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奇幻丨開膛手(五)

【他在陰影里耐心地等待著,等待著,等到女人回到房間,等到她鎖好門,等到她脫下身上的披肩,等到她疲憊地坐在舒適的扶手椅上,發出一聲輕淺的嘆氣。】

【現在是最好的時機,對方毫無防備,他應該立即動手。可過了三秒,五秒,十秒……他仍在猶豫,下定的決心和勇氣漸漸離他遠去,懼怕、擔憂甚至還有一絲奇怪的憐憫正不斷滋長,沉重地壓在他的肩膀上,使他幾乎無法舉起握著刀的手。】

【他在害怕,害怕接下來要做的事,更害怕自己無法完成這件事。兩種矛盾的念頭撕扯著他,膨脹成暴雨般的恐懼。鎮定點,你必須鎮定下來,他告誡自己。將懺悔留到明日吧,哪怕他將因此深陷又一個噩夢,無數次尖叫著從死者的詛咒中驚醒,顫抖著乞求他們的原諒,他都必須這麼做,因為——】

「那個人認識我。」由於父親的「意外」身亡,故鄉里幾乎所有人都知道燈塔看守的兒子。克勞德非常緩慢、非常小聲地說:「她和我來自同一個小鎮,我在那里……殺了想強暴我的牧師,逃到了倫敦。她威脅我,讓我湊夠一筆錢,否則她就會去蘇格蘭場告發,所以我只能……」

【他立即撲上去,用布死死捂住她的嘴。女人終於意識到危險,可她的求救出現得太晚,小刀已抵在她柔軟的喉嚨上。刀刃拉出一道明艷的紅線,鮮血如噴泉從切口湧出,濺上牆壁和天花板。】

【雖然早有準備,他還是被眼前驚人的血量嚇蒙了。這真的是我做的?他拚命用其他的念頭填滿腦子,卻看到了更恐怖的回憶:】

【我要打死你!父親掐著他的脖子。騙子!我要宰了你!殺了你殺了你殺了你殺了你——】

「所以你殺了她。」斯威尼接上話,「為了保住自己的命,這聽上去合情合理。不過,你本來可以逃走。」

「我……她知道我的秘密,我擔心她會告訴別人。」

【他咬緊牙齒,才沒讓自己發出尖叫。慢慢地,女人掙扎的力氣越來越小,最終不再動彈。過了好久好久,他哆嗦著放下手臂。月光滲進房間,如一泓蒼白的清泉,屍體從椅子上滑落,濺起一片血花。死人的眼皮沒有闔上,他總感覺那雙渾濁的眼珠在瞪視自己。】

斯威尼看著克勞德:「不,不僅是這樣,我看到你將她肢解。」

【他撇過頭,躲開自幽冥投來的視線,決定先從耳朵開始,然後是鼻子。金屬與骨肉的摩擦聲回盪在牆壁間,血將刀柄變得膩滑,他沒拿穩,手一滑差點把自己的指頭削掉。】

【應該准備一把更鋒利的刀,但現在沒時間去懊悔:還剩下最後一步,最艱難的一步。】

「因為……」克勞德閉上眼睛,「我恨她,不想讓她死得太輕松。我從報紙上讀到了開膛手傑克,我喜歡你的手法,這給了我啟示。」

「原來如此。開膛手傑克賦予了你靈感,你出於對他的崇拜選擇了相同的殺人方式。」斯威尼看上去就要相信了,但很快他的語氣陡然加重,「你割開了她的喉嚨,切下她的耳朵和鼻子,還挖走她的內髒。以你的年紀來說,完成這樣的作品需要相當大的工作量,而這一切只是因為你恨她?」

【他解開女人的衣服,將刀尖對准她冰涼的肌膚,往下按去。】

【第一次總是最糟糕的。人和狗的手感完全不一樣,他切得太深,食物殘渣和胃酸的混合氣息朝他撲鼻而來,惡心得讓人想吐。】

【但真正恐怖的是那些骨、肉還有髒器。它們看上去好像夏日里腐爛的石榴,卻在月光下呈現出黑色,一如暗夜的海,令他想起了不好的回憶。他趕緊拉上簾子,只點燃幾根蠟燭,期望藉助黑暗麻痹自己的恐懼。】

【緩緩吐出一口氣,他逼迫自己睜開眼,將手伸入已經如同棉絮般稀爛的肚腹中……就當是在處理魚的內髒,他妄圖欺騙自己。畢竟自母親去世後,燈塔——他不願稱那里為家——從來都是他負責每天的飲食。】

