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海燕 / 船亦有眼

張海燕 /  船亦有眼

靜靜地做自己,讓世界發現你。

張海燕 /  船亦有眼

  南都文學作家文刊  

船眼

文字作者 | 何  依

出處 | 青春在(ID:gh_f887e6203f7d)

張海燕 /  船亦有眼

我在這條古老的湖邊,已經整整生活了四十年,這四十年,我看夠了船上人們的喜怒哀樂,看慣了一幕幕輪番上演的人間悲喜劇。我的一顆心,早已比年齡更為滄桑。

忘了說了,我,是一艘修築於四十年前的水泥船。

我的船祖告訴過我,每一艘船,都有一雙自己的船眼,但是平時是察覺不到它在哪里的。一旦有一天,察覺到了船眼的位置,就會透過這隻眼,不由自主地落下淚來,當穿過船眼的淚浸透船心時,這艘船也意味着該壽終正寢,沉入湖底了。

我一直告訴自己,我要冷冷地淡漠地看這世間紛紛擾擾,不摻喜怒,不露聲色,不動情感。

我的身體分為上下兩層,上層相當於岸上人們的客廳,廳旁一個廚房,下層是臥室,連帶衛生間,去衛生間,必須從臥室的床上爬過去。這麼跟你說吧,你是見過新時代世面的,你見過的房車里的設備,我這兒都有,而且兩層,有點農村水上小別墅的味道。

但你千萬別拿享譽全世界的「鐵達尼號」來跟我比,於它而言,它是一艘游輪,我只是它身上一個沙礫。

但我建成那會兒,我是遠近聞名的豪華船隻,我的女主人邱淑媛曾經恨不能把我摟在懷里天天親吻,這也養成了我的一個壞習慣,總是喜歡女主人。

而男主人鄧遠軍有些粗暴,喝了酒要撒氣,就會往我身上狠狠踹幾腳,我身上的那些鞋印都是他贈與的。

但邱淑媛總是大大咧咧的,嗓門兒能聽幾里路,她的手在一次次的打魚撒網中變得粗糙無比。每次我期待她溫柔的撫摸,她手上的老繭總讓我以為蹭上了磨砂紙,每一次幸福的期待,總換來戰栗的雞皮疙瘩。我不喜歡這麼粗獷的女人,我希望我的女主人可以是小鳥依人的,我一直幻想着,我能有一個新的女主人,每一次我乘風破浪之後,每一次我蹭上江里的礁石之後,都能換來她的纖纖玉指溫柔的摩挲。

我的心願,於十年前實現了。

這個女人叫做秦若蘭。

如我幻想的那一般,她有一雙纖細的小手,光滑而又溫暖,柔若無骨,她第一次上船時不習慣,一下子差點兒摔倒,她連忙用手撐在我船幫上,她接觸到我的剎那,我渾身湧起無數顫栗的幸福顆粒,仿佛水泥黃沙都似人類身上的汗毛,顆顆矗立,那是我期待幸福的心啊,如同一枚後宮佳麗等待帝王寵幸的那般期待。

我永遠記得那天,她穿着湖水藍的呢子衣裙,船風一吹,衣袂飄飄。我從不覺得她很美,但她眼睛很亮很大,黑白分明,長發飄動,眉梢卻有一絲淺愁。她站在船口,當時女主人邱淑媛正用岸邊割下的蘆葦在灶里面燒水。

秦若蘭往那兒一站,我腦子里閃過一句詩:寒籬與衰草,處處伴顏愁。「衰草」自是我的女主人邱淑媛手里添火的枯萎蘆葦葉,這「寒籬」無疑就是我這艘老船,從來沒有這樣一個時刻,我為自己不是那般風流倜儻的高大新船而自慚形穢,我覺得我應該更威武更強大些,才配得起她的絕世孤立。

她一臉清辜的表情讓邱淑媛的長子鄧啟飛很不高興,他說,怎麼了?我這樣的家丟你的份兒了?

她連忙搖頭,我只是看到了一種不一樣的生存狀態,你別誤會。然後她對着邱淑媛怯怯地喊了一聲:「媽媽,我是若蘭。」

我吃了一驚,我只知道邱淑媛有個短發的女兒叫鄧啟倩,從不知道還有一個長發的女兒叫若蘭。

邱淑媛眼皮也沒抬,幾乎是從鼻子里哼了一聲:「我兒子認准你,結婚都不通過我,你別指望我承認你是鄧家長媳!你們本來就不合適。我兒子就該娶個漁家女,打魚為生,而不是跟着你這樣的千金小姐在外面打拚!」

她的怯意更濃:「對不起,媽媽。」那樣小心翼翼的模樣,讓我的心頃刻之間充滿憐惜。

我期待地看向鄧啟飛,他淡漠地說:「我為了你,差點舍棄了老娘,害得她高血壓頻犯,你看着辦吧。」然後他風輕雲淡地轉身離開船頭,去找他的兒時夥伴了。

那是大氣也不敢出的一個星期,我卻每天處在能夠見到秦若蘭的興奮里。她是鄧家長媳,將來也該是我的新女主人吧?

