條路吧?」 「應該是吧。」 「要不要回車站看看?」 「聽說上面掛著很大的招牌。」 吾郎讓CB500慢慢地行駛。 陸羽大路就在離黑羽車站不太遠的地方。 四周一片漆黑,偶爾有一輛大卡車緩緩駛過。 「餵,停一下。」 「怎麼了?」 「我想把貓放出來。」幸乃發出一種奇妙的撒嬌聲。「行吧?」 吾郎把摩托車靠到左邊停下。幸乃迅速從座位上下來,打開馬鞍袋。 隱約聽見貓的叫聲。 「好了好了,美紀,小美,你很寂寞吧,我也很寂寞。」 她把小貓抱在胸前,不斷用甜言蜜語哄著它。 她抱著貓跨上座椅,CB500又開始跑了。 「還有一隻從橋上掉下來了。」 「不,不!」 突然,幸乃尖叫起來。 因為幸乃用力搖晃身體,吾郎的車把發生了晃動。 「別動了!」 「不!別再講小貓的事情了!」 「那小貓張著嘴,落在鐵橋的扶手上……」 「不!再說下去,我受不了了。」 幸乃的身體又顫抖起來。為了不讓車把晃動,吾郎把擋位拉到了低擋。 「它的四條腿在鐵欄上打滑,掉下去了。」 幸乃哭了。 「我聽不得那麼悲慘的事情。」 一邊抽噎著,幸乃一邊說道。 「別哭了,咱們找找飯館兒。」 在前方街道旁的黑暗中,有座燈火通明的建築物映入吾郎眼簾。 「是那家嗎?」 從吾郎後面,幸乃把頭伸到旁邊。看到了高掛的飯館招牌。 幸乃讀了店名。 「就是那家啊。」 「好的」 三輛卡車從後面接連呼嘯而過,吾郎一邊掉頭一邊過到馬路對面。 飯館旁邊有一個寬敞的混凝土停車場。 正要進停車場的時候,幸乃下了車。 吾郎在停車場的一個角落里放下支架,停住了CB500,他關掉了發動機,戴著頭盔,頹然地躺倒在水泥地上。 幸乃喊著什麼,跑了過來。 她俯視著躺在混凝土上舒展身軀的吾郎:「怎麼了,吾郎!」 「沒什麼。肩膀僵硬酸脹,腰也挺痛。」 摩托車騎手如果持續載人騎行很長時間,身體各個部位都會疼得不行,因為後面坐著人,騎手身體肌肉不能自由活動,位置也只能定在一處。 吾郎他站了起來,滿身都是泥土。他彎彎身子,伸伸腰。幸乃用單手幫他拍掉泥土。 兩人走進店里。這是那種公路邊常見的卡車司機餐廳。好像還是當地男人們的聚集地。 店里只有寥寥幾個客人。點唱機大音量地播放著老歌。 兩人在桌旁坐下來,幸乃望著吾郎的臉。 「你在騎車時一句話也不說,我還以為你出什麼事了。」 「速度那麼快,怎麼能分心講話?」 吾郎拿出香菸。 小貓美琪越過吾郎正在劃火柴的手,走上桌子邊。 阿姨端上兩杯茶,問兩位客人想吃些什麼,幸乃故作可愛地說:「請把小貓交給我們。」 「啊?」 「貓咪。」 阿姨驚奇地對比著兩人的臉。 「我們在八卦周刊上看到報導,說這里有隻小貓可供領養。」 「在這兒?」 「對啊。」 「貓?」大嬸瞟了一眼桌子上的小貓。 「我是來接貓的,特地從東京趕來的。此前跟老闆通過電話,他們應該知道。」 阿姨說了句「請稍等」,走進了里面。 不一會兒,她從廚房的陰影里探出頭來,向幸乃招手。 幸乃抱起小貓,迅速消失在陰影中。 阿姨把幸乃領進一個鋪著水泥的大倉庫。天花板上亮著日光燈。汽車、摩托車、可樂箱、空紙箱和其他東西貼著內側牆壁堆得亂七八糟。 