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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介丨克蘇魯神話《被絞死的男人之謎》(上)

本文選自《貝克街的陰影》,該書是若干作家共同完成的福爾摩斯與克蘇魯的混合世界觀故事集。尼爾·蓋曼的《綠字的研究》即出自本書。除了我空間內的幾篇譯文,《哭泣的面具》也已有大佬翻譯過。 本文涉及了大量維多利亞時代的地名和不在那個時代就很難想到的線索,考慮到以上原因,譯者自行製作了一些(美術水平極低的)插圖,並對它們進行了折疊處理。若需梳理劇情,讀者可點擊劇透部分展開。 正文:被絞死的男人之謎 written by Paul Finch 福爾摩斯和華生都不想到這里來。 華生打心底里這麼覺得,而且能列出好幾條理由來支持這一觀點。有人可能會爭辯說他們在道義上應該這麼做,某種意義上他們兩個義不容辭——但在哈羅德·喬布森這一特殊案件上,警察們更應該得到這種評價,因為好醫生和他的搭檔完全沒有碰過這起案子。事情的起因是這樣的:1897年五月,一個明亮的早上,一封來自哈羅德·喬布森的信件以私人邀請的形式抵達貝克街221B。福爾摩斯本來沒什麼興趣,但喬布森案自有其瘋狂與詭譎之處,這封信則似乎預示著某種危險的徵兆。因此,他們最終還是動身,前往距離貝克街只有一刻鍾馬程的新門監獄 。 *** 喬布森在桌子另一邊沖他們微笑。他有著深邃的五官、蒼白如粉筆的皮膚和一頭蓬鬆的煤黑色頭發,看起來就像飄忽不定的鬼魂。「我知道你們會來的。」他平靜地說。 「您真是位出色的預言家。」福爾摩斯回答道。 喬布森搖搖頭。「我只是比較會看人。我知道大名鼎鼎的夏洛克·福爾摩斯永遠不會拒絕事關國家——實際上是國際——的案件。」 「你在信里說的非常簡略。能不能請你把這件事說得再詳細些?」 「我可以,但我不會這麼做的。」喬布森從褲子口袋里摸出一小塊折著的紙片,將它打開,轉頭尋求看守的允許。兩個看守仔細地檢查了紙片,困惑地聳了聳肩,然後將它放在了桌上。 剛剛拿到它時,福爾摩斯也不明白這究竟是什麼。紙片上有一個用鉛筆畫出的粗略圖案,由許多線條組成;這些線條大多彼此相交,形成一個模糊而復雜的網絡,但沒有任何對稱性可言,亦沒有可供辨認的特徵。多數線條逐漸變細,消失在紙片的右側。中部偏左一點、但不比其他部分更特殊的地方,有人用紅色墨水畫了個小圈。 「這是什麼?」華生問道。 「這就留待福爾摩斯先生查明吧,」喬布森說,「福爾摩斯,我不只是在給你一個機會,更是在給世界一個機會。不過,我什麼都不欠你們的,所以這機會並不容易把握。你最多有兩或三天時間來解開這個謎。」 「如果我沒解開呢?」福爾摩斯問。 喬布森傾身向前,臉上帶著鐮刀般令人冷入骨髓的微笑。「如果你失敗了……你無法想像的災禍就會降臨。我是沒有機會看到那一幕了。但是在這方面,我會說自己才是比較幸運的那一個。」 「我以為,比起憎惡,人類更會想給同胞留下平和作為遺產。」華生說。 「這不是我的遺產,華生醫生,」重罪犯回答道,「別以為殺了我,你們就能安心過小日子了。」他看了一眼灰色磚牆上的掛鍾,距離九點還有五分鍾。「實際上正相反。五分鍾後,你們的麻煩才剛要開始。」 福爾摩斯和華生走出房間。伴隨著鐵門發出的厚重聲音,牢房關上了。左邊二十碼處,石灰水粉刷的房間敞著門,里面一個全身衣著如喪服般漆黑的消瘦紳士正在對絞刑用的繩索進行最後的檢查。 「好吧,福爾摩斯……他都說了些什麼?」一個粗啞的聲音說道。 來人是雷斯垂德警督,同行的還有兩名同在追查喬布森案的警探。他的出現讓華生吃了一驚。眾所周知,蘇格蘭場正全員出動,搜尋一條從攝政公園的動物園里消失的雄性巨鱷。這場滑稽而無效的搜查為七部不同的諷刺漫畫提供了素材。看來雷斯垂德終於受夠了這一切,轉回研究喬布森的案子——研究這個殺了五個人的兇手。 福爾摩斯搖搖頭。「唯獨這次,雷斯垂德,我和你一樣困惑。」 「都是些模糊的漫談,」華生補充說,「沒太大意義。」 警督哼了一聲,理了理衣領,似乎要紀念這具有歷史性意義的一刻。「我敢說這傢伙已經瘋了。但這是非常卑鄙的罪行,等待他的命運只有一個。」 「當然,」福爾摩斯說著,大步離去,「沒有任何疑問。」 這是真的。哈羅德·喬布森的罪行確實非常卑鄙。 夜深人靜時,在一種明顯磕了藥的恍惚狀態下——人們認為人類無法在清醒狀態下做出如此邪惡的舉動——他破門進入教授兼化學家阿奇博爾德·蘭利位於拉塞爾廣場上的家中進行盜竊。犯罪過程中,他用撬棍把兩個在一樓房間睡覺的女僕活活打死,然後上樓殘殺了因為聽到聲音剛從床上起來想看看發生了什麼事的管家亨利,把他的頭錘成了一灘黏漿。之後,喬布森來到了教授十九歲的女兒蘿拉的房間,把她從毯子下拽出來,用床頭鈴的拉繩把她捆在椅子上,然後又到蘭利教授的臥室對他做了同樣的事。之後發生的事情並不明確。喬布森很有可能拷問了這兩個可憐的靈魂,想從他們口中問出財物的位置。不管他是否這麼做了,他都在一個小時後空手離開……但在那之前,他在起居室放了把火,大火迅速蔓延到小樓的其它部分,將那兩個仍然被綁著的俘虜燒到不成人形。人們寧願相信蘭利教授和他的女兒在著火前就被殺死了,然而,證據與這種期望正相反。 在回到貝克街的路上,福爾摩斯仔細思考著這一案件的黑暗細節。即使有了警察能提供的全部信息,本案看起來仍然迷霧重重。 「為什麼會有人,」他說,「在犯下一樁最多會被判蹲幾年監獄的偷盜案的過程中,並不出於任何明顯的理由,就使其變得對受害者和他本人來說都更糟呢?」 華生聳聳肩。「為什麼要試圖理解瘋子的想法?這一切都不是正常人能做出來的。」 「恐怕我不能表示贊同。」福爾摩斯沉思了一會兒。「瘋狂的舉動往往有著非常清醒的動機。在這起案件中,我們對喬布森的了解並不多——他來自不錯的家庭,但視自己為失敗者,沉溺於藥物和酒精中——實際上,我們對他的真實動機幾乎一無所知。」 「啊,這麼說雷斯垂德的調查又一次不夠充分。」 福爾摩斯又搖了搖頭。「正相反。在這種情況下,警督已經出色地完成了他的工作。這名重罪犯不到一天就被抓到了,另一起神秘的案件也初露端倪。」 「是的,但是你之前說……」 「啊!」福爾摩斯幾乎要笑了。「我想弗洛伊德分析並不是蘇格蘭場的領域,華生……不過我們可以嘗試將它納入我們的。你認為喬布森有可能加入了什麼異教或邪黨嗎?」 「不好說。」 福爾摩斯沉思著。「狂信徒的心理往往是最難理解的。不過——」他拿出懷表,現在是九點二分,「——這名邪教徒已經用不著我們操心了。」 福爾摩斯把這天剩下的絕大部分時間都用在了思考這個謎題上。他要麼是在測量線條和做奇怪的計算,要麼就是在實驗台上對紙條和墨水做化學檢測。但沒有得出任何有意義的結論。 「有沒有可能喬布森只是在愚弄你?」華生說,「送給你一個無意義的、不可能解決的問題,以此來折磨你?」 福爾摩斯抽著菸鬥,俯視貝克街。「但他為什麼要這麼做?我和他之間沒有任何聯系。」 「他說的即將降臨的災禍,很有可能只是在製造恐慌……對社會的最後一次復仇。這樣說有道理嗎?」 福爾摩斯考慮著這個說法,搖了搖頭。「這樣的話他不如直接去找報社。他一定知道我是所有人中最不可能把消息散播出去的人。」 「好吧,那我徹底被搞糊塗了。」華生承認說,低頭去看泰晤士報。 「我也一樣。」福爾摩斯從桌上拿起那張紙片,看了最後一眼,然後將它疊好放到夾克口袋里。「或許我們要換個角度來看問題。走吧,讓我們到南華克去。」 「南華克?」 「我在審訊材料上讀到喬布森住在南華克的醃鯡魚街。這可真是個令人印象深刻的名字。」 醃鯡魚街沿著泰晤士河被稱為倫敦池的河段鋪展,北部的河段中擠滿船帆、桅杆和繩索,從棉花碼頭一直延伸到新近建成的塔橋。但大英帝國的富麗堂皇完全沒有把光輝照耀到陰暗的街道上。醃鯡魚街向外潑濺著濃郁的油螺、海蝦和臭魚氣味,沿著條條崎嶇的、濕髒蓬亂的窄道,蔓延到布滿麥芽酒小鋪和骯髒的出租房的陰郁的人口稠密區。 在一條老鼠肆虐的小巷,福爾摩斯和華生找到了喬布森的前住所。這是一個破爛的小窩棚,窗子用破布潦草補上,唯一的內室房門大開,門從鉸鏈上掉了下來,有價值的東西早已被一掃而空。 「我不明白,」華生在他們對著漆黑的內室看時說,「喬布森受過教育,他吹噓自己的良好背景。可他是怎麼淪落到這般境地的?」 福爾摩斯抿了抿嘴。「誰知道呢?有時生活的壓力能把人壓垮……他退出了社會。其中可能也有宗教的因素。我聽說過這類事件——苦行僧們深信內心深處讓他們放棄一切的召喚。無論如何,華生,我懷疑這里沒有剩下任何有用的東西。」 