從此,我心心念念等待着秦若蘭的到來。用時下人類流行的話說,我的人生分成了兩段,認識她之前,和認識她之後。自從認識了她,我的一年只有兩季,旺季和淡季。她每年過年來的一個星期,就是我的旺季,她走,另外的五十一個星期,就是我的淡季。我願意為了一個星期的旺季,做五十一個星期的准備。我多想每次她看到我,都是我英姿颯爽的模樣,可是,歲月流轉,我終究是一年比一年老了,船尾七台柴油發動機上的銹跡斑斑,是我無力隱藏的衰老。

她像名字一樣,猶如一株空谷幽蘭,臉上總是帶着淡淡的笑,眉宇間有一層淡淡的憂愁。這株蘭花,從此盛開在我的心田。

今晚是除夕夜,按照慣例,秦若蘭該來船上了。

我多希望自己能像人類一樣,換上一身抖擻的新裝,迎接秦若蘭的到來。我目光一掃,看到了我邊上的一艘新鐵船,它比我高出一頭,風華正茂,處處是新鮮的油漆,陽光一反照,油光蹭亮。

這幾年,國家強制要求報廢水泥船,邱淑媛不得已,和鄧遠軍起早貪黑打魚,掙了一筆錢,五六十萬打制了一艘新鐵船,還給小兒子鄧啟寧辦了一場豪華的婚禮,在離湖一小時車程的縣城購買了商品房。這一番折騰,已大概花光了女主人的所有積蓄。我心里是有些為秦若蘭憤憤不平的,當年因為秦若蘭和鄧啟飛是自由戀愛,沒有遵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邱淑媛兩口子拒絕為長子的婚禮出一分錢,而鄧啟飛一直處於違背父母意願的歉疚里,從不提一個錢字,似乎想一輩子拉着秦若蘭為當初的私定婚約賠罪。

聽說秦若蘭是一位部門科員,能力還不錯,我常常疑惑,她是看中了鄧啟飛哪一點?

婚後十年,秦若蘭用小心謹慎,終於消弭了邱淑媛的心結,也承認了這個長媳,當然最重要的原因還是這個長媳為鄧家添了一個長孫。

自此,秦若蘭更努力地在婆婆面前表現自己。

在邱淑媛老倆口的閒談中,我知道,因為鄧啟飛在外面打工,秦若蘭除了工作,照顧孩子,還一個人忙着貸款買房,購材裝修。

我的看法一定有偏見,我始終覺得,一個男人把自己的老婆磨礪鍛煉成女超人,這個男人要麼是無能,要麼是絕情。當然,我這話頗有故意惡語中傷情敵的嫌疑,因為我是真的真的很喜歡秦若蘭,而且迫切希望她成為我的女主人。

也許,從這個角度來說,我倒是不該詆毀鄧啟飛的,如果不是他娶了秦若蘭,我以殘敗的船之身,斷然此生是無法知道世界上還有秦若蘭這樣的女人的,更沒有機會認識她。所以忘恩負義不是人類的專利,作為船類的我,亦不能免俗。

秦若蘭終於出現在了我的視線中,一身超短白色羽絨服,里面搭配一件超長米黃套頭毛衣,更襯得她頸上臉龐楚楚動人,高而細挺的鼻子,眸光流動的眼神,眼眶中似乎始終有盈盈光點,看着她的眼,我不由得想起一句詩,那也是鄧啟飛看書時我瞟到的: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

它原本不是寫眼睛的,可我覺得用在秦若蘭身上,特別合適。她總是這麼憂愁嗎?鄧啟飛究竟給了她怎樣一份生活?還是,我看到的只是她的一個層面,她在更遙遠的城市里,也許和這里截然不同?也許竟是飛浮四躁的,也許竟是死水一潭的?人類那麼復雜,以我的船腦也許根本思考不過來。

「媽媽,這些天,還好嗎?」秦若蘭望着深陷在船艙棉被中,倚靠床頭的邱淑媛,關切地問。

「孩子,辛苦你了,短短幾個月,跑了幾趟,匯款也是一筆又一筆。好幾萬了,孩子,我三個子女,最對不起你了。當初啟飛和你在一起,我好面子,覺得他背着我娶媳婦兒,一口氣咽不下去,在你身上一分錢沒花,包括我大孫子小寶,我也是鐵公雞一毛沒拔。現在我得絕症了,掏錢最快的,竟是你……」邱淑媛很快泣不成聲。

「媽媽你別這麼說……」秦若蘭慌亂地蹲在床邊。

「那你就少說幾句,你來不就是來讓我們欠情嗎?你看你把你媽弄得……醫生說了不能激動!」鄧遠軍橫眉一挑,按住因激動而顫抖不已的妻子。

秦若蘭馬上閉嘴,垂下頭去。

「你快上去!」鄧啟飛從背後撈起她的胳膊,從船艙的樓梯上把秦若蘭往上推,他自己跪到邱淑媛床邊踏板前。

「啟飛,遠軍,都十年了,若蘭做我們鄧家兒媳十年了,對她的偏見放放吧。她從來沒有都市小姐姿態。她也是個可憐的孩子,從小沒了父親,我日子不長了,你們要好好善待她。」邱淑媛看着秦若蘭一步一回頭從樓梯爬上去,聲音哽咽了,「她有什麼錯啊,只是我們心頭氣不順罷了。」

「可是你看,她明明知道你多麼想念孫子,她把孫子帶來了嗎?」鄧遠軍氣不打一處來。

我又按捺不住我這該死的脾氣了,沒帶孩子來,你怎麼問也不問你兒子呢?你兒子為什麼不帶?為什麼都怪人家不好?