另一面牆上有扇鑲著磨砂玻璃的拉門,門前的玄關台階,跟日本傳統住宅的檐廊一樣,堆滿了脫下來的鞋子和涼鞋。 那扇玻璃拉門打開了。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女抱著個紙板箱出現在門口,她把紙板箱放在了玄關台階上。 「您就是給我打電話的那位東京人?」少女撥開垂在臉兩側的長發,向幸乃問道。 「正是。」幸乃抱著小貓走近紙箱,和貓一起往里面看。 「看啊,可愛的美琪,這些小貓是你的朋友,從今天開始,你就能有朋友作伴啦。」 幸乃折騰了一個鍾頭才拿定主意。只見她總是跟貓們說話,同時又猶豫不決,這個不合適,那個也不完美。少女每隔十分鍾就從窗子探出頭看看情況。 總算選好了,幸乃抱著兩只小貓回到了吾郎身邊。 吾郎心不在焉地抽著煙。一口氣騎著摩托車跑出幾百公里可是件累人的事情,任何騎手都得昏沉恍惚好一陣子,這段時間內,根本無法適應周邊的人和事物。吾郎也不例外。 「你去哪兒了?」 「就在那兒啊。」 幸乃把兩只小貓輕輕地放在桌子上。 「很可愛吧?」 「真小啊。」 幸乃脫下身上的男款長袖襯衫,抱起送來的那隻貓。吾郎點了咖喱飯,幸乃點了拉麵。 在她挑選貓的時候,有位中年大叔進了餐廳,要了份牛肉火鍋套餐,在隔壁桌子上吃起來,現在這位大叔已經吃到了第三碗飯。他身穿深綠色工作服、身體健壯,一看就是干辛苦活兒的。 大叔一邊大口吃飯,一邊交替地打量著吾郎、幸乃和貓。 大叔對吃完咖喱飯的吾郎說。 「騎摩托車的小哥,光吃一碗咖喱飯,哪夠補充體力啊。你這麼年輕,又這麼瘦,沒用的。」 吾郎哈哈一笑,沒說話。 「那輛東京車牌的本田摩托,是小哥的吧?」 吾郎點點頭。 「現在要回東京嗎?」 「燃料沒了,您知道那些加油站還在營業嗎?」 「這附近沒有啊。」大叔生氣地說著,用右手拿著方便筷的食指咚地戳了一下桌子。「汽油的話,這家店私下就有得賣。」 「是嗎?」 「嗯……」 大叔深深地點頭。 幸乃抱著兩只貓在店里走來走去,總是一個勁兒地對貓說些什麼。男人不時地看向幸乃。 「你們喜歡貓啊。」大叔用筷子把鍋子里煮著的蔬菜都一起扒了出來。吾郎沒說話。「我總是碾死貓,因為開長途卡車的關系。」 「是嗎?」 「是的。時常發生。」 「今天也碾到貓了?最近一次是什麼時候?」 「我想想,大概是四天前,在八戶那邊碾過一次。一旦碾死過一次貓,後面就總是碾貓,真是邪門兒。」 在屋里來回走的幸乃從圓桌前走過。吾郎叫住他。 「他是個卡車司機,據說四天前碾死了一隻貓。」 「討厭!」 她突然大聲叫了起來,皺著眉頭,直跺腳。 其他的客人都回頭看著沙乃。 「據說碾過一次之後,後面就會不斷碾到貓。」 「別說啦!別說啦!別說啦!」 「餵!」大叔伸出手去拍了拍吾郎。「不要說別人忌諱聽到的話。」 大叔把日式牛肉火鍋套餐吃得差不多了,就提出把剩飯給貓吃,他把剩飯放進鍋底,倒上水重新點燃小煤氣灶,和幸乃一起餵給貓吃,大叔回頭看看吾郎:「你要買汽油嗎?」 吾郎點點頭,大叔朝廚房走去。很快就回來了。 