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貓人之謎:東方傳奇元素的「西行之路」(一)

《科幻世界·譯文版》2021年9月刊為劉宇昆專輯,其中《隱娘》一篇最為奇詭。

小說以經典唐傳奇《聶隱娘》改編而成,故事脈絡變化不大,加入一個科幻內核,重編成一個頗有意趣的科幻小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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聶隱娘的故事本身非常精彩,在唐傳奇世界里,和《李娃傳》《南柯太守傳》《虬髯客傳》等同屬第一梯隊,為後世所津津樂道,宋代話本清朝戲劇均有改編。當代梁羽生借其寫過《大唐游俠傳》《龍鳳寶釵緣》;前幾年侯孝賢也拍了電影《刺客聶隱娘》。這里我稍微劇透一點:劉宇昆的科幻改編給刺客搏殺加入了維度的概念。當然,建議大家有興趣自己找來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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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這篇作品並非《狩獵快樂》那種融匯東西後讓人格外驚艷的新奇佳作。相反,它更像作者為西方讀者介紹中國古典文學作品的小實驗。一方面,在大多讀者心中,唐傳奇「聶隱娘」故事早已耳熟能詳;另一方面,因為故事還原度過高,譯者老師甚至直接使用了半文半白式翻譯。一篇翻譯而來的古白話科幻,很多讀者表示,讀起來是會覺得哪里不太對勁……

熊貓人之謎:東方傳奇元素的「西行之路」(一)

中國讀者記憶中的歷史、傳說、軼事、怪談,外國讀者想像中的東方傳奇,區別在哪,矛盾在哪,樂趣又在哪?

今天就想借劉宇昆和《隱娘》做一個引子,試著討論一個更復雜的議題:傳統的東方元素,如何更好的讓中西方一起接受。當然,能力所限,這里的探討大多限於ACG層面。

暫定會從敘事、奇談、美學三個方面聊起。

一.如何敘事

2009年左右,科幻世界·譯文版引進出版加拿大作家蓋伊·加夫里爾·凱(Guy Gaviel Kay )的歷史奇幻作品《提嘉娜》、《阿拉桑雄獅》和《亞波娜之歌》。2010年6月,蓋伊·加夫里爾·凱應邀來華訪問,與科幻世界編輯及一些中國幻想文學作家展開會談,在親切友好的氛圍中,雙方就相互學習、共同進步等方面,達成一系列卓有成見的共識——蓋伊·加夫里爾·凱回國後開始以中國的歷史為模板,創作一部全新的仿歷史奇幻小說。

2012年,2013年,凱先後完成並出版了兩本中國背景的歷史奇幻小說《天下》(Under Heaven)、《星河》(River of Stars),中文版由重慶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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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以安史之亂的唐朝為背景,《星河》則聚焦北宋末年,凱選取他喜歡的人物和事件,將其串成一個東方歷史故事畫卷。但國內幻想文學圈對這兩本小說的評價遠不及預期。

在中國讀者心目中,中國歷史奇幻應該是另一種「冰與火之歌」,甚至必須比《冰火》還精彩,要更大場面、更多權謀、更多江湖游俠和奇人異事、更多快意恩仇……總而言之,我悠悠大國五千年歷史,那麼多經典人物和軼事奇聞,來部超級史詩不過分吧?但事實就是,如果單純是史詩歷史,那麼無論西方怎麼改編,可能都很難做出一部能讓中西方一起滿意的作品。

蓋伊·加夫里爾·凱——西方經典奇幻最正統的傳人之一,曾親自參與過「指環王系列」作品創作:凱家與托爾金家是世交,1973年,托爾金去世後留有與「指環王」相關的大量手稿和未定稿作品。J.R.R.托爾金的兒子克里斯多福·托爾金邀請凱以助理的身份前往倫敦,幫助自己完成了包括《精靈寶鑽》在內的一系列後續作品的修改、整理及出版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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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事實就是,哪怕凱在史詩敘事的技巧上已經駕輕就熟,但要想將中國歷史直接史詩化仍然明顯存在巨大的鴻溝,正統西方史詩敘事和中國歷史的融合並沒有想像中那麼容易。

