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讀《丁丁歷險記》：為何這部世界級漫畫能影響全球幾代人？

作者 / 氣球上的喵

編輯 / 若風

排版 / 番茄

今年1月14日，完成於1936年的《丁丁歷險記：藍蓮花》初版封面彩色手稿由法國巴黎艾德拍賣行（Artcurial）以317.54萬歐元的高價成交，並就此成為史上最貴的漫畫藝術品。

作為影響了幾代人的經典漫畫作品，《丁丁歷險記》的價值絕不僅僅限於它手稿高昂的價格。

《丁丁歷險記》的主角丁丁的足跡幾乎踏遍了整個世界，而他異彩紛呈的冒險旅程同樣被世界上的許多讀者所熟知。自1929年誕生以來，丁丁的故事迄今為止已經被翻譯為超過80種語言，累計銷量超過2.7億冊（截止2019）。

在全部24個故事中（包括未完成的最後一篇 Tintin and Alph-art），從比利時的布魯塞爾出發，年輕的記者丁丁和他的忠實夥伴小狗白雪（米盧）在世界各地進行冒險，在芝加哥打擊黑幫，在上海挫敗日本侵略者的陰謀，在中東和印度打擊跨國販毒團伙，加入過南美游擊隊，潛入過深海尋寶，還登上過月球考察。

在旅途中，丁丁結識了許多好朋友：船長阿道克，女高音歌唱家碧安卡·卡斯塔菲爾，向日葵（圖納斯/卡爾庫魯斯）教授，偵探杜邦和杜龐（湯姆森和湯普森），阿卡扎將軍（阿爾卡扎將軍），還有他的中國摯友，張（充仁/仲仁）。

在現實中，埃爾熱也與張的原型——中國藝術家張充仁結下了跨越半個世紀的感人友誼。

在追隨丁丁的腳步探索世界之前，我們不妨先回到最初的起點，去拜訪一下讓丁丁的冒險成為可能的「紙上冒險家」——埃爾熱。

住在布魯塞爾的大冒險家

埃爾熱（Hergé，又被譯作「埃爾吉」）原名 Georges Remi，出生於1907年5月22日，和丁丁一樣來自比利時的布魯塞爾。

為了讓小埃爾熱安靜下來，父母就塞給他鉛筆和紙，讓他盡情「作畫」，這也許就是他最初的繪畫記憶。上學之後，課本的邊邊角角成了埃爾熱用畫筆進行紙上冒險的地方。

隨著年齡的增長，他的冒險之心不再局限於筆頭所及的方圓之地。成長於天主教家庭，就讀於天主教學校的埃爾熱加入了童子軍，並得到了外號——「好奇的狐狸」。

※註：童子軍是一個國際性的、按照特定方法進行的青少年社會性活動。童軍活動的目的，是向青少年提供他們在生理、心理和精神上的支持，培養出健全的公民，最終目的是希望將來這些青少年可以回饋社會並對社會有所貢獻。

1922年埃爾熱第一次踏出國門來到瑞士，隨後又去了西班牙，奧地利和義大利。在旅行期間，埃爾熱開始在童子軍月刊上發表手繪旅行日誌，他的歐洲之旅成為了日後「世界之旅」的基礎。

1924年，埃爾熱首次使用了「埃爾熱」這個伴隨他終生的筆名。

註：筆名與原名首字母縮寫 G.R 的顛倒版本，R.G 的法語發音非常相似，法語中 H 不發音。

1925年，高中畢業的埃爾熱受僱於一家天主教報紙。1926年，埃爾熱開始創作他的第一部連載漫畫作品《托托歷險記》（Les Aventures de Totor）。托托也是一位童子軍隊長，在前往美國看望叔叔的旅途中，在海上遭遇鯊魚，死里逃生後在陸地上又和匪幫與印第安人鬥智鬥勇，還意外發現了財寶，並利用財寶救出了被劫匪綁架的嬸嬸。從故事情節和人物造型，乃至主人公的名字中都可以看到後來《丁丁歷險記》的影子。

《托托歷險記》保持了當時流行的「文字連環畫」風格的同時,也受美國漫畫影響，開始了對「對話框」（Speech Bubbles）的嘗試。1929年，丁丁和他的小狗白雪誕生了，他們的首站是蘇聯。

讓埃爾熱沒有想到的是，第一次嘗試就大獲成功。在連載完結的那一天，雜誌社編輯舉辦了一次特別的活動，他讓一個孩子扮作丁丁的樣子在火車站出現，好像丁丁真的在現實中回到了布魯塞爾。埃爾熱本以為不會有任何人來火車站，結果一下子來了數千人來歡迎「丁丁」歸來。

