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決鬥:中世紀的羅生門,「無關女性」的強暴案

這是我這一年來最痛苦的觀影體驗,沒有之一。

看過之後的整體感想基本可以用另一部劇集的名字來概括——

最後的決鬥:中世紀的羅生門,「無關女性」的強暴案

【前方大量劇透+個人感想,不想看的記得退出哦】

電影改編自同名小說,遺憾的是,我並沒能找到小說原文或是翻譯,只能從電影角度來看待這個曾發生在歷史一角的真實的故事。

故事本身非常簡單,一場強暴案引發的決鬥,從女主丈夫尚·德·卡魯日、女主丈夫的朋友賈克·勒·格里(強暴犯)、女主瑪格麗特(受害者)三個角度一一說來。女主丈夫指控好友強暴了自己的妻子,沒有人相信這件事,因此他向國王請願,而國王的決定卻是讓這對昔日的好友決一死戰,活下來的人就代表著上帝的旨意。也就是說,如果女主的丈夫取得決鬥的勝利,那麼就證明他和妻子沒有說謊,這是一場強暴;如果另外一人獲得勝利,那麼就意味著犯罪並不存在,女主將會被活活燒死,作為她誣告的懲罰與代價。一個女子的命運,完全掌握在兩個男子手中。在三個不同的視角中,我們看到了三個幾乎可以說是截然不同的故事。而直到最後,女主的視角,故事的真相才真正漸漸浮出水面。

它是這樣痛苦而壓抑,以至於我真的嘗試了好幾次,才終於看完了整個故事。

最後的決鬥:中世紀的羅生門,「無關女性」的強暴案

在女主丈夫——落魄騎士的視角里,他是個忠誠善戰的猛將,命運卻一再將他捉弄。

失去了妻子與孩子,勢力逐漸落魄,處境愈發困窘,幸運的是他新娶的小妻子不僅美貌溫柔,嫁妝還十分豐厚。夫妻二人的生活和睦而美滿,不料某次戰鬥回來,他的妻子卻聲稱被他最好的朋友強暴了,他又是心疼又是憤怒,最終決定揭發這位昔日好友的罪行,洗刷自己與妻子所遭受的屈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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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強暴犯——風流鄉紳的視角里,他英俊多金,身邊從不缺女人,情場官場都是令人羨慕的人生贏家。

他發現他的好友變得愈發粗野,不僅妒忌他的地位,還完全不能發現續弦的美好。而他卻與這位美人相談甚歡,他相信這位美人也傾心於自己,只是迫於身份無法自白。因此,趁著好友出門,他設計闖入了朋友夫婦的家,並與朋友的妻子發生了關系——當然,他相信她只是象徵性地、合乎她淑女身份地稍稍拒絕了他幾下而已,畢竟他確信她也深愛著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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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在女主的視角中,我們才發現,原來上面兩人所描述的都與事實相距甚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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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出身並不好,盡管家境富有,但父親卻是國家的叛徒,為了更好地生存,父親將她嫁給了經濟拮據卻身份顯貴的落魄騎士。她還如此年輕,卻不得不聽從父親與丈夫的利益交換,兩個男人的話語之間,她仿佛只是個年輕富有、同時貌美健康的生育機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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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事是她作為妻子的義務,自然從來不是愉快的。她的丈夫粗魯暴躁,愛自己遠勝於愛她,對她最大的期望是誕下自己的子嗣。她被限制出門,被限制著裝,生活只圍繞著丈夫和婆婆。而她早就學會了隱藏自己的真實想法,為了給足丈夫的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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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她穿著新裙子迎接自己的丈夫,他這樣辱罵道)

她聰明,足夠處理丈夫解決得不夠妥當的問題,卻不夠意識到男人的自大與野心。

那位鄉紳,她丈夫的朋友,她當然知道他,知道倘若丈夫與他和解的話,家里的處境會好得多,也曾在和女伴閒聊時贊同過他的確相貌出眾。但她沒想到的是,出於禮貌的問好與微笑竟然成為了他眼中自己也愛慕著他的象徵,私下簡單的對外貌的肯定更是成為了日後她被質疑的憑據。