他們沿著一條在華生看來像在不斷繞彎的路回去。福爾摩斯在每個路口都朝左轉。幾分鍾後,他們不可避免地回到了起點。 「你意識到我們剛才繞了個大圈了嗎?」華生謹慎地說。 「是的,」福爾摩斯快速地答道,「你認為我們後面的那個伙計意識到了嗎?」 「我們後面的……」 「我希望你別東張西望。」 他們繼續走著,但華生困惑不已。街道靠河的一邊擠滿了各類工人;索具工、挑夫、卸煤工人、駁船夫,全都行色匆匆。他的朋友是怎麼在這麼多人中挑出一個潛在的敵人的? 「是那個鞋上的釘子鬆了的人,」福爾摩斯解釋說,「每當釘子撞在鵝卵石上都會發出微弱的聲音。這聲音已經持續了一段時間。」 華生集中精力,終於從碼頭的喧囂中剝離出一陣輕微但規律的敲擊聲。「沒人會原地轉圈,除非他在跟蹤我們?」 「我是這樣認為的。」福爾摩斯說著,突然繞過街角,拽著華生進入一條狹窄的小巷。 他們來到一棟廢棄的小屋前,安靜地等待著。幾秒鍾後,一陣快速的腳步聲傳來。很明顯,這個跟蹤者非常不想讓目標跑掉。松動的釘子仍然在響。腳步聲來到小巷的入口,有些困惑地停下了。腳的主人,一個穿著破舊的西裝三件套、胖頭上戴著髒兮兮的圓頂高帽的如野獸般結實粗野的男人,小心地走了進來。華生將左輪手槍頂在他的後腰上。他立刻僵住了。 「已經夠了,先生。」醫生說。 這個男人迅速伸手去摸口袋,但福爾摩斯警覺地沖他走了過來。「勞駕您把手放在我們能看見的地方。」 「怎麼回事?」男人說,碼頭口音非常重,「你們倆想搶劫我?」 「我們正想問你相同的問題。」華生說。 「也可能不問,」福爾摩斯補充道,「我想,在有這麼多小巷可以選擇的情況下,一個普通的賊不會如此粗心大意跟著潛在受害者穿過眾目睽睽的大街。那麼,說說吧,你是誰?」 男人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歪七扭八的黃牙。「你不會想知道的。」 福爾摩斯看著他,認出這種固執的敵意來自士兵而非將軍。「你和哈羅德·喬布森的是什麼關系?」 這個人臉上閃過一絲緊張。「喬布森?」他說,「老子不知道,老子從來沒聽說過這人。」 「如果你從沒聽說過他,為什麼要發抖呢?」 「老子已經說了,老子從來沒聽說過這人!」這個人咆哮著伸出一隻鐵鉗似的手,把華生的手扭到腹前。醫生大吃一驚,劇烈的疼痛使他蜷起身子。他用全身的力量抓住這人的外套領子,但手中的左輪手槍掉到了地上。福爾摩斯彎腰去撿武器,就在這時,他們的俘虜撕爛了外套,沿著小巷逃走了。 華生想去追他,但福爾摩斯請求他留下緩緩氣。繼續追也沒有意義,他說,無論如何,這伙計可以辯解說他什麼都沒做但他們平白無故地用槍指著他……而且他說的也是實話。華生呻吟一聲,撫著胸口喘著粗氣。「那傢伙顯然是在害怕什麼東西。」他評論道。 福爾摩斯一邊點頭,一邊翻找著外套的口袋。「是的,而且無論那是什麼……他怕它的程度都要超過害怕你可靠的韋伯利手槍。」 他仔細檢查這件衣服,但只找到了一兩件有趣的東西:一把非常危險的刀,刀刃足有六英寸長,像刮面刀一樣鋒利,上著油的鉸鏈能在瞬間打開;一個封麵包著皮革的小筆記本,里面用蜘蛛腿般細長的筆跡寫著兩行字: 華生嚇了一跳。「天吶,怎麼今天無賴都沖著你來了。」 福爾摩斯點點頭。「不過,並不是全沖著我來的。貿易巷的倫道夫·戴克……這名字耳熟嗎?」 華生搖搖頭。「我覺得不。貿易巷在倫敦東區。」 「或許我們應該去看看?」 「老天啊……我還以為這地方已經夠危險了。」 那天下午他們搭出租馬車到了倫敦城,然後穿過隨處可見的貧民窟步行到齊普塞街和白教堂地區。兩人都對這片地區非常熟悉;不到十年前,開膛手傑克的暗影讓這片飢餓而擁擠的地區陷入了歇斯底里的驚恐。臭名昭著的惡跡讓這條滿溢著貧瘠和髒亂的街道吸引了全世界的目光,但看起來,這里沒有發生任何變化。街上浮糞四溢,垃圾遍地。歪七扭八的房屋破亂不堪:被煤煙燻黑的棕色出租房,潮濕、慘淡、腐朽,彼此擠靠著尋求支撐。擁擠不堪的居民——遠比這些住所能夠承受的多得多——骨瘦如柴,魚龍混雜,衣著襤褸,一貧如洗,酩酊大醉。 「真是恥辱,」華生輕聲說,「我本以為工人階級住房法案能解決這些問題。」 福爾摩斯搖搖頭。「沒有財力支持,任何想法都是空談,華生。財產稅甚至沒有為解決這里的問題提供最些微的資金。」 為眼前的景象感到悲哀,但仍要集中精力處理手頭的案子,他們繼續向前,在一個小時後進入貿易巷。貿易巷14號是一座又高又窄的小屋,位於一個曾被欄杆圍起來的花園後面。花園如今滿目荊榛、雜草叢生。這間房子低處的窗戶沒有玻璃,而是用木板釘上了。上面的窗戶只能看見鋸齒狀的碎片。 「這里看起來已經被廢棄了。」華生說。 「看起來是這樣,但最近有人進出過。」福爾摩斯回答說。他指出一條從大門通往前門的路徑。小路上沒有石磚,路面上的矮灌木被踩出了一些規律的腳印。一些雜草莖稈的斷口還很新鮮。 他們靠近前門,發現它敞開了幾英寸。福爾摩斯推開門。房間里一片漆黑。一股令人作嘔的氣味,如熔化的魚油或污濁的鹵水,流淌出來。 偵探抬高聲音。「請問倫道夫·戴克先生在家嗎?」 沒有回應。福爾摩斯看了一眼華生,聳聳肩,走了進去。屋內的髒亂程度無法形容:到處堆滿了變質的食物和被拋棄的衣物,家具碎片在地板上撒得到處都是。牆紙被撕成條狀,只剩幾小縷還掛在牆壁上;這里和那里,到處都是粘稠的綠色手印。即便是在最驚險的冒險中,他們也從未經歷過這樣的惡臭。「有人嗎?」華生又問道。仍然沒有人回答。 最後,他們發現好像有什麼東西朝著起居室去了。這里同樣堆滿了纏結的垃圾。華生正要第三次呼喊,但福爾摩斯阻止了他。醫生立刻意識到,他朋友像貓一樣的直覺正嗡嗡作響。緊張的一秒鍾後,附近的什麼地方傳來微弱的拖沓聲。什麼東西被絆倒了。一個咕噥著的、粗野的、野獸般的……一個人影蹣跚著穿過廚房與洗滌室間的門道,走入兩人的視野。 它穿著一件不合身的廉價西裝,接線處已經爆開,海藻般的卷須從破口處鑽了出來。同樣邪惡的東西從人形的手和臉上懸垂下來,只要仔細觀察,就能發現它們不是變裝,而是直接從皮膚上生長出來的。無論這可憐的生物曾經是哪個惡棍,他的頭都已經變成了一大團腫脹的藤壺。在它臉上,章魚般的玻璃質眼球翻動著,周圍包裹著堆疊數層的厚實的爛肉。滿是肉瘤的嘴唇在無底的、魚一樣的嘴上張開著。 福爾摩斯和華生震驚地站著,看著眼前的光景。它試著說話,但只能發出無意義的氣泡聲。意識到自己沒有說話的能力,它發出一聲刺耳的嚎叫,緩慢地向前挪動,伸出畸形的雙手。它幾乎要碰到他們了,就在這時華生緩過神來。 「退後,福爾摩斯,退後!別讓它碰到你!」 兩人向後撤了一步。就在這時,這個怪物好像突然遭受了巨大的痛苦,它雙膝跪地,臉撞在地上,肩膀在掙扎著呼吸時抽動了幾下。然後它倒在地上,再也不動了。 一陣深刻的沉默。最終,福爾摩斯說:「除非我理解錯了,否則這就是倫道夫·戴克先生。」 華生跪在屍體旁邊,戴上手套。即便是在雙手被保護的情況下,他也非常抗拒接觸到它。 「你之前見過類似的情況嗎?」 醫生搖搖頭。「有些真菌感染可能會……但不會這麼嚴重。」 「他死了嗎?」 華生點點頭。「他現在死了。」他向上看著福爾摩斯。「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們必須徹底搜查這里,」福爾摩斯說,「找到任何能連接戴克和哈羅德·喬布森的線索。」 他們開始搜查小屋,並立刻通過洗滌室的窗戶發現後院被改造成了臨時馬廄,架上了一層薄木板。一匹濕淋淋髒兮兮的瘦馬站在那里,馬蹄周圍布滿糞便和髒稻草。 「戴克是一個運貨的車夫。」華生說。 「而他一定留有記錄,」福爾摩斯回復說,「繼續找。」 很快,華生找到一疊用鬥牛犬牌鐵夾夾住的表格。「收據。」他說。 福爾摩斯走了過來。「找到日期最近的那一張。」 華生翻閱著它們。鉛筆的筆跡非常潦草,只能勉強辨認。「最近的一單生意是四月二十二日,那時他要去『運送羅漢普頓先生的各式物件』……在蒂布特碼頭 。」 「哦,是的……現在我想起來了,」蒂布特碼頭的管理員,一個戴著舊海員帽子的大鬍子壯漢說,「那是個美國伙計,對吧?」 「美國人?」福爾摩斯感興趣地問道。 管理員點點頭,手指輕輕敲擊桌沿。「羅漢普頓先生是獨自來預約的,他有幾個大箱子和三個乘客要載。他們是在四月二十二日的早潮時來的,乘著他們租的私船露西·達克號,來自……」他努力回憶著。「大概是個叫做……印斯茅斯的地方,我猜?這對你們來說有什麼特殊含義嗎?」 「麻薩諸塞的印斯茅斯?」福爾摩斯問。 「不,不,不,」大鬍子搖搖頭,「美國的印斯茅斯。」 「我明白了。你的記憶力非常出色。」 管理員向後靠在凳子上。