「你去外面等一下,我馬上給你拿來。」 大叔和幸乃又開始一塊餵貓吃火鍋。 吾郎來到停車場,看到一台卡車停在自己摩托車附近。剛才還沒有呢,那位熱心大叔開得就是這輛卡車吧。 那是一輛載重近十噸的長卡車。以駕駛室為中心,到處都密集地安裝著大大小小的各種燈飾。貨櫃旁邊也排布著五顏六色的燈,往後一轉,車尾也弄得跟燈光指示牌似的。 吾郎圍著沒熄火的柴油卡車轉了一圈之後,大叔提著裝滿汽油的塑料桶從飯館後面走了過來。 吾郎用手指著自己的摩托車,打開了油箱的蓋子。 「要多少油?」大叔問道。 「滿罐是十四升,來十升吧。」 男人看了看塑料桶的刻度,開始往里面加油。 加完油之後,吾郎正要付油錢,大叔豪爽地說了一句「算我請你的」,提桶就走。 兩人回到店里。阿姨在收拾火鍋套餐的煤氣灶。貓咪吃完晚飯了。 「汽油錢的事,真謝謝您。」 吾郎張口道謝,大叔卻揮揮手,表示不用謝。 「您能把我捎到東京嗎?」幸乃抱著貓,兩眼放光。 「我現在要經由東名高速公路開到岡山縣的宇野町去,只要你們樂意,我可以全程陪著你們。」 大叔還替他們付了飯錢,三個人走出店門。 「好華麗的彩燈啊!」 「還沒完工呢。」 卡車滿載著貨物。車廂比駕駛室的屋頂還高,整個車廂用帆布蓋著,上面還綁著繩子。 大叔一邊踢著輪胎、一邊檢查繩子。 「好了,咱們出發吧。小哥你跟在後面走就行了。」 「餵,叔叔。」幸乃用一種微妙而迫切的聲音說。「你不會叫我陪你上床吧?」 吾郎回過頭,她補了一句:「那個開白色進口車的傢伙,讓我陪他上床。」 大叔一臉哭笑不得,不知該如何作答。 大叔向吾郎交待了即將採用的路線,剛好就是沿著吾郎他們來時的路線往回走。大叔和幸乃坐進駕駛室。 由於需要載人,吾郎出發時把CB500摩托車的後懸掛調硬了一檔。如今他把後懸掛調回原位。卡車徐徐駛出停車場。 懸掛調整完畢,抽了一支煙之後,吾郎戴上了頭盔。 在靜謐而寒冷的夜里,公路上一直彌漫著柴油機的尾氣。在這樣的空氣中,吾郎騎著摩托車,開始追在卡車後面行駛。 5. 卡車按每小時七十公里左右的時速行駛。對於原本已經昏昏沉沉的吾郎來說,這個速度實在是令人難熬。遍布卡車機身的彩燈也很快就看膩了。 偶爾,他會與卡車拉開一段距離,然後從一檔加速到五檔,不斷推檔加速,以打發無聊之感。 穿過利根川的時候,夜空開始微微泛白。從那之後,白色迅速增加,朝霧與黎明重疊在一起。 隨著周圍變得白茫茫的,吾郎變得更加疲憊不堪。自己體內的感覺似乎陸續消失了。 有那麼一瞬,吾郎甚至突然忘記了自己的雙手正在握著摩托車握把。這時,多虧路邊的廣告牌和指示牌上的某個字鮮明地刺激了他的意識,使他的手腳慢慢恢復了感覺。 為了不錯過在前面行駛的卡車的剎車燈,吾郎稀里糊塗地開著摩托車,反正緊貼著卡車就行。 吾郎沒過多久就不知道行車路線了。他沒注意到,卡車從沼袋向左轉出環狀七號線,然後繼續向東走,重新進入環狀8號線。 卡車在路邊停下,這時大家已經到了東京世田谷區的盡頭。幸乃拿著籃子,抱著兩只小貓離開駕駛室。 「我要上東名高速公路了。你們今後小心點!」