在某次丈夫外出征戰的時候,這位風流在外的鄉紳竟然收買了她與丈夫的熟人,設計進入了她的家,並不顧她的拚命阻攔與拒絕,強暴了她。他事前的求愛如同莫名其妙的笑話,事後的威脅卻在當時的大環境下堪稱邏輯滿分——他說,不要告訴任何人,否則她的丈夫可能會打死失貞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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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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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

但是她不願意。

她將自己的遭遇告訴了丈夫。

而丈夫的第一反應是狠狠掐住了她的脖子,質疑她是否在說謊,質問她為什麼不逃跑。

他顯得如此憤怒——不是因為心疼她受了委屈,而是因為痛恨自己的「所有物」被他人擅自觸碰,令自己蒙羞,就像他曾痛打那匹發情的公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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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母馬的配種與女主的婚姻,也形成了一種互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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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和自己的朋友一樣,他不顧妻子的心理陰影,強行讓她履行了妻子的責任。

他說,不能讓別人成為占有她的最後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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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看來,整部電影中最關鍵的戲份有三處,一處是親吻戲,一處是強暴戲,一處則是女主對丈夫自述被強暴的戲。

三場親吻戲中,女主的反應完全不同。這一場戲是騎士想與鄉紳和好,在眾人面前要求妻子親吻一下好友,以示友好。在騎士視角,妻子乖順而遲疑;在鄉紳視角,美人含情脈脈而若有所思;在女主自己的視角,她只感到不解、尷尬和不適。三場戲中的台詞都沒什麼差別,全靠女主的眼神來表達不同的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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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騎士視角/中:鄉紳視角/下:女主視角)

兩場強暴戲,對於觀影者來說,實在是殘酷、甚至令人生理性惡心的,但我認為這兩場戲並不是重復的,它們都十分必要。在鄉紳的視角,女主的拒絕更像是一種欲拒還迎的調情,掉下的鞋子是她引誘的信號;而在女主的視角,也就是事件的真相中,她的每一聲拒絕都是堅決而絕望的,鞋子是在慌亂驚恐之中被跑掉的,甚至在前面的視角中是沒有給出她的面部表情的,而在女主自己的視角中,所有鏡頭都是她痛苦的特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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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鄉紳視角/下:女主視角)

兩場自述戲,在騎士的視角,他第一時間安撫了妻子的情緒,展露出了自己作為丈夫的體貼、溫柔與勇敢;而在女主的視角,他第一時間掐住了女主的脖子質疑她,同時不忘發泄自己的憤怒與欲望。

更細節的是,兩個視角中,女主穿的衣服甚至都是不一樣的。在騎士視角,女主的衣服顯然更為性感,這或許也可以認為在他的潛意識中,女主的不夠莊重也是她被強暴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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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騎士視角/下:女主視角)

而在整部影片中,最讓我絕望的角色,甚至不是強暴者與丈夫,也不是昏庸的國王與看熱鬧的群眾,而是女主的婆婆與朋友。

她的婆婆,明明也曾是強暴的受害者,卻自稱為了「有更多更重要的事情要處理」的丈夫而忍下了痛苦與屈辱,甚至成為了新一個強暴案中的加害者——她要求女主像她一樣忍下所有,不要讓她的兒子、後者的丈夫身陷險境,甚至聲稱女主是他們家族的恥辱,而女主又做錯了什麼呢?她只是一個強暴的受害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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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朋友,明明也曾與她談天說笑,明明也曾與她分享喜悅,但在法庭上卻甘願充當社會性強暴的幫手,提交了女主也曾認為強暴犯英俊的供詞,甚至和其他人一樣,憑借著這句對外貌的評價而認定這只是一次通姦,或者至少,女主也在享受這場強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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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法官則認為,只有在性事中獲得快樂才有可能懷孕,既然此刻女主已經有孕在身,那麼顯然,她獲得過快樂,既然她獲得過快樂,那麼這就不是一場強暴……

聽聽,這是多麼荒謬卻又常見的臆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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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個故事中,女性的聲音完全被淹沒,她身邊的每個角色都充當了直接或間接的加害者的角色,他們都在以各自的方式阻攔著女主的發聲。