「那副景象實在是不容易忘掉:三名乘客從頭到腳纏滿了繃帶。我猜羅漢普頓伙計可能是某個領域的醫生,那些是他的病人?」 「很有可能,」福爾摩斯說,「你還有什麼能告訴我們的嗎?」 「如果你能稍微等一下……」碼頭主翻開登記簿,用長著厚指甲的手指滑過長長的列表,「我有他的商務地址。」 伯靈頓市場街是阿爾德蓋特城門出來的一條支路。盡管是交易區的一部分,這里的大多數房產都還沒租出去。只有一個地方已經被人租下,那就是羅漢普頓的茶與生薑公司。這座建築的窗戶被窗簾遮著,門前滿是灰塵。窗格里一片漆黑。 福爾摩斯直接走上前去,但華生把他拽了回來。「我們當真要這樣闖進去?」 福爾摩斯考慮了一下。「喬布森說我們最多有兩或三天。第一天的大部分已經被用掉了,所以我想我們一定要不惜一切代價去做這件事。」 「福爾摩斯?」華生說,「一切還好嗎?你看起來非常……焦慮。」 偵探又思索了片刻。極為罕見地,他似乎不知該如何組織語言。「如你所知,華生,長期以來,我堅信每件事都有因果……我堅信它們是可以通過科學解釋的,無論情況看起來有多古怪。」 華生點點頭。 福爾摩斯嚴肅地注視著他。「這不意味著不存在對你我來說仿佛是另一個世界的領域。」然後他走了進去。 華生感覺更加迷惑,但還是跟著他走了進去。 這是一個非常狹窄的辦公間,黑木牆壁。五月的室外明亮而溫暖,但幾乎沒有陽光能照進來。沒有點燃的蠟燭,沒有跳動的火苗。除了彌散的黑暗,只有一股確切的陰冷和黑暗的氛圍。然而,接待訪客的辦事員伯傑思,看起來非常習慣這種環境。他是一個矮而橫闊的男人,禿頭上只有幾縷從旁邊梳過來的頭發,蒼白而帶著胡茬的臉神氣活現。他一瘸一拐地走了過來,很明顯一條腿比另一條更加強壯。 福爾摩斯做了自我介紹,伸出一隻戴著手套的手。職員握了握它。偵探立刻注意到他的手指。它們非常粗糙,布滿老繭,指甲骯髒破碎。這雙手上什麼污漬都有,唯獨沒有墨水。福爾摩斯同樣注意到,辦公桌上的吸墨紙沒有任何墨水痕跡,打開的帳本上也沒有任何內容。辦事員拖著步子去找老闆時,福爾摩斯注意到了更多細節。他毫不驚訝地發現靠牆的書脊上落了一層灰塵,放著信紙的架子上已經結出了蜘蛛網。 「先生們!」一個有美國口音的聲音傳了過來。 他們轉過身去,第一次面對朱利安·羅漢普頓。他腳步輕柔地從辦公間的昏暗後部走了出來,身上帶有一種中學運動隊隊長的氣質。他很高,身材健壯,一頭濃密的金發閃閃發亮。乍看之下,他非常英俊,但仔細觀察就能發現,他的臉呈現出一種奇怪的蠟白色,肌肉仿佛光滑的固體。他微笑時似乎只有嘴在動,雙眼則保持呆滯,亮得古怪。 「是羅漢普頓先生嗎?」 「如假包換。而您就是大名鼎鼎的夏洛克·福爾摩斯?」 「是的。這是我的夥伴,約翰·華生。」 「我很榮幸,」羅漢普頓說,「不過,是什麼有趣的謀殺案把你們帶到這里來的?」 「不是謀殺案,」福爾摩斯說,「……據我們所知還不是。」 「我們在調查——」華生正要說下去,福爾摩斯打斷了他。 「我們在調查一樁盜竊案。我們的客戶最近從美國進口了一批貨物,從蒂布特碼頭到他的家鄉格林威治的運輸過程中,這些貨物丟失了。我聽碼頭管理員說你最近也通過蒂布特碼頭把貨物運到了英國。你有遇到過類似的情況嗎?」 羅漢普頓思考了一會兒,搖了搖頭。「據我所知沒有。我不是靠海上跑商維生的,你明白。最近的貨物是一些植物樣品,它們是給我的合夥人准備的。我確信他沒有抱怨過少了東西。」 「我很欣慰。」福爾摩斯說。「不過,這不意味著完全沒有人嘗試過盜竊。和你的貨物一起來到的那些乘客,我猜他們也沒報告過任何不尋常的事情?」 羅漢普頓滿臉疑惑。「乘客?船上沒有任何乘客。就算真的有,他們也和我的業務沒有任何關系。」 「我明白了。」福爾摩斯吸了口氣。「我猜這就是全部了。」他朝門口走去。「謝謝你的幫助。我們就不繼續打擾——」 「請等一下,先生們,」羅漢普頓誠懇地說,「接待聲譽如此良好的客人可不是什麼麻煩。請留下來喝一杯雪莉酒吧。」 「這個嘛,」華生看著烈酒,感覺確實有些口渴…… 「謝謝你,不過不用了,」福爾摩斯非常堅定地插話道,「我們還有很多工作要做,把自己弄得暈頭轉向可不行。」 羅漢普頓做出和藹的手勢。「如您所願。祝你們度過愉快的一天。」 「哦,」離開之前,福爾摩斯說道,「還有一件小事。我們能不能和你的合夥人……那個接收貨物的人談談,以確保貨物清單沒有被篡改過?」 「當然了,」羅漢普頓說,「他叫馬什,奧貝德·馬什 。來,讓我給你寫下來。他是個從船長轉行的植物學家……是個有趣的伙計。」 他從胸前的口袋里拿出一支鋼筆,從辦事員的桌子上撕下一片吸墨紙,飛快地寫下一串地址。將它遞給兩人時,他露出露齒裂嘴的笑容……這股笑容仍然沒有蔓延到他的眼部。「如果有什麼真的丟了,告訴我一聲,好吧?如果有東西少了,你們一定能發現吧。」 「當然了。」福爾摩斯說。 五分鍾後,他們坐上出租馬車,穿過利物浦街。羅漢普頓給他們的紙條上寫著太陽巷二號,兩人都知道那是火車站後面的一條死胡同。 「他的臉真奇怪臉,」路上,華生說,「你有沒有注意到,他的表情一次都沒有變過?」 「我還注意到他不怎麼工作。」福爾摩斯答道。 「你怎麼知道的?」 「得了吧,華生。那間辦公室里沒有任何工作的痕跡。而就算那個伯傑思真的是辦事員,這一行對他來說也太不合適了。他的跛行就說明了他更習慣鐵球和鐵鏈,而不是帳本。」 「那奧貝德·馬什呢?」 福爾摩斯摸了摸下巴。「我還不能確定。但朱利安·羅漢普頓先生未免有些太想把他的地址給我們了,你說呢?」 出租馬車車夫困惑地把他們送到火車站的前庭,拿著車費離開了。兩人屏息凝神,聽著巷子里的動靜。太陽巷幾乎只能容一人通過,沿街堆滿了垃圾袋和垃圾箱。巷子被高牆環繞,與火車站相連的巷尾被鐵鎖和鐵鏈牢牢鎖死。小巷之中回盪著火車的呼嘯聲和運行聲,除此之外什麼動靜都沒有。 「一名植物學家會住在這里?」福爾摩斯輕聲說,「我不這麼認為。」 他領華生躲在一個廢舊茶箱的後面。過了一會兒,一輛關著門簾的馬車出現在死胡同的入口。車夫坐在車上一動不動,臉上圍著圍巾。就在這時,門簾飄動了一下,露出了一件危險的物品……那是什麼類似於巨大槍管的東西,但由九或十個、而非只有一個槍口組成,被冷酷的金屬牢牢包裹著。 華生抓住福爾摩斯的手腕。「老天啊,」他耳語道,「我的老天爺啊……那是一挺加特林機槍 !」 「顯然是我們那位冷眼先生和別的天知道什麼東西一起從美國進口來的,」福爾摩斯輕聲說,「我完全不好奇他們為什麼要騙我們走進死胡同。」 「天吶!」華生喘著氣說。他意識到他們的處境究竟是多麼岌岌可危。「我們……我們該怎麼辦?」 「我建議我們先壓低身子躲一會兒。」 兩人盡量貼近地面,等待著。幾分鍾過去了,馬隊變得焦躁不安,時不時用蹄子踢地。車夫本人也疑惑地四處張望。很久之後,一個雙手插兜的人走了過來。福爾摩斯和華生立刻認出他就是那個想在醃鯡魚街跟蹤他們的戴圓頂高帽的人。這很明顯,畢竟他沒有穿外套。他拖著腳走了一會兒,然後走進車廂,靠在附近的牆上。在福爾摩斯看來,這傢伙的姿勢已經出賣了自己……他非常緊張,實際上應該說非常驚慌。 「是的,」偵探咕噥道,「有些事情本該發生,對嗎,我的朋友?好吧……我們不會讓你失望的。」他冷靜地從夾克里拿出一個警哨,用力吹了三聲。 效果立竿見影。車夫立刻抽打馬隊,毫不猶豫地疾馳而去。馬車在鵝卵石道路上顛簸不停,拐入主教門時晃得幾乎散架了。這幾乎沒給操作機槍的人任何時間去拉開簾子,使戴圓頂高帽的男人被拋下了,暴露在任何可能會經過的人的視線中。驚慌之下,他轉身朝著相反的方向跑去。 福爾摩斯拍了拍華生的胳膊,他們站起來,追了上去,快速穿過從利物浦街火車站的前庭里湧出的人群。前方不到二十碼處,戴高帽的傢伙停在了一個售票口前,交出一點零錢,然後繼續向前跑。他回頭看了一眼,粗野的臉龐呈現出明顯的紫紅色。就算他看見了福爾摩斯或者華生,他也沒有表現出來,而是撒開雙腿沿樓梯向下跑向站台。 「剛才那個人買的是去哪的票?」華生向售票處的職員問到。 「哪也不去,先生。那是張站台票 ,只要兩便士。」 「來兩張站台票,」福爾摩斯說,遞出四便士。 很快,他們追著那個人跑下台階。在台階底部,他們環顧四周。謝天謝地,他們的目標仍然穿戴著那套引人注目的帽子和襯衫。他正跑下另一段台階。 「他要去地鐵站!」華生驚訝地說。 福爾摩斯沒有回答。一個極其可怕的想法突然竄入他的腦海,他立刻希望自己能把它拋到一邊,但發現自己做不到。 他們追著戴帽子的人來到大都會線的西行線。就在這里,他們在雜亂的人群中失去了他的蹤跡。白天就快結束了,此時正是地鐵站最為繁忙的時候。他們終於擠過這批乘客,再次看見目標。