1930埃爾熱創作出了《奎克和福魯普克》（Quick et Flupke, gamins de Bruxelles），故事圍繞著生活在布魯塞爾的兩個調皮男孩 Quick 和 Flupke 的生活，以及他們與當地警察的衝突展開。

在不斷創作的過程中，埃爾熱開創了被稱為「清晰線條」的漫畫風格。

註：清晰線條，法語：Ligne claire，英語：clear line。即：使用清晰有力的線條，所有的線條寬度相同，沒有虛化，同時對比也被淡化。投射的陰影經常被照亮，這種風格經常採用強烈的色彩，卡通人物與現實背景相結合。這些元素結合在一起，會使漫畫產生平面感。

這種風格在50年代在歐洲漫畫界達到了流行巔峰，經歷了60年代的衰落後，在70年代出現了復蘇，曾創作出《阿黛拉的非凡冒險》的法國漫畫家雅克·塔蒂（Jacques Tardi）就是這一風格的忠實踐行者。在當代漫畫和插畫作品中亦可以找到「清晰線條」的蹤跡。

註：阿黛爾是法國漫畫中最著名的女性冒險英雄。她的故事曾被呂克·貝松改編為電影並於2010年在中國上映。

在埃爾熱的人生中有一個不得不提的中國名字——張充仁，這個名字因為《丁丁歷險記》而在法語世界幾乎家喻戶曉，《藍蓮花》中丁丁的中國朋友——張的原型正是張充仁。

1934年，埃爾熱與當時在布魯塞爾皇家藝術學院留學的張充仁相識。在創作《藍蓮花》的過程中，張充仁不僅為埃爾熱提供了大量背景資料，繪制了漫畫中出現的中文廣告牌，還教會了埃爾熱中國繪畫的白描技法以及為漫畫增添現實感的重要性。

在漫畫出版之時，埃爾熱的編輯收到了日本官員的警告，要求埃爾熱更改故事內容，在張充仁的支持和鼓勵下，埃爾熱拒絕修改並堅持自己的創作自由，這才有了我們今天看到的《藍蓮花》。

二人的相識成為了埃爾熱漫畫創作的轉折點，從《藍蓮花》開始，在張充仁的影響下，埃爾熱第一次把漫畫當作嚴肅的創作事業，「感覺要對讀者負責了」，也第一次意識到了為丁丁所到之處進行精心調研的重要性。在《藍蓮花》之後，丁丁的歷險正式走上「正軌」。

1939年埃爾熱曾經受邀訪華，但因第二次世界大戰歐洲戰爭的爆發而未成行，與張充仁的聯系也中斷了。1960年發表的《丁丁在西藏》是埃爾熱個人最喜愛的，也是他融入最多私人情感的作品。

當時正處於婚姻和精神困境中的他讓丁丁來到神秘的東方宗教聖地。張乘坐的飛機在西藏墜毀了，在被通知無人生還的情況下，丁丁堅信朋友還活著，不顧危險前去營救。張果真還活著，而照顧的他卻是一隻傳說中的怪獸「雪人」。

在不能通信的日子中，《丁丁在西藏》不斷強調丁丁和張之間的「心靈感應」，可以說是埃爾熱對張充仁思念的內心寫照，而西藏也象徵著埃爾熱對心靈救贖的渴望。

1976年，埃爾熱與張充仁奇跡般地恢復了通信。1981年的春天，此時埃爾熱的健康狀況已經不幸惡化，張充仁來到比利時看望老朋友，兩人在埃爾熱的寓所一起度過了三個月愉快的時光，1983年的春天，埃爾熱因病離開了人世。

埃爾熱在創作關於美國，中國，埃及等國家的故事時並沒有去過這些國家，更不要說深海和月球了，但丁丁卻在這些地方都留下了足跡，在長達半個世紀的冒險中，見證了大半個世紀的風風雨雨。

穿梭於二十世紀的名記者

丁丁自出場開始，一直都是小小的個子，卻具有強大的力量，他是人人都希望成為的英雄，至少是人人都希望擁有的朋友。丁丁一路上都在支持著朋友，堅持正義，超越自己，戰鬥到最後。

圍繞著這位記者的旅程，憑借著自《藍蓮花》開始形成的嚴謹完備的考證習慣，埃爾熱在真實與幻想之間完成了對「丁丁宇宙」的構建，各個篇章之間和各個人物之間的聯系，與具體而詳實的設定「聯手」搭建了丁丁身處的世界，幾乎將整個二十世紀囊括在內。

最早的幾篇作品引起了後世的一些批評，但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當時歐洲的社會思潮。

