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家丨老周的「眼鏡道館」

老周是開眼鏡店的。店不大,進門處有一棵粉紅色的聖誕樹,樹後面的牆上貼著老周的照片和個人簡介:國家二級技師,出身眼鏡世家。屋里窗明幾淨,白天也開著燈,照得四處亮亮堂堂。玻璃櫃台里擺放著不同材質不同款式的眼鏡,方的扁的寬邊的窄邊的黑框的金框的,琳琅滿目。

往里走,左右各一間小屋。右邊那間是磨鏡片的房間,很小,兩人站進去就有點抹不開身。一台自動磨邊機,一台老式的手動磨邊機,水槽里摞著幾個碗,老周吃完飯丟在那里,沒來得及洗。屋外豎著一個立櫃,擱板上堆著電話、POS機、路由器,還有一台黑色的PS4、兩個手把。

左邊那間是驗光室,窄而長,黑咕隆咚。最里頭坐著一把椅子,對面是視力表。桌上放著驗光鏡片盒,紅的黑的不同度數的鏡片插在木盒里。正對門的牆上掛著一行字,「力求精確精益求精」,裱在鏡框里,那是老周父親的朋友寫的。

老周家是眼鏡世家。老周的爺爺在吳良材等老字號眼鏡店幹了一輩子。老周的父親年輕時創業,摸爬滾打三十多年,如今在上海開了兩家眼鏡店,一家在平涼路,一家在海門路。老周的大伯是整個家族,可能也是全上海,文化程度最高的驗光師,退休前是大學教授,教化學,退休後來店里幫忙。老周上幼兒園的時候,父親就常帶他到店里玩,看看樹脂片,摸摸檢影鏡。他希望兒子今後也走這條路,有一門過硬的手藝,到哪兒都不會餓死。

平涼路那家店,父親管著,老周和妻子守著海門路的店。這家店開了二十多年,如今,對面造起了來福士廣場,兩幢五十層的高樓和購物中心拔地而起。一路之隔的這邊,還是一溜矮小的門面房,餛飩店牛肉湯店服裝店。底層是鋪面,二層是閣樓,門口種著梧桐樹,空調架上晾著衣服。老周的眼鏡店,「越洋眼鏡」,就在一家服裝店和一家圖文列印店之間。

老周很隨和,笑呵呵的,對誰都客客氣氣。他的口頭禪是「對」,似乎贊同一切。贊同之後,再提出自己的想法。他做生意很實在,顧客有什麼需求,直截了當告訴他,他也直截了當把他認為最合適的推薦給顧客。結帳時的零頭,他主動消掉。有什麼問題,哪怕和他沒關系,他也會盡量幫忙解決。

生活中的老周有點孩子氣,碰上同好,話匣子一打開,滔滔不絕。他是動漫遊戲宅,拿客戶丟棄的廢鏡片做《超級馬里奧》的關卡,拍照擺《森林好小子》卡內奇的造型,去日本度蜜月逛秋葉原和藤子·不二雄博物館,進貨還特意進了與鋼鐵俠送蜘蛛俠的那副「伊迪絲」同款的眼鏡,當然,這副眼鏡沒法幫你控制無人機。老周自己戴的是一副半框眼鏡,近視一百七十五度。他小時候常去包機房街機廳打遊戲,視力沒什麼變化,前些年玩手遊,整天盯著手機看,這才漲了度數。

老周是獨生子,但堂兄弟表兄弟挺多,跟他關系最好的是老杜和豪哥,因為從小在一起玩遊戲。每周五放學後,老杜就接上老周,搭三輪計程車去奶奶家。奶奶家在黃浦,老房子,二十多平米,父親搭了個閣樓,給孩子們睡。三兄弟就擠在狹小的閣樓里打遊戲。小學時,老周的父母離異,老周跟了父親。父親忙著開店,沒空照顧他,把他放在奶奶家。

從紅白機到立體機——上海人稱世嘉MD為「立體機」,都是老周的父親買的。兄弟姐妹中間,數老周家境最好。父親離婚後,對老周更是寵愛有加,有求必應。為了玩《拳皇98》,老杜和豪哥攛掇老周找父親再買台PS遊戲機。老周三天兩頭往眼鏡店跑,纏著父親買。可這一次,父親動了脾氣。