兩人驚訝地看著那傢伙跑到站台盡頭,跳到列車剛剛駛過的鐵路上,消失在升騰的蒸汽屏障之中。 「什麼——」華生說。 「快走!」福爾摩斯說。 他們兩個也跳了下去,沿著鐵軌跑了起來,在隧道中奮力前進。隧道里煙霧彌漫,炙熱難耐,地鐵系統的咆哮聲回盪不止。跑出幾碼後,正當華生想叫停這段將兩人至於生命危險中的追逐時,他們看到左手邊出現了一塊開放區域,一束不清晰的日光照在上面。他們跑到那里,喘著粗氣調查地面。這里覆蓋著一層厚厚的灰塵和垃圾。目標的新鮮腳印穿過了這里,停在一道大開的生銹格柵後面。在它下方,一架鐵梯沒入深不見底發黑暗。從下面漫上來的惡心味道簡直超出了人類想像的極限。 華生用手帕捂住鼻子。「你認為他真的下去了?」 福爾摩斯再次沒有回答。華生看著他,發現自己的朋友正緊盯著喬布森給他們的那張紙片。 「福爾摩斯?」 「華生,」偵探最終慢慢說道,「……哈羅德·喬布森誤導了我們。不過程度不深。他給我們留下的不是謎題……他給我們留下了一張地圖。」 「一張地圖?」華生震驚地說。他盯著那張紙看了一會兒,然後緩緩將視線移到了柵格下面的坑道上。「不是……不是下水道的,對吧?」 福爾摩斯指著紙條上數量繁多的線條,和它們普遍中止在右邊的方式。「這些是巴澤爾傑特在大約三十年前建立的攔截下水道……它們從主下水道中接受污水,而且必然要避開泰晤士河。」提到河的時候,他指了指中間一條較粗的向下凸的曲線,這條曲線現在立刻使人能聯想到泰晤士河在犬島附近的走勢。福爾摩斯又指了指兩條鉛筆畫的線,同樣位於地圖右邊。「這里是阿比·米爾斯泵站……而這里是貝克頓污水處理廠。」 「但這個紅圈是什麼意思呢?」華生問道。 福爾摩斯忍不住打了個冷戰。「好吧,它在左邊:換句話來說,也就是市中心的西側。如果我猜的沒錯,這條穿過它的線就是給瑟比頓和漢普頓提供飲用水的主管道之一。華生……這個圓圈,無論它指的究竟是哪一條,它所在的位置都位於淨水廠的下游。」 華生感覺有東西爬上了自己的脊背。「喬布森說有災難要發生……上帝啊,這是一場水中投毒的恐怖襲擊嗎?」 福爾摩斯的蒼白皮膚變成塵土般的灰色。 「我們必須得通知雷斯垂德這件事。」華生焦急地說。 福爾摩斯搖了搖頭。「時間不夠了。走吧……我們有地圖。」 他彎下腰以爬下格柵,但華生阻止了他。「看在老天的份上……你想鑽到下水道里去?」 福爾摩斯向上看著他。「我們還有別的選擇嗎?」 「看在天堂的份上……你需要防水長靴,安全燈,還有很多救生索——」 「華生……這可能是你我接手過的最生死攸關的案件,」福爾摩斯看著他的朋友,緩緩說道,「個人安危甚至根本不足以進入方程之中。」 注釋 新門監獄:位於倫敦市新門街和老貝利街的拐角處。該監獄重建於12世紀,在1904年拆毀。 攝政公園:英國倫敦僅次於海德公園的第二大公園,十九世紀初由約翰·納什在這里為攝政王設計建造鄉村別墅。公園於1838年向公眾開放, 開膛手傑克: 1888年於倫敦東區的白教堂一帶以殘忍手法連續殺害至少五名妓女的兇手,至今依然是歐美文化中最惡名昭彰的殺手之一。本文中的開膛手傑克案應當是福爾摩斯解決的。更加詳細的資料可以參考《徘徊在電子遊戲中的開膛手傑克》 工人階級住房法案:1890年頒布,是英國的第一部保障性住房法,該法促使當年倫敦東區開建了世界首個地方政府公共租賃房。 鬥牛犬夾:一種大鐵夾子。1944年被一文具公司注冊為商標,在此之前似乎泛指任何大鐵夾子。 蒂布特碼頭:原文Tibbut』s Wharf,這是譯者唯一一個沒有在1895年的真實倫敦地圖上找到的地點,但應該不是作者杜撰,可能建於1895年與故事發生的1897年之間。譯者在地圖上標記的實際是距離貿易巷較近的金絲雀碼頭。 奧貝德·馬什:雖然我覺得大家應該都知道,但還是解說一下。奧貝德·馬什是洛夫克拉夫特《印斯茅斯的陰霾》中的關鍵人物之一,邪教徒中的楷模。值得指出的是,洛夫克拉夫特原作中,1878年他就死了。作者可能是在通過這一點暗示羅漢普頓一直在扯謊。 加特林機槍:於1861年被發明,於1865年作了相應的改進,於1866年裝備給美國陸軍。 站台票:不乘車的人進入站台時所需購買的票。一般用於去車站送別遠行的親朋好友。 巴澤爾傑特:1849-1882年任倫敦大都市工程局總工程師,於1863年建成倫敦的下水道系統。此前倫敦曾為倫敦 「瘟疫之城」、「死亡之城」(可百度「倫敦大惡臭」),下水道系統建成後,衛生條件有了極大改善。BBC製作的紀錄片《七大工業奇跡》中有一集講述的就算倫敦下水道的故事。 補充資料: 最後再說一句,本文里涉及下水道的專有名詞都是我瞎翻譯的(逃) 來源:機核

譯介丨克蘇魯神話《老虎!老虎!》(上)

本文選自《貝克街的陰影》,該書是若干作家共同完成的福爾摩斯與克蘇魯的混合世界觀故事集。尼爾·蓋曼的《綠字的研究》即出自本書。除了我空間內的幾篇譯文,《哭泣的面具》也已有大佬翻譯過(強烈安利,快去看快去看)。 正文:老虎!老虎! Written by :Elizabeth Bear 1882年七月,印度的馬爾瓦高原上,我出於機緣巧合結識了那位令我永生難忘的美國女子,並經歷了那場直到如今才能對人講述的冒險。那個夏天炙熱而乾燥,季風遲遲不來,英國與俄國在阿富汗爆發戰爭——棋盤上的「偉大遊戲」中的又一著棋。當我,馬格努斯·拉森,也就是shikari(譯註:向導),被召喚到甘哈的村莊以帶領獵虎隊時,乾旱和戰爭都沒有絲毫終結的徵兆。 我和為我背槍的助手(大概十五歲)比槍手們早幾十天到達,雇傭了廚子、助獵者(譯註:狩獵中使獵物從掩蔽處驚起的人)、象夫,並准備了所需物資。傭期的第一天,我正坐在臨時搭建的桌子旁,這時助手羅德尼突然進了我的帳篷,棕色眼睛中滿是翻湧的躁動。 「村民們十分激動,閣下。」 「他們對我們的到來感到不滿?」我皺起了眉。 「不,閣下,他們十分寬慰,」他歡欣地說,「他們說這里有頭吃人的野獸。」 我抬起一根眉毛,在帆布椅中舒展身體。「是因為乾旱嗎?」 「是從一個月前開始的,」他回答說,「已經死了三個人和幾頭小牛。他們認為那是頭母虎,右前爪上少了兩個趾頭。」 我啜飲茶水,考慮片刻,點了點頭。「好。看來我們能幫他們個忙。」 經過幾天的准備,我們抵達賈巴爾普爾,迎接從博帕爾來的火車。資料顯示獵虎小隊共有七個人:唯一的女性是位美國歌手兼探險家,與肥胖的立陶宛貴族克林茨基伯爵一同旅行。隊伍中的其他五人是留著絡腮胡的中年英國紳士諾斯洛普·沃特豪斯,以及他青春期的兒子詹姆斯和康拉德;格拉夫·巴爾塔薩爾·馮·哈默施泰因,各種意義上來說都是標準的普魯士人;還有阿爾伯特·蒙特勒里醫生,一位金發英格蘭年輕人。 雖然已經讀過資料,下車後,那位女士還是立刻吸引了我的目光。她一頭金發,曲線柔和,雙眼清麗明亮,看起來不超過二十二歲,但她的美絕對經得住時間的考驗。她穿著一身實用的灰綠色散步裝,剪裁考究,手套和帽子也與靴子非常相配。除了手提袋,她還提著自己的槍箱。 「啊,馬格努斯!」馮·哈默施泰因邁著頗有節奏的步伐走出車廂,緊緊握住我的手。「請允許我做個介紹。」他轉向美國來的女士,我看出她已和他同行了足夠長的時間,已經習慣了這套流程。「Fraulein(譯註:德語「小姐」),這位先生是這場狩獵的向導和指揮,馬格努斯·拉森。馬格努斯,這位是天才女低音歌手,艾琳·艾德勒小姐。」 「所以傳聞中的那頭食人獸,究竟是什麼情況?」沃特豪斯家的長子詹姆斯問,「在火車上,我們聽說有一打人被開膛破肚了!」 「注意你的用詞。」他父親警告道,瞥了眼旁邊的女士。她的目光從幾乎沒碰過的雪莉酒上方射來。 艾德勒小姐眨了眨眼。「先生,您不必顧慮我。和你們所有人一樣,我也是來狩獵的,而且我經歷過更糟糕的光景。」 蒙特勒里在飄忽的燈光下點了點頭。助手們帶來了晚餐,喝了一杯後,我們都放鬆下來。「是的,如果我們要對付那頭吃人的野獸,就要盡可能了解細節。這是最安全的對策。」 「的確,」我贊同說,「已經有三個人和許多小牛遇害了。據說吃人的母虎受過傷,但仍擅長捕食。所有的屍體都被撕毀了,但具體的細節要更恐怖。」 非常恐怖。他們的眼睛被從眼窩里挖了出來,臉上的肉也被一條條撕掉。這些支離破碎的屍體被百般折磨。如果不是因為屍體附近僅有的腳印的確屬於一頭受傷的老虎,我可能會給出一些更不詳的解釋:比如某種異教的暴行。但無論如何,我都不會在這支混合小隊中揭露這些細節,即便艾德勒小姐對她自己的評價很高。 我看向房間另一頭,沃特豪斯家的小兒子康拉德正瑟瑟發抖。我輕輕搖頭。他太年輕了。 我們的大象走出涼爽的叢林,步入更稀疏的陰影,密集的樹葉和蕨葉輕掃它們的身體兩側。