《丁丁在蘇聯》（1929）中的冒險更像是一次「揭露之旅」，蘇聯因為當時的政治原因被過度醜化，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當時西方世界對共產主義的敵視和不信任。

第二部作品《丁丁在剛果》（1930）是一次「獵奇之旅」，具有將土著居民「愚昧化」的傾向和對野生動物的捕殺情節，這在側面體現了當時的殖民主義傾向。

但隨著埃爾熱開始嚴謹地了解其他國家的情況（而不是像在寫《丁丁在蘇聯》時那樣僅僅靠一本前蘇聯駐比利時大使的著作），埃爾熱作品中對其他國家和種族的偏見在漸漸淡化，丁丁也變得更像一位「國際主義」，「人道主義」和「和平主義」英雄，透過他的眼睛，我們可以一窺二十世紀世界的某些層面。

丁丁的冒險故事按照內容主要可以分為四大類：打擊犯罪集團，戰爭與政治動盪，科技進步（第三次科技革命）和尋寶冒險故事。

丁丁與世界各地犯罪集團的鬥爭是他的「主要工作」之一，從有組織犯罪（黑幫），到毒品交易，軍火走私再到人口販賣，他幾乎將二十世紀的犯罪行為「一網打盡」。他到美國的第一站就是著名的「匪幫之城」芝加哥，《丁丁在美洲》的出版時間1931年恰逢美國的禁酒令時期。丁丁一來到芝加哥就遭到了匪幫的忌憚和追殺，但經過一番鬥智鬥勇，他摧毀了令當地警察都束手無策的匪幫。

註：禁酒令時期是指從1920年至1933年期間在美國推行的全國性禁酒，禁止釀造、運輸和銷售含酒精飲料。私酒的釀造和販賣十分猖獗且主要由黑幫掌控，他們勢力強大並與政府腐敗官員勾結，對當地的治安造成了極大的破壞。

有意思的是，故事中的黑幫老大阿爾·卡彭是歷史上真實存在的人物，埃爾熱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讓卡彭的臉一直被圍巾遮擋，直到1945年，卡彭的犯罪生涯已經結束，埃爾熱才移除了圍巾。

註：阿爾·卡彭：著名的「疤面煞星」原型，禁酒令時期令人聞風喪膽的芝加哥黑幫老大，被稱為當時「美國最危險的人」。

在《法老的雪茄》（1934）中，丁丁在埃及展開了與國際販毒團伙的鬥爭。漫畫中的基·奧克法老的陵墓和種種神秘事件的靈感來自於圖坦卡蒙法老墓穴的發現和「法老詛咒」的都市傳說。

與《法老的雪茄》相接續的《藍蓮花》同樣與鴉片貿易有關。從埃及追蹤到印度（當時英國的殖民地，同樣也是其主要鴉片種植地），一位中國使者前來請丁丁幫忙打擊販賣鴉片的犯罪集團。

丁丁與好朋友阿道克船長的相遇也是在調查販毒案件的過程中。在《法老的雪茄》中出現的犯罪分子阿蘭在《金鉗螃蟹販毒集團》（1939~1940）中再次出現並成為了控制阿道克船長的大副。

而在《紅海鯊魚》（1956）中他又出現了，成為了軍火商和人販子的幫凶。作為《黑金之國》的延續，在這一回中同樣出現了《黑島》中的製造假幣的光頭穆勒博士，他成為了叛軍的軍事顧問，南美洲的阿爾卡扎將軍秘密來到這里購買飛機，《藍蓮花》中的租界警察道森和犯罪團伙首領拉斯塔波波羅斯都出現了，卡斯塔菲爾女士居然也在收音機中一展歌喉。

這讓《紅海鯊魚》成為了「丁丁宇宙」中人物密集出現的一回。

《紅海鯊魚》和《黑金之國》以動盪的中東地區為原型虛構了國家海默德，涉及了獨裁，政變，以及政府與反政府武裝之間的衝突,石油資源控制權的爭奪以及西方對當地政治與經濟的介入，這些事件我們至今還會在新聞中聽到。

而丁丁還將繼續出現在其他「政治驚悚劇」之中，從硝煙四起的二戰到波濤暗涌的「冷戰」。

註：1971年之前的版本為巴勒斯坦。

《藍蓮花》不僅反映了鴉片走私的危害，還反映了當時「列強」對中國的侵略行為。租界里的警察蠻橫無理，而販毒團伙首領平野松成炸毀上海鐵路後嫁禍給中國人的行為則明顯映射了九一八事變。