【指間流滿滑溜的黏稠感,顧不上清理,他攪動刀柄,避開骨骼,直到最後死物看上去只剩一具干癟的皮囊。】

「對。」克勞德努力藏起聲音里的膽怯,「她威脅我。我本來可以在倫敦平靜地生活,直到她破壞了一切。我請求過她不要那麼做,但她還是……這是我對她的報復。」

【布置好了一切後,他沖到水盆邊上。流水沖走了罪惡的痕跡,也使他逐漸平靜下來。事情比預想得還要順利,接下來他只需要處理好兇器。小刀藏進了靴子,它等會兒就會被拋入泰晤士河,沒人能夠找到。不久後,有誰會發現屍體,然後是大批趕來的警察,但沒有人會懷疑是他做的,他們只會認為——】

【一聲輕微的推門聲響起。准確來講,是門鎖被某種東西切開的動靜。而之後的事,等到他托著昏沉的腦袋,睜開眼後的幾秒,陌生人的嗓音差點令他驚叫起來:】

【「給你一個小小的建議:下次做這種事的時候,你最好關上門。」】

「我告訴過你最好誠實點。」斯威尼冷冷說道,「你不僅是個蠢貨,而且以為其他人和你同樣愚笨。不錯,警察都是白痴,但只要他們仔細點去觀察傷口,就會發現這場凶殺的主謀毫無經驗,只是一個連刀都用不好的初學者。」

汗水浸濕了克勞德的前額,卻不是因為疼痛。他需要為自己說些什麼,但斯威尼不願再聽辯解:「為什麼肢解屍體?因為你欣賞開膛手,還是你想讓警察以為傑克才是真正的犯人?克勞德·阿特拉斯,你的固執真令我驚訝,都到了這個時候,還在想著怎麼撒謊。」

謊言直接被對方拆穿,克勞德好害怕下一秒希斯的骨刀就會刺穿他的胸口,像艾斯特爾一樣。他從不是能言善辯的類型,在這生死關頭他越是著急,大腦便越是混亂。除了蒼白的道歉,他不知道還能說些什麼:「我錯了,我錯了……我想不到其他辦法,我很抱歉,我請求你的原諒……」

「原諒?你誤會了,雖然被利用這一點讓我有些不愉快,但還不值得因此動怒。」

斯威尼的話使克勞德眼里流露出希望,可下一句隨之而來:「真正讓我感到惡心的,是你。透過你虛偽的表演,我看到了一個愚蠢的男孩,可悲的殺人犯,膽小懦弱,滿口謊言。我為曾放走你感到羞恥,現在,我需要彌補自己的過失。」

克勞德渾身一顫,此時的他猶如孤舟上的水手,受困於旋轉的風暴中央,只能無力地目睹命運的舵輪將他推入深淵。僅存的理智隨著開膛手的死亡宣判崩解塌敗,他像發了瘋似地求饒:「不,不,不要!求你了!不要殺我!求你不要殺我!我不會說出去!我不會告訴任何人……」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話語最終被哭泣取代,淚水從克勞德的眼眶湧出。如果這副狼狽模樣被父親看到了,肯定又會打他,罵他是個沒用的娘娘腔。

但父親已經死了,是被克勞德親手推下燈塔。無數個深夜里,他總是夢到死去的男人,幽靈伸出腐爛的雙臂,要把他拉入地獄。也許就在此刻,夢魘將化為現實,他的旅程到此為止。克勞德·阿特拉斯,一個普通人,膽小鬼,殺人犯,騙子,即將死於怪物手下。或許有誰會發現他的屍體,將他埋葬到公墓,和其他無名屍首一起;或許他會成為開膛手傑克的受害者之一,短暫地出現在報紙上,成為酒客們閒聊時的談資,直到所有人醉醺醺地倒下,而他最終也被遺忘,無人知曉。

這就是他的結局?殺死了親生父親換來的結局?

懊悔,悲傷,還有不甘從他心底湧出,幾乎將他整個人撕裂。他還不想死。即便真的要下地獄,他也不希望是今天。有誰能來救我?誰都好!哪怕是惡魔,他也會心甘情願地獻上靈魂,只要能讓他逃離死神。

恐懼只會拉長人對於時間的錯覺,現實的沙漏一秒也未曾停下。雙眼向克勞德展現了冰冷的現實:空曠的老教堂里只有一名殺人魔,一個將死的男孩,一具躺在血泊中央的屍體,以及一柄正從希斯的胸膛里伸出的利刃,對准了他的頭顱。沒人會來救他,沒人會……

艾斯特爾。

女人的名字突然闖入克勞德的思緒,然後,一個瘋狂的念頭擊中了他。

「停下!快停下!」他朝斯威尼尖叫,「如果我死了,你也會死!」

這句話成功引起了對方的注意:「你說什麼?」

克勞德仍在喘息,他嘴里先是吐出幾聲不成樣的哽咽,最後才拼湊成斷斷續續的句子:「我的……」

聽到後面那個詞,斯威尼的眼神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克勞德不清楚這是好是壞,他只知道自己已經沒有退路。真是瘋了,在他所有的謊言里這是最離奇的一個,但現在也只有這個瘋狂之舉能為他帶來一線生機。他必須繼續往下講,哪怕呼吸聲越來越粗重,語調里充滿了哭腔,他都必須說出口:

「我的……我的使魔,它可以讓殺死我的人以同樣方式死去。」

斯威尼走近他,投下的陰影籠罩著克勞德。「你以為我會相信?我們可以現在就試試看,小騙子。」

克勞德深吸一口氣,他聽見自己在說:「艾斯特爾清楚我的魔法……」反正死人不會開口,就讓他利用下吧,「……她一直想我死,又害怕會和我同歸於盡。這就是她來找你的真正原因:她希望借開膛手傑克的手殺死我。」

「你應該早一點想到這個藉口。說下去,你還能編出什麼謊話?」

「我不是說謊。我能證明給你看。我能召喚出使魔。」克勞德急於證明自己,他甚至真的用手指沾起血液,胡亂地在地板上畫著線,口中還念念有詞,裝作在吟誦什麼神秘的咒語。真是一幅滑稽的景象,如果艾斯特爾還活著,看到這個一定會讓她樂不可支。

開膛手沒有那份幽默感。

「你在消耗我的耐心。」斯威尼說。克勞德感到一個冰冷的堅硬物體抵上了他的脊背。「希斯開始不愉快了,我建議你最好快點。」

怪物就在他身後。克勞德感到一股滅頂的壓迫感,仿佛一把鐵錘壓在胸口,碾碎髒腑。他勉強擠出聲音:「完成了,已經完成了。」

除了灌進窗戶的夜風,什麼也沒有發生。這在斯威尼意料之中:「完成了?你的使魔在哪里?」

克勞德抬起頭,視線越過了斯威尼。他看到父親就站在那兒,渾身濕漉,腦袋塌陷下去了一塊,乳白的腦漿順著扎滿碎石和貝殼碎片的臉頰流下來。這是他永遠也無法擺脫的幽靈,無論過去多久,父親一直像影子一樣不肯放過他,詛咒著他的命運。

他害怕父親,但有一個念頭比恐懼更為強烈。

他絕不會讓父親如願以償。

「就在後面,你看。」

潛意識的驅使下,開膛手轉過了頭。就在目光偏離的剎那,疼痛激發了克勞德的潛能,他拼盡全力往前一撲,伸手抓住了對方的腳踝,將斯威尼拉倒在地。右腿的傷口隨之撕裂,霎時好像有千萬把細針刺入克勞德體內。劇痛自腿部湧上腦際,如鼠群鑽入頭骨,正瘋狂地啃噬他的大腦。他幾乎就要叫起來,不過在那之前——

兩人滾作一團。只一瞬間,斯威尼的膝蓋撞上克勞德的腹部,疼得令他無法呼吸,五髒六腑都像是被移了位。而他也抓住機會,一隻手順勢抱住了斯威尼,另一隻則抽出那把一直藏在靴子里的刀。

開膛手第一次露出了稱得上是訝異的神情,他也有剃刀,但來不及反擊,克勞德已經往他的肚子刺去。男孩知道那里柔軟又致命,只要他能成功,只要殺死斯威尼,他就能活下去。

可刀尖根本沒能碰到對方。

克勞德感到喉頭一熱。他無助地張大嘴,企圖呼吸。手指不聽使喚地松開,徒勞地想去捂鮮紅的脖頸。這沒有絲毫用處,他只感到周圍空氣盡數被抽走,而自己即將溺斃在一片冰冷中。沒用的,倒下時他仿佛聽到一聲嘆息。即使兩人纏鬥在一起,希斯仍能准確無誤地割開他的喉嚨,他要死了。

斯威尼像扔麻袋似地把克勞德從身上丟開,「你實在有些過於煩人。」他站起身,踢走落下的小刀,拍去衣服上的灰塵,但血漬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弄乾淨了。「像你這種傢伙,還是死掉比較好。你認為呢,希斯?」

怪物的回應是一把對准男孩胸膛的骨刀。克勞德的視野逐漸模糊,他的呼吸變得虛弱,心跳聲越來越遙遠,唯有父親的嘲笑異常清晰。接著笑聲轉變為怒吼,就像父親喝醉後一樣,前一刻還在揉著克勞德的腦袋,後一秒突然使勁揪住他的頭發,把他摔在地上,抓起空酒瓶往他身上砸。活該,小騙子,這是你應得的下場。去死吧,下地獄去吧!

地獄……克勞德的雙眼已經看不見了,他的意識游盪在一片漆黑的混沌中,恐懼著,不安著,想著自己會去到怎樣的地獄:無底的深淵,還是燃燒著硫磺的火湖?直到在最後,在徹底陷入虛無之前,他終於知道了答案。

耳畔響起海浪的濤聲。

是大海。

註: [1]. 引自《聖經》箴言 12:19 [2]. 封面及頭圖來自 Unsplash 用戶 Raxit Gamit

另: 我的文章同時發布在《霧旅人》上。如果您對我的原稿感興趣,歡迎來做客 ☕

來源:機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