「誒……小寶寒假里感冒了……」鄧啟飛輕輕囁嚅着,似乎還沒從當年私自結婚的歉疚里走出來。

「那也是她沒把孩子帶好!鄧家的長孫,她憑什麼不好好帶?」鄧遠軍橫眉豎目。

「遠軍,我那個住院費,能不能想辦法再報銷一部分?若蘭和啟飛也不容易,拿出那麼多錢,能報到一點,也減輕他們負擔。」邱淑媛還在為錢操心着。

「報不到啊,醫院說,重病報銷,是以一年為期限計算的。我們用了八萬多,但是是從11月份到1月份,一月份元旦一過,就算第二年了,所以雖然是臨近的三個月花了八萬多,卻要平均分到兩年,這就不符合重病報銷規定了。」鄧遠軍嘆了口氣。

「唉,早知道12月31日就辦理出院手續了。」

「是啊,可是提前不知道這些政策啊。」

聽着我的女主人和男主人的絮叨,我心里有些好笑,這些奇怪的人類,用自己奇怪的規定來為難自己,三個月還要劃分為兩年,規矩不是人定的嗎?或者,以我一顆船心,猜測人心,終是太自不量力了。

這個除夕,繼續在秦若蘭的萬般小心中度過。

邱淑媛的身體似乎慢慢有了起色,她盤算着,年初八讓鄧遠軍上集市多買些草雞蛋給兒子媳婦帶回去,她知道孫子小寶最喜歡吃不同醬油蘸的草雞蛋。

初四下午,她甚至提出,生病多時,不曾好好洗澡。

鄧遠軍和鄧啟飛兩個人忙開了,開空調,拉浴帳。秦若蘭則忙着用婆婆沒生病前在岸邊割的蘆葦柴草生火燒水。她想幫忙,被啟飛攔住了:「你塊頭沒有我媽大,都被她壓塌了。她身上插了那麼多導管,萬一被你弄壞一根得不償失。想給媽媽洗澡,先多吃點飯。把自己養胖一點,才被壓得起。」

他的唇邊難得地出現了一絲不懷好意的笑。不知道他和秦若蘭在另一個城市,會不會更多流露微笑的神情?

「你就慣着你老婆什麼也別干吧!」鄧遠軍無意間掃到兒子那脈脈含情的眼神,又生氣了。

鄧啟飛似乎才意識到自己失言,連忙換上毫無表情的面孔。秦若蘭唇邊一絲春意竟來不及跟着他臉色的變化而更改。

洗完澡,邱淑媛心滿意足地舒了口氣,看着船窗外的湖水,半是哀怨半是憧憬地說:「若蘭,我們這里旅遊開發了荷花盪景點,夏天時,有空,讓啟飛帶你來看看,荷花可美了!」

秦若蘭忙接口:「好的,媽媽。到時候你當導游,我們一起去。」

「我……」邱淑媛頓了頓,「我怕是等不到那個時候了,看不到荷花盛開了。」

秦若蘭的臉色剎那間突然煞白,她忽然想起什麼似的,解下背上的雙肩包,從里面掏出隨包帶的鉛筆,又從船艙里找出一個公公喝光酒的酒瓶包裝盒,撕開,在上面一陣奮筆疾書。

邱淑媛也不多問,就看着兒媳低頭塗畫。半晌,秦若蘭抬起頭,拿起酒瓶包裝紙。只見上面荷葉圓圓,叢叢林立,荷花展顏,似有暗香浮動,也有的含苞待放,嬌羞不已。

邱淑媛一把握住若蘭的手:「孩子,你這畫兒,擺到我做姑娘的時代,可以拿去當繡花的樣品模子了。謝謝你,讓我看到了來不及盛開的荷花。」

秦若蘭一震,似乎心有所動,她拿起手機,靠到仰躺着的婆婆臉邊,「咔嚓」一聲留下與婆婆的合影。在婆婆的要求下,若蘭把自己畫的荷花圖用寬大的透明膠布粘貼在了船窗上,婆婆一抬頭就能看到。

吃過晚飯,邱淑媛反復催促秦若蘭和兒子去我身邊那艘新鐵船上休息。新鐵船的船艙做了鄧啟飛弟弟的新房,秦若蘭只好在上層客廳搭了地鋪,但是夜里上廁所就很麻煩了,因為衛生間在下層船艙,要進衛生間,必須從弟弟弟媳床上爬過去。若蘭只好整天整夜不怎麼喝水,白天抽空上岸,到農村人家去上一次廁所,看着我心愛的女人,為一個廁所問題這麼飽受煎熬,我真是無比痛恨我是一艘船,居然無法多裝幾個衛生間!

若蘭透過船窗,看着外面別人家為慶祝新年升起的煙火,想着另一個城市里,自己那不會放鞭炮的母親和兒子該是怎樣在別人家的鞭炮聲中無法入眠啊!別人家的鞭炮啊,你可不可以,可不可以響得溫柔些?若蘭多想母親和兒子也可以一起來婆婆家過年。可是過世的父親遺像面前需要擺放果盤碗碟,需要燒香磕頭,母親說,有生之年,這些規矩不願廢棄,那也是一年的念想。深情啊,它從來都是不證自明的。

「大過年的,就不要哭哭啼啼了。想兒子和媽了吧?早叫你動員他們一起來了。我媽媽也想多見見小寶。」

鄧啟飛喜歡用「媽媽」和「媽」來區別母親和岳母之分。

若蘭一滴淚掉在鐵船船幫上,與鐵船一臂之隔的水泥船我,心卻被灼痛了。我甚至嫉妒鐵船,它竟能有機會珍藏她珍珠般的淚滴。

雪,紛紛揚揚的雪,在臨近午夜,從天而降。突然船艙里傳來驚呼:「啟飛!快來,你媽她……」然後是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然後鄧啟飛和秦若蘭從鐵船上飛奔到臨着船幫的水泥船上。

