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場大獎丨夢生夢死

一、假牙

每天早上的洗漱是一場掙扎,不僅僅因為前一夜睏倦至極、囫圇睡去。我把假牙從超聲清洗的水杯中打撈出來,裝回口腔。這不是必須的,它們不會腐壞。我甚至不介意食物殘渣的味道,久而不聞其臭。我只是更喜歡嘴里毫無硬物的感覺,咂著自己的舌頭入睡,唯一柔軟之處。

洗手台上擺滿用於清潔保養各種材質的瓶瓶罐罐,包括矽膠、塑料、金屬或人工毛發;還有不同形狀的刷子噴嘴,適用於各種表面和縫隙——我逐一使用,目的並非出於虛榮。所有的廣告都說,想提高義體的機能,延長使用壽命,非如此不可。

外骨骼增強過的手腕和脊椎,植入的改善視力的鏡片,一點點填補的頭發,都是入門型號,樸素實用,對靠整日體驗超夢謀生的文字工人來說。

我急於開始工作,在混沌無夢的睡眠和堆積如山的等待我評價的新款超夢之間,只有這一點時間屬於所謂現實。洗手台上方鏡子里的臉蒼白冷漠,美醜莫辨,也並不重要,對我來說甚至不值得為它去一次診所,反正坐在超夢裝置前,打開郵箱,就有無窮無盡的臉供我使用端詳。

今天最醒目的投稿沒有發件人的名字,沒有標題,想必又是哪家製作公司新來的實習生犯的錯誤。帶著一點開盲盒的興奮,我將它的附件導入頭環,體驗開門見山,黑屋子里一環雪亮的頂燈,四周冰冷,讓人的皮膚瞬間進入應激狀態,然後就有從未體驗過的劇痛從腹部席捲全身,因為毫無准備,我居然疼暈了。

「操,我這是得罪誰了?」這是意識的短暫混沌之前,我腦海閃過的最後一個想法。

二、弱雞

給超夢寫評價是份不錯的工作,但沒有看起來那麼容易。老闆在給我的面試邀請里就寫清楚了,福利只有體驗不完的超夢和尚可餬口的工資,職業風險里卻有成癮、精神失常和喪失勞動能力。「上一個幹這活的小子幹了仨月就半個字都寫不出來了,只想看,不能寫,不就是喪失勞動能力了嗎?弱雞。」老闆銀白的手指在空氣中劃出一道殘影。在絕大部分超夢宣發被幾家巨頭壟斷的行情下,幹著從大佬牙縫里撿肉渣的工作,老闆有資本瞧不起弱雞。我只管寫,雜誌上發表什麼他說了算。如何拿到錢又不被尋仇,是他這些年身上換了不少零件兒才學來的本事。

幹了三個月之後,老闆發現我沒辭職也沒突然消失,交活的質量甚至還稍有提高,才開始聊起我的十幾位前任的下落。

「伙計,你有發現自己口味越來越重嗎?沒有就好,我當年也沒有。」老闆遞給我一瓶啤酒。每週我們會去他家附近的酒吧碰一次頭,他覺得幹這行沒必要花錢租辦公場所,我同意。

「重口的也看過幾次,圖個新鮮,不喜歡。」我接過啤酒,實話實說。

「我招的第一個寫手就是商業大作看多了,麻木了,混地下圈子去了。」

「混得咋樣?」

「掛了。」

我沒追問怎麼掛的,沒什麼難以想像的。地下黑超夢圈有多種死法,被繩之以法的倒還能活下來,但留在圈子里的,不管是精神崩潰、製作事故還是幫派爭鬥,都能要命。

「那你精神狀態最近如何?」老闆見我沉默,又不放心的問道。

「還那樣,怎麼了?怕我也精神崩潰,起訴你要醫藥費?」

「嘿嘿,那都是小事情,反正你也告不贏。」老闆死皮賴臉的笑道。「我啊,賠錢事小,沒命事大。武器化的義體也沒那麼貴,要是不經常關心一下,萬一你突然發作起來把我崩了呢?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三、天窗

