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配宜竹松

撰文_雷強

原文刊登於廈門航空頭等艙《品》雜誌19年11月刊

有一些相配在一起的東西,原本風馬牛不相及。

譬如,張良、黃色的石頭、通體紅色的松樹。後者甚至在自然界中並不存在。

「十三年後,你看到谷城山下有塊黃石頭,那便是我!」說完這句話,圯橋上那個古怪的老頭扭頭就走了。留在原地還有點發怔的年輕人,從此再也沒有見過他。

未來大漢王朝的堂堂「留侯」張良,彼時還寂寂無聞。但在接下來的日子里,他匡扶劉邦,大顯身手,據說靠的就是老頭留給他的一部《太公兵法》。那位後來被人稱為「黃石公」的高人,有意把鞋子丟在橋下,讓張良為他拾、為他穿,典故留名叫「圯橋進履」;又約張良五日後相見,要教他本事。但五日後卻嫌棄張良晚到,再約了五日。如是者三。最終花了整整十五天,又提前至半夜等候的張良才算是通過了他的考察,得授「克敵制勝、安邦定國」的神秘書策。典傳為「黃石傳書」。

「飛鳥盡,良弓藏」,功成名就後為保全自己,有所預見的張良決定隱退。《史記》里記載他告別高祖時說道:「願棄人間事,欲從赤松子游耳。」之後就去了谷城山下,真的在那里找到了一塊黃色的石頭,建祠廟供奉,後來還將它與自己同葬。在歷史流年中常常不明真相卻從不缺席的人眾,最擅長於紛紛傳說——那「赤松子」,一定就是黃石公了。並且黃石公既然這麼厲害,應該「比肩」鬼穀子才是。同樣屬於神龍見首不見尾,鬼穀子的傳奇畢竟有眾多學生為之佐證,黃石公的事跡,倒只有張良一人之例可供溯尋。

實際上,比《史記》和張良都早得多的時代里,已經有墨子感嘆過相似的話:「世事已可知,榮位非常保,將委流俗,以從赤松子游耳。」這位「赤松子」,本是上古傳說時代的一位神仙之名,諸子各家都有所記載。令其和「黃石公」合為一人,當從張良時開始,也應該是在以訛傳訛着一個混沌而無人較真去糾正的誤會。畢竟傳說的本性,追求的就是越神秘,才越神奇。

四海高名誰可並?赤松黃石好齊眉。那個能力強又瀟灑的人,不受名利的羈絆,是人們所嚮往的。嚮往之事,既可以是「黃石傳書」的再現,讓自己也建立一番功業,又可以是「赤松同游」的脫俗,能留下清名萬代香。都是「理想的自己」的化身。連李白也多次情難自已,「張良未逐赤松去,橋邊黃石知我心」,又言「我來圯橋上,懷古欽英風。惟見碧流水,曾無黃石公」。其實不獨詩詞有所謂的「韻腳」,典故也是有的。後人追慕張良和他的奇遇,追慕那些典故的能量和魅力,多少人都想押它的「韻腳」。

典故對另一位潛在的事主劉邦也多有「照顧」。說張良對劉邦講述起《太公兵法》,劉邦皆點頭稱是,而張良對別人講《太公兵法》,別人卻總是聽不明白。所以劉邦「真是天命所歸」顯然劉邦,也押到了一個重要的「韻腳」,故而,他和天命是「相匹配」的。

赤松子,抑或黃石公究竟什麼樣?後人誰也沒見過。但卻可以畫出來。「借形達意」本是那支穿越千年且閱人無數的畫筆的強項一樁。所以清朝時一位宮廷畫家作出一幅《赤松黃石二仙圖》——黃色的大石頭畔挺立赤彤彤的一株虬松,如同畫筆在「押韻」——大家都欣然領會,懂他的意思。

和「赤松」一樣畫得出,而不存在的,還有「朱竹」。就是硃砂色的竹子。

修長、纖弱卻有氣有節的竹子,疏朗、輕巧、素雅,一直是文人畫中的常客,以「墨竹」最為常見。據說以硃砂畫竹乃是蘇軾首創,他在任杭州通判的時候,一次醉後坐於堂上,畫興勃發,然而硯中無墨,於是以硃砂粉代之。

別人不以為然,這世上哪來紅色的竹子?

他反詰,那世上可曾有墨色的竹子?

既然竹可以用墨畫,那也就可以用朱畫。「文人畫」的理論大師東坡先生示範在前,硃砂畫竹的風尚一發不可收拾,大開這門格調不凡的藝術的新境界。紅色,如丹心。硃砂,可磨而不可奪色。都可見坦盪的君子風骨。硃砂的熱烈穩健與竹子的正直飄逸從此映襯得宜,越看越雅致,越雅致越順眼,越順眼越匹配。

最終文人所看重的詩、書、畫、印,作配在一起,共襄盛舉。主題先行,技術未必精湛,有「意」才是王道。蘇軾他畫竹,也從底部直劃到畫幅頂部,暢意淋漓。你若要問他何不逐節分畫?他會告訴你竹子也不是一節一節地生長出來的。抒發自己的心懷才是畫筆的使命,有共情就會有共鳴,有入意就能入味,個中效果亦如同配上了絕妙的「韻腳」。

他的好朋友文同畫竹子相當出名,拿着縑素來求畫的人絡繹不絕,文同不堪其擾,嫌惡地把縑素丟在地上,說要拿來做襪子。蘇軾大為欣賞文同的做派,到處夸贊,結果,來找文同的人更多了。文同於是寫信「威脅」蘇軾,說我跟他們說了,你的竹子畫得特別好,讓他們都去找你。蘇軾和文同是如此相配,他們一個「墨竹第一」,一個「朱竹第一」。但相配的原因,也顯然並不在此。

有一些原本風馬牛不相及的人、事、物,註定要相逢。「赤松」和「朱竹」在自然界中都沒有實物,它們不過是文人的心意點染而成的寄託罷了。「文人畫」的鼻祖,唐代王維也畫出過「雪中芭蕉」,大雪紛飛中的熱帶植物,簡直不可想象。但禪機所在,欲辨已忘言。

至於竹與松,時節相應,聯袂而結歲寒伴,可謂更早、更相宜地配在了一起。「竹稱君子,松號大夫」,它們如同人生的兩大品行寄託,也是兩大理想化身,多少文人足不出戶,卻日夜兼程,要「向竹松深處」而行。被賦予了無盡靈魂的人文植物,它們的美超越了自然,也超越了本體。

藝術總是大聲說,你要活竹松於腕下。而人生說,你不僅要活竹松於腕下,更要生松竹於胸中。後者才是你生命的修為與重點。在那二維展開的卷軸上,竹松挺立,相當於文人的一個二次元夢想吧。而當它被捲起,空間也彎曲,正如人生從來都立體,充滿逢遇與機變。你是否堪與自己的時空與存在相匹配?

那日「萬壽節」,清乾隆皇帝的生辰,宮廷畫師徐揚說自己沐浴焚香,敬畫一幅《赤松黃石二仙圖》作為壽禮。他畫了多久,費了多少心意,不得而知。但禮物沾染高雅,為更顯「匹配」,在那赤松與黃石之間,少不了再添上幾枝翠竹。贊皇帝竹清松瘦,比贊他福如東海,壽比南山,更得「意」。此意是「聖意」,卻是與彼「意」,毫無關系。

離松竹都忒遠。

是為不配。

來源:華人頭條B

來源:華人號:《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