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世》總導演 我拍下了很多生命努力的樣子

《人間世》總導演 我拍下了很多生命努力的樣子

《人間世》團隊在醫院拍攝。受訪者供圖。

文|新京報記者 薛星星

編輯|滑璇校對 | 郭利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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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人間世》第二季的總導演之一及製片人,34歲的范士廣覺得自己抑鬱了。

他太累了。《人間世》第二季共10集,拍攝團隊在醫院駐守了一年之久,場記寫了近百萬字。它的每一集都講述着不同的故事,每一集的素材都有幾十T,「光看素材就要看一個多月。」

好在這部圍繞醫院展開,關注醫療事件背後情感糾葛與現實衝突的紀錄片,收獲了一眾好評,豆瓣評分達到了9.6分。

故事大多與死亡有關,骨肉瘤,塵肺病,癌症……拍攝期間不斷有人離去,「攝制組光花圈就送出去了十幾個」。他感覺自己肩膀上扛了很多東西,「有東西在你身上爬,想把它撕扯下來。」

他說自己變懶了,不想說很多話,不想寫很多東西,什麼都不想做——除了遊戲。他玩一款已經玩了十幾年的單機足球遊戲,玩到了「超級球星」級別,一直打到通關。

2018年3月《人間世》第二季全部播完的那天晚上,范士廣如釋重負,很餓。他半夜起來,自己和了面,配上春天的韭菜、蝦皮、粉絲,給自己做了幾個韭菜盒子。

3月29日,在北京大學醫學人文學院、中國科學與科技政策研究會科學文化專業委員會主辦的「生命教育與死亡關懷」北京大學清明論壇上,范士廣受邀做了一場題為《在生死無常里測量人心的溫度》的演講,並接受了剝洋蔥記者的專訪。

他認為《人間世》拍攝的不僅僅是死亡,而是一個個與生命有關的故事,「是很多生命在努力的樣子」;是逆境之下,人與人之間迸發出的熾熱的愛與希望。

我們是去處朋友的

剝洋蔥:正式開拍前,你們做了哪些准備工作?

范士廣:說是准備,更確切地說是一個學習的過程。要學的東西太多了,比如臨床醫學規范,機器的擺放位置,在手術室里應該待在什麼位置、不能待在什麼位置,應該如何洗手、如何消毒……這樣你才能在以後的拍攝過程中,避免給醫院、醫師帶來不必要的麻煩。

另一方面也是為了和醫生、病人無障礙地交流,特別是遇到一些專業術語,你不僅要認識,還要理解它們的原理。這樣你才顯得不是那麼門外漢,人家才會信任你。

另外正式拍攝前,我們一定會提前去「蹲點」。比如第二集《生日》的編導李聞,他拍攝前就在醫院里跟着一個科室主任上了一個月的班,什麼都沒拍,就跟着。

剝洋蔥:每一集的主題是如何確定的?

范士廣:正式開拍前我們初步定了幾個選題,但很多想法都是在拍攝過程中慢慢地產生的,而且要在實踐中不斷修正。

比如《兒科醫生》那一集,雖然還是一個醫療的套子,但其實講的是一個中年女性在職場、生活雙重壓力下的困境。最初有人給我們介紹了那位醫生時,我們沒打算這麼拍,但去見了一面後一下子就被她吸引了。她工作很認真,根本不在乎你是不是記者,就想趕緊跟你聊完然後回到病房里。開始我們想拍一個人物,也沒有預設,後來才慢慢提煉出「中年女性的現實困境」這個主題。

《人間世》總導演 我拍下了很多生命努力的樣子

拍攝《兒科醫生》時,團隊成員與醫生們合影。受訪者供圖

剝洋蔥:拍攝過程中,怎麼才能找到好故事?

范士廣:還是靠緣分,就是碰上了。比如塵肺病人那集等了很長時間,從2017年10月開始拍,一直到2018年3月才拍到了兩個故事。之前一個故事都沒拍到,沒有好的素材。

剝洋蔥:拍攝時,怎麼才能取得患者及家屬的信任?