邱淑媛半閉眼睛,張開嘴大口大口喘着粗氣,卻一句話也不說。

「你怎麼了,媽媽?」鄧啟飛驚恐萬分。

「老伴兒,你怎麼了?說話!」鄧遠軍搖晃着妻子的肩膀。

「媽媽,你哪里不舒服?」秦若蘭焦急地問。

「若蘭,你坐媽媽被窩里,別凍壞了。我來撥打救護車。」

「我通知你弟弟啟寧,他在岳父家,還有啟倩。」鄧遠軍顫抖着手撥電話。

啟寧馬上接電話,說立刻趕來。

啟倩電話關機了。

兩個男人天南海北打電話的時候,若蘭看見,一滴渾濁的淚,從婆婆眼角慢慢滾落,隨即,沒有了喘息聲。

外面的雪,大似鵝毛,這一年的第一場雪,一場深夜的雪,帶走了我的女主人,這純潔的雪啊,掩蓋住了人間所有悲傷……

我看向近旁的那艘鐵船,若不是我到了強制報廢的地步,若不是為了攢錢打制新鐵船,同時還要為小兒子買房辦婚禮,也許我的女主人不至於那麼拚命地披星戴月、水上作業,也不至於積勞成疾,一命嗚呼。雖然我對她有一點點抱怨和不喜歡,與男主人相比,我終究還是喜歡女主人的。當人命都不保的時候,誰來在意生命?當生命脆弱不堪一擊,再堅固的船也只是風雨飄搖的弱者。

我看看身旁的鐵船老弟,你即將成為荒置的廢鐵,誰來為你買單?這就是人們常說的「船震」嗎?說是「天翻船覆」也不為過,對於因病致貧,失去船業操作能力的漁民來說!說這鐵船是我女主人的「鐵達尼號」,亦不為過!

第二天通知各路親友。啟飛的大舅從遙遠的安徽趕來,望着在一旁落淚的若蘭說:「我從妹妹帶回安徽老家的照片上看到過你。你是外甥媳婦。你婆婆很喜歡你,總是到處誇你來自書香門第,知書達理,把她孫子帶得也很好。你婆婆命苦啊。」

接着,他抽泣着向若蘭訴說邱淑媛的事情。

「小時候,我是老大,就負責帶弟弟妹妹們,我們兄弟姐妹十個。我們那里要十八歲才能吃到一碗粥,兄妹十個中,我大些,每頓能分到兩勺子粥,我大妹妹能分到一勺子半,你婆婆就只能分到一勺子。她四歲還不會說話不會走路,大家說她傻,我知道她不是傻,是餓成這樣的啊!要是大隊里發現了哪一家煙囪里冒起了煙、鍋膛升起了火、偷偷做起了飯,不走集體道路,是要拉出去戴高帽子批鬥的。當啟飛第一次跟我妹妹說起你,她就覺得自己這樣一個家庭不能拖累了你,你是一個善良的好孩子。雖然從小爸爸去世,但一直堅強而努力,不該讓你到船上來過苦日子啊。她說每次不認你這個媳婦,她也是心如刀割,只是為了讓你少來船上,心安理得地待在你該待的城市里。我妹妹說,你年輕不懂,門當戶對很重要啊,這個對等不是說金錢和地位,而是心靈融通的能力。孩子,你婆婆也去了,她過去的那些做法,請你原諒她吧。我是她一奶同胞的哥哥,我最懂她的良苦用心。」

秦若蘭的淚水滴落下來,滴落在我的甲板上,我的心一下子變得灼熱如火。什麼都可以隱藏,真心的眼淚最最隱藏不得,只有讀懂別人心的人,才會為別人的話落下滾燙的淚。我慶幸,我深深喜歡的女人有一顆那麼良善的心。

若蘭把電話打給母親,母親答應初六帶孩子趕到。鄧啟飛說,媽媽買墓地可能錢不夠。若蘭把情況告知母親,她和啟飛的錢已經大部分用來還房貸和裝修了。母親安慰她說:「我還有退休金,我帶錢來,你和啟飛不要急。」

若蘭開始沒日沒夜守在婆婆靈堂前,燒紙,接待每一個趕來弔唁的鄰居和親友。初六,媽媽和小寶上了長途汽車。到達本地車站時,已是暮色深垂。啟飛在岸邊看着辦理喪事的人搭起敞篷。若蘭半個身子探出靈堂,半個身子留在靈堂內,這里的規矩是,靈堂前不得離人,一直得守着。「啟飛!」她輕輕喊。鄧啟飛面無表情,看着搭敞篷的人,他的目光是空洞的,似乎神智已隨母親而去。「啟飛!」她加大了聲音。

「你喊什麼,這是在我媽的靈堂里!」正在准備晚飯的啟倩不滿地皺起眉頭。

若蘭咬咬嘴唇:「啟倩,你能幫我喊你大哥來一下嗎?」

「你是不是離了我大哥不能活啊?我媽媽喪事未辦,你就耐不住飢渴嗎?」啟倩一挑眉,整張臉無比凌厲。其實她不知道,邱淑媛過世,她關機無法電話聯系,鄧啟飛發誓不認這個妹妹,若蘭不惜和鄧啟飛爭執,勸他「沒有來世兄妹」,要好好珍惜此生親情。可惜我空有龐大船身,卻無一張訴說的嘴,無法為我喜歡的女人說話。我曾無比討厭人類的虛偽,此刻卻無比希望有一張我所討厭的人類的嘴,說出我知道的事情。