老周後來才知道,父親那時正焦頭爛額。開在淮海路益民商廈地下近四百平米的店,虧得一塌糊塗。他急於翻身,又在南京路找人合夥開了家一百多平米的店。兩處都是黃金地段,而他的眼鏡店走的是平價路線,哪里吃得消高昂的租金。這兩家店幾乎把父親之前的所有積蓄全賠了進去。

父親沒說什麼,最後還是陪老周去遊戲店,把PS買了回來。老周記得價格,一千六百多。年頭也記得,1999年,他十三歲,剛上初中,校園里掛著一塊迎接千禧年的倒計時牌。從那以後,他再沒問父親要錢買過遊戲。想買什麼,自己掙,沒錢就不買。

《鐵拳》就是在這台PS上玩的。老周生日那天,豪哥送了他一盤《鐵拳3》,告訴他,這里頭有成龍——《鐵拳》系列的雷武龍是以成龍為原型。老周很高興,他從小愛看成龍的動作片。雷武龍順理成章成了他的主力角色。老杜的主力是洛,因為喜歡李小龍。豪哥愛耍帥,用的是花郎。

起初只是瞎玩。老周那時已經在父親店里幫忙,閒下來翻翻遊戲雜誌。有一期雜誌送了張光碟,收錄的是《鐵拳4》全國大賽的視頻集錦。兩位上海玩家,徐敏和趙華的比賽錄像,看得老周熱血沸騰,沒想到玩遊戲也能玩出這種境界。三兄弟從此有了目標。豪哥買了台PS2,開始練《鐵拳4》。老周和老杜只有PS,平時就拿《鐵拳3》練習基本招式,到了周末,豪哥乘著公交車把他的PS2從寶山抱來奶奶家,再一起切磋《鐵拳4》。

練著練著,遇到了瓶頸。兄弟三人彼此太熟悉,很清楚各自的套路,打來打去,水平難再提升。聽說烈火街機廳高手雲集,三兄弟壯著膽子前去探了探。第一次去,被打得滿地找牙。但被虐多了,習慣了高手的快節奏,再打之前同自己水平差不多的玩家,明顯感覺輕松很多。

在烈火泡了一段時間,老周才知道格鬥遊戲還有幀數這個概念。某個招式的發生幀持續幀收招幀是多少,哪些有利幀哪些不利幀,像是做算術。老周從不記幀數,直到今天,還是全憑感覺,見招拆招。他相信多挨揍才能長記性,挨打挨得多了,自然知道這招防住以後哪招可以反。就像磨鏡片,鏡片拿在手里一摸,就知道邊緣有多厚,哪里需要打磨,磨幾圈磨掉多少磨成什麼角度,才能不偏不倚裝進鏡框。無他,但手熟爾。剛開始在父親店里幫忙的時候,沒有自動磨邊機。樹脂片拿剪刀鉸,玻璃片用金剛鑽劃。劃出個大概的輪廓,再用機器慢慢修。每天早晨,一盆清水放在那里,到得下午,就變成了紅色。金剛鑽拿捏不當的話,啪地一聲,整塊鏡片碎在手里,扎破劃傷是常有的事。

其他人都是周末去烈火,老周不行。別人休息,正是他最忙的時候。他一般挑工作日的某個晚上,把手頭該忙的活忙完,等眼鏡店打烊後,再約上老杜和豪哥,去烈火轉一圈。每次去烈火,除了打《鐵拳》,兄弟三人還有一個固定節目:合力通關某款遊戲。類型無所謂,動作清版、飛行射擊,甚至《坦克大戰》,只要有合作模式就行。每次都有一堆人圍觀,倒不是因為他們玩得多厲害,而是因為幣多。人手一杯遊戲幣,不停地往機器里續,你追我趕,前赴後繼。

