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片來自twi@the_wild_kin和@Littlepandafac3
前言
這是一段關於故事的故事。故事的開始有些普通，或者說有些典型。你在聽樂隊現場時被人搭訕，你心情不好，他想要靠近。故事的結局會怎樣還不得而知，這要看你的選擇，但很可能也僅是普通生活的許多結局中的普通一個。希望你可以看到故事的結束。
（一）
今晚你去聽一個樂隊的現場。這是一個後搖樂隊，總是出一些以動物為題的專輯。你一直無法從這些純音樂中聽出與動物的聯系，不過你還是覺得他們的音樂挺不錯。你沒有很關注這個樂隊，他們巡演經過了你的城市，你也是今天才知道，看到有人轉出自己不要的票就買了下來。
今天你心情不好，也不止是今天，這些天可能都是這樣，你也不太確定。你總是對自己的情緒和感受有遲來的反應。有時你感到不舒服，但不知道是為什麼，等你更清晰地意識到自己不悅的原因之後，這股不舒服已經在心口囤積了好久，讓你更加難過。今天似乎就是這樣的一天，你模模糊糊地囤積著自己的不適。
你模模糊糊地走近livehouse，離開了城市街道和車輛，它們還是普普通通的街道和車輛，今天的車輛不會比昨天的車輛開的更快。雖然在心情舒暢的時候你還是會去聽樂隊現場，但在不舒服的日子里你更能意識到自己需要音樂，你需要聲音灌入你的耳朵，你想要被淹沒。有時候你會強烈感受到聲音的震動，你的胸口會率先跟著一起震動起來，BOM BOM BOM，然後你的喉嚨也會BOM BOM BOM，說出來的話也會BOM BOM BOM。樂隊在演奏你的心跳嘛，你常這樣想。這就是樂隊現場的好，你會被占據，你自己身上那些模模糊糊的東西會被震下來，至少幾首歌的時間里，你會忘記它們。
剛剛演出的曲子叫《短吻鱷》，你不知道為什麼這首曲子叫短吻鱷。曲子里重復著一小段讓你喜歡的旋律，可能也稱不上是旋律，是一段被打散的和弦，效果器再把聲音甩出來，像是沙啞的喉嚨還在努力說安慰的話，你覺得這段很好。
演出的間隙，你還在回味剛剛的曲子，而模模糊糊的東西又要在吵鬧的空間里攀上你。你要了一杯酒，一個人坐著，沒有音樂的演出現場卻讓你覺得更加吵鬧。
一個男生找到你，他帶著一杯一樣的酒，問可不可以一起坐坐。
你看他有些眼熟。他說前兩年和你在同一個學生組織，應該有許多共同朋友，但是沒有正式認識過。男生長得挺好看的，你隱約記起這個男生，想起在學校的哪些地方可能見過他，想起朋友口中提到過和他相關的事情，但你記不太清。似乎不是討厭的人，你放鬆了一些，他也順勢坐下來。一些友好又尷尬的對話由此展開。你得知他有自己的樂隊，樂隊里也有其它你有印象的人。你可能還在學校的音樂節上看過他們的表演，不過也沒有給你留下很深的印象，和那場音樂節上其它的校園樂隊一樣。總之，你們首次正式認識了對方，交換了聯系方式，知曉了彼此在學生時代的社交信息——共同朋友、社團工作、音樂喜好。
這場像是搭訕的社交進行到現在都還不錯，沒有什麼讓你不舒服的地方。直到他謙虛地講起自己的「好專業」，你多少有些不喜歡。人只有在很看重什麼東西的時候才會去刻意隱藏自己的在意。你沒有怎麼回應，突然的沉默降臨在兩人之間。你想著要不要去問問他更多這個專業的事情。或許這就是男生想要的，故作謙虛輕描淡寫地講出自己的專業，等著別人的評價和追問。學校里的自然人都知道這個專業受到的優待和吹捧，在前幾年的社交經歷中，一有人說出自己是這個專業的，旁人就會發出驚嘆的聲音，緊接著就會去追問相關的問題，好像是回家過年的家庭聚餐上，生疏的親戚會問的問題。很可笑。
