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起來，下霜了。
就像一場寂靜無聲的雪。
沒有飄飄灑灑，沒有紛紛揚揚，柔軟，輕盈，不太冷。
地面上，一層青白，像是剛剛完成一場清雪的降臨。坑坑窪窪的水，依然清澈，只是多了一些寒意。公園里的樹木花草上面，被青霜渲染，層層疊疊，不脫落，也沒有融化。
有些花花草草和樹木，還沒有做好過冬的準備，一場青霜，就漫天徹地地來了。樹葉沒有枯黃，沒有飄落，有的樹葉甚至仍舊綠著，就被一場突如其來的青雪，擁抱了。
濃濃淡淡，深深淺淺，肥肥瘦瘦的樹木花草，在青霜中，成了一幅幅畫，一幅幅絕美的水墨淡彩。
幾株叫不出名字的蒿草，在園子里靜默。還沒有枯死的枝幹上面，掛滿了霜，就有了一些變化。有的頎長，頭頂一蓬雪白，像一位瘦瘦的白頭翁，立在青霜里，吟詩，冥想。有的矮矮胖胖，裹一身銀白的披風，凝神，頷首。最妙的是一株身上沒有被青霜渲染的蒿草，露出一身枯黃的本色，昂首朝天，在清冷寂靜的園子里，是那麼醒目，像是身披褐色袈裟的僧人，袖手，無言。、
霜無聲無息地侵襲，我的身上也落了一層青霜。
忽然就記起了宋代詩人黃升的一闕《鷓鴣天•張園作》來：雨過芙蕖葉葉涼。摩挲短髮照橫塘。一行歸鷺拖秋色，幾樹嗚蟬餞夕陽。花側畔，柳旁相。微雲澹月又昏黃。風流不在談鋒勝，袖手無言味最長。
或許是個性使然，我是比較喜歡「袖手無言」的意境的。
雨也好，霜也罷，關鍵是那個「袖手無言味最長」。
行走田野，會看見一壟一壟的向日葵，寬大的葉子枯黃破敗了，軀幹瘦削彎曲，低垂著頭，在秋風里靜默，無言。在我的眼里，多像一隊隊無言行走的朝拜者，或者是披著袈裟，低首行走的僧人。我曾在一個關於行走的紀錄片里看見過這樣的鏡頭，一隊披著灰色袈裟的僧人，低著頭，一個接著一個，默默行走。或者黃昏，或者黎明；或者荒野，或者街區，總是默默行走。累了，就坐在路邊，或者街區的馬路邊休息，不交談，不喧譁。起身，彈落袈裟上面的灰塵，繼續前行，默然無語，清寂無聲。
旁邊的人見了，沒有側目，沒有指指點點；沒有尾隨，沒有嬉笑喧鬧。
我是被這情形強烈震撼了。我想，來來往往的人也是。
似乎隊伍里每一個人都自帶強大氣場，瀰散出一種無言的肅穆。
有時候，沉默，比喧鬧更讓人心生敬畏。
我看到深秋里的向日葵的時候，就產生了一種很莊嚴肅穆的感覺。我覺得殘敗，枯萎的默然無語，比夏天花開爛漫，蝶飛蜂繞更讓人心動。
一座孤零零的古堡，靜默於歲月深處，誰知道，它的心中，藏著怎樣的風風雨雨呢？
距離城區不遠的西山上，修建了一座寺廟，規模不是很大，但在城區，還是可以看見大殿高高翹起的房脊。滿山都是樹。先是一片杏樹，然後是一片松柏，接近山頂的時候，現出一座院落，灰磚青瓦，高高的門樓。果然是一處鬧中取靜之地。
雖然隔了幽深的樹林，上山只有一條曲曲折折的山路，到這里的人仍然很多。有山下市區的，也有遠道慕名而來；有上山遊玩的，更多的則是燒香拜佛來的。人一多，即便是紅塵之外清修之地，也免不了有幾分世俗的吵鬧與喧囂。
大殿，彌勒座下，有香菸繚繞，一側坐著一和尚，低眉，目微合，面容沉靜似水。外面的嘈雜與喧鬧，與他沒有一絲紛擾。佛性常清凈，何處有塵埃！進得門的人，一腳踏入即感覺到了一種無言沉靜的佛境，整裝斂首，匍匐於塵埃里，叩首，再叩首。
佛說「在沉默與獨處中，才能真正懂得修持；在無言與寂照中，才能真正開啟智慧。」
靜默是一種意境，靜默是一種態度，靜默是一種修行，靜默是一種力量。
「寧可枝頭抱香死」或許就是一種關於靜默的詮釋。
深秋了，寒風刺骨，破敗的，枯萎的，或是尚綠著的葉片，風捲殘葉，大地一片蕭索。唯有那麼幾株菊，枯萎了，不倒、不折，高舉著一朵殘菊，風里雪里，默然無語。這是怎樣一種境界呢？孤傲，決絕；不悲，不喜，有一種悲壯的美。
草木的情懷，有時候真讓我們感動。
有一句成語說：「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從另一個側面闡釋了「袖手無言」的魅力。
袖手無言，有時候勝過千言萬語。
做人亦如此。「風流不在談鋒勝，袖手無言味最長。」是啊，袖手無言的意境，最是意味深長。所以，白居易在他的《琵琶行》就有「別有幽愁暗恨生，此時無聲勝有聲。」的詩句。描寫音樂的詩里卻說「此時無聲勝有聲」，是不是白居易也覺得無言的韻味更加悠長呢？
《世說新語•容止第十四》有這樣一段文字：魏武將見匈奴使，自以形陋，不足雄遠國，使崔季珪代，帝自捉刀立床頭。既畢，令間諜問曰：「魏王何如？」匈奴使答曰：「魏王雅望非常，然床頭捉刀人，此乃英雄也。」魏武聞之，追殺此使。魏王床頭捉刀，無言，然而仍然不失英雄氣，何者？「袖手無言味最長」也。
老子在他的《道德經》里說「大音希聲，大象無形。」就很好地詮釋了有聲與無言的辯證關係。音樂的最高境界就無聲。那麼，我們是否這樣理解，人間最美好的說辭，最美的意境，就是「袖手無言」呢？
雨過芙蕖葉葉涼。摩挲短髮照橫塘。一行歸鷺拖秋色，幾樹嗚蟬餞夕陽。花側畔，柳旁相。微雲澹月又昏黃。
來源：kknews散文：袖手無言味最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