那時候的老周還是個毛頭小子,膽小,不怎麼會和人打交道,用上海話說,不出趟。在眼鏡店,見了客人不敢說話,只是悶頭幹活,讓他驗光就驗光,讓他磨片就磨片。去烈火也是這樣。一次,小霸王和趙華組了個局,打完《鐵拳》,一夥人到桌球廳打撞球,再上KTV唱歌。老周跟著去了,可他既不會打撞球也不會唱歌,更不會聊天。看別人談笑風生,自己一個人干坐著,尷尬得很,用現在流行的說法,社會性死亡。

2008年春天,《鐵拳6》進駐烈火,盛況空前。每到晚上,機台前人頭攢動。老周去玩過幾次,之後,烈火就漸漸跑得少了。他找到了一個新去處。

離眼鏡店一公里的地方,有一家遊戲店,三十平米,門口掛著《海賊王》和《最終幻想》的精美海報,店內的布置也很用心,有點秋葉原宅店的味道。老闆姓蔡,比老周大六歲,黑黑胖胖,很有經營頭腦。起初只是賣賣東西,後來發現,有些玩家的機器壞了,找不到地方修。老蔡懂一些電器知識,動手能力也強,把幾台完好無損的機器拆得七零八落,再重新裝起來,內部構造就全懂了。幫人修機器,多了一筆收入。

為了玩《鐵拳5:暗黑復蘇》,老周和老杜各買了一台PSP,就是問老蔡買的。在老蔡店里,你可以買機器修機器,也可以包機打遊戲。老周幾乎每天都去。店里也有兩三個會玩《鐵拳》的,但水平一般,老周三兄弟在這里算是頂尖高手。

2008年,《拳皇98:終極之戰》發售,三兄弟又打起了《拳皇》。那天,正在老蔡店里玩著,有人推門進來。回頭一看,是街邊掃垃圾的環衛工人,三十來歲,又高又壯,穿著藍色環衛服,掃帚靠在門外。他自我介紹,說他以前也是《拳皇》高手,在某個區的比賽上拿過第三名。老蔡把手把塞給他,讓他玩了幾局,打得還不錯。從此,他也成了店里的常客。大家不知道他叫什麼,送他外號:掃地哥。

老蔡這人挺有親和力,不分高低貴賤,進門都是客。來玩的多是年輕人,各行各業,干什麼的都有,也有小混混。平涼路通北路是當年上海有名的海鮮一條街,小混混不少。不管是到處惹是生非的刺兒頭,還是老周這種性情溫和的老實人,只要進了老蔡的店,坐下來,拿起手把打兩局,就都成了朋友。

如果說烈火像江湖,老蔡的店就像個小客棧。一天,玩到了深夜,老蔡說,少幫主,待會兒咱們幾個去打撞球,你要不要一起去。老周子承父業,大家平時開玩笑喊他「少幫主」。老周有點猶豫,擔心像上次烈火的局那樣尷尬,可轉念一想,總不能老這樣畏畏縮縮,於是跟著去了。自那以後,打完遊戲,上隔壁的桌球廳打幾盤撞球,成了老周每晚固定的娛樂項目。別人的夜生活是泡吧蹦迪KTV,他的夜生活是玩遊戲打撞球。

那是老周人生中最快樂的一段時光。

老蔡的店開了兩三年。有孩子後,為了騰出更多的時間照顧家庭,老蔡把店盤給了別人。臨走前,大家互留電話,約了有機會再聚,可之後就沒怎麼再見過。很多朋友都是這樣,一旦分開,各忙各的,哪怕在一座城市,也難相聚。聽說老蔡後來不再開遊戲店,改行修起了電腦。又過了幾年,通北路霍山路一帶動遷,老蔡的遊戲店被拆得乾乾淨淨,蹤跡全無。

2010年,老杜結婚,老周忙於生意,《鐵拳》從三兄弟的生活中徹底消失。轉眼七年,錯過了《鐵拳6》和《鐵拳TT》。老周覺得,自己這輩子可能都不會再碰《鐵拳》了。

2017年,豪哥抱來一台二手PS3,放在老周店里。PS4都已經發售三四年了,還買PS3做什麼?豪哥說,他就是想看看現在的《惡靈古堡》長什麼樣。《惡靈古堡5》有雙人模式,三兄弟一起把它打通了,接下去再玩點什麼呢。老杜說,要不試試《鐵拳》,也不知道多了哪些新角色。於是,從《鐵拳TT2》開始,三兄弟把這個系列重新撿了起來。