不過轉念一想，或許只是因為過去有那專業的人讓你討厭，你才會因為這個半陌生的男生的謙遜而感到不舒服。這只是你們對話中的一個小小細節罷了，本可以不必如此在意。倘若是對方高調地說出自己的專業肯定更讓人煩躁吧，而低調地講述又會被你懷疑，像是背著某種原罪一樣，由此討厭他也並不合適。而且放在平常的社交狀態下，這點小事根本不會引起你這麼多的想法，是因為酒麼；還是因為他是來搭訕的，盡管你們並不是完全陌生，但突然擠進來的社交還是讓你不適應。又或是因為在演出的間隙，消失的音樂、躁動的人給了困擾你的模糊情緒可乘之機，可能不管這時候出現的是誰都會被你挑一些刺出來。
想完這些你又放鬆了點，可能他依舊不是討厭的人，你嘴角笑了笑。端著酒的男生不理解這沉默之間你的笑意，問你在笑什麼，你無法對他講。不長的時間里你似乎想了很多事情，又什麼都沒想出。你嘗試把話題引向別處，談起剛才的音樂，談起短吻鱷。
這段音樂的題目為什麼是短吻鱷，Alligator，Why? 為什麼一首後搖里面沒有歌詞卻有一個作為文本存在的名字？里面沒有人聲，卻要由主唱在開場的時候念出來名字是什麼，這好不和諧。你覺得它的形式可以再純潔一點，再一體一點，比如一段以音樂形式呈現的名字，怎麼樣，是不是比現在這種好很多：「接下來是《短吻鱷》」，哪里有短吻鱷？這段作為歌名的音樂可以在音樂里出現，就是音樂的主旋律；也可以乾脆就不出現，但就是硬說這段音樂是名字，就像現在的短吻鱷一樣，livehouse里面可沒有短吻鱷在爬，音樂里也沒有短吻鱷在游泳。
你在想這些東西，你在想像一隻短吻鱷泡在乾乾淨淨的水里，一會兒游一會兒漂著，一會兒在水里翻滾打出浪花，一會親親水池的玻璃。你想著這些，但還是沒把這些說出口，你只問他：
為什麼剛剛那段曲子會叫《短吻鱷》？
（二）
一隻年輕的短吻鱷剛剛吃飽，在河里泡水。在飽腹且無聊之時，它看見一隻小鹿正要過河。這是年輕的短吻鱷第一次看見小鹿，它對小鹿充滿了好奇，它開始潛在水里觀察小鹿。
它看著小鹿猶猶豫豫不敢下水，看著小鹿在河里用力劃水又被水流推擠。它觀察小鹿的身體，看小鹿的腿和脖子，還有剛剛露出的小角。短吻鱷感到新奇和興奮，它發現小鹿的手腳牙齒和自己並不相同。
短吻鱷遠遠地陪伴著小鹿在水中游，快游到河對岸的時候，小鹿似乎支撐不住了。它游到離小鹿更近的地方，試圖擋住水流。小鹿看上去輕鬆了一些，但還是在水里緩慢地游。
短吻鱷近近地陪伴小鹿在水中游，一直到小鹿到達對岸。
疲憊的小鹿在岸上休息，短吻鱷潛在小鹿面前的河水里，期待小鹿接下來要做什麼。
小鹿站起來，看了看河，低下頭喝水。年輕的短吻鱷緩緩上前，它和小鹿的臉只隔著薄薄的水面。
「你覺得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三）
你不喜歡這個故事，不論是這個故事本身，還是這個故事被提出的時刻，還是這個故事和剛剛那首音樂的聯系，你統統不喜歡。
這是一個很不好的動物故事，至少截止到目前男生講出來的部份實在是很不好。你很難忽視這個故事里的象徵意向，年輕的鱷魚、需要幫助的小鹿、鱷魚和小鹿貼近的臉，以及背後的捕食關系。這些形象或情節都很難稱之為隱喻，它們簡直是直接指向了年輕的男性、柔弱的女性、吻，和捕食關系。