我們離開梭羅樹林來到一片草地,腳下不斷傳來草木折斷的爆響。這片草地延伸至遠方馬蹄狀的河谷,直至邦加河畔。 「這也太熱了,拉森先生!」伯爵抱怨道。 我們和艾德勒小姐同乘一頭大象,金紅相間的毯子從象背上垂下。我全身每個角落都在流汗,象夫則坐在象耳後最炙熱的日光下。我相信他們依靠血液中的某種傳承才能適應這種酷熱。 「畢竟是在印度,伯爵。」我乾巴巴地說。 「蚊蟲也讓人無法忍受。」 克林茨基抱怨道。我抬起一根眉毛,將精力重新放回到趕路上,手中緊握著槍,同時留意周圍有沒有可食用的獵物——因為助獵者的大部分報酬都要以肉的形式交付。 尋找獵物的蹤跡時,我的思維一路漂流。空氣寂靜得可怕,風中毫無濕意。我感覺自己後頸發涼——那可能是我們乘著坐騎穿過樹林時唯一的蔭蔽。 我覺得有必要打破這種令人不安的寂靜。「老虎,」我對艾德勒小姐和克林茨基伯爵說,「是叢林之王。他的凶暴、智慧、勇敢無可匹敵,就連獅子也不行。他無所畏懼,總能反敗為勝。」 「這就是我們乘大象的原因嗎?」立陶宛口音很重,但伯爵的口齒很清晰。 我點點頭。「老虎尊重象群,反過來也一樣。一個絕不會找另一個麻——」 左側叢林中平地驚雷般的吼聲結束了我的演講,猴子和鳥群四散奔逃。竹子簇簇折斷,一頭受驚的羚羊疾馳而去。 我們的老虎已經開始行動。 助獵者沖進叢林,其中幾人很快沒入林莽之中。一兩個人回頭看了我們一眼,目光中帶著不難理解的焦慮——林中的老虎可能不止一頭。 我指揮象夫撤到空地,在那里我們可以形成包圍圈。好醫生和馮·哈默施泰因騎著第二頭大象,沃特豪斯先生和他的兩個兒子騎著第三頭大象。羅德尼背著來福槍跑了過來。克林茨基伯爵笨拙地摸索著槍枝,我決定留個神以免他需要幫助。艾德勒小姐無聲而迅速地取出了她的溫徹斯特步槍。 我們有序地抵達空地,花了一點時間部署。助獵者的喊聲此起彼伏:「bAgha!bAgha!」——「老虎!老虎!」 她中了圈套,直沖著我們沖來。艾德勒小姐深呼吸平穩心態,我好不容易才抗拒了把手搭在她肩上給她支持的沖動。然而,我看到她美麗的臉龐時,發現上面只有決心,毫無動搖。 馮·哈默施泰因也准備好了他的槍,沃特豪斯一家和醫生也是。然而,沒料到這麼快就會遇到狩獵目標,我愚蠢地只帶了手拉式.303馬丁尼-李,沒有換成雙管步槍。 我屏住呼吸,目光緊緊盯住樹牆。「Mir Shikar(譯註:德語「我的向導」),」馮·哈默施泰因說——就在這時,我看見了撲來的母虎。 這個狡猾的殺手不知為何沖著我們的側邊跑來。她太近了,距離我們只有一躍的距離。她宏偉地一躍,跳出樹叢,宛如乘著翅膀搏擊。 就在那個瞬間,我的雙眼映下了她矯健的全貌——受傷的前爪,腹部布滿飢餓與獸癬的痕跡,金色的雙眼燃燒著煌煌的火光——然後扣下了扳機。 什麼都沒發生。低沉的咔噠聲後,槍管沒有射出子彈。這一刻幾乎有無限長——我伸手拉槍栓——槍栓無法拉動——然後將它甩開,伸手去拿羅德尼帶來的.534埃及人。我的手指還未碰到溫暖的土耳其胡桃木槍托,就聽見兩聲槍響咆哮如雷,幾縷嗆人的白煙在熱風中碎散。這兩槍打在母虎的側腹和胸前,使她跌倒在地上。 她掙扎著想要爬起來,沃特豪斯像名專家似的斜視槍管,將兩發子彈射入這桀驁的貓科動物體內。她發出一聲微弱的咳嗽,生命力漸漸流失,血流如注。 下大象前,我先看了看四周。射進母虎胸脯的那一槍是艾德勒小姐打的,她正在冷靜地給溫徹斯特步槍換彈。馮·哈默施泰因正在離開大象,手中持槍,以免需要再次開火。 我彎下身子,確保她已經死了,隨即發覺自己突然直起身子,追蹤任何可能存在的痕跡。但我只看見了陸續返回的助獵者。 馮·哈默施泰因注意到了我突然的停頓,以詢問的目光看著我。 「她的牙,」我聲音沙啞地說,「一定還有一頭老虎。這頭母虎可以襲擊人類,但看看她受傷的爪子和磨損的牙齒,她絕無可能咬死一頭小牛。」 就在這時,我聽見一陣宛如強健的鼓點的聲音,很遠但是很清晰。我不知道那是什麼發出的聲音,但我隨即注意到了別的東西。 我寧願自己沒注意到這一點。 助獵者中的三人始終沒有走出樹林,我們也沒找到他們的屍體。 持續到傍晚的搜尋沒能找到任何人的蹤跡。我們不得不重新集結,回到營地,途中助獵者一直焦慮地不停低語。我們決定明天早上繼續狩獵,希望找到受害者的蹤跡,還有殺害他們的動物的蹤跡。搜尋過程中,蒙特勒里醫生走運地射到了一頭豹子,所以我們現在有了兩頭獵物:一頭老母虎,和一頭大概七英尺長的美麗的斑點大貓。 晚餐的氣氛非常壓抑,但食物不錯:那是一種麵包,里面按順序塞滿了土豆、蔬菜、咖喱醃制的西紅柿和洋蔥、醃羊肉,在粘土罐中烤制而成。立陶宛伯爵要艾德勒小姐為我們獻上一曲,她照辦了。即便沒有伴奏,她的女低音也極為出色。這給我們帶來極大的慰藉。 我在睡夢中被一陣低聲的爭吵驚醒——艾德勒小姐的聲音說,「但你必須把它還給我!」然後一個男性的低沉聲音——聽起來非常頑固——做出回答。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起床,但其中緣由應該不只是好色。我想知道那個男人到底拿走了她的什麼東西,因為一名紳士不應該把女士逼到放下禮儀的份上,即便這名女士是名勇敢的探險家。 我赤腳憑觸覺探路,靠近後,我認出了男人的聲音——和她爭吵的人是克林茨基伯爵。他換了語言,她也一樣。我很驚訝自己竟然能聽懂一部分,因為我一點立陶宛語都不懂。但我很快反應過來他們用的是俄語,這門語言我略知一二。 「它不屬於你,」艾德勒小姐低聲道,訓練有素的聲音嗡嗡作響,「你知道你會把什麼釋放出來嗎?」 「它已經被放出來了,」克林茨基說,「我只是要把控制它的方法帶給我們尊貴的朋友。」 她嘆了口氣,俄語非常復雜,但她說得非常流利。「你知道這件事沒這麼簡單。如果我不能把這份資產還給我在布拉格的朋友,這對他們來說會是個大麻煩。如果看起來他們在和沙皇合作,他們的處境會變得非常艱難。」 他沉默不語,她繼續用幾乎被蟲鳴蓋過的聲音說:「你要求的事我不是都已經完成了嗎?」 在我看來,伯爵顯然在勒索這名可愛的歌手,所以我決定介入。但是當我的手碰到帳篷門時,我又聽見了那低沉的震響,正是下午聽過的那個聲音。艾德勒小姐發出一聲驚呼,而當我想從角落走到他們面前時,克林茨基用英語說:「這就是為什麼我不能效勞,親愛的,你明白的。等返回城市後,我們或許可以繼續討論這件事。」 她走近他,把手搭在他的胳膊上。「當然,親愛的。」 看來這就是場情人間的爭執,而且當事人已經和好了。我悄悄回到小床上,不知為何非常失望,心懷一絲不願去理會的疑惑。我,一個挪威人,去關心沙皇和英國女王間的聯盟或戰爭?他們想在那場所謂的偉大遊戲中將阿富汗撕成兩半,而這場遊戲就是一系列永無止境的帝國主義陰謀和戰爭的集合,受苦的都是羅德尼這樣的普通老百姓。身處時代大潮之中,我們唯一能掌握的——我想——就是心中的厭惡。 第二天早上我們都醒的很早,心神不寧。冒失的年輕人詹姆斯·沃特豪斯在我們登上大象的時候找到我。「Shikari,」他說,這個稱呼他們都是跟馮·哈默施泰因學的,覺得很有趣,「昨天晚上你聽見那個聲音了嗎?」 我猶豫了片刻。 「你是說鼓聲?我確實聽見了。」我含糊其辭,但他注意到了我的表情。 他追問道:「那不是動物的聲音,對吧?我聽說老虎已經被打死了。」 我的思緒回到昨天晚上,那時我還沒被那場爭吵分心——其中一方是立陶宛伯爵——但很有可能不是真的立陶宛伯爵,另一方是艾德勒小姐。那個聲音聽起來不像是鼓聲,更像是……心跳聲。千真萬確;它聽起來不像動物的聲音,但也不會更像人類製造出的聲音。 「我不知道,」我非常勉強地答道,「我之前從來沒聽過這樣的聲音。」我轉身去幫助艾德勒小姐爬上繩梯、騎上大象,然後又去幫助伯爵。幫他爬上來時,他的馬甲張開了,我注意到里面藏著一把金柄匕首。這可能是他曾祖父的獵刀,雖然過於引人注目,但仍是一把趁手的備用武器。考慮到這種謹慎,他在我心里的形象變好了一點。 註: 【1】本文開頭的詩選自Rudyard Kipling所著的《林莽之書》(The Jungle Books)中的《Tiger!Tiger!》一章,該書講述的似乎是一個被叢林中的動物們撫養長大的印度小男孩與反派老虎鬥智鬥勇的故事(我並沒有讀過,都是百度來的)。國內出版社給出的翻譯不是特別押韻,故在前文中保留了英文,在此給出出版社的譯文以供參考: 【2】文中的向導Shikari的准確含義是這樣的:「A Shikari is a big game hunter, especially in India, a native hunter who serves as...

