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運的人一生被童年治癒,不幸的人一生在治癒童年

幸運的人一生被童年治癒,不幸的人一生在治癒童年

伊斯坦布爾是一個極端矛盾、割裂的城市,如同它的母國土耳其。

一方面,有人認為伊斯坦布爾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無知而污穢的垃圾堆,野狗徘徊,兒童流浪,巨大的貧民窟仿佛切不掉的腫瘤,暴力與色情輪番上演;另一方面,博斯普魯斯海峽沿岸,輝煌的建築、喧囂的夜色仿佛刺繡在深藍色天鵝絨上的天堂,可以滿足一切瑰麗的想象。

分裂的伊斯坦布爾讓居住於此的教授伊凡厭惡,讓來自東部山區鄉村的瑪麗熱淚盈眶。

作為土耳其國寶級作家,李凡納利以非同尋常的魄力與勇氣,以三種角色視角,為讀者描述了一個存在着巨大分裂、正經受着文化虛無陣痛的土耳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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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的開始,少女瑪麗被伯父強奸了。

在土耳其安納托利亞山區,愚昧與宗教嚴格把控着每一個靈魂。「女人」被視為魔鬼的創造物,女性在有罪的污名化下出生、懷孕、死亡, 度過一生。一切生理特徵及需求都是骯髒的,兩腿之間被認為是原罪的證明,但同時,家族的榮譽也都被維系在兩腿之間。

失去了貞潔的瑪麗被關在馬廄中,她不需要宣告冤情——失去貞潔的女性無冤可言。一捆麻繩宣告了她的死刑。

如果這是一部現實主義作品,瑪麗將如同山區千萬少女一樣,帶着羞恥與罪惡感,沉默地自我了斷。然而李凡納利的《伊斯坦布爾的幸福》志不在此,縱使將全書2/3文字都用以描述土耳其「割裂而又瘋狂」的現狀,他的目的仍然是要呈現一個充滿希望與溫暖的治癒故事。

瑪麗將被實行「榮譽謀殺」,這是一項公開的、心知肚明的犯罪,同時卻被司法系統容忍和保護着。瑪麗的榮譽謀殺執行人,正是伯父的兒子、她的表哥西瑪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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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過西瑪爾,第二個土耳其出現在李凡納利的筆下。

西瑪爾剛剛退伍歸來。在山區,土耳其人與庫爾德人之間的戰爭仍在沉默上演。這是土耳其共和國治下的種族衝突戰爭,漫長到整個國家都司空見慣。民族主義的思維和仇恨支配了每一個戰士。他們同時認為自己是正義的、是國家的主人。帶着一身戰後心理創傷回到社會的西瑪爾,被要求殺死表妹。他並不知道罪人是父親,相反,他堅信父親是絕對的權威,他對教義的解讀及神聖奉獻將毫無疑問帶領教眾走向幸福。

故事在「我應該如何殺死這女孩」中展開,而讀者也得以隨着瑪麗一起,在從安納托利亞到伊斯坦布爾的這一千多公里的路程中,不斷被土耳其復雜的的國情與瑰麗的風貌所激盪。

伊斯坦布爾真遠,瑪麗原以為它就在村子那座紫色小山的背後,再不成,那就在那片綿延的綠色原野的背後,沒想到,伊斯坦布爾就像幸福一樣遠,就像真主的眷顧一樣遠。

瑪麗還從來沒有得到過真主的眷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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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山區到濱海,從東部到西部,從汽車、火車再到輪渡,土耳其的政治鬥爭、戰爭、種族衝突、教派矛盾都通過瑪麗的雙眼一一呈現。在此期間,李凡納利展現出了非凡的群像描寫功力。他的群像戲份簡潔而准確,三言兩語、一小段事件,就把土國現階段的派系、鬥爭及各群體的心理完美揭示。縱使面對着全世界近20多個國家、不同文化背景的讀者,李凡納利也有自信說,他已把這一切揭示得如同木刻石雕般鮮明簡約。

瑪麗第一次知道了衛生棉的存在,第一次看到女性精心保養的雙手和鮮亮的指甲,短褲下面裸露着曬黑的腿,長發垂落肩頭。

瑪麗感到震撼。這些女人為自己是女人而自豪,她們步入公眾場合的樣子自信飛揚,可以與男性爭論、調情、擁抱——要知道,這在山區又可以以「榮譽謀殺」處決了。

同樣來自山區,西瑪爾生命也在經受一次脫胎換骨。戰後應激障礙讓他沉默寡言,同時,社會展現出的廣闊風貌與活力讓他無法找到自己的定位——戰爭是為了什麼?他是保護了這些人嗎?那麼為什麼沒有受到應有的尊重?為什麼他無所適從無事可做無錢可賺,而他們卻談笑風生風生水起?他在山區可是頭打游擊的勇猛獵豹!這些弱小的平民……

西瑪爾憎恨一切,懷疑一切,既緊繃,又怯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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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流浪伊斯坦布爾的途中,瑪麗和西瑪爾遇見見了教授伊凡。由此,作者引出了看土耳其的第三重視角。