又不是所有的動物故事都這樣，這個世界上總有好的動物故事。春晚上趙本山和宋丹丹的小品里講的那個動物故事的都遠比這個好，蛇穿上馬甲變成龜，龜脫了馬甲變成蛇，蛇再穿上馬甲變成了人。那個故事里可沒有什麼刻意隱藏的隱喻、故意迴避的捕食關系，以及偽裝成鱷魚的人。老虎就是老虎，龜就是蛇，而人在穿脫馬甲。刻薄點講，突然出現的這個短吻鱷的故事非常適合作為小學初中的語文閱讀理解，它虛偽又牽強。破故事。
如果這真是你在閱讀理解題上遇見的故事也還好，雖然你不喜歡，但也不會生氣。可這故事卻是又剛剛來搭訕的男生講出來的。你問他為什麼剛剛那首曲子叫短吻鱷，本來只是想用來避免尷尬，隨口一問，你也沒覺得他真會知道。可他的反應竟先是驚訝，隨後又好像是正中下懷一般，聽完你問這個問題他先是笑了，然後喝了一口，說了很多關於短吻鱷的事情。
男生說一個樂隊主創寫了個關於短吻鱷的故事，就是剛剛台上的貝斯手，頭發又長又直的那個。貝斯手寫了這個樂隊的大部分曲子，題為短吻鱷的音樂也是他寫的，題目自然就是根據他寫的故事。故事幾年前被發在貝斯手的微博上，男生給你大概復述了一遍，你聽得出他很喜歡這個故事。
男生大一的時候，你們所在的學生組織辦了音樂節，這只後搖樂隊作為外校的校園樂隊來參加，當時男生就喜歡上了這只樂隊，他去後台跟樂隊合影，關注了幾個主創的微博，也因此親歷了短吻鱷故事的整件事。
故事發表時樂隊還不出名，樂隊成員也都剛大學畢業，還沒有自己的專輯，貝斯手的微博當然也就沒幾個人關注，粉絲可能也就幾百人，很多還是朋友。短吻鱷故事在貝斯手的微博上發出來，很受朋友和粉絲們喜歡，不過只有不多的轉發和點贊，似乎也沒什麼外人看見。
過了一陣子，貝斯手的小故事不知在哪里被一個做動物科普的博主看見了，科普博主轉發了這個小故事，評論道這個鱷魚故事有怎樣怎樣的科學錯誤，比如說這只鱷魚如何如何不能是短吻鱷，更像是凱門鱷，而凱門鱷又如何如何不能稱作短吻鱷。科普博主的轉發引發了針對科普博主的一些意見，說他不懂藝術，說他管得太寬指手畫腳，說他對和科普無關的作品吹毛求疵，說他態度高傲等等。這些回應又引來了更多的回應，科普博主的科普朋友們也加入進了微博的討論，強調他們科普行為的嚴謹認真，強調了其它的關於鱷魚和小鹿的各種事實。這個小故事也隨著討論被更多的人看到。
爭論進行了一段時間，還是由最先評論的科普博主站出來說了些折衷的話，他說自己再次讀這個小故事的時候大概理解了它，理解了它的好。他很喜歡里面鱷魚和小鹿的互動，縱然這很難真實的，但還是讓人很喜歡。他尤其喜歡結尾那句：短吻鱷和小鹿的臉只隔著薄薄的一層水面，他覺得這一句很美。不過科普博主結尾又強調，科普終歸是科普，哪怕是再好的故事中出現了錯誤，他一看到也會指出來。
這場鬧劇般的無聊討論最終還是由創作者收場。樂隊的貝斯手在微博上主動回應了科普博主，他感謝科普博主的指正，但有一個問題要反問給科普博主：你覺得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這個問題同樣是男生講完故事之後當面問你的問題，你覺得接下來會發生什麼？鱷魚潛在水下，小鹿透過水面喝水，它們的臉只隔著薄薄的水面。
對於科普博主來說，答案似乎是顯而易見的。他說吃飽的鱷魚不會攻擊被自己保護的小鹿，雖然在現實世界里野生鱷魚肯定不會保護小鹿，但鱷魚還是不會吃它。如果鱷魚靠得很近去看小鹿，小鹿的嘴能透過水流感覺到它，這是植草動物進化出的本能。小鹿會發現鱷魚在水下，然後會跑掉。嚴謹地來講就是這樣，小鹿會發現鱷魚，然後跑掉。說完這些，科普博主又追著評論了一句：「如果是這樣，真的好悲傷啊。」
男生講到這里的時候，你發現他好像真的悲傷了起來。他坐在椅子上，看著你微笑，又重復了一遍，如果是這樣，真的好悲傷啊。