我覺得自己肯定是碰上什麼重口味惡作劇了,又猜不到是誰乾的。為避免物料泄露,這個投稿地址只有老闆和幾個對口的宣發才知道。老闆肯定不想開天窗,沒必要這樣試探我。是我哪次的差評得罪了人嗎?眾人皆知,沒有跟老闆使錢不能改的評價,何必針對我呢?連我都不確定如果自己的崗位換了人,客戶和讀者到底能不能發現。雖然進度條顯示那個超夢還有很長,但好在開篇的疼痛僅僅持續了幾分鍾,我也隨之清醒過來,按下暫停,扯掉頭環。

急於回到超夢世界的沖動突然消失了。要不是清楚的知道製作商不可能自砸飯碗,我幾乎就覺得那是什麼成癮戒斷特效產品了。劇痛留下的恐懼和滿腦子的猜測讓我坐立不安,在冰箱和櫥櫃里翻了半天,只找到一個皺巴巴的茶包,扔進杯子,打開龍頭注滿涼水,第一口是紙味兒的,慢慢才有淡淡的茶味泡出來。我含著一口惡心的淡茶水,皺著眉頭看著窗前的遮光簾,已經記不得上次打開它是什麼時候了。

我住在多年前的小型建築里,房東懶得管理,窗簾後還是老式窗子,窗外各種小買賣或大公司的霓虹燈和全息屏晝夜不停,過濾不掉,令人心煩。我不需要景觀,簾子一拉,工作和睡眠都不誤,就撿了繁華城區里低房租的便宜。

此時的大螢幕正在播放M主演新超夢的預告片。M是這個世界上最有名的女人,如果不是最有名的人的話。她是最早開始獨立製作超夢的人之一,從小成本,到萬眾期待的大製作,記得她最初模樣的觀眾的記憶都已開始模糊,而她如今的樣子,已經變成了家喻戶曉的「最美義體」。

然而超夢明星層出不窮,真正讓她地位不受挑戰的還是她初成名後創立的科技公司,如今美容類義體的壟斷者,以及義體子宮的專利擁有者。前者給她帶來了無盡的財富,讓她可以將後者變成免費的服務,給所有人免費使用。

四、性向

我在兩週前拿到了M這部叫做《自由女神》的新超夢首發禮的邀請函。碰頭那天,老闆一進酒吧的門,就把定製版的全息平板終端拍在了吧檯上,背面有一個巨大的M字母,放平後觸發的開機視頻就是M那張自信微笑、閃閃發光的臉。

「你自己怎麼不去?」我覺得先不能接手,得問問清楚。這種重大項目,又有光鮮亮麗能跟大佬攀關系的活動,從來都是老闆自己去的。事出反常必有妖。

「我看你小子火候差不多了,能撐起大場子了。」老闆一邊把平板往我手里塞一邊說道。「而且最近寫稿不是挺累的嗎?去跑個活動,就當福利啦。」

我盯著他,不接話也不伸手:「你不跟我說實話,就不怕我去了搞不清楚狀況得罪人嗎?」

「唉唉唉,哎喲餵,果然騙不過去啊。」老闆搖頭晃腦,唉聲嘆氣。「那個吧,M出品的超夢,別的都挺好,就是她總在里面搞各種男的,雖然沒到成人夢的程度,但也實在不是我的菜啊!」

我一想還真是,M一向以出品女性或性取向為男視角的大型超夢製作著稱。我沒完整體驗過,但也在各種精選合集和評論里看到過。其中最著名的是一個鑒定性向超夢榜單,M之前的幾部長篇都名列前茅。

老闆見我不說話,有點著急:「我沒有說你就喜歡搞男的的意思啊……對了,也沒有說男的喜歡搞男的就不好的意思。你就當去體驗體驗,M公司宣發活動的預算可是很有誠意的喲!」

我接過平板,一邊查看一邊點頭。這是我入職三年來第一次出公差,想知道老闆為什麼不去是出於好奇,自己想去也是出於好奇,順便還讓老闆額外欠了自己一個人情,挺不錯。

五、無癮

窗外M耀眼流動的全身曲線提醒了我,發佈會的正日子就在三天後的截稿日,所以今天的稿子愈發非寫不可,否則這周就別想睡了。我把杯中冷茶一口氣喝下肚,回到躺椅上,深吸一口氣,再次戴上了頭環,進入工作狀態。