大家和卡車就此分手了。 「怎麼辦。我要回公寓了。」 「帶我去吧。」 吾郎點了點頭。 在疲憊不堪、困得不得了的時候,點頭是最輕松、最簡單的。吾郎後面載著幸乃,騎著CB500在清晨的厚木大路上奔馳。 摩托車一起步,載人騎行給吾郎身體帶來的疼痛就從各處一齊復蘇了。而且,他還是第一次發現這輛快開了兩年的CB500這麼難開。轉彎的時候,後輪完全跟不上,離合器不知從什麼時候起突然變成了一個鐵疙瘩。每當吾郎踩下離合器,幸乃的身體就一下子向前傾倒,壓在吾郎身上,那種疼痛吾郎能記上一輩子。 CB500的鏈條發出異響,車頭傳來輕微的拖拽聲。頭燈忘了關閉,就這麼一直開著。 吾郎好不容易才帶著幸乃回到自己的住處。他的公寓在神奈川縣大和市一棟木造的兩層簡易公寓樓里,那樓就建在農田盡頭。 吾郎把摩托車停在上樓的鐵樓梯底下,旁邊就是他的房間。 「啊,好睏啊,就想睡覺。」 他脫下外套和牛仔褲,就一頭倒在床上。 「騰一半地方讓我躺下吧。」當抱著貓的幸乃在吾郎身邊躺下時,他已經睡著了。 6. 幸乃帶著貓咪一起住進了吾郎的房間。 幸乃說著「這幾天請幫我好好照顧」,把兩只小貓撇下兩三天,就拖著大行李箱和兩個大口袋回來了。此後就與吾郎住在一起。 「讓我留下來吧。」 「有時候我媽會過來看看,你倆見面的時候,你可得幫我打打馬虎眼。」 幸乃笑了。 「這樣啊,我早就習慣了。」 那時吾郎的高中已經早早地放暑假了。那是所私立高中。吾郎因為成績和品行都不夠好,新學期就會轉到別的學校去。 在轉學的同時,吾郎從四月起搬進這座公寓獨居。 轉學的事情定下來之後,吾郎被老爸劈頭蓋臉罵了一頓,吾郎把話攤開了:「別管我,讓我獨自好好思考、好好干!」 老爸當場反嗆:「那你靠自己上大學吧!」於是,吾郎就在新學校附近的這間公寓里,開始了獨居生活。他心情好的時候就照常上學,心情不好的日子,就出去騎行或者在街上閒逛。 七八兩個月里,貓咪的數量增加到了十二隻。沒人知道幸乃從哪里找來了這些貓。 這十二隻貓就是幸乃生活的全部重心。她給這十二隻貓咪分別起了名字,名字每天都在變。 「你認得出哪只是哪只嗎?」 「我知道。」 「從哪兒撿來的?」 「自然而然看到的。」 盛夏七八月份,天氣悶熱。吾郎租的這套公寓:臥室只有十平米、客廳加廚房是七平米多一點。如果貓咪的數量持續以一次兩三隻的速度增加下去,就沒法住人了。 公寓樓里還住著一對年輕的雙職工夫婦和單身男子。管理方規定:有了孩子就要離開,但養貓沒問題。可十二隻也太多了。這套公寓樓由車站前的某家房地產中介公司管理,巡視並不頻繁,所以夏天從來沒有被人抱怨過。 只要貓一叫,哪怕是半夜,幸乃也會起來照顧它。 即使正在熟睡,幸乃一聽貓叫就會跳起來。在照顧它的過程中,由於過於忘情,幸乃經常做出這種事:與小貓一起打滾、一起玩到天亮,結果白天哈欠連連、整天迷迷糊糊。 有一次,吾郎騎摩托車自駕游回來,發現屋子里滿是橡膠氣球。 幸乃從玩具店買來一盒橡膠氣球,逐個親自吹大,給十二隻貓玩。榻榻米被埋在兩三層氣球之下。 十二隻貓的腿上都穿著兒童用的小襪子。 