男生一口氣講了許多內容，你聽著實在有些累。但出於禮貌，你也不時給他回應，而且這畢竟是你向他提出的問題，聽到一半不聽，你會覺得自己很不好。男生暫時停下了他的講述，你意識到他可能和這個故事、和科普博主的回答以及自己的講述產生了共情。你心想他肯定喜歡這個短吻鱷的故事，也喜歡科普博主給的結局，而且他理解科普博主，他理解為什麼科普博主會說這個結局好悲傷。
男生此時的低落讓你發笑，他和這樣的動物故事共情，不知是僅僅因為他親歷了當時的爭吵，還是因為他非常理解那條吃飽的鱷魚。不過你也覺得科普博主給出的「壞結局」其實是這個故事的好結局。小鹿發現了鱷魚，然後逃跑了，這是動物的反應，這是真實的反應，這結局至少一部分中和了故事給你的虛偽和不適。可一個壞故事加上好結局也無法變成好故事，這個故事整體上還是讓你難以喜歡。
音樂演出的間隙即將結束，男生匆忙交代了後面的事。貝斯手說這個故事不妨就以科普博主的想法來結局，小鹿發現了鱷魚，然後逃跑了；而他也將按著這一悲傷的故事重新創作手頭的曲子。於是剛剛演出的那首題為短吻鱷的後搖就這樣誕生了。
依照男生自己的理解，這首後搖鋪墊的情緒便是這樣一種失落的情緒，里面開闊的和弦、失真的音色和主旋律都圍繞著這種情緒來搭建。男生覺得正是因為有了這種情緒，還有當時故事的加成，這首《短吻鱷》一經發布就收獲了很多喜愛和贊譽，甚至當時的科普博主都在幫忙宣傳，而這只後搖樂隊自此開始出名，創作漸入佳境，發布了更多以動物為題的專輯。總之，短吻鱷是樂隊成功的開端，也是男生最為喜歡的作品。
男生的得意溢於言表，盡管他嘗試表現得很謙遜，但一說到他喜歡且了解的東西，他竟如此滔滔不絕。他想讓你覺得，這個問題你問他實在是問對了人。
可這並不是你的本意，你只是想找個話題迴避尷尬，根本沒有想著要真的弄清楚作者的創作意圖，歌曲的元素和故事的關系，還有樂隊的發展歷史。現在你知道了這些，可以算是意外收獲了，但代價卻是這個男生本人。
（四）
演出即將繼續，男生很自然地留在你旁邊，你不太喜歡這樣。你回想剛剛的事情，實在是太巧了，隨口問出的問題竟能得到正確答案。你只是一個隨心所欲來聽音樂的邊緣觀眾，對歌名有自然而然的疑惑，並且為了表現友好順口把這疑惑對一個半陌生的人講了出來，結果他剛好完完整整地知道你所疑惑的一切。這種巧合實在讓人害怕，你擔心這樣的巧合會滋生更多的對話，你感覺男生留在你身邊就是為了更多的對話，你不習慣這樣自覺的靠近。
演出開始後男生也沒有要離開的意思，你扭頭看他，他微笑著回看你，你又回過頭去。舞台上，新樂隊的主唱開始嘶吼，演奏的聲音一下就蓋過了場內所有人的聲音。男生嘗試向你說些什麼，你聽不到，你也聽不到自己的聲音。
不適感清晰沉重地爬上你。你很難再安心感受音樂，你聽不清新樂隊的主唱在唱什麼，只看到他在台上蹦跳又吼叫，只有擦片的聲音一排一排攻擊著你的耳朵。好像有瀝青一樣的東西從回憶里爬出來，跟著貝斯的低音一起震動，它們有手卻沒有腳，它們用僅有的兩只瀝青手在你的身體上爬，它們爬進你的耳朵，爬上你的臉，把你包裹在音浪之外。你的耳朵很不舒服。
副歌開始了，主唱在大喊著，聽起來像是「逃開吧」。周圍的聽眾開始搖晃，整個人群開始搖晃。隨即他們靜止了，只有房屋、地面和你開始搖晃。你明明沒有動。你的頭開始暈。男生還站在你旁邊，你的右後方，他也閉著眼睛搖晃，好幾次撞上你和其它人的身體，他全然沒有在意。