「我……」若蘭眼圈紅了。

「要哭給我媽哭靈去,不要在我面前扮柔弱,當初就是這副狐媚相勾引我大哥的吧?你可知道,因為大哥偷偷摸摸離開家,甩了家里訂的婚約,我媽又是給人家賠錢,又是低頭哈腰,每晚還要流淚思念我哥!如果沒有你,我媽何至於這麼早就沒了……」啟倩的聲音大得出奇。

鄰居們開始有人循着聲音往設在船頭的靈堂張望。啟飛的眼睛終於看過來了,他從岸邊大踏步走上連接岸和船的跳板:「怎麼了?」他看向若蘭,語氣有些冷漠。

「我……」若蘭看看周圍有人往船頭移動,不由得有些窘迫,「我媽帶兒子到車站了,她……人生地不熟,我想……你是不是可以去接接她和兒子?」

「你媽不會打的嗎?」不等啟飛接話,啟倩怒氣沖沖地嚷開了,「你不知道我們家發生了什麼事嗎?我們的媽媽沒了!我大哥作為長子不需要主持大局嗎?你媽是什麼?皇太後嗎?需要我們一起接駕嗎?」

「不、不是的,我媽她身上帶了很多錢,天黑了,我怕,我怕萬一打的,司機見財起意,小寶還小,不能保護……」

「還是皇太後嘛!需要我們鄧家十歲的長孫保護幾十歲的大人啊!你是要告訴大家,你媽帶着錢來接濟我們家了嗎?不需要了!我媽已經死了,不需要你的臭錢了!」

若蘭的眼淚順着臉頰滾落下來,她無助地看向鄧啟飛。他迎着她的淚眼震動了一下,低低地說:「別哭,我去接。」

「哥你站住!我身邊有好幾張出租車司機的名片,我打電話,隨便叫哪個去接,你在家,太多事需要你。老婆是不能這麼慣着的,會得寸進尺!」啟倩從包里掏出幾張名片,挑了一張,打了電話。

若蘭繼續看着啟飛:「那些不知底細的出租車……啟飛,媽媽和小寶都暈車,你去接能抱抱孩子拿拿行李……我求你了……」

「有你這樣蹬鼻子上臉的嗎?」啟倩一跺腳,她眼睜睜看着那個沒骨氣的哥哥竟服服帖帖上岸去接人了,「你真是……蛇蠍心腸,我媽媽在天有靈,也因你不得安寧!」

若蘭呆呆地看着岸邊啟飛漸漸遠去的身影。她恍恍惚惚地轉身,看到那個喊她是「好孩子」的大舅聽了外甥女啟倩的話,正錯愕地看向自己。她忽然覺得無地自容,踉踉蹌蹌地重新跪在靈堂前,燒紙。

媽媽和小寶終於在啟飛的帶領下,走過跳板上了船。公公一把拉住親家母:「這麼遠還讓你趕來了。辛苦了!」

若蘭的母親兩鬢斑白,顫抖着聲音說:「親家,節哀呀!」

「老伴兒走得太突然,我沒了主意。多虧啟飛和若蘭幫我。若蘭婆婆還沒斷氣時,我們啟飛讓她上被子里陪婆婆最後一程,啟飛沒腦子,將死之人,是有晦氣的,還好若蘭明事理,堅決沒肯上床,沒陪她婆婆最後幾分鍾。」

若蘭臉色大變,她似乎這才明白公公那麼長的鋪墊,原來只為了說明她的不孝。

鄧遠軍趁熱打鐵:「若蘭是為我們鄧家操碎了心啊,怕小寶暈車,讓啟飛放下主持喪禮的所有要事,去接親家你和小寶。她做得對,小寶是我們鄧家的後啊,她婆婆生前還牽掛着要買草雞蛋給小寶啊!若蘭是個有良心的好孩子。」

若蘭驚心動魄地看到自己的母親在公公一席話之下,羞愧難當,淚如雨下。小寶惶恐地看着外婆和媽媽眼中的淚。

「若蘭,我真想……扇你幾個耳光!」若蘭的母親壓低嗓門,顫抖不已。

若蘭右腳一滑,左腳一個趔趄,眼看踩空,要從船幫掉下去了。母親眼疾手快,一把拽住女兒,使勁一拖,母女倆雙雙滾倒在離船幫半步之遙的船頭甲板上。

若蘭看向鄧啟飛,他哀傷地看着她,卻一動未動。零下四度的天氣,若蘭後背沁出冷汗,如果剛才媽媽不拖拽自己,此刻自己是否葬身湖底?