如果只是中國故事套進西方敘事模板,那麼對中國讀者而言,很難獲得新鮮感和閱讀快感,評價不高也是情理之中。但更致命的是,某些內核的偏差,導致的觀感異化,大概就和肯德基出的串串香一樣,它造型不錯,但你要讓串串香愛好者說——它完全不是那個味。

當然,凱的改編本身是基於正統的中國歷史和文化,出發點已經比好萊塢真人版《花木蘭》電影這種%¥#@的作品要好太多了……

即使如此,凱對於中國歷史的理解和運用,僅僅停留在故事化和傳奇化上的。對於東方文化很多核心要素:江湖、朝堂、倫常、入世等的認知和理解,與中國人根深蒂固的觀念存在一定的偏差,由此引發的敘事側重遠離預期,直接導致了中國讀者不能這種作品接受。

雖然,這兩部東方故事在goodreads上的評價評分都很不錯,但在豆瓣上的評分則明顯低於提嘉娜三部曲。

並且,如果單純從歷史出發,問題也不僅僅出在文化偏差上,還有一個巨大的敘事陷阱橫在每個創作者前方——知識儲備差距。

作為中西幻想文學交流中最好的譯介者,劉宇昆花費了數年時間精心打造了《蒲公英王朝》系列(幾乎完全改編自《史記》),他將其定義為「絲綢朋克」,希望能籍此在西方推行一種更「東方」的美學認知。然而該作品在中國收到大量惡評,讀者紛紛鄙夷吐槽:僅僅是把我們無比熟悉的歷史故事改寫成了英文,這樣的作品對於中國讀者又有什麼價值呢。我有糖醋里脊,根本不稀罕左宗棠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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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小說、電影、遊戲,所有以敘事為載體的內容創作,都必須依靠故事而存在。而一個老生常談的故事,無法吸引觀眾的興趣時,那麼依託在故事上的,其他的所有工作很可能都是無效的。

當然,從歷史角度出發的改編或許很難,但也絕非無法完成。

高羅佩(本名為 Robert Hans van Gulik,羅伯特·漢斯·范·古利克 ),荷蘭人,外交官,通曉多門語言,常駐東方多年,對東方文化的認知和熟悉達到了令人哭笑不得的程度。是的,哭笑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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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普通外國學者搞漢學,頂多喝喝茶、聽聽戲,能親手做兩道川菜都能吹一輩子。但高羅佩表示,一個成熟的心智健全的學者,應該先從「東方姿勢」入手。高羅佩鑽研了中國歷朝歷代的各種「姿勢」,編撰了一本《 中國古代房內考:中國古代性與社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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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高羅佩從正反兩個角度踐行他對這句話的深刻認知。

光編書肯定是學而不思,高羅佩他真動手——不是那種實操,(庸俗!想歪了的自覺去罰站五分鍾!)他結合自己的研究成果仿造春宮圖……畫就畫吧,他還整活,他結合中國傳統的造假技術,收集殘損無用的古書字畫,利用其為材料,把自己原創的春宮圖加工成「古物」。然後把自己的作品裝成了考古發現的研究匯總給集冊出版了……就這他原創的春宮圖集,被當成古董,足足騙了東亞性學家們好幾十年。

高公繪制春宮圖尺度略大,我就不貼圖了,有興趣請上網搜索。另外,高羅佩去世後,將自己的全部收藏捐給了重慶三峽博物館,博物館內有個專門的「高羅佩的書房」展示高羅佩的遺產。

技能樹歪成了這,他還有什麼干不出來的。

高羅佩為了讓西方了解中國神話,創作出「神探狄仁傑」這一遠銷海外的超級IP。

說起狄仁傑,很多中國讀者的第一反應是「元芳,你怎麼看。」但事實上,在高羅佩的經營下,狄仁傑的名號,早在這部電視劇之前,就已經遠播海外。他是不啻於福爾摩斯、俠盜羅賓、金田一耕助這樣的中國神探代表。