只是短短的時間里，你變得好難過。不行了，你得走，你不想在繼續聽了。你走了，你擠過人群出去，演奏的聲音逐漸變小，你開始聽得到自己說話。你不喜歡男生今晚的舉措，他如此自然地留下來，仿佛他本來就站在這里聽音樂一樣。他甚至都沒有問你一句接下來能不能和你一起，沒有給你拒絕的機會。只要他問出口，只要你拒絕他，剛剛就不會難過起來。
你走出livehouse，只在馬路對面有零星的人，你真的得以一個人待著。你在風里揉揉耳朵，很安靜，你對自己說話，發現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太一樣。你逃出來了，這或許是不太禮貌的做法，但你剛剛實在難過，你還是選擇逃出來。
你從難以逃離的社交情景中逃了出來，而一直以來你都不擅長應對這些。你想起高中的時候一個同班的朋友，剛上高中時你和她關系還算好，直到有一天她想要參與你和自己發小的聚會，你感到手足無措。你又想起剛進大學時一個學長要和你一起走去上課，而路上他努力製造的話題你全然不感興趣，卻無法迴避。你想起生活里的很多時刻，這些讓你有些不開心可又無力改變的時刻，它們彼此不同又彼此相似，你面對它們都無可奈何，至少今天你找到機會逃了出來。
現在你能在路燈下休息，有些涼快，風很舒服，原本平靜的城市夜晚仿佛要擁抱你。這很好。整體來講今天還算不錯，你一直不怎麼喜歡金屬樂，新上來的樂隊你也沒有聽過，現在離開也不會可惜；而且第一個後搖樂隊你很喜歡，它們有幾首曲子很溫柔。你現在很放鬆。你放鬆地回憶著剛才的演出，你回憶起那首《短吻鱷》和它里面反復出現的那段旋律。
突然間你的腦海中浮現出一個不幸的比喻：你覺得自己像那隻小鹿，那隻被鱷魚觀察著游過河的小鹿，那隻剛剛從河里游出來在岸邊休息的小鹿。短短的舒適時光結束了，這個比喻綁架了你，這個比喻讓你喘不過氣來，讓你頭昏腦脹。livehouse里那隻不存在的鱷魚爬出來咬住你，帶著你在水里翻滾。你在溺水，溺死在湍流著的livehouse里面。你大口呼吸，回頭看向livehouse的門口，那里空無一人，那里沒有鱷魚。
你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約上出租，准備回去。
男生卻在這時從後面叫了你。
（五）
「你覺得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計程車來之前，你和男生一起站在livehouse的外面，夜晚薄薄的，很安靜，你在這里等車，他在這里等你回答他的問題。他意識到你想要離開，卻依然冒失地出來找你，他很想知道你的答案。你先是驚愕，而後緊張，甚至有些生氣，現在恢復了回來，你在想要如何回應他。
你現在需要做出你的選擇。可能在生活中的很多時刻，你看上去有選擇的機會，但實際上又感覺沒什麼選擇。有時你覺得這個選擇會很大，有時覺得會很小，有時又難以判斷。你總是發現，自己面對著一些選項，可不管哪個選項都不會讓你快樂，你覺得遇上這個選擇就好像遇上一堵牆，它橫亘在你的生活里。或許你真的沒什麼選擇，不管是在過去的時刻，還是未來的時刻，還是此時此刻。男生和你一同站在夜晚里，而他之前給你講過的故事還在等著一個結局。你要回應他麼，還是說你要就此逃跑？
A：「鱷魚和小鹿接吻了」（不推薦）
你說出了這句話。你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說出這句話。
或許你是沒有從剛剛的緊張與驚愕之中恢復，完全下意識地說出了你已經發現的正確答案：吻，它是如此顯而易見，在男生講述的故事里對接吻的暗示非常明顯，你早就猜到了。