她看看周圍冷冷地掃向自己的一道道目光,覺得自己頃刻間仿佛赤身裸體被捆綁在恥辱柱上。看着她眼中漸漸凝結的冷霜,我忽然覺得,我這艘殘破淘汰的老船,竟希望那樣一個不懂水性的女人做我新的女主人,我太天真了,也太自私了。那樣如空谷幽蘭般的生命體,如何有能力在染缸中掙扎?秦若蘭,只求你,好好善待我深深喜愛着的女子若蘭!但願分開時,我們各自堅強,倘若有一天再相遇,還能互相溫暖。

這一年的第一場雪,已經漸停,舉目四望,到處不是冰,就是雪,當真是「千里冰封,萬里雪飄」。該為我的女主人邱淑媛換壽衣了。鄧啟倩冷冷地說:「我們這兒的規矩,死者換壽服,該女兒或兒媳婦動手親自換內衣。我例假來了,不宜動手,你來吧,秦若蘭。」

秦若蘭似乎受了驚嚇,看看躺在水泥船板上的婆婆,又看看小姑子不容置疑的臉,最終還是戰戰兢兢地靠近了婆婆。

若蘭的母親淚水緩緩流下,她的女兒平日是個連蚯蚓都不敢碰的人,連螞蟻都不忍心踩,此時此刻,卻唯唯諾諾地一點點、一點點把婆婆身上的衣服剝下來,屍體總要往下倒,她剝衣服的時候,就倒下來了。

「不是你媽,你就不心疼是吧?你能輕一點嗎?你能托穩一點嗎?」啟倩越看越不順眼。

若蘭使出吃奶的勁兒慢慢把內衣給婆婆換上。「你能快點兒嗎?能趕快給我媽穿上衣服,給她一點尊嚴嗎?」啟倩的聲音再度響起。

我腦中閃過一個畫面,那是女主人邱淑媛在得病前,有一段漁業禁捕期,她看過一部劇,叫做《我不是潘金蓮》。

范冰冰扮演的女主角為了證明自己是個正經女人不是水性楊花的潘金蓮,一直上告,直到滿頭青絲現出縷縷白發。女人的一生有多少芳華啊?夠幾次折騰啊?總和爛人爛事糾纏,無異於慢性自殺啊!

我看着那個快要匍匐在地上的秦若蘭,聽說她在她的城市里,講座、專欄、報告,無所不能,面對幾千人也無怯意,譽滿全場。可是如今,面對夫家人,竟是這樣如履薄冰!而她的丈夫鄧啟飛,卻是一臉的漠然。秦若蘭,我不再寄希望於你做我的新任女主人了,請你盡早離開這里吧。

本地習俗,屍體要放進水晶棺材里,親人要繞棺三周。鄧啟飛作為長子排在第一個,秦若蘭作為長媳排在第二個,因在船上,甲板不平,繞棺時,秦若蘭一腳踩空,直直倒進放在一旁的棺材上蓋里。她看向鄧啟飛,他一頭往前走,根本不看她一眼。她的心一片冰涼,如果身後是懸崖絕壁,鄧啟飛也不會看她一眼,任憑她墜落崖底吧?是否還會聽任旁人砸下塊塊巨石置自己於萬劫不復?劉愷威和楊冪在歌中唱:「誰能夠代替你呀」「路途遙遠我們在一起吧」,可是我想到的是,秦若蘭,誰能夠保護你呀,路途遙遠好好自己珍重。

她爬起來,重新轉圈。繞棺結束,鄧遠軍看着兒媳說:「若蘭,就算心里不舒服,也要看看時候,繞棺怎麼能出差錯?」

聽了父親的話,鄧啟飛的目光如冰刀,射向若蘭,若蘭一下子呼吸到了空氣里的涼薄氣息。世界上最好的親人,是願意為了你一點點的好,忘記你所有的不好,哪怕找不到好的地方,也要竭盡全力捏造出一個「好」來。而最糟糕的親人,是會為了你一個不好忘記你所有的好,恨不能抹殺所有溫暖的瞬間落井下石。鄧啟飛,你又是哪種呢?我覺得,以我一顆粗糙的船之心,去揣摩復雜的人之心,或許終究是太過膚淺了。

初七立春,按照當地風俗,立春不宜下葬。於是出殯下葬的日子定在初八,天還沒亮,就看到秦若蘭跟着大家一起離開了船。我有些擔憂地看着她那略顯單薄的背影,希望這一路不要出什麼岔子了,無論發生什麼,作為只能在岸邊擱淺的我,連看也不能看她一眼了。這一刻,我甚至希望,我親愛的姑娘啊,如果我不能逃脫牽掛的羈絆,我情願消瘦成你的上弦月,讓我可以用哪怕慘淡的光輝映照你腳前的路,能夠看到你纖弱的模樣。

等到大部隊回來,已是臨近中午,我遠遠地看到秦若蘭被她母親背着上了船。倒是想起來了,去年曾聽女主人說過,她大兒媳在全民健身運動會上,腳腱受傷了。難道這次下葬,繞墓步行數里,若蘭舊傷復發了?我的船心一緊,感到了疼痛。

「什麼腳腱舊傷發作,我看她是故意的,正好找機會慢吞吞的,耽誤媽媽下土的吉時!」鄧啟倩有些歇斯底里地在隊伍後面跟同行的其他人說。

秦若蘭被她母親背到船上所鋪的地鋪上躺下。其他人都去吃飯了。等到眾人吃完飯回到船上,鄧啟倩開始召集大家開個短暫的家庭會議,她說:「本來一切該我大哥主持,可他一雙眼一顆心都被個女人牽絆,不能好好做事了。現在媽媽已經走了,只剩一個爸爸,肯定不能任憑他一個人獨自住在船上,我會接到我家。但費用我一個人獨自承擔是吃不消的。大哥你離得最遠,也不可能端茶送飯,你的錢要出得多一些。沒意見吧?」