「貓咪用爪子一撓,氣球就破了。」 幸乃只穿著熱褲,汗流浹背地笑著。 半夜里,吾郎經常被幸乃叫醒。 「餵,快起來!快起來!外面有貓叫聲。我想去找貓,但是我又很害怕,你陪著我出去吧!」 睡得迷迷糊糊的幸乃,赤著身子就想要出去。 倆人一起出去一看,有時窗底下真蹲著一隻小貓,有時到處找也找不到。 有次為了找貓,冒著傾盆大雨,吾郎駕駛摩托車載著幸乃找了一整夜。吾郎雖然發了脾氣,但還是按照幸乃的要求低速行駛。她在後座上哭了起來,吾郎實在受不了,停下摩托車,把幸乃甩下座位。幸乃一屁股跌坐在水窪里。 「你這傢伙,不會是這邊有點問題吧?「 吾郎說著,對著自己的腦袋畫了個漩渦。 除了這次,吾郎只在另一處地方用漩渦來表示過對幸乃的看法。 貓咪一多起來,吾郎就改去浴池洗澡了。雖然公寓里有小型浴室,但往浴盆加熱水很麻煩,吾郎就騎摩托車去公共浴池洗澡。 傍晚早些時候,吾郎經常和深夜酒館「黛莉卡」的調酒師一起洗澡。 「聽說你和女孩子住在一起?」 有一天,調酒師一邊洗身體,一邊與吾郎聊天。 「嗯。」 「嗯你個頭,你還是個小鬼呢。」 「別囉嗦。」 「是那個經常抱著貓的女孩子嗎?」 「嗯。」 「是個好女孩,沒錯吧?」 「我倆同齡。」 「餵,別把人家弄成未婚媽媽哦。」 吾郎說起幸乃異常喜歡貓這檔事,用手指在額頭上畫了個漩渦。 「我在想,她精神上是否有什麼症結。」 「不是那樣吧,跟她說話時,她表現得很清醒。」 調酒師重新看看吾郎的臉。 「她幫你做飯嗎?」 「完全沒幫過。」 幸乃完全沒幫吾郎做過飯,因為吾郎一貫在外吃飯,他也不知道幸乃每天什麼時候用餐,煤氣灶上滿是灰塵。 八月結束後,貓增至十五隻。 就在這時,吾郎意識到,雖然幸乃這麼愛貓,但這不等於她一定會照顧好貓。吾郎忽然注意到,十五隻里面有一兩只非常消瘦,無精打采。 吾郎平日對貓毫不關心,在他耳中,貓叫聲跟雜音沒兩樣。連他都注意到了,可見那些瘦削的貓咪的狀態極其糟糕。 一問,原來是沒餵貓吃飯,幸乃回答。 「我明白,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可是……」 「什麼嘛,既然喜歡貓,就好好照顧。」 即使吾郎提出批評,幸乃也沒有改進。 開學後,吾郎和摩友們一起去摩旅,一回來,十五隻小貓幾乎都生病了。每隻貓都餓得腹中空空,肚皮餓得活像榻榻米蓆子一樣,無力地伸著脖子,可憐地叫著爬著。 幸乃這時居然還躺在床上看漫畫。 「你這是怎麼搞的!」吾郎大吼一聲。 幸乃說:「不知道。」 幸乃的回答聲小得像蚊子。她說自己也有三天粒米未進了。 吾郎問她為什麼不吃東西,她也沒說出什麼特別的理由。 7. 從秋季學期開始,吾郎的新學校啟動了高考總復習。由於該校生源素質太差,即使從三年級第二學期開始用功也無濟於事。但是因為留下來老實畢業的學生幾乎都打算升學,學校也得象徵性意思一下,提供一套備考機制,請著名補習班的講師來授課。 幸乃開始出去工作。此前在 「黛莉卡」酒吧當服務員的大專女生,隨著秋天開學,辭職了。 