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村冷月(下部)

(四)楊三娃父子

從堂屋出來的楊三娃,喝退了大黃狗,才招呼月秀。說,你就是辛支書說的沃張老師吧?月秀點點頭,說是的。三娃說,進屋吧。

家里頭有病人的房間多少都是有味道的。這包括老人身上散發的暮氣,長期不洗澡的難聞體臭,也包括在炕上吃飯解決大小便問題,味道真的很豐富。月秀看了一眼躺在炕上的楊大爺,喊了聲,爺!你聽得見?長久不曬太陽的一張蒼白滄桑的臉上,一雙無神的眼睛眨巴了一下,說,「能聽見。娃啊,你坐!讓三娃給你倒水去。」月秀急忙說:「不用了不用了!爺,你躺倒有幾年了?」「三四年了!」楊過江老漢口齒不清的說,嗓子哈啦一聲,像是有痰要吐出來了。月秀急忙退出來,來到堂屋的凳子上坐下。

三娃端來了一碗開水,是那種白粗瓷碗。他家里沒有茶葉。他囧囧地站在邊上,看著張月秀。這時候,月秀才顧上打量一下這個幫扶對象楊三娃。只見他中等個子,藍中山裝上衣,黑褲子,黃膠鞋,沒有襪子。頭髮有點長有點亂,鬍子也好久沒有刮,大概看看,有四十歲年紀的樣子吧!就急忙說:「叔,把你和我爺的身份證拿來,我替你們登記一下吧。」其實,這兩個人的資料辛支書已經提供給她了。但她必須按照程序,做更詳細的調查詢問。收入靠什麼而來?每年大概收入多少錢?有什麼樣的困難?等等。一一詢問,填表記錄,一看手機,已經20:30了!堂屋一盞老式燈泡泛著灰暗的光亮,恰如農村最早用過的馬燈。山上沒有信號,手機用不成。聯繫不上辛支書,難道讓我住在楊三娃家不成?月秀心里不免嘰咕起來。

(五)月秀總感到暗中有雙眼睛在偷窺

楊三娃似乎看透了月秀的心事,說,「張老師,我們家房子能住開。我這東頭房子的床很乾凈。我去和我叔擠一晚上就可以了。」月秀掀開東屋內門,看到一張木製大床靠窗支著,床了鋪蓋果然潔凈。和西屋三娃他叔楊過江的炕相比,這兒便是五星級,不,至少是三星級賓館了。一陣困意襲來,月秀打了個啊欠,走路爬山,真的是該休息了。就說,「叔,那我就住你們家了。」她環視了一下房間,問:「晚上起夜咋辦呢?」三娃出去了一會兒,急急地提回來一個塑料尿桶,放到了界牆邊上。說,「你早點兒睡覺吧!我過去了。」月秀說,「好吧。叔,你也休息吧!」

單等三娃出了房間,月秀立即關上了屋子的門。不管怎麼說,外間就是兩個男人。一個屋檐下住著,總讓人有點兒擔心。自己雖然做的是扶貧工作,是國家倡導的正經事,可自己的安全還得自己操心啊!這樣的深山,怪不得沒有女人願意嫁啊!連個手機信號都沒有。也沒有條件洗漱,她連燈也不敢拉滅,就匆匆忙忙拉開被子睡下了。

卻說這個光棍楊三娃,過去趟在他叔過江老漢的旁邊,翻來覆去的睡不著覺。這倒不是因為他嫌棄他叔房間臭,不衛生,而是因為他們的家里從來就沒有來過這樣一個如花似玉的姑娘。自從他媽去世,他們爺倆進門一把火出門一把鎖,早已習慣了兩個男人在一起的生活。這個新時代真好,扶貧的老師來了,而且就住在了我的家里面來了。這說話柔聲細語的天仙,若是能夠抱在懷里親上一親,就是讓我立馬死了我楊三娃也願意!越是這樣想,越是翻騰得睡不著覺了。他叔說,你在沃兒烙燒餅里麼?三娃惡狠狠地罵了一句髒話,說,你少管閒事!說完,披上了他的中山裝,輕輕地拉來堂屋門栓,走在了場院里。掏出自己的劣質煙點著,慢慢地吸了一口。又輕輕的踱步到張老師所住房子的窗子下面。