范士廣:(和患者、家屬)都是慢慢聊下來的。剛開始就是互相打招呼,今天來了呀?來了。孩子怎麼樣?可以吧。現在有什麼治療手段呢?他會大概講一講。然後再問,家是哪的等等,就這麼慢慢聊。

今天聊一會兒,明天聊一會兒,大後天就會有家屬主動來問你,哎,今天你們也來了?你們來得挺早的。這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是很多天。

我一直在跟編導講,你們不是去當記者、當導演的,你們是去處朋友的。大部分時間我們就是坐在那,醫生上班我們上班,醫生查房我們在後面跟着,碰見家屬就聊天嘮嗑。相處時間久了,大家彼此就熟悉了、信任了。

剝洋蔥:處朋友的話,拍攝結束後,和他們還有聯系嗎?

范士廣:有,但我並不是很希望再和他們聯系。

患者結果好的,當然願意一直聯系,但有些結果不好的就很難說。我們是因為什麼認識的?不都是因為人家家里有人去世了才認識的嗎?我們看到的可能都是他們最傷心的記憶。

《抗癌之路》那集播完,我去找過一位沒在片子中播出的患者家屬吃飯,向人家解釋為什麼沒有播出他們的片段。他愛人得了肝癌,後來去世了。

我開車去找他,兩個人吃火鍋。他一坐下就不停地吃,頭也不抬,也不說話。我心想這人怎麼這麼沒禮貌。吃到一半,他忽然把筷子放下,對我說,「我一看到你們就好像看到了她,想起她的樣子。」一下子人就難受起來了。

吃完飯我開車把他送回去,他坐在後排。下車前我們握了下手,「珍重,兄弟」,我就說了這一句話,他下車走了。可能之後不會再聯繫了。

要刺痛大眾的神經

剝洋蔥:第一集的《煙花》講了一群罹患骨肉瘤的孩子們的故事。它的拍攝手法和以往有很大不同,比如拍了夢境,拍了孩子們cosplay的場景,這是為什麼?

范士廣:這是很偶然的因素。拍攝時是2017年12月,我們已經在病房里待了大半年,和孩子們都很熟了。這些孩子長期在病房里,很痛苦。到了聖誕節,我們就想能不能幫他們找點樂子,讓他們開心一下。所以就做了一個聖誕晚會,拍了一些和以往不一樣的小東西。

豆瓣上可能有人說這麼拍不大好,覺得太花里胡哨,失去了紀錄片的真實性。片子播出來後,我們也反復問自己,這種呈現到底是為了我們的拍攝,還是為了讓他們快樂?我覺得,我們當時的初心就是讓他們快樂。

而且這些孩子出去拍攝,是醫生們同意的,是充分尊重科學的。那天所有人都很開心,尤其是孩子。

《人間世》總導演 我拍下了很多生命努力的樣子

拍攝《煙花》中孩子們cosplay時的團隊合影,前排左一為範士廣。受訪者供圖

剝洋蔥:《生日》那一集拍攝了婦產科里幾位母親艱難生子的故事,在網上引發了不少爭議。你們當時的想法是什麼?

范士廣:大家爭議的點在於,那個女人怎麼這麼傻,命都不要了也要生孩子。事實上,我們充分體察了這種爭議可能產生的土壤,並且決定要把它呈現出來。

在現在這個時代,我們可能覺得重男輕女的現象不再有了。我相信即便在農村,大家也不一定會說生兒子一定是好的,生女兒一定不好。但你會發現,在很多人根深蒂固的思想里,重男輕女的現象還是非常嚴重的。

我們希望把這些東西展現給公眾,讓它們告訴大家,什麼樣的生育觀才是正確的生育觀,中國當代的女性正在經歷什麼樣的變化。我們還想告訴大家,一個生命的降臨是這樣艱難,因此我們才會年復一年地慶祝自己的生日。

剝洋蔥:有些人看完《人間世》會說太慘了,覺得很「負能量」。

范士廣:人都是趨利避害的、懶惰的。大家都喜歡看歡快的、給自己帶來愉悅的東西。我們是應該看很美的東西,但是為什麼要做《人間世》?因為這個社會的進步和價值的普及不是單純靠美的東西去推進,有些情況下還需要去刺痛公眾的神經,讓他們意識到產房里是什麼樣的,中國還有那麼多的塵肺病人,精神病人如何進行他們的生活,阿爾茲海默症患者的遺忘困境如何解決,醫生們的成長如何保證。

剝洋蔥:有沒有沒放進片子里的素材?

