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夔《鷓鴣天·丁巳元日》:新年始,稍品味,是清歡

【沁筱文韻】

文/沁綠筱

柏綠椒紅事事新,隔籬燈影賀年人。三茅鍾動西窗曉,詩鬢無端又一春。 

慵對客,緩開門,梅花閒伴老來身。嬌兒學作人間字,鬱壘神荼寫未真。

這首《鷓鴣天·丁巳元日》乃南宋著名詞人姜夔於宋寧宗慶元三年所寫。所謂元日,即正月初一。張炎《詞源》卷下有言:「詞要清空,不要質實。清空則古雅峭拔,質實則凝澀晦昧。姜白石(姜夔,號白石道人)詞如野雲孤飛,去留無跡。」詞作以「清空」、「騷雅」著稱的姜夔,在這闕詞里亦以清雅之筆致,將新年第一天的幽靜恬淡娓娓道來。

姜夔《鷓鴣天·丁巳元日》:新年始,稍品味,是清歡

「柏綠椒紅」,古人於正月初一閤家團拜之時,必定會斟柏酒、獻椒盤。《論語·子罕》曰:「歲寒,然後知松柏之後凋也。」柏樹耐寒長青,且芳香怡人,古人常取其葉浸酒。司空曙雲:「柏葉萬年杯。」故,正月初一飲柏酒,為的是祈願家人、友人如歷嚴冬而不衰的柏樹那般福壽綿長。與柏樹綠相得益彰的是辣椒紅,「綠」與「紅」,色彩渲染,靈動唯美。當新年將至,家家戶戶門口都掛著紅辣椒時,年味也就濃了。花椒籽一串串,紅紅火火,喻指多子多福。又兼花椒籽有奇香,溫中散寒,祛濕利水,於身心大有裨益,故古人便於正月初一,將花椒籽盛入盤中,飲酒之時,撮三五粒放入酒里。

當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時,安我心者今日之日便唯有願了。新年伊始,斟柏酒也好,獻椒盤也罷,終究都是在祈願崔寔所言的「令人卻老」、「駐年卻病」。天人合一,豈可分割?人合該懂得順應天時而作息。新年伊始,天氣微寒,要驅寒保暖,調理身體。畢竟安後方有康,康了方能安。安康,乃最樸素的願景,亦是其他願景的永久通行證。

姜夔《鷓鴣天·丁巳元日》:新年始,稍品味,是清歡

而「事事新」,亦別有一番韻味。蓋因,有新自有舊。年終歲末,姜夔興許憶起了那些曾與自己相聚甚歡的好友,譬如對他甚是關照的蕭德藻。那些「令人卻老」、「駐年卻病」的願望,又何嘗不是許給蕭德藻等友人的?姜夔是品行高潔、才華橫溢的雅士,素來頗得當世名流的愛重。故雖一生布衣,日子卻尚可。但「聚必有散,固是常也」,聚合是緣分,離散是常態,有些人註定無法陪伴自己一生。就在慶元二年,蕭德藻離開湖州任上,姜夔在湖州無所依傍,索性來到杭州。

懷舊是一種獨自靜好的柔情。體味著姜夔「事事新」里蘊含著的懷舊情愫,我感慨遂深。遙想當年畢業離別時,我們許下幾多純美願望。可韶華漸逝,我們走著走著,就都散了。並非我們不願在一起了,而是因為我們終究要長大。長大後的我們會有屬於各自的一方碧空。再聚首之時,我們或熱淚盈眶,或深情款款,可終究明白,我們再也回不到從前的樣子了。但毋庸置疑的卻是,於友情而言,亦是「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就像姜夔,此生都會感念蕭德藻賦予他的情誼。純粹的情誼,讓人生有了悠長的餘味。那些孰親孰疏的諾言固然很蒼白,但親疏在人心,若心猶在,自是「千里情親長晤對」,無論是姜夔和蕭德藻,還是平凡如你我。

「隔籬燈影賀年人」,隔著籬笆,燈影照著來往祝賀新年之人,卻甚少有到姜夔家的。姜夔新家落成,看似「事事新」,卻因初來乍到,與街坊鄰居不甚熟悉,故在思念蕭德藻的同時,大抵亦會有朱自清那種「但熱鬧是它們的,我什麼也沒有」的淡淡憂傷。想來鄰居不會前來拜年,而新朋友張鑒又出身杭州世家,正月初一定要與前去拜年的人周旋,想來眼下亦來不了。故姜夔就自顧自躺在床上思緒紛飛。