三娃望房間里面看了一下,天哪,燈光下的大床上,月秀姑娘躺得很平順,由於天氣比較熱,被子只蓋了一個角。這間屋子的燈亮,燈光下姑娘姣好白嫩的臉龐像觀音廟里的菩薩;那一對鴿子像要飛出來似得,撐得衣服緊鼓鼓的。三娃想,我今晚沒有喝酒啊,怎麼頭都像喝酒了一樣,暈暈乎乎的?他咽了咽口唾沫,這心跳得像打鼓一樣。張老師翻了個身,把三娃嚇得趕緊蹲下,半天不敢出氣。

又過了一支煙的功夫,三娃壯著膽子貓著腰,眼睛又盯向屋內。床上不見張老師了!再一看,原來是張老師要小解了!只聽得欻欻歘一陣急響,一片白花花的屁股蛋子在犄角旮旯里像一道閃電,灼傷了楊三娃的眼睛。天啊!他差點兒就喊出了聲音。幸好,月秀提起了難穿的牛仔褲,又上床躺下了……

這一夜,三娃那顧得上睡覺,純粹給眼睛過生日去了。天剛亮,辛支書家的姑娘敲響了三娃家的門:三娃叔,三娃叔,我爸讓我來叫張老師去我家吃早飯呢!三娃趕緊開了堂屋門,放辛娥娥進得堂屋,又示意孩子敲東屋小門,才把張月秀叫起床,往山下的辛支書家走去。

(六)再進北溝

月秀填好了有關楊三娃父子的扶貧登記表,並把它交給鎮政府扶貧辦。強調楊家貧困的主要原因是:光靠農業的糧食生產,沒有其他收入;楊父長期有病在床,牽制了楊三娃不能外出務工。由於楊過江曾經當過兵,是革命軍人,其老年生活悽苦,需要民政局出資扶貧。由於資料詳實,貧困原因分析準確,縣上的批覆很快下來了,在原來的每月養老金的基礎上,每月再增加300元/人的農村特困戶補貼。並且,民政局軍人事務處還一次性補助1500元給楊父,用於楊過江的求醫問藥。雖然暫時不能脫貧,但維持一般的農村生活還是有保證的。月秀把要再去北溝村的消息電話告訴給曉洛。並且說,在北溝那天晚上,我總感到有雙眼睛在暗處偷窺我。曉洛稍許有點擔心,說:」要不我來陪你一起去北溝」。月秀卻說,你忙你的,這次我住辛支書家,你儘管放心。

進得村來,月秀先去了辛支書家,把爭取來的對楊三娃家的扶貧結果告訴支書。辛國棟說:「你這娃辦事還真行!三娃這爺倆算是老貧困戶了,只等老楊死了,看三娃還能不能出門打個工,或者到山外去招個人(入贅別人家)。」月秀聽了此話,心里沉甸甸的,取得的扶貧成就感也就很淡了。喝了一杯水後,急急地要趕往溝腦楊三娃家去。有幾個表格需要他簽字按手印的。

這次大黃狗只象徵性的叫了兩聲,像是告訴它的主人有貴客來了。三娃將張月秀老師讓進堂屋,端上了一個玻璃杯泡好的茶。顯然,三娃是知道張老師會再來他們家的,這茶杯,這茉莉花茶,都是他在村里小賣店買下的。再看了看三娃,他的鬍鬚颳了,頭髮理了,臉和脖子也洗得乾淨了許多,比起第一次來,確實有點變樣了。三娃多少認得幾個字,一一在該簽字的地方簽了字,該按手印的地方按了手印。月秀就將補助款1500元交給了三娃。並告訴他,之後每人每月將增加300元的扶貧補助,打給你的農合卡里。你要好好伺候好我爺哩。三娃臉上漾出了難得的笑意,艱難地告訴月秀他的打算。