鄧啟飛有些虧欠地看着妹妹,點點頭。

「你同意就好辦了。待會兒我們擬定一個合適的數目,你只要每個月按照這個數目打到我銀行賬戶上就行。好了,大哥,沒你的事了。啟寧,」啟倩招呼弟弟,「接下來我們商量一下,既然爸爸不住船上了,那麼這艘剛打造不久的鐵船怎麼辦?鐵製品是沒有增值空間的,擱置久了鐵易生銹,就不值錢了。趁早賣掉吧。」鄧啟倩言簡意賅,直奔主題。

秦若蘭定定地看着小姑子,有些不敢置信:「妹妹,母親屍骨未寒吶,你這是……打算變賣船產分家了?」她想起自己前幾晚跟婆婆的合影還在手機屏幕上溫暖着,婆婆音容笑貌猶在,可是現在婆婆的家,就要被子女瓜分了。

鄧啟倩的目光像一把利劍掃向嫂子:「你有什麼資格說話?」

「我……我是你們的大嫂,我是鄧家的長媳!我沒有資格嗎?」秦若蘭一貫的弱不禁風似乎瞬間不見了,她的語氣變得鋒利起來。

「哈,你不會跟我說長嫂為母的鬼話吧?你做的事有長嫂風范嗎?我媽在醫院三個月,你服侍過嗎?是!你是國家工作人員,不方便請假,這就可以不需要盡孝嗎?」

「這一點,我多次打招呼,而且,為此我也把你所受的損失都折合成錢……」

「你有錢了不起啊?比你有錢的大款兒多了去了,都是用錢買孝心的嗎?好啊,既然你有錢,接下來爸爸的問題,你就全部用錢解決啊!」鄧啟倩的眼睛露出一絲天真的笑容,「能用錢解決就別多說話!」

「你……」秦若蘭一下子無言以對,她那些講座里的條條道理,在小姑子面前顯然無法派上用場。

「啟倩,你也稍微長幼有序一些吧。」鄧啟飛終於開了口。

「怎麼,我說中你寶貝老婆的痛處,你不捨得了?那就掏錢啊!」啟倩反唇相譏。

鄧遠軍緩緩開了口:「若蘭,聽爸爸說兩句,三個孩子都是我的心頭肉,我一碗水肯定端平,若有偏差,出了船我就一頭栽倒湖里起不來。」

「爸爸……」若蘭急忙制止公公說下去。

「我要說句公平話,你和啟飛貸款買房裝修都不容易,你受傷也花了大筆錢。我都懂。可是你妹妹啟倩也不容易,她也買房裝修,而且她的工資遠遠比你少,每天還要抽空照顧我,以前你婆婆在的時候,擦身子洗澡哪次不是她?你弟弟啟寧剛剛結婚,小家庭才成立,買房裝修也正在進行。大家都不容易,你就體諒一些吧。」鄧遠軍說得緩慢而清晰。

「若不是你和我大哥結婚,我大哥娶一個漁家女,沒有你那麼風光,但是足夠朝朝暮暮照顧好我媽了,也許我媽也不至於走得這麼早!」啟倩毫不留情地說。

「啟倩你不能這麼說……」啟飛聽不下去了。

「大哥,沒有你說話的份兒,從你丟下爸媽飛奔到秦若蘭的城市開始,你在這個家就沒有資格說話了!」啟倩河東獅吼的功夫亮了出來。

「你是說,家里財產、說話,都沒有我的份,但是掏錢有我的份,對嗎?」啟飛靜靜地問。

「秦若蘭,是你教唆我哥這麼跟我說話,跟鄧家叫板嗎?我那麼善良的大哥,是你在挑撥我哥跟我們的感情嗎?你看起來柔柔弱弱,原來這麼惡毒啊!」啟倩轉身逼視着秦若蘭。

秦若蘭的眼睛有些模糊:「你一直都是把我當壞人看待的。」

「鄧啟倩,你不要含血噴人。你作為女兒,明知媽媽身體不好,你還要關機,媽媽臨死都通知不到你。我早就想教訓你,是你大嫂一直勸我沒有來世兄妹。」鄧啟飛忍不住為妻子叫冤。

「是啊,哥,可以有來世夫妻,卻沒有來世兄妹。你怎麼可以不珍惜親情,就為一個女人……老婆可以再娶,媽媽只有一個,妹妹只有一個,爸爸和弟弟也只有一個!秦若蘭是那個破壞我們一家的罪魁禍首,徒有天使容貌,卻有狠毒心腸!她這樣一個人,我媽心腸好,認她是兒媳,我們鄧家其他人可從來沒承認過她!這兒永遠不歡迎她,這兒不是她的家!」啟倩一字一頓,字字清晰。

秦若蘭看向公公,他拿起枕頭,向我這艘陳舊的水泥船船艙里走去。她又去看啟飛,他神情痛苦地垂下臉。秦若蘭默默地系好鞋帶,回身幫小寶理好衣服:「小寶,這里不是我們的家,我們走吧。」

「欺負我媽媽就是欺負我!我永遠都不會讓媽媽來船上受氣了!」小寶一仰頭,幫着若蘭背起一個背包,拉着若蘭的手,大步跨出船門。若蘭的母親從另一邊抓住小寶的手,三個人一起往前走去。