譯介丨克蘇魯神話《蠟中的噩夢》

本文選自《貝克街的陰影》,該書是若干作家共同完成的福爾摩斯與克蘇魯的混合世界觀故事集。尼爾·蓋曼的《綠字的研究》即出自本書。本書中的另一個故事《哭泣的面具》已有老師翻譯過(強烈安利,快去看快去看)。 該故事的背景為1915年。 正文:序幕 Written by :Simon Clark 雨聲大作,電閃雷鳴。閃電撕破夜空,照亮了一半的歐洲。各國在風暴面前紛紛退縮。今天,泰晤士報報導了德國人擊沉盧西塔尼亞號【1】的新聞,上千名無辜者失去了生命。其他報紙則帶來了幾萬名小伙子在戰爭中被屠戮殆盡的消息。終結一切戰爭的戰爭【2】。在世界衝突的中央,我朋友夏洛克·福爾摩斯的案件,看起來似乎沒有那麼重要了。然而,就在昨天晚上,我被三名造訪者從床上叫醒。我不會明確指出他們的身份,盡管其中兩人可謂家喻戶曉。總的來說:第一位紳士在國王陛下的政府中身居高職,第二位紳士在軍中握有重權,第三位紳士則是匿名情報機關的領銜人物。 我穿著睡衣和拖鞋,邀請他們進入起居室。 那位軍官說:「華生醫生,非常抱歉這麼晚了還來打擾。但我們此行是為了最重要的事務,不只與帝國有關,而是與所有國家都息息相關。」 「我理解,先生,」我說,「我能為您做些什麼?」 軍官說:「我們要麻煩你兩件事。首先,您知道夏洛克·福爾摩斯在哪嗎?」 我搖搖頭。「我以為他在旅行。」 「您知道是在哪旅行嗎?」 我又搖搖頭。「不。」 「福爾摩斯先生聯系過您嗎?」 「我三個星期前收到了他的電報。」 「您能說說電報的內容嗎?」 「我通常不會這麼做。但既然是您,先生……」我清清嗓子。「福爾摩斯只寫了,華生,好戲開場了。」 「我明白了……」 第三個人開口了。「謝謝您,華生醫生。這就牽扯到了第二件事。我們帶來了一台幾年前生產的留聲機,它是由我的特工從內務部的一處保險庫找到的。如果您能聽一下它,並指認其中的聲音,我們將感激不盡。」 用角狀喇叭和蠟筒組裝留聲機只花了幾分鍾。這位情報官員推動黃銅槓杆,給留聲機上了發條。機器啟動了。 午夜,教堂的鍾聲穿過空無一人的廣場,彌散在潮濕的空氣中;與此同時,蠟筒記錄下來的男人的聲音在緘默的房間中回盪。接下來,就是我聽到的。 現在,祈禱吧。你是否有點得意?你是否還想猜測我的名字?你說的是什麼?那是個重要的名字嗎?歷史會記住這個名字嗎?或者,就像覆蓋著這星球表面的數十億蟲豸般的男人和女人那樣,這名字會被人永遠遺忘,散入風中? 你要求一點提示? 一個能用線索玩各種各樣小把戲的私家偵探,比地中海獼猴用蘋果玩雜耍更笨手笨腳,描述我為「倫敦一半的邪惡和陰謀的謀劃者」。邪惡?他的理解並不妥帖。我承認我有大量獲取人稱金錢的骯髒物質的能力,也能將自己的思想潛移默化地施加給不受良心和道德羈絆的人。但此外,邪惡這個詞僅僅是在弱者對抗強者的過程中生出的陳詞濫調。強者不會被歷史遺忘。有些人可能會指責羅馬的尤利烏斯·凱撒(Julius Caesar)十分邪惡,但他永遠不會被從記憶中抹掉:每年的第七個月(July)就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他的繼任者,屋大維·奧古斯都(Octavius Augustus),缺乏良知的殘暴男人,占據了下一個月,八月(August)。或許有一天,我的名字也會在日歷上享有此等殊榮。 呵,你猜到我的名字了嗎?之前提到的那位偵探還授予了我「犯罪界的拿破侖」的頭銜,不准確到令人捧腹的地步。拿破侖失敗了,而毋庸置疑,我將成功。你現在該猜到了吧?還沒有? 親愛的,哦,親愛的。那麼我不會繼續浪費時間了,因為我只有一小時來記錄我功在千秋的寶貴努力。我是詹姆斯·莫里亞蒂教授,正通過留聲機這一全新發明記錄自己的聲音。這些蠟筒會對所有人展示這段錄音。無論如何,我不希望任何聽到它的人錯誤地認為我做出人類最偉大的發現全憑好運。相信我,運氣是為傻瓜准備的,努力和智慧才能帶來成功。這是我二十五年來苦心經營的智慧結晶。實際上,我犯罪生涯的目的,假如它真的像這個詞描述得這般無禮,只是為了給重要的學術研究提供資金;盡管我必須承認,構思這些惡毒的小策略確實給我帶來了一點娛樂。我能通過合法經營募集到所需資本,但這段時間會變得太過枯燥。而且,我永遠不會有與之前提到的偵探夏洛克·福爾摩斯一決高下的機會(我敢說,這個名字終會被歷史完全遺忘)。 現在,我,莫里亞蒂教授,正獨自坐在最高雅的車廂里,由私人租用的火車頭牽引。今天是1903年11月1日,在位管轄大英帝國的是傻子兼花花公子愛德華七世。 毫無疑問,在我說話的間隙里,你能聽見鋼鐵輪子擠壓鐵軌的咔噠聲。這不正是一種能喚起鮮明記憶的聲音嗎?這是為旅行者譜寫的交響樂!現在的時間是午夜前的十分鍾。我們正穿過令人望而生畏的荒野,盈月不祥地灑下輝光。你聽到火車的笛聲了嗎?那是司機的信號,意思是我們距離目的地只剩幾英里。現在,我右邊就是銀色的大洋。 然而,在寒冷的冬夜,窗外展開的水面遠不如我面前桌子上的東西重要。這舒適的車廂里放著的,正是二十五年來能你想像到的門檻最高的研究。如果你能看到這樣東西,你可能不會立刻激動起來。你可能會說:「這不就是本書嗎。」對,但這是什麼書呢?不是隨便的一本什麼書。你聽到絮絮的低語聲了嗎?就像百萬個幽靈在墓穴上方徘徊游盪?啊,我的朋友,你聽到的聲音,來自這大部頭的紙頁。而如果你能看到這個標題——這奇異而黑暗的標題,許多人因它戰栗不已——你可能仍然無法理解它的重要性。但是,我在此時此地聲明,這本書是書中之書。它是連接不同世界的橋梁……它是死靈之書。 我的日記展示了研究背景的更多細節。然而,提供一些易於消化的信息有助於你理解我今晚的行程。二十五年前,一些會為幾夸脫琴酒賣掉自己肝臟的惡棍給我帶來了許多古籍。看到書箱上的斑駁血跡,任何人都能推測出這些書的來路。不過這不重要。我本想將它們轉賣給收藏家。然而,它們中沒有一本是普通的書。更為重要的是,它們與異教有關。 這些書欣然喚起了我的好奇心。其中有幾本日誌,它們曾屬於一個叫所羅門·布坎南的神父,一個關心異教徒小冊子勝過福音書的人。我迅速感受到了他對異教的狂熱。從美洲到歐洲,從非洲到澳洲,他研究了種種神話,試圖搜尋所有文明的共同元素。而那些共同元素是深藏的秘密,只有寥寥幾個司祭、巫醫和薩滿對其有所了解。這很有意思,因為如果最強大的個體在嚴格地保密,就只意味著一件事:這些知識給守密人帶來力量。而力量不正是最崇高的資產嗎? 我面前的桌子上擺著我多年來的研究,其中還有布坎南神父的畫,畫的是美索不達米亞的雕像、埃及的墓穴壁畫、中美洲特胡坎人【3】的面具、印度班納迪【4】的骨灰罐,和屬於中國商代一位司祭的青銅鼎。 對未受過訓練的人來說,這些畫只描述了博物館里司空見慣的東西;然而,這些畫反映的文物,它們都描繪了同一個存在:一個矮胖的、難看的、有些人會說像癩蛤蟆的龐大存在。它除了豎直的裂縫樣的口和蟾蜍狀眼睛以外,沒有其它面部特徵。在每一個場景中,戴著兜帽的祭司都在它面前跪拜,獻上人類的四肢與頭顱。 這是眾多迥異文明中的相同細節中的一個。可以推測,在人類歷史的某些節點,我們的世界曾被神話生物占據。布坎南神父的日誌聲稱,人的血曾與非人的血混合。除此以外,這些生物還曾被當作神明崇拜,是人類的主人。 一夜又一夜,我潛心鑽研布坎南神父的手稿。他提到了秘密的死靈之書。他敘述了人們令人不快的非人種族後步入瘋狂的古老證據。文本中不斷出現奇怪的詞語——克蘇魯,大袞,伊戈羅納克,莎布·尼古拉絲,道羅斯。很快我意識到,神父發現的不只是迄今未知的曾占據我們世界的存在,而是擁有強大神秘力量的舊日支配者。那是有知識、有力量的人能夠利用的強大力量。現在,二十五年後,我,莫里亞蒂,還有五十分鍾去實現它。蒸汽和電力完全不能與之—— 有什麼地方不對……火車在減速,但它不該停在這里。窗外只是荒原,火車還需要十分鍾才能抵達目的地。 原諒我的暫停。火車完全停下了。我可靠的助手,考利醫生過來了。 「怎麼回事,考利醫生?我們必須在十二點十五分抵達伯恩斯頓。」 「馬上就能繼續,教授。我們停下是為了讓機械師上車。」 「機械師來這做什麼?他應該在排水口那邊呆著。」 「我很抱歉,教授。但看起來出了什麼問題。」 「問題,什麼問題,考利?電報說該地區的水已經排盡了。」 「我——我不清楚細節,教授。但機械師就在旁邊車廂——」 「把他帶來。讓我們聽聽他怎麼說。」 啊,真是令人不快。