更別提到最後,就算他們通過決鬥的方式確定了「上帝的旨意」,就算她證明了自己的清白,但收到歡呼的、像英雄般被贊揚的,不是在那個時代勇敢站出來的她,而是她的丈夫。看,直到最後,這個強暴案的主角依然不是她,而是他或他。這場決鬥,歸根結底是關於兩位男人的尊嚴與榮耀,盡管源於她作為受害者的強暴案,但她依然沒能發出多少自己的聲音。

最後的決鬥:中世紀的羅生門,「無關女性」的強暴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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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者說,從始至終,人們關注的其實都並不是她受了怎樣的委屈與折磨,而是那一句句在各種桃色新聞中都不難找到的質問。她的苦難,是強暴犯抒發自我意識的道具,是她丈夫走向榮耀的跳板,是看客們打發無聊日常的八卦。而面對她的控訴,人們始終拿著放大鏡,試圖找到這個受害者身上的任何一處不完美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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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得一提的還有一個細節,當講述這個強暴案的時候,在女主丈夫的視角,她說的是「我被強暴了」,而在女主自身的視角,她說的卻是「他強暴了我」。倘若稍稍關注社會新聞的話,你就會明白,這樣被動句式與主動句式的細微差別對於語境語氣的意義是十分鮮明的。

在女主丈夫的視角,加害者是隱身的,他在意的只是自己的所有物被玷污這一事件;而在女主的視角,她明確而直接地甩出了加害者的行徑,這個「他」,在這個語句,以及這個事件的陳述中,都是不應該被省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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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管我喜歡電影,也關注女性議題,但是說真的,如果不是被老大推薦,我恐怕永遠都不會點開這部影片。甚至在看完的第一時間就找出了同女主的《失控玩家》來稍作治癒,而需要寫影評的時候,我也沒能做到再看一遍找找細節……

一方面,出於個人審美,盡管羅生門式的敘事還算有趣,但第一部分的冗長鋪墊與中世紀的壓抑氛圍實在使我昏昏欲睡;另一方面,第三部分中女主視角的真相又太讓人窒息,而她所面臨的荒謬的指責,甚至延續到了幾百年後——關於盪婦羞辱,關於「誣告」與「反轉」,關於整個社會所共同完成的「強暴」。

在我看來最荒謬的也正在於此,中世紀人們的局限性竟然到如今還頑固地存在於一些人的腦子中。在電影中,三方都不認為自己在說謊,在丈夫與強暴犯的眼中,他們所講述的就是他們所看到的或者是願意相信的真相,影片中的大多數人也更願意相信他們二人才更接近真相。

最後的決鬥:中世紀的羅生門,「無關女性」的強暴案

而在女主的視角中,我們在騎士與鄉紳身上看到的,有且只有自我感動、自我高潮與自我意識過剩所產生的過度解讀甚至是幻想。而站在上帝視角的觀眾,在看完了三人的敘述後,卻依然有不少人選擇相信前兩種男性敘事,完全不顧電影中關於女主視角才是事件真相的明示。要知道,只有她的場合,在淡出的轉場後,「the truth」一詞被長久地留在了一片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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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寫完了這篇文章後,我也在網絡上搜索了相關短評,貼幾個不同平台的常見且相對沒有特別過激的評論在這里,來看看這部電影戲里戲外的諷刺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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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我不得不承認,除了前期節奏略拖沓、整體結構過於工整反而略顯沉悶乏味之外,無論是布景、鏡頭、故事、演技、還是主題,這都是部不錯的電影。故事結構精巧,鏡頭語言宏大,音樂、服飾與整體色調都能瞬間將人代入中世紀;層層鋪墊,終於在重重迷霧中得以看到真相;最後的冷兵器戰鬥場景更是拳拳到肉、刀刀見血;幾位演員,尤其是女主的演技與美貌都為這部電影錦上添花,非常看好她今年拿獎。但它實在太令人窒息了,無論是影片本身還是社交網絡上的部分評價。相比之下,同為女性,我可能更願意去復習雷導此前的另一部女性題材電影——《末路狂花》,至少在那里,我還能感受到一絲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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