吾郎半開玩笑地建議讓幸乃接班,調酒師說沒問題。幸乃毫不介意,當天就上班了。 在此之前,吾郎一力承擔著兩人的生活費。雖然兩人是合住而不是同居,但幸乃身為室友很受尊重:吾郎只留下養摩托車的錢,其他錢款都交給幸乃自由支配。 幸乃上班五天後,吾郎和調酒師一起在公共浴池洗澡,順口問了問幸乃的事情。 「這姑娘在高二的時候離家出走了。」 「哦?」 「怎麼,你居然不知道?」 「不知道。」 「據她說,至今再沒回過家。這姑娘工作幹得還成,在顧客中的口碑挺好的。」 當兩人走出水池的時候,調酒師似乎想起了什麼,補了一句:「請你這個准老公轉告她:別再把骨瘦如柴的貓咪帶到店里了。」 今年夏末,吾郎和朋友打算去伊豆半島兜風並住宿。 吾郎有位同年級的朋友,近期老爸出國辦事,老爸的座駕就被留在了家里——那是一台林肯大陸MARKIV型豪華轎車。同學能設法開出來。於是大家決定去兜風。 朋友的昵稱叫莊尼,吾郎並不知道他的本名。 那天,莊尼帶著異性朋友來了,是個豐滿、可愛而乖巧的女孩子,周身上下一派常春藤風格的打扮,相當靚麗。 吾郎邀請了幸乃。 幸乃欣喜若狂,便禮貌地說:「我想帶上貓咪」。吾郎點頭同意。 「這車子好大啊,大家都上來吧。」 栗色的林肯大陸開到公寓樓前,折騰了好一陣子,才讓十五隻貓全部上車。 從小田原出發,貼著海岸南下,經過真鶴公路和熱海海濱公路,抵達熱海。天氣晴朗、令人心情舒暢。 幸乃說不想把貓留在車里,於是在熱海買了漢堡包和彈珠汽水,讓小貓也出來溜達。趁車子在街上穿行時,幸乃早早地吃了午飯。 當車子離開熱海,把錦之浦拋在後面的時候,開著車的吾郎對幸乃說: 「餵過貓吃飯了嗎?」 「餵過了。」 「每隻都餵過了嗎?」 「嗯!」 幸乃興奮地說。 「十五隻,都餵過了?」 「當然啦。」 「數一數吧。」 莊尼的女性朋友覺得有趣,說要把十五隻全部收集到自己的胳膊里。莊尼和幸乃召集了貓。 只有十四隻。 「鑽到座椅底下了吧?」 「啊,麻煩了,快找,快找。」 大騷動開始了。 吾郎加快了行車速度。 大家找遍車內的每一個角落,只有十四隻貓。 「你看吧?」吾郎說。 「我忘了!」幸乃大聲說道。「餵,餵,快開回去。肯定落在買漢堡的地方了!」 吾郎對著從後座上把身子談過來的幸乃說:「安靜點!」 幸乃哭了起來。 「我不會回去的。」 「為什麼,究竟為什麼!」 幸乃用拳頭捶著椅背。 「我現在就告訴你。」 然後,吾郎對旁邊的莊尼說: 「莊尼,遞給我一隻貓。」 莊尼的女性朋友把一隻貓遞給莊尼。莊尼接住後,抓著脖子提著。 「就放在那兒吧」,吾郎一指寬闊的儀表盤,莊尼就照做了。 幸乃似乎突然察覺了什麼,說道「絕對不行!」她尖叫著,雙手伸向儀表盤,企圖越過靠背擠到前排座位上。 坐在左邊駕駛席的吾郎放慢了行車速度,用左手抓起貓,左臂伸出窗外,「撲通」一聲,把小貓投進了右邊的草叢里。然後踩下油門,回到車道中央。 幸乃逮著吾郎就是一頓亂捶,不分頭顱還是肩膀。吾郎把脖子一縮,躲開了。 「莊尼,幫我制住她。」 「太危險,別鬧了。」莊尼把幸乃推到後面的座位上。 「我覺得有點過分。」