姜夔《鷓鴣天·丁巳元日》:新年始,稍品味,是清歡

「三茅鍾動西窗曉,詩鬢無端又一春」,漸漸地,鐘聲敲響了,新年的曙光亮了,姜夔感喟鬢似秋霜,不覺間又是新的一年。袁枚在《重到沭陽圖記》中如是說:「離而合,合而離,離可以複合,而老不能再少。」有時候,生命的本質即悲劇,這種悲劇是時間的悲劇。但,毋庸置疑,唯因韶華易逝、歲月匆匆,我們方會這般留戀人生,更眷念青春,也因此悲劇方顯得美麗動人,我們方更珍視當下。青春年少無疑是一個鮮美甜脆的果子,然中年晚年亦可以是一壺溫暖濃郁的佳釀。而姜夔,便是那一壺曾經滄海、歷久彌醇的佳釀。

故,即使彼時的姜夔,除卻譜曲填詞外,可謂年空長、位尚卑,他也依然能恬然生活,聊以自慰,所謂「慵對客,緩開門,梅花閒伴老來身」是也。慵懶、遲緩,時間好似被施了魔法一般,姜夔能躲在被按下停止鍵的時空隧道里,暫時無嘈雜世俗之亂耳,無繁瑣任務之勞形。既無客人前來,那就與梅花作伴吧。梅花是高潔人品的象徵,如易安所說的「不與群花比」,似放翁所言的「無意苦爭春」。姜夔正是如梅花般足夠志潔行芳,才會在張鑒想要為他捐官時辭謝不受,才會吟哦出《暗香》、《疏影》這般絕佳詠梅詞。「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瑤席」也好,「等恁時,重覓幽香,已入小窗橫幅」也罷,毫端蘊秀,口齒噙香,故張炎在《詞源》中如是歎賞:「詞之賦梅,惟姜白石《暗香》、《疏影》二曲,前無古人,後無來者,自立新意,真為絕唱。」

「嬌兒學作人間字,鬱壘神荼寫未真」,深居簡出,歲月靜好。「鬱壘」、「神荼」為黃帝手下兩員捉鬼的大將,後人為避災禍,取桃木畫鬱壘、神荼的像或寫他們的名字,掛於門邊,是為「桃符」。正月初一,姜夔的兒子在學寫字,但「鬱壘」、「神荼」筆畫甚多,故「寫未真」。姜夔深具高潔的氣質,亦頗有落地的踏實。當他看著兒女承歡膝下、一家人言和意契之時,大抵對居家生活亦頗為志得意滿。王安憶在《天香》中如是說:「市井中的生活就是這樣,鬧中取靜,靜中有鬧。」是啊,任外邊街巷縱橫、商肆林立,姜夔自在家中洞開了一方小天地,斂聲屏氣地過日子。於杭州繁華之下,這方小天地格外有一種煙火蒸騰之感。

姜夔《鷓鴣天·丁巳元日》:新年始,稍品味,是清歡

《武林外傳》里郭芙蓉曾如是說:「小地方就是好啊,太陽充足,在京城里滿街是高樓大廈,想曬都曬不著。」過年的主題是回家,然疫情當下,一些在北上廣深安放靈魂的人回不了故鄉。但無論身在何處,愛自己,讓自己洽懷愜意,讓自己「此心安處是吾鄉」,是人生的必修課。若是身在大城,固然會因眼看著高樓大廈,而喟嘆著「美不美,故鄉水,親不親,故鄉人」,卻又不至於被小城林林總總的世俗擾亂心志;若是身在小城,固然會因囿於小城的嘈雜世俗,而「長恨此身非我有」,但又能沐浴在微醺的陽光下。可見,人生罕有所謂的萬事如意,心有所定而無畏逆境,心懷溫柔而過好瑣碎日子,如是張弛有度、進退皆宜、剛柔並濟,方能將內心濡染得歡悅且恬靜。

怎麼說呢?每每新年伊始,我們都習慣性祝願他人萬事如意。萬事如意自然是人生第一喜事,但萬事如意又著實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而那些擁有些許不如意的人也未必就「淒悽慘慘戚戚」。那些經歷些許不如意的人,其實反而因與些許不如意有了碰撞,而不會囿於自我的狹隘與天地的逼仄,從而拓寬了生命的半徑,迎接了更多精彩的可能。故,我們不妨祝願他人,也祝願自己:身體安康,內心清歡。殊不知,倘使身體安康與內心清歡,那麼縱使不能萬事如意,亦能在安康的前提下,以一顆清歡的心將那些貌似乏味的東西點石成金。

此時此刻,我敲著鍵盤,飲著紅茶。茶色紅潤,香氣幽微,入口甘醇……因讀著姜夔這闕詞,為姜夔的幽靜恬淡所薰陶,內心也靜謐起來,眼前見天下無一不是好茶,無一不是良辰美景。

姜夔《鷓鴣天·丁巳元日》:新年始,稍品味,是清歡

願諸君,新年快樂,在新的一年里,開闢獨屬於自己的路徑,通過這個路徑,抵達人生更深更遠的地方。

來源:kknews姜夔《鷓鴣天·丁巳元日》:新年始,稍品味,是清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