范士廣:有,那是一個兒科ICU的場景。兒童節那天,家長們都拿着紅紅綠綠的玩具在走廊里站着,但ICU有規定,這些東西不能被帶進去。家長們就一直求護士,護士沒辦法了,就說只能讓孩子們看一眼,然後就把小汽車、小書包、小文具盒這些拿進去了,結果孩子抓住就不鬆手了。

你想啊,病房里圍繞着他的都不是這些可愛的東西,都是冷冰冰的機器、針管。最後護士沒辦法,說只能再看一分鍾,之後就硬生生地把這些東西奪走了,於是孩子們開始大哭。

這些是很殘忍的東西,但恰恰也是最珍貴的東西。在一個醫院里那麼硬性的東西里,那是你能看見的最柔軟的一面。

《人間世》總導演 我拍下了很多生命努力的樣子

《人間世》團隊在病房內拍攝。受訪者供圖

生命中熾熱的紅色

剝洋蔥:還記得第一次在醫院里看到死亡的場景嗎?

范士廣:那是第2集《生日》的主人公吳瑩走的時候。她患有嚴重的先天性心髒病伴重度肺動脈高壓,根本不適合生育,但她堅持要把孩子生下來。我們在現場,看着心電圖慢慢地就變平了。一個月前,她還活蹦亂跳地跟我們聊天,忽然就這麼不在了。

那天晚上回到家我很害怕。我家的停車庫在地下二層,燈都是忽明忽暗的,我不敢把車開進去,直接停到了路邊。

後來的拍攝,見到的死亡更多了。拍完我覺得我有點抑鬱了。看了那麼多人的死亡,你會覺得自己扛了很多東西,身上爬了很多東西,想把它們撕扯下來。

我現在很懶,不想說很多話,不想寫很多東西,這兩年太難過了,不想給自己帶來很多東西。壓力太大的時候,我會去打遊戲,玩實況足球。遊戲很難的,但我是「超級球星」級別,一般都能打通關。

剝洋蔥:除了抑鬱,你對生命和死亡的理解和之前有什麼不同嗎?

范士廣:在醫院呆的越久,對死亡的理解就越清晰。生命真的很有限,病房里的很多人,他餘下的生命真的是一個手能夠數得過來的,你陪他一天就少一天。我們現在之所以覺得無所謂,是因為我們的「存款」還很多,還有幾十年,沒有那麼迫在眉睫。

剝洋蔥:所以這段經歷會讓你更注重現實生活?

范士廣:要說我的生命經歷了多少洗滌,那都是騙人的。死亡教給我們的,不是讓你去理解很多高深的大道理,而是說,哎,你要過好今天這一天。

我要去想今天晚上我去哪家餐館吃飯,我要去見哪些朋友,這都是生命中寶貴的東西。在春天的北京,和朋友們喝喝酒,多開心啊。讓你以後想起來,會覺得生命沒有白活。

拍完片子後,我又買了一輛車,其實我家里已經有了一輛車了,之前覺得沒必要再買。後來我去西藏出差,那時候《人間世》正在做後期,我忽然就想通了,就是閆宏微(《人間世》第5集《抗癌之路》的主人公)讓我想通的:這個世界上錢就是王八蛋,走的時候你什麼也帶不走,該花就花了吧。

剝洋蔥:如果讓你用一個顏色來形容《人間世》,你會選什麼?

范士廣:紅色。不是鮮血的紅,而是生命熾熱的紅。

在《人間世》里你拍到的不僅僅是死亡,還有很多生命努力的樣子。他們努力去尋找美好的事物,努力地求生,努力地對別人好,努力地去理解別人,努力地去理解生命和死亡。這種努力是非常炙熱的,所以是紅色的。

這就是生命嘛。為什麼叫人間世,就是生命嘛,我們講的是生命的故事,非常熾熱的。包括人與人之間的情感,在那樣一個特定的情境下,這種情感的迸發要比日常生活中多得多。

作者簡介

薛星星

你要偶改咯

來源:華人頭條B

來源:剝洋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