我很久之前就發現,在體驗超夢時,自己無法做到大多數人那樣投入。我的體驗只比看電影深一點,能夠代入超夢主角的感官,但情緒融合並不好,總有個聲音在腦後不肯閉嘴,發出類似「進展太快了有點假吧」或「這個套路我見過」之類的評論。這個看似完全無用的天賦讓我對超夢從未上癮,卻始終對其保持了極高的熱情。用我前女友的話說,就是我始終在尋找那個能讓我上癮的超夢,那種無法滿足的狀態比癮君子更令人無奈。

所以受教育結束後我沒有進入分配的公司,而是一邊在超夢街機廳里打零工一邊找超夢相關的工作。獨立製作和剪輯的短暫嘗試以失敗告終,被長時間的固定在同一個自己並不投入的超夢上和我的天性正相反。宣傳發行被大企業壟斷,我早就知道自己不想走那條路,不僅僅因為不屬於自己的時間表。和公司生活配套的體面衣著、住房、種種消費乃至話術,在我看來都十分可笑甚至引發不適。如果不是收入低到吃不飽飯還有人身安全風險,我寧願在街機廳里打一輩子工。所以現在的老闆正合我意,他充分瞭解我的價值,卻又懶得管我,甚至懶得換我,我永遠不會告訴他,但他的風格在我心目中是完美組合。

還有一件一定和我對超夢的執著有關,但不知是否有因果關系的事,那就是我從不做夢。睡眠之於我,就是結束五光十色一天之後的一片空白,或者說一片漆黑。「就好像你的潛意識被關閉了。」前女友是學心理治療的,我敢說我們當初的關系至少有一小半是建立在她對我的研究之上。「理論上應該是源於創傷,但你完全沒有別的症狀。我也不覺得有什麼人工干預能達到這麼精妙的操作。」她嘖嘖稱奇。

原本以為自己的不同只是機率問題,就像如果世界上有足夠多的土豆,總有一個會長得像人形。但在那天晚上突然開始做夢之後,我突然很想跟前女友更新一下信息,再問問她,我的潛意識到底是怎麼了?

六、有夢

這份工作的另一個好處就是集中注意力很容易,一邊瀏覽內容,一邊記下即時感想,最後再查資料,稍作整理。幾個回合下來,一天就過去了。我抬起頭,發現窗簾沒拉回去,外面的燈光到了晚上亮得歇斯底里。夜間起了霧,或是來源不明的煙,散射混淆了顏色,遠遠看過去,M的完美的邊界好像被胡亂塗抹過。

微波爐在解凍冰箱里拿出來的食物,我吞下營養藥丸,光標移動到那個來歷不明的超夢,點刪除,又取消。我覺得這肯定不是什麼誤會,而是圈套,但只要我不打開就不會中招。至於我是否信任自己的好奇心?拜託,貓早晚都得死,死於好奇也沒那麼糟糕。

「行吧,我鄭重宣佈,保留自己作死的權利。」我自言自語,關掉機器。

夢到那個女人的臉時我的第一反應是家里進賊了。我想出言嘲諷,因為這房間里幾乎家徒四壁,我身上的義體毫無再售價值。「你偷錯人了。」我還能操縱自己的嘴,但沒有聽到自己的聲音。再穩定一下情緒,發現她只是看著我,沒有動作也沒有語言,甚至身體和背景都模糊一片,我的眼前只有一張熟悉又陌生的臉。

「我是在做夢啊!」一瞬間大量的情緒沖刷而過,好像它們已經被貯存已久,但始終毫無波瀾的安靜的呆在那里,但一旦找到出口,會奔向自由毫不猶豫。我感到前所未有的不知所措,眼前起了一層水霧,身體開始戰栗。

「你是誰?我好像見過你。」我知道她聽不到,不會回答。她看著我,但目光幾乎穿透我,並沒有聚焦在我身上。那目光的表面疲憊而平靜,如果讓我形容,最貼切的詞可能是哀傷,但如果讓我感受,我會毫無道理的覺得它充滿愛意。

無法交流,無法求證,我煩躁不安。可我並不想迅速擺脫這夢境,我不知道其他的人的夢是不是這樣,我想不是,它無限接近我理想中的超夢。這麼簡單又如此有力,怎麼可能是容易獲得的東西?