或許你只是想趕快擺脫掉這個問題，趕快擺脫掉這個男生，所以必須要趕快說一個答案，而你又來不及想出一個什麼新的答案，你只好說出自己知道的答案，接吻。
再或者你其實意識清醒，你聽懂了那個鱷魚小鹿的故事，也發現了你不知不覺踏入了相似的故事之中，你察覺到鱷魚和小鹿的接吻可能即將成為你自己生活的倒影。你清醒地期待著故事的發生。
或許你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也不知道具體因為什麼，你就說出了這個答案，仿佛那一刻你不是你，仿佛是有一隻命運的手替你做出了這個選擇。
總之，你說出了這句話，這句話鑽進了男生的耳朵。接吻的話語在他心中種下暗示的種子，而且還迅速地生根發芽，在他的腦海里茁壯成長，馬上就變成了一棵關於你的大樹。他認為他和你的相遇是多麼有緣，他少有機會跟人提起這個故事，更別說會遇到一個女生能說出他心中的答案。他認為你也喜歡貝斯手寫的故事。
他突然懂了，他突然覺得自己好像在故事里。他認為你也懂了，他認為你會和他寫出接下來的故事。他為此開心，他心情激動。夜色是一層薄薄的水面，他要吻你。於是他沖上來吻了你。
你約的出租到了，車緩緩駛到你們面前。你推開他，驚慌地上車走了。而男生在河里探出頭看你。你做出了你的選擇。
B：「可能就像科普博主說的那樣，小鹿逃跑了」
你知道貝斯手給這個故事的預設答案：吻。男生在講述這個短吻鱷小故事的時候，你感覺男生就在暗示這些，鱷魚對應男生，小鹿對應女生，它們接近的臉則對應吻。而科普博主的說法也印證了這一點，貝斯手不了解鱷魚；他本可以只說是鱷魚和小鹿的故事，不必強調是哪種鱷魚，可他還是選擇指明這是短吻鱷，他是因為短吻鱷的名字才選擇了它，因為它名字中帶有的吻字。
吻是危險的，你不打算把自己猜到的正確答案告訴男生，你不想給這個男生任何他可能會誤讀或者當成暗示的信息。吻是越界的答案，吻超過了你和男生的邊界，而短吻鱷和小鹿的故事也在向你的生活伸手。你需要一個別的答案，從故事的手中保護現實的你。你選擇了科普博主的回答，小鹿會發現鱷魚，小鹿逃走了。你繼續講：
「貝斯手寫這個故事好像期待著鱷魚和小鹿發生什麼，發生什麼友好的事情。鱷魚沒有吃小鹿，觀察小鹿，甚至保護小鹿，鱷魚想要接近小鹿，鱷魚期待自己得到回應，又知道自己會把小鹿嚇跑，所以要藏在水里。在貝斯手眼中，這一切太美好了，他留下了結局沒有寫出來，他要藏好這個結局，就像鱷魚要在水下藏好自己，他等著他的小鹿發現，他覺得這樣很美好。
「可小鹿未必覺得這個故事很美好，我想小鹿一定不會覺得這個故事很美好，小鹿在河里慌張又疲憊，小鹿喝著水又可能受到驚嚇。小鹿會害怕這個故事。小鹿一定會發現水下的鱷魚，因為鱷魚貼的太近根本無法藏住自己。關於這故事的一切都太理想了，理想到有點幼稚和直白，貝斯手以為自己藏起結局就能藏起他想要說的話，恰恰和他筆下的鱷魚一樣，一定會被小鹿發現。
」小鹿會逃走，這就是我選擇的結局。那個被藏起來的理想而美好的結局，只能被鱷魚講述，只能被鱷魚喜歡。科普博主說這很悲傷，你也覺得這很悲傷，我不這樣想。我是無法和鱷魚共情的鹿。」
你約的出租到了，車緩緩駛到你的面前。男生在一旁沉默。你舒緩了語氣，臨上車前有對他說：「說完這些感覺好多了，謝謝你追出來問我，我可以把這些話說出來，也謝謝你今天對我講的故事。再見。」
車開走了，你感覺男生在水面下看你。你做出了你的選擇。
C：「小鹿被鱷魚咬死了」