三娃說,其實我也不缺錢。我有手藝,能編籠,扎雞毛撣子趕集賣錢。只是,沒有媳婦,人打不起精神過日子,所以日子才越來越恓惶了。他說,張老師,你到里屋看看,你看我扎的雞毛撣子怎麼樣?月秀拿過三娃遞過來的雞毛撣子,扎得還真是漂亮。是紅公雞毛紮成的,尖毛扎在前端,圓毛扎在尾端,撣部足足有近兩尺長。月秀有點兒欣賞地看了一眼三娃說,「叔,真漂亮!」三娃說:「你到屋後,再看看我編的籠!」從場院繞到屋後,有大小不一的藤條籠擺在後房檐下。他順手拿起一個小菜籃樣的遞過來,月秀接過來看了,禁不住感嘆起來:「叔,你的手藝不錯哎!這麼精巧別致!」籠編得很好,雞毛撣子也扎得很好,看來就是缺一個家庭主婦,來激勵三娃過日子的激情了。月秀陷入了沉思。可又有願意嫁到深山里來的姑娘麼?難啊!這時候,三娃突然像變了一個人,上來抱住了月秀,一張嘴也湊了上來就要啃。月秀本能的躲避,大聲的喊著:「叔,那咋能這樣!你咋能這樣啊!」她護住前胸,扭動著臉不讓他的嘴挨上來,腿上奮力向楊三娃踢了出去。三娃打了個趔趄,惱羞成怒,還想反撲;月秀早就轉過身來,急急地向溝下跑去。

「」狗日的三娃,膽大包天,不想活了!看我來收拾這哈慫!張老師,我娃別害怕,今天就在我們家,再也不去他家了。」聽完月秀老師的哭訴,辛支書大聲的罵著這該挨千刀的楊三娃。支書老婆也過來,摟著驚魂未定的月秀:「可憐的孩子,給這黑心賊扶他媽個皮貧哩!他把我娃咋了?讓姨看看!讓姨看看……」辛支書大聲喊著:「娥娥,你去溝腦子把三娃沃哈慫給我叫來,看我來收拾他!」

楊三娃羞愧難當,哪里敢來見支書。他讓娥娥帶來了一個雞毛撣子和一個菜籃,還有一張農村信合的存單。月秀已經平息下來了,她掃了一眼,看見是一個「貳萬元」的定期存單。方信他說的我有錢的話了。儘管辛支書苦苦留她吃飯,她還是要急急地出山,儘快地回來曉洛那里去,這會兒她最需要的是曉洛的懷抱。無奈,辛娥娥送月秀在溝口的公路上攔住了去縣城的班車……

(七)尾聲

從北溝回來之後,張月秀告訴劉光校長,她的扶貧工作應該移交給其他男同事了。她要結婚了。有關與楊三娃的雞零狗碎的事情,她一句都沒有給校長提,更沒有給月曉洛提。她自己消化了這場不快。

婚禮是在永坪鎮舉行的。新房就在鎮上的一套公寓樓內,曉洛把新房裝修一新。月秀的父母帶著弟妹,隆重出席了婚禮。一年後,他們的女兒陳潔出生了。小兩口歡天喜地。

又過了一年,劉光校長退休了。月秀被提拔為副校長,代行校長職權,主管教學。

月秀仍和北溝的辛支書有通訊。老革命楊過江故去的消息她聽到後,仍給辛支書發了200元的微信紅包,希望辛支書能替自己給老革命燒張紙,上柱香。畢竟,這是在青藏高原上為國站過崗放過哨的一位老革命。

這楊三娃怎麼也隨他老父親一起走了呢?月秀多少有點兒不解。據辛支書說,三娃患的是食道癌,有半年只靠喝麵糊糊維持生命。他的所謂有錢,就那張「貳萬元」的存單,可能不夠檢查費,更不要說收術了。窮人,是不敢生病的。不要說是貧困戶,就是有點錢的農戶,一旦有人生了大病,返貧肯定是必然的。辛支書說,三娃最後,人已經乾瘦。肚子餓的發燒,死在了溝里的山溪里。村上按照孤寡老人,組織村民在後山他的屋後,將三娃埋在了他父親楊過江的墳堆邊上。

……夕陽已經落下了山。一輪明月升上了當空。這是農曆十一月的圓月,顯得如此的清冷。銀杏樹葉已經完全黃透了,性急的已經紛紛飄落。月秀緊了緊披在身上的羽絨服,一陣風吹來,遠山由於眼前的月色而更顯朦朧。她不願意再想北溝扶貧的那檔子事了。就像害怕聽到狗吠聲,讓他想起那隻大黃狗以及它的主人。冷月如水,平靜的傾瀉在秦嶺深處的校園里。

二零二一年四月十三日初稿

來源:kknews山村冷月(下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