我不記得我的第一個夢是如何結束的了。我到底是在她的注視下進入了更深無夢的睡眠,還是她的存在戛然而止如同打開又關上的門呢?總之她一定是不想驚醒我,這一覺竟睡得比平時還要長而穩定,再睜眼已經接近正午。我以為自己會一躍而起,迫不及待地坐在機器前,但事實是,我竟罕有地在被窩里放空了一會兒。反正今天的計畫無比明確,今天將是我已知和未知的分野。而在註定墜入那個未被我刪除的超夢之前,我可以把自己已知世界的時間線再延長一點點。

七、留痕

「好吧,說實話,要不是那麼疼,可能早就開始了。」在開始行動之前,我覺得自己還是得面對這一點。幸好我的超夢體驗系統是專業版本,我戴上頭環,打開預覽模式。「我操,還有這個……」因為這個超夢原本的時長很短,要小心翼翼地在預覽里推測著疼痛結束的時間。而且它顯然沒有經過太專業的編輯,情景雜亂,難以預測,所以剛看到一個吸引人的畫面,我就從那個時間點扎了進去。

「媽的,怎麼還是這麼疼!」我沒來得及沉浸的所想和超夢主人的感受瞬間融合。我在預覽里看到的是一對女人的胸部,但沒想到上面還掛著個小小的嬰兒。淚水開始在眼中匯聚,因為疼,要忍住把他薅下來的沖動,還有仔細觀察了他一無所知全神貫注的樣子之後,居然被他的努力感動了。我伸手去摸他還有點皺巴巴的熱乎乎的皮膚,突然一陣焦慮襲來,我真的能養得活他嗎?

一段混亂的空白之後,又是一片黑暗,我在失眠,極度疲憊。我想到冥想教程說要專注自己的呼吸,但我的注意力全都在房間里的另一個呼吸上。不知過了多久,急促而響亮的嬰兒哭聲響起,我抱起他,餵奶,換尿布,安撫無效,他哭得愈發淒厲。「沒關系,沒關系。」我默唸著,將他緊緊擁在懷里,在房間里慢慢踱步,一圈又一圈。「都會好起來的,我不會丟下你,我能丟下你嗎?」

「留痕並不難,難的是抹去。」在我想到這句話的時候,她也說出了口。經由她的眼睛和手,我第一次面對一個不可能撤銷的責任。它不是戰場上丟失的四肢,也不是暗巷診所里被換掉的五官和皮膚,甚至不是我因為缺乏戶外活動維生素D補充不足壞掉太多乾脆全都拋棄的牙。在夜之城生命並不可貴,永生離我們很近。我聽著他小小心髒疾速跳動的聲音,聞著他身上混合著淡淡尿味和奶發酵的氣味,讓他尖銳的哭聲在我的心上留下抹不掉的劃痕。

我放下終於平靜的嬰兒,在黑暗中靜靜注視了一會兒他的輪廓,推開洗手間的門。那是一個貧民區蝸居里最常見的洗手間,到處都是已經難以抹去的陳年污垢,和說不上是哪里滲漏出的潮氣,還有一面已經斑駁了的鏡子。鏡子,我的心跳開始加速,但此時我已經無法分辨,這緊張的情緒到底來自於超夢的主人還是自己。

我看到了夢中那張臉,這並不意外,從未說出口的猜想只需要最後的確認。我想我甚至明白自己為什麼會看到這個超夢,因為它是我丟失了的我和她的共同記憶。出於某種原因,她要將它們還給我了。

八、造人

在我這一代人里,只有少數人是由父母親自生育養大的。人造子宮在21世紀30年代就被發明出來了,但之後一直是富裕階層的工具。所以到了五十年代,M將人造子宮的使用免費之後,普通人馬上趨之若鶩,世界迎來了一次小小的人口爆發。

在此之前,人口是個大問題。隨著人類壽命的延長,在現有秩序下,維持社會運轉需要的人口其實並不多。但連續近百年,生育率離及格線的距離都近乎絕望,無法補充因戰亂、災害和暴力流失的數字。而在大企業眼中,比數字更大的問題是基因的多樣性,它們的經營需要各種類型的勞動力。而越是復雜而實用的基因表達,比如智商,人工改造的成本越高,失敗率也高,還相當不穩定。成本收益率最高的還是靠自然生育去擲骰子,有穩定的分母產出,再進行篩選。