無論如何,我還是會開著留聲機以記錄我和工程師的對話。火車頭的聲音……我們又開始行駛了。如果不能按時到達伯恩斯頓,我會非常生氣。 他來了,一個五十五歲的戴眼鏡的男人,穿著諾福克夾克和滿是泥的靴子。 「坐下吧,好伙計。別因為這台儀器分心。你之前見過錄音設備嗎?」 「是的,先生。」 「我在為一項科學實驗做音頻記錄。蠟筒轉動時,你發出的任何聲音都會被記錄在上面。別擔心,它不咬人。」 「我明白,先生。」 「現在,我需要知道是什麼問題讓你離開了崗位?」 「好的,先生,我想您應該——」 「首先,你的名字?為了記錄更清晰。」 「當然了,先生。我的名字是維克多·哈瑟利。」 「你是個水力工程師?」 「是的。」 「現在,為了我們的聽眾,或許你可以簡明地解釋一下我與你們公司在今年的早些時候簽的合同?」 「如您所願,先生。」 「我確實如此希望,哈瑟利。現在靠近點,吐字清晰些。」 「我受僱的那家工程師公司簽訂了合同,要給約克郡的一塊低窪腹地排水。五年前,北海的風暴淹沒了伯恩斯頓的村莊。從那時起,村子就成了十二英尺深的瀉湖的湖底。為了隔離瀉湖,我和我的同事建立了堤壩,然後用蒸汽泵將瀉湖抽乾。」 「而現在伯恩斯頓又重見天日了?」 「是的,先生。」 「所以,究竟是什麼讓你停下了我的火車?」 「有些人不想繼續工作。」 「那就開除他們。」 「我們需要很多人操作水泵,不然滲水會導致滑坡。」 「那麼,那些人到底為什麼不樂意領我發的工資呢?」 「勞工們不高興。他們說——」 「大聲點。留聲機記錄不了耳語。」 「技術人員還在工作,但勞工不敢進入鎮子。」 「那里肯定有些在淤泥中腐爛的人類骨骸,哈瑟利。無論如何,我猜這地方被淹沒時,有一百五十名村民失蹤了。」 「他們怕的不是骷髏,先生。」 「那究竟是什麼?」 「當水位線降到人們可以進入時,他們看見了一些人影。」 「然後呢?」 「他們在房子里見到的那些人……他們還活著。」 我們的朋友哈瑟利正在別的車廂喝茶。這太荒誕了,他們只是在害怕自己的影子。我,莫里亞蒂教授——記住這個名字——不害怕進入被淹沒的村莊,因為我知道那里沉睡著最偉大的寶藏。就是在伯恩斯頓,布坎南神父發現當地教堂下還有一座古老的異教神廟……崇拜死靈之書中舊日支配者的神廟。 過一會我就會進入神廟。我將主持我從上千本零碎的古籍中精心重建的莊嚴儀式。然後,我們就能看見那些我們應看的…… 我繼續在留聲機上記錄日誌。我升起車廂的百葉窗,因為火車駛進了由水力工程師建造的車站,專門為排水場服務。現在的時間是午夜過十四分鍾。現在,我能看到什麼?大約四分之一英里外,我在月光下窺探著北海滾滾的銀色。海洋和陸地間是一個用土壤和岩石壘成的壁壘,它將瀉湖從潮汐中切斷。以免你忘了,瀉湖是在風暴吞沒伯恩斯頓的村莊時形成的。我看見人們在防風燈的燈光下勞作,馬匹拉著堆滿修整道路用的礫石的馬車。蒸汽機的煙囪里冒出團團火星,驅動水泵將海水從村莊里排出。 在村子里,我看到了沒有屋頂的房子。街道上,令人厭惡的泥漿痕跡布滿所有窗戶以下的位置。一家名叫「美人魚」的鄉村旅店招牌上掛滿海藻。那是聖勞倫斯教堂,外牆上長滿了蒼白的藤壺。就是在這里,布坎南神父發現了中堂下的異教徒神廟。牆上刻著一些符號,讓人想起那些無名的事物。過一會兒,我就要離開車廂,到神廟里舉行重要的儀式。有了它,我將獲得難以想像的力量。 啊,又是考利來打斷我的獨白。他的臉紫得就像甜菜。 「考利,你看不見我在錄音嗎?」 「對不起,教授。」 「說說怎麼回事吧。」 「那些勞工在房子里發現的人……」 「他們精神失常,認為自己看到了小精靈。」 「不,教授。這些人在攻擊勞工。」 「荒謬。」 「他們正在吞噬那些人!」 「你是在異想天開,伙計。」 「不,教授,先生。你聽不到那尖叫嗎?那些人被生吞活剝了,我親眼所見!襲擊者是怪誕的……畸形得可怕。」 「噓。我聽到了,也許留聲機可以記錄這些聲音。是的,考利,你沒有錯,我能聽到尖叫聲。真是有趣。你說那些畸形的人住在這些房子里?」 「比畸形還要糟糕,教授。我是個醫生,但我從沒見過這樣的事。它們的皮膚和魚皮很相似。它們沒有眼瞼,大眼睛又大又圓,讓人一看就惡心。」 「有意思。」 「教授,我們必須馬上離開。」 「不,我們不會撤退。你帶你的左輪手槍了嗎?」 「是的。」 「那就把門關上,伙計。我會在車廂里觀察事態發展。」 「但是——」 「照我說的做,伙計。」 「是的,先生。」 現在我將繼續我的觀察。我看到房子里湧出了很多人形。更准確地說,它們就像海豹一樣從窗戶里滑出;在站直之前,它們的腹部在淤泥中蠕動。我的工人完全不能匹敵這些生物,統統被殺死和吞噬。這些生物的步態是多麼不同尋常:它們以一種奇怪的、搖擺的方式移動,好像不熟悉在旱地一樣。戰鬥快結束了。現在大概有50個生物接近馬車。它們用四肢做手勢——稱之為手臂是不恰當的——它們身上有一些特別的東西。這些生物的頭是圓形的;它們的眼睛像鱈魚,又大又圓又黑。它們不會眨眼。是的,這月光足夠明亮,可以欣賞到比我們想像的更多的細節。起初,我以為它們會進攻,但現在它們在離車廂大概三十步遠的地方停了下來。它們看著我。也許,通過某種心靈感應,它們認出了我的身份。也許它們知道我是朋友和盟友? 現在它們又開始活動四肢。在我看來,那像是個牧師的手勢……那是什麼?我聽到聲音……嘶嘶聲:讓人想起海豚氣孔里呼出的空氣。在那里,也許這個儀器足夠靈敏,可以錄下合唱的聲音…… 這是一個咒語,死靈之書中記錄了它。這的確是一幅令人激動的光景。獨一無二。劃時代的事件。這應該——篤篤。又一次中斷。 「工程師哈瑟利?」 「是的,先生,我來警告你——」 「坐下,伙計,請安靜。你沒看見我在干什麼嗎?」 繼續……現在,外面出現了一道燦爛的閃光。這些生物喚起了異族的力量。我的上帝,我的好上帝,這種力量也將由我支配。我也能成為世界的毀滅者嗎? 我被那閃光照得眼花繚亂。奇怪……奇怪。我聽不到火車頭的聲音,但我們好像仍在運動……我設法拉上車廂的百葉窗,但那一陣陣熾熱仍使我眼花繚亂。最奇特的是,火車在前進,但令人難以置信的是,我們好像在以驚人的速度往下走。伯恩斯頓的那些居民一定對這輛車產生了難以言喻的神秘影響。 「考利醫生。」 「是的,教授?」 「別這麼害怕,伙計。我在這里,你不會受到傷害。」 「但是……我們在下墜。它們究竟做了——」 「安靜點。冷靜點。」 「對不起,先生。」 「現在去窗戶那邊。小心點,不要打開百葉窗。描述一下你在外面看到了什麼?」 「外面,先生?」 「是的,伙計,快點。我自己也能做,但閃光讓我眼花。你到窗邊了嗎,考利醫生?」 「是的,先生。」 「就像窺探鑰匙孔一樣,從縫里往百葉窗外面看。絕對不能打開它。」 「我明白。」 「哈瑟利先生,你留在座位上,不要往窗外看。絕對不要碰百葉窗。」 「我明白,先生。」 「好極了。現在,考利醫生,描述一下你所看到的。」 「教授……哦!我親愛的上帝,我們要掉下去了。我們要掉下去了!」 「准確描述你看到的。留聲機必須記錄每一個單詞。」 「我們掉進了一個看起來像坑的地方,但我能看到星星嵌在它的牆上,構成復雜的星座。在我們下面是奇怪的燈光和圖案:幾何形狀,奇怪的形狀。看著它們讓我很不安……等等,我明白了。看起來火車好像開到了一個巨大的懸崖邊上,我正俯瞰著湖泊、運河、城市和海洋。我們正朝著一座中心有座紫色大山的城市前進。墜毀會把我們都撞碎的。「 「不會的,考利。我們在減速。我們將輕輕地降落。現在,請描述你見到的。」 「我看到了難以置信的事情…難以置信…而且很可怕。好像這些都是鴉片引起的幻覺。」 「描述你所看到的。描述。告訴我細節,顏色,形狀。必要的話,你可以使用比喻。」 「這是一座充滿異國情調的城市,就像夢中的一樣。這就是我想像中的拜占庭的樣子。我們正穿過玫瑰色的薄霧。我看到房子層層疊疊,鱗次櫛比,蜿蜒向紫色的山。無數的煙囪噴出飄盪在星風上的芬芳的煙霧。我看見在翡翠色海洋上的船懸掛著金色的帆。我看到象牙塔直達天空,我看到圓頂上的圓頂延伸到無限遠。我看到圍成拱門的巨大銅鍾,銅鍾來回擺動,發出美妙的音符,在整個城市中閃爍著異類的共鳴。只要宇宙還凝聚在一起,鍾聲就永遠不會停息,也永遠不會衰敗。透過窗框上的縫隙,我聞到了最美麗的異香。香氣,來自那些古老的廚房,它們如此古老建成,就連金字塔也顯得嶄新。我聽到了離奇的聲音。充滿魔力的笛聲。鼓聲。我聽到了無法形容的美麗之歌。神聖力量的旋律。」 「這是招待會,考利。我們將成為貴賓。」 