莊尼的女性朋友發出了抗議的聲音。 「那隻被投出去的貓,你覺得會怎樣?」 吾郎沉默不語。 幸乃蜷縮在後座上,放聲大哭。不久,莊尼的女性朋友也跟著哭起來。 「我在熱海舍棄了一隻。」 吾郎用雙臂的肘部夾住方向盤,彎下腰劃火柴,點上了香菸。 「餵,幸乃,這些貓咪,我都給你投出去吧。」 兩個女孩子手挽手哭起來。 在進入伊東之前,吾郎投了五隻。 在伊東市內,吾郎又投了三隻。 從伊東再往下走,到達東伊豆公路入口時,吾郎又扔出了一隻。他停下林肯車,走到道路對面,把貓咪投在地藏菩薩身邊。 林肯車沒有開上東伊豆公路,而是慢慢地行駛著。約翰尼的女性朋友終於不再哭泣,可幸乃卻一直哭個不停。起初,她把貓護在自己的裙子里。但是,她無意間逐漸放棄了。 在下田公路上,一隻貓也沒扔出去。林肯開進市內後,在大街小巷到處轉悠,終於把所有貓咪都放出去了。 「好啦好啦,大家都離開了。」 吾郎搖了搖正在哭泣的幸乃,她只是一邊哭泣一邊搖頭。 林肯朝下賀茂方向跑了一會兒,又返回下田,來到伊豆急行車站前。 「我要回去了。」莊尼說。「我把車借給你,萬一撞壞了我可不負責。」 「我怎麼辦?」莊尼的女性朋友問。 「咱倆一起坐電車回去吧。」 兩人下了林肯。 「情侶拌嘴什麼的,我可看不下去!」 莊尼丟下這句話,帶著女性朋友消失在街上。 「你今後想怎麼辦?」 只剩下他倆,幸乃還在抽泣,吾郎對著她的背影說。 「你倒是說話啊!」 即使吾郎試圖搖醒她,幸乃還只是哭泣。 「那好吧。」 吾郎回到駕駛席,關上車門,發動引擎,看看燃料表,到了該加油的時候了。 「現在開始高速行駛了,別怪我沒告訴你!」 後輪發出尖銳的聲響,吾郎駕著林肯車迅速起步。 吾郎開車從下田北上,先到松崎,在沿著駿河灣上到土肥。 在駛過通向天城湯之島溫泉區的連環發夾彎時,吾郎一邊獨自罵著「該死,真麻煩!」,一邊盡可能把這台大林肯開到最快。 當車子駛過修善寺和大仁,幸乃還倚在座位上哭泣。 林肯車開進了三島市內。 到達高鐵車站後,吾郎把車停在高鐵站後面某處。 吾郎把座椅放倒,把還在哭泣的幸乃拉出來,讓她站在車外,把籃子和布包放在她腳邊。 「這是靜岡縣三島市,如果你現在要坐高鐵回去,隨你的便。」 吾郎一掌拍開了幸乃捂著臉頰的雙手。 幸乃還沒站穩的時候,瞥了一眼吾郎。 「你為什麼要這麼干?」 幸乃小聲說。 吾郎生氣地說道:「煩死了!別問了!」 「你明白嗎?這兒是三島,隨你的便了。」 吾郎又說了一遍,上了車。 林肯車立刻起步,轉眼就不見了。 8. 深夜酒吧「黛莉卡」,今晚生意興隆。 「咦?」 調酒師環視了一下店內。 「不知什麼時候,吾郎這小子不見了。」 坐在吧檯前的幾個人回過頭來。 「剛才這小子還在呢。」 「今天那小子喝得特別多,他喝的該不會是茶吧?」 「茶?我可不做冰鎮茶,他點的是冰鎮威士忌。」 調酒師看了看吧檯。 「你看,這就是他喝酒的證據。」 他拿起裝著冰塊的空杯子,搖了搖。 「這傻小子什麼時候開始喝酒了?」 「大口大口的,喝得那叫一個凶。」 「餵,你看看,這梳飛機頭的傻小子,是不是倒在外面了?」 