為瞭解決這個問題,社會管理者嘗試過禁止墮胎,並發放高額生育撫養津貼,但以慘痛失敗告終。這個政策帶來了上一波人口增長,也造就了一代「津貼兒童」。他們的父母為錢生育,但並不會把錢和心思用在撫養上。這些兒童多數生活在混亂的街區,很多人目睹和遭遇了殘忍的暴力,有些甚至來自於他們的父母。加上公立教育系統早已崩潰,成癮、精神崩潰和犯罪等問題在這一代人身上非常普遍,能進入合法經濟體系的人寥寥無幾。這也是大公司在人工智慧、義體甚至仿生人技術上投入最大的一代。

在此之後,稍作補貼的生育和從出生起免費的社會集中託管撫養才成為慣例,這些被叫做「孩子營」的機構讓有些被意外製造出的孩子得以離開險境,但出生率也就此又停滯不前了。畢竟大部分人都需要不間斷的工作,地上或地下的,才能養活自己。哪怕對有時間有閒錢花的人來說,夜之城里可選擇的比養育孩子更有吸引力的活動,也太多了。

免費的人造子宮終於將普通人要承擔的養育成本降到了無限小,何況M還攜願景而來,所以一時追隨者無數。「終極的女性解放」,她是這樣說的。還有「做超越性別的你自己」。所以在我出身的孩子營里,幾乎所有人都是人造子宮的產物。有些在童年階段還會收到零星的親人探視,還有少數幾個人放假可以回家,但大部分都已經對父母毫無印象,像我這樣連對原生家庭的基本信息都一無所知的孩子也不在少數——很多人只是「捐」出了自己的遺傳物質,並選擇匿名。

因為不是異類,我對自己的身世沒有太多想法。孩子營提供的物質條件和教育肯定在真實世界的平均水準以上,而且我很適應那里的選拔機制。從十四歲開始,每年都會有被淘汰的青少年被分流回社會,而我留了下來,一直接受教育到可以進公司工作的21歲。我還記得在第一次考了第一名之後,十歲的自己還很戲劇性的爬上過樓頂,幻想著如果一直是第一名,證明自己值得被承認,親生父母就出現。

「至少我這麼聰明,他們也都是很聰明又了不起的人吧。」我明知不可能,就這樣安慰自己。那一天在夜風里倚著欄桿,我想我第一次理解了什麼是孤獨。帶著這個頓悟,再放眼四周,竟找不到任何一個不孤獨的人了。

九、媽媽

再睜開眼,面前是一張大笑的嬰兒的臉,沒有牙,口水順著光滑的牙床流出來。我好奇地伸手去摸,他咬住我手指,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手舞足蹈起來。我的下巴挨了一下,心髒也好像挨了一下。這是什麼呢?我什麼都沒做,不需要考試、忍耐和假裝,只做我自己想做的就能讓一個人這麼快樂嗎?當然,眼前這個嬰兒還能不能算個真正的人值得商榷。他因為笑得太用力打起嗝來,眼看就要噴出一口奶嗆到自己,我只能把他抱起來,拍背安撫。

然後他長大了點兒,坐在那里,總是期待地看著我。我不知道該跟他說什麼,給他玩什麼,就往他手里塞了個舊電腦控制板。他被光亮吸引了半分鍾,把它放到嘴里啃了兩口,來回扒拉了幾下,就扔到一邊,繼續看著我。「嬰兒喜歡什麼?」我點進搜索結果,都是幾十年前的文檔了。「行吧,躲貓貓。」我用雙手捂住臉,再張開,他大笑,揮舞著短短的胳膊,發出尖叫。居然真的有用?「這個月齡的嬰兒不理解物體恆存,他們看不到的東西即為不存在,所以你能讓臉消失再出現,對他們來說就像會魔法一樣。」老式網頁上這樣寫道。「要是這種世界觀永遠都不會變就好了。」我一邊想,一邊手上又來了一遍。「躲——貓——貓!」