「秦若蘭,你站住!」啟倩在背後高聲疾呼。

若蘭頓了一下步子,沒有回頭:「鄧啟倩,你沒有資格這麼叫我的名字!」

「秦若蘭,你敢走,就永遠不要踏上這條船,這里就永遠不是你的家!」

若蘭繼續往前走,走過甲板,走上連接岸邊的跳板。

「同樣的話我也說一遍,秦若蘭,你走了,就永遠不要回來!這里永遠不再允許你回來!」鄧啟寧也在身後高喊。

若蘭仿佛什麼也沒聽見,往常要小心地走一二十步才能到頭的跳板,這次走了十步就到頭了,她的腳剛沾上岸邊的石塊,鄧啟倩叫道:「你走了,那你在媽媽身上花過的幾萬塊錢,我一分也不承認,你和大哥得再付第二次!」

若蘭唇邊現出一絲笑意,對小姑子的話置若罔聞:「我連你大哥都可以舍棄了,我還有什麼舍棄不了?」

鄧啟寧又叫:「你別想一走了之,上次我幫小寶買過六十塊錢車票,你先還錢!」

若蘭試圖去解雙肩包,她母親攔住她:「不要還得那麼清楚,萬一以後回來還有一個還錢的藉口。」

若蘭的聲音里有了哭腔,隔着跳板我也能聽出她的辛酸:「媽媽,你還希望我忍辱負重再回來嗎?」

「孩子,我可憐的孩子,萬事不要做絕,給自己和別人一條後路可退。」

小寶攥緊若蘭的手:「媽媽,你放心,你欠的60元,我長大了,我來還給小叔。媽媽,今天是我的生日,這是一個難忘的生日。」

岸上的風,大了起來。岸邊到堤壩上的公路距離幾百米長,沒有修築任何工事,只是大大小小參差嶙峋的石塊堆壘而成,凹凸不平,錯亂不齊,這對於秦若蘭受過傷的腳腱,無疑是個挑戰。我能夠想象她是怎樣倒吸着一口口涼氣爬上去的。但她一步也沒有停留。我看着她拉着兒子和母親,那瘦削的背影慢慢到達了堤壩外的公路上,一直一直走向路的盡頭。我多希望,我有一雙我所討厭的人類的腳,借人類的腳追一追我喜歡過的、我曾期待她能成為我新的女主人的女人。她的身影慢慢變成一個小黑點,後來,小黑點也看不見了。仿佛有一隻無形的巨手把我的心髒活生生從船體軀殼中絞颳了出來,我的心仿佛被抽離了空氣,開始無法呼吸。

鄧啟飛突然像野獸一般發出了一聲咆哮:「你們這是……這是非要把我搞得妻離子散嗎?我媽媽剛剛去世,一個原生家庭剛剛塌了,你們還要再毀掉我另一個家嗎?」

周圍的人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鄧啟飛一躍而起,秦若蘭走了十步才到頭的跳板,他走了四五步就跳過去了。他的眼睛像野獸般血紅,他的速度像野獸般迅捷,他的身影像野獸般滄桑,他奔向那曾在路的盡頭消失掉的背影。

整艘船沒有了一點聲息,我環顧自己,這里沒有秦若蘭的絲毫痕跡,仿佛那隻是一個夢一樣的存在,醒來後什麼都沒有了;或許她從來不曾存在過,只在我的臆想里。我再一打量,看到在邱淑媛生前的船艙里,那個船窗邊,有一幅靈動的荷花圖,雖然只是簡筆畫,卻勾勒出一個女子的靈動心思。荷葉如姑娘的裙擺鋪展,荷花有的含苞待放,有的迎風舒展,蜻蜓低舞,清韻繚繞。透過畫面,你能聞到陣陣荷香暗暗浮動。

我輕輕嘆了口氣,老船的嘆息,已經沉重得如同猛然敲響的一記喪鍾了。

「咯嘣」,一個輕輕的聲音響起,在暗夜里有些刺耳。我四處審視,發現,在船的一個邊角處,出現了一條細小的裂縫,有一點點、一點點的水似乎滲透到了我的身體里。

我記得我的船祖告訴過我,每一艘船,都有一雙船眼,一般情況下,你發現不了它的位置。一旦有一天,你發現了它,就會透過這雙眼,源源不絕地淌出淚水,當船心被淚水澆透,一艘船也就到了壽終正寢的時節了。

我在這條古老的湖邊已經待過很多年了,一直不曾找到過自己的船眼,所以我一直那樣冷冷地不帶感情地看着周圍另一個物種——人類的喜怒哀樂,我不動聲色,我沒有任何情緒的波瀾起伏。

可是自從我遇到了那個如同空谷幽蘭般的女人秦若蘭,我開始憂慮,開始擔心,開始期待,開始歡喜,開始絕望。

而今天,我第一次嘗試到了眼淚的咸澀的味道,秦若蘭,我曾幻想,分開時各自堅強,再遇時互相溫暖,恐怕我,無力堅強和溫暖了,對不起,我親愛的姑娘。

透過我的船眼,有淚水漫過我的船心……

張海燕 /  船亦有眼

《青春在》

【文字作者】

張海燕 /  船亦有眼

何依,原名張海燕,網名戀戀荷香,江蘇省作家協會會員,語文教師,愛在文字里看人生,在人生里寫文字。由江蘇文藝出版社出版長篇小說《微雨戀斜陽》和《流年染指嘆息》,由中國文史出版社出版個人散文集《風的距離》和《聽風細語》,在多家網站連載小說14部,在喜馬拉雅有聲頻道錄制自己首部穿越小說《黃雀鎖情記》。世間的遇見千篇一律,文字的相逢萬里挑一,願在文字的清流里,沉浸,沉靜,再澄淨……

 原創授權 

張海燕 /  船亦有眼

來源:華人頭條B

來源:華人號:戀戀荷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