你生氣了，你討厭他發現你離開之後還要追出來問你問題，你討厭他之前什麼都不問就打算留在你身邊一起聽接下來的演出，你也討厭他對這個故事如此在意、如此糾纏不休地講述和這個故事有關的所有事情，更何況這個鱷魚小鹿的故事本來也不怎麼樣。你生氣了，你決定反擊，你決定用他的故事羞辱他，然後終結關於這個無聊故事的無聊討論。你對他說：
「小鹿被鱷魚咬死了。小鹿在河邊喝水，鱷魚湊上前去，它們的臉只隔著薄薄的一層水面。鱷魚如此近、如此清晰、如此著迷地看著小鹿，以至於它忘記了自己最初的好奇，也忘記了自己之前對小鹿的保護。它的精神完全專注在小鹿身上，身體卻完全丟給了本能控制。所以在最恰當、最有利的攻擊位置，在它和小鹿的臉只隔著薄薄的一層水面的時候，鱷魚本能地張開大口，咬住了小鹿的脖子。」
男生啞口無言，他驚訝地看著你，完全沒有預料到你會說出這樣的答案。
「小鹿掙扎了沒幾下就死了。鱷魚感到好悲傷，他的本意不是吃掉這只小鹿，也沒有胃口去吃掉這只小鹿。他咬住小鹿地肉在水里翻滾，孤單又倦怠地翻滾了幾圈，就把要下來的肉吐到了渾濁的河里，而河水在他翻滾前還很清澈。他帶著小鹿的屍體在河里游盪，不出一天，小鹿的屍體就腐爛了。這就是小鹿的結局，薄薄的水面殺死了它，鱷魚殺死了它。這就是我選擇的結局。」
你約的出租到了，車緩緩駛到你的面前。男生在一旁沉默。你舒緩了語氣，臨上車前有對他說：「說完這些感覺好多了，再見。」車開走了，你沒有再看男生一眼。你做出了你的選擇。
D：你不想再回答了。
你決定逃跑，而且要反抗地逃跑，要勇敢地逃跑。你不開心，你不舒服，你不喜歡這樣，你討厭他發現你離開之後還要追出來問你問題，你討厭他之前什麼都不問就打算留在你身邊一起聽接下來的演出，你也討厭他對這個故事如此在意、如此糾纏不休地講述和這個故事有關的所有事情，更何況這個鱷魚小鹿的故事本來也不怎麼樣。你生氣了，今天晚上的生活屬於你，不屬於他，不屬於樂手，不屬於鱷魚小鹿。你要離開這里，你要他也離開這里，你要坐車回去，而他該干什麼就干什麼去吧。你對他說：
「我不想回答，我不喜歡你講的故事，你講的故事很沒意思。你有沒有看過趙本山和宋丹丹的小品，你知不知道把大象關進冰箱需要幾步，你講的故事還不如那個小品。我不知道你為什麼那麼喜歡那個鱷魚和小鹿的故事，我看你喜歡這個故事勝過你喜歡他們樂隊的音樂。你喜歡鱷魚勝過小鹿。寫這個故事的貝斯手覺得鱷魚像他自己，讀這個故事的你也覺得鱷魚像你自己，你們覺得小鹿像什麼？你們都無聊透了。
「我不懂音樂，我不會寫音樂也不會分析音樂，但我覺得那首叫短吻鱷的曲子很好聽，我原本很喜歡這首曲子，但現在已經不了，你和你鍾愛的你痴迷的小故事在今晚毀了我的喜歡，也毀了我的現場體驗。
「你現在追出來，又期待著我說出什麼結局呢？那個貝斯手不了解鱷魚，科普作家說這個鱷魚不會是短吻鱷，為什麼貝斯手要讓這只鱷魚成為短吻鱷？恐怕就是因為這個吻吧，因為短吻鱷的名字里帶著吻，所以它才在貝斯手的心中勝過了別的鱷魚，所以它才成為了小鹿生活中的主角。這就是你期待的結局，吻，對吧，小鹿和鱷魚接吻了，太無聊了。我也不想更多談論這個故事了。
」我很抱歉在最開始沒有說這些話，沒有在你剛講完這個故事的時候就說出我的不喜歡。我們也算是認識的人。這實在是我的問題，我向你道歉，對不起。但今天就到此為止了。再見。」
你約的出租到了，車緩緩駛到你的面前，男生的身體藏在車燈外的黑暗里。你看都沒看他，說完話就上車走了。你做出了你的選擇。
來源：機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