調酒師大聲說道。「那傢伙應該還能騎動摩托車吧。」 調酒師穿過吧檯,用圍裙擦著手,走到店外,馬上就回來了。 「他的CB500不見了。他明明不會喝酒,卻喝得酩酊大醉,不知騎著摩托跑到什麼地方去了。」 調酒師叫住坐在吧檯一角的一位熟客,說。 「您開的是汽車吧?麻煩您在附近跑跑看看吧。要是那個傻小子還騎著他破舊的本田CB500搖搖晃晃地跑,希望您能制止他。」 男客帶著同伴,輕松地走了出去。 「聽說那哥們把女朋友甩了。」 「他前女友就是前陣子在這兒工作的女孩吧?」 「是啊,第一次主動與女朋友分手,他自己反而大受打擊、傷心不已,變得異常暴躁,真是奇怪啊。」 調酒師喝了一口玻璃杯里的水。 「這幾天,吾郎自暴自棄得好厲害啊。」 「聽說,吾郎前幾天在火車站前找茬打架了?」 吧檯旁的其他客人插嘴道。 「好像是抓著一個下班回家的上班族,踩了人家的腳,又碰了對方的肩膀。」 「那可不行!」 「最好能順利找到。如果找不到,咱就打電話報警。」 還沒等大家轉換話題,剛才出去的男客回來了。 「找到了?」 「他果然在那邊的鄉間小路上出事了。」 男客微微一笑。 「是吾郎嗎? 「就是吾郎大爺,他從頭到腳滿身是泥,一屁股坐在馬路正中央,好像是騎著摩托車摔到農田里去了,本田摩托倒在了田里。」 「人沒事吧?」 男客搖搖頭。 「也就是摔得渾身泥污罷了,好像已經報警了,救護車也來了,所以我就放心回來了。」 9. 三天後,吾郎在「黛莉卡」酒吧的櫃台上喝著可樂。 因為酒吧剛開門,所以店內除了吾郎和調酒師,沒有其他人。 突然有人開門,兩人轉過頭來,走進來的竟然是幸乃。 她羞澀地微笑了一下,走到吾郎那兒,坐在旁邊的椅子上。 幸乃目不轉睛地直視著吾郎的眼睛。 「喵!——」吾郎拉著長音,模仿著貓叫聲。 與此同時,淚水從幸乃的眼睛里奪眶而出,順著臉頰滑落到裙子上。「我回來了,讓我回去吧。」幸乃把嘴撅成了人字形,哭得更厲害了。 吾郎默默地露出了笑容。幸乃立刻跑進了洗手間。 從吧檯走出來的調酒師彎下腰,仿佛要把身體貼在吧檯上,對著吾郎的耳朵低聲說道: 「雖然我不太了解詳情,不過,第一個甩掉的女朋友沒過多久就回來了,還邊哭邊說:『吾郎,請讓我回去吧』,這也太圓滿了,過分了啊。」 吾郎只是笑著,沒有說話。 「老弟,你的人生啊,如今才算真正開始,我要送你一首音樂以作紀念。說吧,想要什麼音樂?」調酒師用下巴指了指設在店內深處的點唱機。 吾郎正視著調酒師的臉,他極力提醒自己,不要讓自己的聲音顯得顫抖, 「請來一首慢板布吉舞曲。」他故作從容地慢慢說。 「你在說什麼呢,念電影台詞兒嗎?」調酒師一邊說著,一邊搖著頭,走到了點唱機前。 慢板布吉舞曲開始響起。 本小說首次發表於1975年8月《野性時代》雜誌,榮獲第二屆日本《野性時代》文學新人獎大獎以及1975年下半年日本文學直木獎提名。中文版根據文庫版同名小說集收錄版本譯出。 來源:機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