最開始高羅佩只是玩票,上世紀40年代,他在把中國的一部無名氏小說《武則天四大奇案》翻譯成荷蘭語介紹到西方的過程中,發現中國探案話本小說,有大量西方民眾喜聞樂見的元素:撲朔迷離的案情、香艷的男女關系、復雜混亂的社會關系、洞察秋毫的執法人員……於是,高羅佩以《武則天四大奇案》為基礎重新進行創作。

通過歷史人物狄仁傑(judge Dee)這一形象,借案件為切入點,描述中國的風土人情和社會百態。小說一經問世便大獲成功,在出版商的要求下,高羅佩一鼓作氣,創作了20餘部(15個長篇8個短篇)狄仁傑探案故事。

這個系列在西方大受歡迎,1969年就被改編成了電視劇,還獲得了愛倫·坡獎,比元芳版足足早了35年。

熊貓人之謎:東方傳奇元素的「西行之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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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開始,法國作家弗雷德里克·賴諾芒(Frédéric Lenormand)在高羅佩的創作基礎上,繼續創作狄仁傑探案故事,迄今已經發表了23部小說,在數量上已經超越了高羅佩。新狄仁傑系列在歐洲諸國繼續受到追捧,成為很多外國人了解中國古典文化的一個重要窗口。

熊貓人之謎:東方傳奇元素的「西行之路」(一)

但最令人驚嘆的是,高羅佩打造的狄仁傑成功實現了出口轉內銷的跨越,近年來,狄仁傑這一IP在國內也持續升溫,高羅佩的原著小說不單被很多年輕人追捧。更重要的是,唐朝神探這一內核在諸多領域不斷產出令人耳目一新的全新創意。

熊貓人之謎:東方傳奇元素的「西行之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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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仁傑系列能在中外同時大獲成功得益於多方面的原因。

首先,高羅佩扎實的漢學功底是最為重要的,但能被全世界的讀者喜愛,最核心的地方是高羅佩把中國文化成功的和案件核心設計完美地結合在了一起。

狄仁傑系列的原著小說里,案件的核心,無論是動機還是作案手段,無論是迷宮設計還是解密手法,處處點綴了大量的中國古典文化元素,巧妙並不令人感覺突兀,精緻且讓人回味無窮。比如《迷宮案》里的核心設計:

熊貓人之謎:東方傳奇元素的「西行之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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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案子把迷宮、漢字、薰香,以及中國傳統的「空中樓閣」的寓意巧妙結合在了一起,時至今日來看,依然是非常驚艷的設定。傳說阿加莎·克里斯蒂看過高羅佩的案件設計後,都贊不絕口。

另一方面,雖然狄仁傑有歷史原型作為依託,但神探探案這一敘事載體並不受歷史限制,可以給創作者大量自主發揮的空間。作者可以借案件描述社會上的各種階層、上至達官顯貴下至販夫走卒,只要有需要,都可以成為敘事里的重要角色。人物、故事有了足夠多的發揮空間,就不會陷入一開始所說的,過分服從歷史,而只是單純地改寫傳統故事,一味取悅外國讀者的桎梏。

最後,一個橫跨古今中外,延綿千年不絕的拷問——法律的本質究竟是什麼——保證了狄仁傑探案系列能保持經久不衰的巨大魅力。

表面上,所有的偵探推理小說像是一個解秘遊戲,但優秀的偵探小說家,最後往往會將問題引向什麼是法律、什麼是正義。

高羅佩創作狄仁傑探案系列的初衷當然是為了讓西方讀者接觸到更多中國文化,但隨著這個系列的深入,他也開始了關於法律和正義關系的探討。在小說中,隨著狄仁傑不斷地升官,他接觸的案件也從民間凶殺慢慢上升到朝廷內鬥,而這期間狄仁傑自己的心態也有了不少的改變。而這部分內容也使狄仁傑這一形象超出了神探這一簡單概念,獲得了更多有關司法層面上的思辨探討。

而這種永恆存在,且難以給出標準答案的人性思辨,成為了狄仁傑系列可以經受住時間考驗,一直流行於海內外的真正核心。

所以當我們總結一部好的有著東方文化內核的作品,為何能在世界范圍內大獲成功,或許可以得出這樣一個答案:它並不是一部單純關於東方的作品,它其實是一部關於人性的作品。

來源:機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