打著打著,感覺又回來了。有段時間,老杜和豪哥天天往老周店里跑,越玩越上癮。有時候店打烊了,把門一關,三兄弟就蹲在店里打《鐵拳》。打到凌晨,老周熬不住,上閣樓先睡,老杜和豪哥在樓下繼續練。

去年春天,豪哥把PS3換成PS4,三兄弟又練起了《鐵拳7》。可老這麼窩里鬥,來來回回只玩那幾個角色,水平上不去。老周想找找看上海有沒有《鐵拳》玩家的組織。上哪兒找呢。當年在烈火,三兄弟只玩遊戲不混圈子,去了就玩,玩了就走,認識的人不多,也沒想到留個聯系方式。中間隔了十來年,那些人不知道還在不在烈火。上網搜索本地鐵拳群,加進去,全是沒人說話的死群。上貼吧問,也沒人搭理。

去年年底,十年沒聯系的發小突然發消息給老周,說介紹朋友來他店里配眼鏡,這個朋友以前也玩《鐵拳》。配完眼鏡,老周拉著他們切了幾局,互有勝負。臨走前,發小把老周拉進一個群,群主是以前常在烈火出沒的鐵網,群成員將近兩百人。

終於找到大部隊,不再是孤軍奮戰。進群後,老周報上眼鏡店的門牌號和具體位置,邀請大家來玩。那天,店里進來一個中年男人,在櫃台前張望。老周迎上去招呼:儂好,想配副什麼格眼鏡。男人沒說話,轉頭盯著牆上貼著的老周的照片和簡介——國家二級技師、出身眼鏡世家,從頭到尾看了一遍,又看了看老周,問,你就是老周?我是來打鐵的。老周把這事講給老杜聽,老杜建議他在牆上另貼一份簡介,這麼寫:老周,二十年《鐵拳》生涯,上萬局對戰經驗,擅長跳踢,對配招二擇有獨到見解。

陸陸續續有人來玩。初次見面,自報家門,彼此都很客氣。電視正對著櫃台,跟前沒法站人,只能把手把線分別拉出來,一人站在櫃台里,一人坐在櫃台外,隔著滿櫃台的眼鏡對戰。玩上兩局,就放開了,相互打趣逗樂。雖然這里不像包機房那麼寬敞,窩在角落里,電視也不大,得仰著脖子看,可玩得還是很盡興。群里的玩家,手把黨和搖杆黨大約三七開,用搖杆的居多。老周三兄弟一直是用手把,店里沒搖杆。有個叫包總的玩家,特意送了兩個搖杆過來,放在老周店里。

今年三月,有一場鋼頭娃杯《鐵拳7》比賽,是線上賽,老周參加不了。他只有一台很老的電腦,放在店里,平時拿來保存資料,沒法玩遊戲。他加了賽事群,想看看比賽實況。順手在群里發了條邀請大家來眼鏡店打鐵的消息,沒想到一下子就炸了。當天下午,Rock就跑到老周店里,找他切磋。老周輸得挺慘,九勝十六負。Rock問他認不認識V叔。V叔就是張弦,上海格鬥遊戲圈的老噶桑,網名「Vega」。老周不認識。Rock把他又拉進張弦的鐵拳群,這個群也有近百人,上海本地玩家居多。

就這樣,老周這家小小的眼鏡店成了上海《鐵拳》玩家的據點之一,被大家戲稱為「眼鏡道館」或「虹口道館」——老周的眼鏡店在虹口區。哪天有空了,走,上虹口道館踢館去。路程遠的,提前約好,專門抽半天時間來玩。離得近的,隨時溜進來,打兩把就走。常來的十幾個人,有八零後有九五後,有玩了二十多年的老鳥,也有剛入門的新手。高手來了,自然是放開了打,打個痛快。如果是新手,老周就陪著對方一起練,研究出招表,幫忙出主意,找一套適合對方的打法。