出版於1938年的《奧托卡王的權杖》則影射了二戰中納粹德國對奧地利的侵占。虛構的國家希爾達維亞和波爾多利亞是位於中歐地區的鄰國，波爾多利亞則陰謀推翻希爾達維亞政府，扶植傀儡政權，以達成吞並鄰國的目的，與現實不同的是，丁丁挫敗了這一「法西斯陰謀」。

埃爾熱為希爾達維亞提供了詳細的背景設定。丁丁在飛機上閱讀的宣傳手冊就是其產物。

值得注意的是，波爾多利亞在出版於「冷戰」高峰期的《卡爾庫魯斯教授事件》（1954）中，從納粹的化身變成了當時蘇聯的「復製品」，作為一個間諜故事，卡爾庫魯斯教授在研發「致命武器」之時被企圖獲取技術的間諜綁架，引發了丁丁和阿道克船長的營救活動。

埃爾熱最後一部完整的作品《丁丁與皮卡羅游擊隊》（1976）仍然充滿了政治元素。丁丁回到了他曾在《破損的耳朵》（1937）中到訪過的聖西奧多羅斯*。

*註：也是一個虛構國家，但我們可以看到充滿南美風情的建築和狂歡節包括著名的瑪雅金字塔

他要幫助阿爾卡扎將軍推翻獨裁統治，但要以不流血的方式。六七十年代的南美洲似乎陷入了「政變」的泥潭中，軍政府與反政府武裝衝突不斷，反政府武裝取得勝利後往往會成為下一個軍政府，如此循環往復。

在漫畫中，意識形態帶來的「硬碰硬」衝突不再占主流地位，丁丁也帶上了象徵和平的「CND標志」。

註：CND即「和平標志」，1950年代格拉德·霍爾頓為英國核裁軍運動設計的標志，以其英語別名「peace sign（和平符號）」而廣為人知，該符號由一豎、反轉 V 字和圓形組成，其中一豎與反轉 V字分別代表旗語中的字母「N」與「D」，即 Nuclear（核）與 Disarmament （裁軍）的首字母。

而在最後，政變確實以「狂歡節」的方式成功了，和平且不流血，這似乎寄託了埃爾熱對於政治的理想態度，應該有更多的像丁丁一樣的和平主義者。

《丁丁歷險記》同樣體現了在科技突飛猛進的二十世紀人類的科技理想。《奔向月球》（1950）與《月球探險》（1953）分別描述了丁丁和朋友們登月的准備和探險。在美國太空人尼爾·阿姆斯特朗踏出登月第一步的之前，丁丁就「完成了」人類歷史上的第一次登月任務。

失重，升空前的壓力，乃至太空人在封閉空間中情緒問題都被埃爾熱表現了出來。丁丁意外發現月球地表下冰的存在，經過後來 NASA 對月球表面的測繪與分析後被證實為確有可能。

與登月如此「嚴肅」的題材相比，相對沒有那麼「有名」的《714航班》（1966）則展現了更為「科幻」的一面。丁丁和朋友們被邀請搭乘富豪的私人飛機卻遭遇劫機，最後居然遭遇了真正的外星人，還上演了跨語言溝通和消除記憶的戲碼。

而《獨角獸號的秘密》（1943）和續篇《紅色拉克姆的寶藏》（1943）以及《七個水晶球》（1948）和續篇《太陽神的囚徒》（1948）則是驚險曲折的的，在「奇景」中的冒險故事。

丁丁在古堡和深海中探尋寶藏，在印加古城中經歷了驚心動魄的冒險。這兩個故事也成為了大導演史蒂芬·史匹柏和彼得·傑克遜的電影改編對象。

有趣的是，漫畫中不僅僅表現出大事件，還反映出日常生活的變遷。鐵路在不同國家不同年代有何變化？丁丁駕駛過哪些不同款型的汽車？30年代的上海街市和40年代的布魯塞爾市場，這些細節問題也值得我們一探究竟。

漫畫之外：丁丁在別處

丁丁雖然一直是孩子的模樣，但他卻一直在成人的世界穿梭，面對現實中棘手的問題，加上較為較為復雜的情節和扣人心弦的懸念，《丁丁歷險記》打開了「成人漫畫」的大門，也引來了其他領域關注的目光。

早在1982年，史匹柏就聯系了埃爾熱商談電影改編事宜，並在埃爾熱去世後獲得了版權，但因為種種原因直到1988年版權過期也沒有拍攝，直到在2002年又重新獲得了版權，5年後他和《丁丁歷險記》的忠實讀者彼得·傑克遜合作，開始改編《獨角獸號的秘密》與《紅色拉克姆的寶藏》，採用真人捕捉技術拍攝的《丁丁歷險記：獨角獸號的秘密》終於在2009年正式開拍，並在2011年上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