「我們現在正在城市上空低空飛行。我能看到人們——數百萬人湧上街頭。我感覺到他們的歡騰,他們對我們的崇拜,就像家人團聚。我們不該冒險來這里,教授,我們該回去!」 「我們會回去的,考利醫生。」 「現在火車在空中滑行,就像蛇在水中滑行般的柔美優雅,火車頭上還冒著蒸汽。我們下面是集市,東方市場,絲質遮陽篷遮蔽的小屋,翠綠的旌旗在晚風中飄動。我看見花園里天鵝潔白如雪,噴泉里魚群往來輕快敏捷。我看到無數穿著阿拉伯似的異國長袍的人,飾有金、紅、朱、玉。 「現在我們正接近紫色的山,它像古老的神明一樣高聳在萬物之上。它閃爍著,仿佛被從內部點亮了。哦,我看到了一場轉變。不……不!」 「考利,繼續講述你看到的。」 「但是……不……它正在改變,轉變…太邪惡了!整個城市正在融入最淫穢的——」 「描述。描述。」 「下面的那些不是人,而是怪物。它們有長蹼的手,長觸須的脖子…眼睛像蟾蜍,從最丑的臉上凸出。我知道我對此一無所知,但我知道這些野獸是怎樣的褻瀆。它們是人和怪物交配出的可怕存在……請允許我閉上眼睛。」 「考利醫生。告訴我下面是什麼。」 「我把這座城市看作一個邪惡的傷口,從中滲出腐敗的河流,那里的居民游上來嘲笑我們。我看到山越來越大,越來越大。轉變。在它上面形成特徵……嘴巴……眼睛,醜陋的眼睛……那個——哦!我不能看著那雙眼睛。它在說話…山在對我說話…我知道意思,但我不明白這種語言。它告訴我停止希望。它描述了我將成為什麼樣子……求你了,教授!」 啊,那可憐的抽泣來自我的助手,考利醫生。他是個怯懦的人。「如果你願意的話,就留在角落里,先生。你的目的已經達成了……」所以工程師和我的心智仍然完好無損。由於顯而易見的原因,我還不至於費心往窗外看。因為我必須把自己留在來自死靈之書的保護魔法里……等等,那本書?它在哪? 「哈瑟利,你拿我的書干什麼?馬上把它還給我。」 「不,莫里亞蒂教授。我不會還的。」 「我的名字不是莫里亞蒂教授。你到底在——」 「你就是,莫里亞蒂。詹姆斯·莫里亞蒂教授。」 「哈瑟利。我堅持—」 「得了吧,莫里亞蒂。如果我知道你的真實身份,你也一定能猜到我的。尤其是當我把眼鏡和這種不舒服的印度橡膠化合物從臉頰上取下來的時候。」 「福爾摩斯……夏洛克·福爾摩斯?」 「如假包換,教授。」 「福爾摩斯。把書給我。如果你不這樣做,我們將——」 「我們將會死?我們的命運比這更糟。問問你的助手吧。」 「福爾摩斯。你一定要在太遲之前把書給我。」 「這本書,亡靈之書?上面記錄了所有令人恐懼和褻瀆的內容?不,它屬於自己真正的主人。」 「福爾摩斯?不!」 「莫里亞蒂,我相信你的留聲機能把打碎玻璃的聲音刻在蠟筒上,雖然我敢說,它不能記錄下這本書落在和它一樣怪異的地面上的聲音。」 「你是個傻瓜,福爾摩斯。現在……你聽到了嗎?聽到那些尖叫聲了嗎?」 「我聽到沮喪和失望的尖叫。無論如何,莫里亞蒂,我打亂了你的計劃,還有那些在我們腳下的褻瀆世界里橫行的怪物的計劃……」 「你不知道你做了什麼。」 「不,我不知道。我相信我們遇到的是人類所無法理解的事物。但是,如果我沒弄錯的話,那是火車的汽笛聲……現在呢?你聽到的很清楚,那是我們的車輪在一個更加世俗的軌道上運行的聲音。除非我錯了,火車已經回到了寒冷的約克郡荒野上。」 「福爾摩斯。去你媽的……」 「你會發現火車在後退——遠離伯恩斯頓。別自找麻煩尋找你助手的手槍了,它在我這里。我知道用手指人是不禮貌的,用槍就更不禮貌,但我認為,如果你被阻止干涉超出人類理解范圍的事情,對我們每個人來說都更安全。」 「你真的認為你贏了,福爾摩斯?這是純粹的傲慢還是純粹的自負?」 「也許你能定義勝利這個詞,莫里亞蒂教授?然後把這個定義和這個遊戲的玩家所期望的結果相比較——莫里亞蒂,別做傻事!」 我是夏洛克·福爾摩斯。今天是1903年11月3日。火車向約克車站駛去時,陽光溫暖著剛剛犁過的田野。在我下車向國王陛下政府的高級代表報告前還有幾分鍾的旅程,所以我決定把我自己的附言記錄到這個巧妙的機械裝置中,然後將其委託給內務部的一處秘密保險庫。你會聽到蠟筒里留下的莫里亞蒂的愚蠢話語。至於莫里亞蒂自己呢?他從車廂壞掉的窗戶里跳出了火車;正是我把那本該死的書從火車上扔到下面的怪物身上時,造成的那處毀壞。人們本可以認為這個惡棍摔斷了他的脖子,但國王的約克郡步槍部隊搜索了那一段路,什麼都沒有找到。我只能推斷,莫里亞蒂已經設法再次溜走到邪惡的地下世界隱藏起來。在我說話的的同時,該團的其他部隊正致力於消除居住在那個被淹沒的村莊里的半人半魚的恐怖生物的任何痕跡。此後,士兵們奉命炸毀海堤,將被詛咒的伯恩斯頓送回大海。至於考利醫生,當他看到那些無名的生物時,他靈魂中所有的希望和平靜都永遠熄滅了。他用氯仿自殺了。你會贊同我沒有阻止他的最後行動。 我的朋友華生非常出色地記錄了我的許多案件,他之所以不知道這件事,在你們看來,原因是顯而易見的。因此,這里沒有令人愉快的調侃,也沒有對線索的記錄和討論。因此,這里最好是一些比較平淡的語句,而不是對案件起源的全面解釋。事實上,這一案件長期且艱巨,我的方法比平時要黑暗一些。更重要的是,它們不適合用作大眾娛樂。總而言之,我以前接觸過古柯鹼和來自美洲的外來真菌,打開了一扇比我想像中更廣的感知之門。這些無名的幻象,在無垠的、異域的無潮之海之上,將我帶上一條神秘莫測的小路。總而言之:莫里亞蒂不是唯一一個擁有死靈之書副本的人。而且,他也不是唯一一個利用它神秘力量的人。我必須利用它的力量,使火車從噩夢中返回,並使這一令人不安的案件得到令人滿意的結局。 啊,唱針已經到達了蠟筒的末端。現在,你現在聽到的聲音的主人,夏洛克·福爾摩斯,要向你,親愛的聽眾,跨越時間的鴻溝,向你發出最誠摯的告別。 結語。約翰·華生,醫學博士。 三位先生帶著留聲機和蠟筒離開了我家,上面記錄了最奇特的案件。我按他們的要求指認了福爾摩斯和莫里亞蒂的聲音。三位來訪者顯然很滿意,但他們沒有詳細說明他們的任務性質,也沒有說明他們將如何利用我給他們的信息。這就是戰時的秘密。我看著錄音記錄,陷入思考。顯然,如果莫里亞蒂成功地得到了能通過那本褻瀆之書《死靈之書》獲得的力量,那麼這將使他超越「犯罪界的拿破侖」頭銜,成為真正的撒旦,能夠摧毀任何反對他的個人和國家。然而,我的老朋友夏洛克·福爾摩斯卻比他聰明。而且,福爾摩斯把那本邪惡的書扔掉了。 如果我把我的思緒拉回十二年前,投入到莫里亞蒂准備召喚地獄的那一刻,我會想起福爾摩斯正處於他最專注、最黑暗的一段時期。我做不了什麼推理,但我敢說正是這個案子讓他不安。 現在,麻煩來了。考慮到他們的高貴地位,也許我應該對我的訪客更坦誠,但直覺讓我緘口不言。福爾摩斯確實用那句一向令我激動的話給我發了電報:「華生,好戲開場了!」但就在電報到達的第二天,他打了個電話到這所房子。信號很差,聽筒嘶嘶地叫個不停,我無法讓我的老朋友福爾摩斯聽到我的話。他所能做的就是一遍遍重復,試圖對抗喧鬧的風暴: 【1】盧西塔尼亞號: 英國郵船,1915年 被德國潛艇擊沉,1195名乘客和船員遇難。 【2】終結一切戰爭的戰爭:一戰的別稱。 【3】特胡坎人:原文Tehucan,咱不知道是什麼,網上也沒查到。如果有朋友知道請在評論區指出。 【4】班納迪:原文Ban Na Di,咱也不知道是什麼,知道的朋友請在評論區指出。 久等了各位,距離上次更新已經過了兩年(你還好意思說)。這幾天學校開運動會,於是偷閒把這篇文章翻譯出來了。被我鴿了兩年的《血中的藝術》下篇也翻完了,五一的時候會和重譯的上篇一起發出來(兩年前的那版黑歷史充滿了錯別字和標點錯誤,現在沒眼看了)。 本文標題nightmare in wax直譯就是蠟中的噩夢,此外有一六十年代同名恐怖電影被譯作《蠟像館夢魘》(兩者內容沒有任何關系)。和宿舍最有文化的舍友激情討論之後,她表示,英文原名有一種「蠟燭逐漸融化,可怕的真相逐漸浮現」的感覺(但俺沒有文化,沒有get到這意思)。 福爾摩斯與克蘇魯兩種元素的確很難兼顧,小說集中的不少作品要麼不夠福爾摩斯(普通調查員的故事),要麼不夠克蘇魯(普通奇幻/靈異故事)。無論如何,我還是會逐步進行翻譯(但下次更新很可能就是明年了,因為大三真滴好忙……),爭取早日把整本都翻譯完。 謝謝一直看到這里的你和兩年來不斷催更的核友們! 來源:機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