人多了,使什麼角色的都有。為了找到克制對手的方法,三兄弟把所有角色都練了一遍,老杜一人就練了十來個。角色練得多,變化就多,對戰起來更有趣。同一個角色,也能玩出不同花樣。群里的隨風用的也是雷武龍,老周和他交過手。兩個雷武龍的打法截然不同。老周的雷武龍喜歡向前壓制,咄咄逼人。隨風的雷武龍擅長防守反擊,以柔制剛。

有空調,有免費暢飲的肥宅快樂水,而且隨時有人陪玩,這樣的館,誰不愛踢。輸了怎麼辦?輸了就送去提籃橋蹲蹲。這是上海人都知道的一個梗。出了眼鏡店,往東北方向步行五分鍾,有一座提籃橋監獄,曾經是遠東地區最大的監獄,有一百多年的歷史,前兩年剛搬走。以往,每到周五晚上,探監的家屬就在監獄後門外排起長隊。這里關的大多是經濟犯,很多人都戴眼鏡,他們的家屬也會上老周店里配鏡。有些人不好意思明講,只說配一副塑料鼻夾沒有金屬物的眼鏡。這麼一說,老周就明白了。進門的都是客,一樣熱情接待。

鐵拳群里也有幾位在老周這里配了眼鏡。老周開玩笑,今後舉辦「越洋杯」《鐵拳》大賽,獎品可以這麼設置:冠軍三百元抵用券,僅限配七百元以上的眼鏡;亞軍兩百元抵用券,僅限配五百元以上的眼鏡。玩笑歸玩笑,老周其實挺想組織線下的比賽和活動,無奈店太小,只有一台電視一台遊戲機,沒法辦,只是一個讓大家熱鬧熱鬧的場所。《鐵拳》玩家本就不多,能找到一群志趣相投的朋友,把他們攏在一起,已經很滿足。三五個人圍在電視前,邊玩邊聊,互相吐吐槽,有說有笑,老周覺得,這才叫玩遊戲。再好玩的遊戲,身後沒人看,旁邊沒人吹牛,一個人打,沒勁。

老周店里還有一台紅色的迷你街機,是麗麗送給他的生日禮物。一千多款遊戲,前後雙搖杆,支持四人同玩。老周把它擺在櫃台上,顧客等待取鏡時,可以拿它打發時間。群里有人調侃,老周你真幸福啊,老婆長得漂亮,還支持你玩遊戲。老周傳授心得:要想老婆同意你打遊戲,你得先把老婆陪好。每天打烊後,老周就不再玩《鐵拳》,專心陪老婆。麗麗最近在玩手遊《第五人格》,八人局的排位賽,每晚九點到十二點開放。眼鏡店八點打烊,來不及趕回家,兩人就在外面隨便吃點,一人抱一台手機,打完排位賽再回去。

眼鏡店不像服裝店,不會有人特意進來逛。但不管有沒有人,店得一直守著。沒生意的時候,老周就在那里刷他的鐵拳群,和群友吹吹水,招呼大家來店里玩。麗麗坐在櫃台里編串珠,米粒大小的玻璃珠,五顏六色,編出各種漂亮的小玩意。

老周也愛玩手工,他捏粘土。隱形眼鏡的貨架上,擺著他捏的一排粘土玩具。他不喜歡照別人設計好的造型捏或是拿現成的東西改,沒意思。他的腦袋里有很多奇思妙想。比如,奧特曼不打怪物的時候都在干什麼,打完怪物,一身臭汗,衣服總得脫下來洗啊,於是他捏了個坐在洗衣盆和搓衣板前光著膀子洗衣服的奧特曼。智齒、扁桃體、闌尾,人體最沒用的三個器官,他把它們擬人化,手里捧著鹽罐,取名為:除了「發鹽」沒什麼用的「廢物三兄弟」。綠色的圓滾滾的賣粥小哥,衣服上寫著一堆數字,「圓」「粥」「綠」,這是諧音梗。失業後轉投「逆豐快遞」的「中麗郵政」郵筒,失業後改行直播帶貨的貞子,大口吃著三色杯的八喜冰淇淋,躺在浴缸里泡澡的花臉雪糕,這些是錯位系列。還有一群扮相各異的獨眼怪,男女老少,像一家子——不是日本的獨眼妖怪,也不是西方的獨眼巨人,而是散光、遠視眼、角膜炎、乾眼症、白內障、青光眼、千里眼。老周就是干這行的嘛。