托ins網紅們所賜,土耳其已經成為了世界一流的旅行目的地。斑斕的熱氣球、精緻的手工地毯、飛揚的民族裙角、恢弘的寺廟穹頂,東西方文化在此匯聚,地中海與山區的魅力在此碰撞,歐亞大陸的開放與保守在此滌盪,共同構成了伊斯坦比爾五光十色的魔力。

然而這一切在代表上流社會的教授眼里,是那麼的乏味。

教授平民出身,靠自己的努力留學哈佛,迎娶船王的女兒,步入了世界一流富豪階級,甚至與妻子一起參加特朗普前妻的慈善晚宴——當然,成書之時特朗普還不是美國總統。

作為一個公共知識分子,李凡納利把自己對土國文化困境的觀察與擔憂,都借教授的雙眼與思考一一道出,一詞以蔽之:無以為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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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凡認為他和所有的土耳其知識分子一樣,是盪鞦韆的空中飛人,在東西方文化之間盪來盪去。他和其他許多人一樣,在已有千百年歷史的「東方社會」於二十年代忽然全盤「西化」之後形成的文化真空飽受煎熬。……他就是個盪鞦韆的藝人,已經松開了東方的鞦韆把手,卻仍然在空中飄盪,沒能落在西方的接網上。」

他願意和西方學者談話,但卻和他們不具有共同的文化背景,這是自古希臘羅馬即傳承而下的巨大裂縫;作為凱爾末世俗化政權的精英階層,教授也並不受宗教束縛。當然,寬廣的文化視野也註定了他不會像西瑪爾一樣深陷狹隘民族主義的囹圄。他從來沒有朗誦過伊斯蘭正式禱文,也從來沒有在齋月齋戒過。

李凡納利想要描述的,是一個既無來處、也無去向,精緻但平庸的文化虛無主義者,正如目前土耳其所經歷的文化困境一樣。

教授擁有一切,卻浮在虛空。無休止的派對、脫衣舞娘、異裝癖歌手、足球明星,電視上的政治辯論,垃圾一樣的學術書(他自己也是生產垃圾的一員),一切都令他窒息。上流階層對土耳其的分裂視而不見,仿佛伊斯坦布爾外圍巨大的貧民窟、滿街流竄的野狗、幼小骯髒的童妓都只是這個城市的潰爛的手足——他們生活在頭部,看不到也感受不到四肢的痛苦。

文化虛無主義的深淵拖曳着教授沉向人生的虛無主義。與死亡凝視時,他意識到,除了垃圾,他沒有在這個世界留下任何有價值的東西。

幸運的人一生被童年治癒,不幸的人一生在治癒童年

作者寫在扉頁的一句話,是拯救三人命運的鑰匙:治癒一個人,需要另一個人。

由海上命定的相遇,仿佛三種顏料與純淨水的互相追逐、渲染、交融。他們互相映證、擊碎、或拯救。

誰被拯救了?誰被拋棄了?誰平和了?誰經歷折筋斷骨的痛?

答案都飄逝在愛琴海的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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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一本觀點強烈的書,毫無疑問,瑪麗、西瑪爾和伊凡都是強象徵而弱人格的角色。作者無意於描述個性強烈鮮明的人物,他志在刻畫的,是三種群體心理,並通過他們的經歷、觸碰、融合,以此來找到各自突圍、重塑與新生的方法。

李凡納利的筆力是非凡的,在他的筆下,人物多觀察、內省,卻少對話、故事,比如教授伊凡,在他的視角下充斥着大量的雄辯文字及形而上的思考,而西瑪爾的視角下則是劇烈迷幻的心理活動,這兩者一個彌漫着虛無主義的頹喪與憤怒,一個則充滿着沉默的壓抑,唯有瑪麗的視角是一抹亮色,她夢到神鳥,她飛到伊斯坦布爾的上空,她看到土耳其的活力與去宗教化、世俗化,她看到城市的璀璨燈光、亮如白晝的宮殿,宏偉的清真寺在藍色海水里投下倒影。

這一切都看似是對一部小說可讀性的致命傷害,然而事實上,每個讀者都會在這里摒棄以往的閱讀喜好,而沉迷於它磅礴如波浪的觀察與論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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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候,你甚至分不清你究竟是臣服於土耳其的魅力,還是單單是臣服於作者構築的文本魅力了。然而這個問題無需深思,畢竟,被諾貝爾得主帕慕克尊稱為「土耳其音樂、文化及政治不可或缺的一股力量」的李凡納利,其代表作《伊斯坦布爾的幸福》從任何一個層面上來說,都是了解我們土國最佳途徑。而在土耳其瑰麗的萬花筒下,對幸福的不停追尋、對希望的永不放棄、對自救的永不妥協,也將始終引領着他們,沖破地中海重重的歷史、宗教與民族的迷霧,沖破瑪麗、伊凡及西瑪爾那被衝突、真相、痛苦、憤怒、羞辱所包圍的人生,回到人性最本真的被治癒的狀態。

來源:華人頭條B

來源:笨鳥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