老周的眼鏡店開在這里二十多年,有很多熟客。這些年,到處動遷,拆的拆,搬的搬,熟客流失不少,但還是有人願意回來找他配眼鏡。一位九十多歲的老人,生病住院,不肯在醫院配,非得找他。老周背著鏡片箱,把該帶的設備帶齊,上醫院給老人驗光。驗完光,回店里把鏡片磨好裝上,再送到醫院。這副眼鏡,他免費送給了老人。

對老周來說,眼鏡不是眼面前的生意,而是一輩子的事業。他有的是時間和耐心。如今,生意不好做。上有品牌連鎖店,下有形形色色的網店,老周這樣的個體店夾在中間,拿什麼跟人競爭?只能靠信任。老周不開網店,他覺得,眼鏡不是普通商品,不是賣出去就完了,你得面對面和顧客溝通。不管做生意還是玩遊戲,歸根到底,是人與人之間的交流。沒有信任只有買賣的生意,沒法長久。就像玩遊戲,一個人眼里如果只有輸贏,誰還願意跟他玩。

這家眼鏡店生意最紅火的時候,是2007年前後。那時的提籃橋是虹口區最繁華的地段之一。海門路大名路霍山路,兩邊全是商鋪,有電影院有百貨商場。霍山路是上海有名的小吃街,舟山路和昆明路有熱鬧的集市。後來,北外灘改造。天橋拆了,居民樓拆了,店鋪拆了,馬路變得乾乾淨淨,可沒了市井氣。老周考慮過是不是換個地方開店,但一來這里的房租不算貴,二來路對面在造來福士廣場,等它造好了,人氣沒准會漲回來。所以,他決定再熬兩年。

可惜,運氣不好。去年因為疫情,工期延誤,來福士遲遲沒能開張。那幾個月,眼鏡店生意慘淡,枯坐一天,見不到半個人影。老周在櫃台中間的過道上擺了張小桌子,捏粘土打發時間。父親來老周店里,看見滿桌的粘土和沾了粉的手,暴跳如雷。眼鏡店講究的是干淨,顧客推門進來,屋里明亮整潔,一塵不染,這才像樣。父親在自己店里,無論酷暑嚴寒,總是西裝領帶,頭發梳得一絲不苟。

至於櫃子里的那台遊戲機和櫃台上的小街機,父親倒沒說什麼。可能也有些不滿,但年輕人怎麼經營,是他們的事,只要不影響生意,隨他們去吧。

這個夏天,來福士終於要開門迎客了。而路這邊,老周的眼鏡店卻收到了年底動遷的通知。鐵拳群里的朋友知道後,紛紛獻計。住寶山的,喊他來寶山開。住莘莊的,叫他去莘莊開。住浦東的,勸他把店搬到浦東。老周暫時沒想這些,眼下,先維持著,最後搬走前,能多做幾單是幾單。

儂好。買副老花鏡。好的,買現成的還是另配。現成的,兩百五十度。現成的在這里。眼鏡壞起來老快的。正常用,有得用,來,儂戴上試試看,拿張報紙撥儂。是兩百五十度吧。放心,勿會錯的。四十塊撥儂。謝謝,有任何需要,隨時過來,再會。

老人離開後,老周從櫃台上拿起手機,打開群,發了條消息:「大家早安,又是陽光明媚的一天。越洋分舵等待您的光臨,這里是萌新的避風港,大佬的切菜場,讓您在體驗勝利喜悅感的同時,又有些刺激感,真正體會到快樂打鐵的樂趣。任包ROCK魯狗東網武德笑WS貴北校糜蛋岱吳風均可作證。歡迎大家光臨體驗。」

玩家丨老周的「眼鏡道館」

來源:機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