「1——2——3——」我朝洗手間走去,還沒數超過三下,撕心裂肺的哭聲從身後響起,我走回去抱起他,他已經很重了,我努力朝前送出胯部,讓他掛在我的身上。最近他好像認出我來了,知道我是這世界上唯一可依靠的人,只要離開視線,就哭鬧不止,老式育兒網頁管這叫「分離焦慮」。「你坐在這里,媽媽上廁所。」我把他放在馬桶前。「媽媽。」他抓住我的腿,我的視線模糊了,眼淚不受控制的流下來。在馬桶上聽到他第一次叫媽媽不符合預期,但不影響這兩個字的威力。我摸了摸身上的傳感器,慶幸自己把這一刻記錄了下來。

「好吧,又是艱難的一天。」還是那個洗手間里,我頭發蓬亂,紅著眼圈站在鏡子前。「他已經會走路了,但我沒記錄下來他的第一步,最近太難了。今天他打碎了一塊螢幕,劃破了臉,還差點兒觸電。」我拿手扶著臉,嘗試冷靜下來。「我睡不好覺,已經好幾天沒出門了,他只能吃冷凍食品……這個屋子里到處都是電源。生下他是個錯誤嗎?」鏡子里的我哽嚥著壓低聲音。「這太難了……你不會說話,也不會記得,都是我一廂情願,讓你出生,你沒有選擇,只能和我一起困在這里……如果你將來看到這段,我愛你,無論如何,但我不知道這樣的自私的愛到底夠不夠。」我灰心喪氣,不想再錄下去,走回到床邊躺下,剛想扯下傳感器,身邊熟睡的孩子滾過來緊緊靠著我,溫熱的胳膊搭在我身上,帶著淡淡的水果糖味。

「媽媽。」他說著迷迷糊糊的話,我親吻他毛茸茸的頭頂,又小聲的哭了起來。

看到這里,超夢儀器上從未派過用場的生理指標監測突然報警,我才得以停下來平復一下劇烈的心跳。也許因為自己也在其中,這個超夢的體驗前所未有的真實,我完全代入了她的感受,而與此同時我也有自己的情感需要處理,瞬間沖擊令人窒息。

十、財產

在營里,很小的孩子生病時經常哭鬧喊媽媽,還有人想管負責照顧我們的工作人員叫媽媽,但這些聲音都是得不到回應的。久而久之,大家對這個稱呼難免感受復雜,大點的孩子都會有意迴避不說出口。我最早的模糊的記憶,就是在被窩里抱著枕頭,幻想自己被媽媽抱著。我不記得這幻想是什麼時候消失的,只記得在最艱難的那幾年,它是我的一點支持。

「那些欺負人的孩子,應該是在演習。」我的前女友是這樣分析的。「他們很清楚自己沒法融入這套選拔體系里,所以早點開始演習今後用得到的技能,弱肉強食這一套。他們欺負人跟你做題其實是一樣的。」

我羨慕過認識自己父母的孩子嗎?因為見過他們從擁有到失去而日漸暗淡的神情,我已經說服了自己,這樣還不如從一開始就沒有。哪怕我們都明白,有些人真的只是因為自身難保,消失在了城市的縫隙之間,而非遺棄孩子。

「我也不知道誰是我媽。」前女友和我來自完全不同的階層,她的父親是一家公司的高管。「我爸挑了匿名捐贈者,人工生的我,我也算是在他身邊長大的吧。所以我以前啊,總是對我爸期望過高。」

「認識我以前嗎?」我一邊開著玩笑,一邊把她摟在懷里。她的頂樓公寓的露台很冷,但風景很好,一片燈海里,城市不再是白天骯髒混亂的樣子。不管多吵鬧,人在夜里總是會嚮往燈火。

「學習和執業心理治療之前。」她沒被逗笑。「說真的,沒有比慘還是你贏了的意思。實際情況肯定比這復雜,但在糟糕的極端情況下,我們這種孩子可以理解為我爸那種人的財產,而且花費可能還沒高過一輛豪車。」

「你說為什麼人總要探究父母的問題呢?」我把臉深深地埋在她的脖頸間,誠心求教。

「因為活著又苦又沒意義啊。」她嘆了口氣。「如果沒被無條件的愛過,不能無條件的愛人,虧本買賣難做,會放棄的。」

十一、新家

「走吧,咱們去新家。」我開著一輛破破爛爛的卡車,副座上綁著一個東張西望咿咿呀呀的學步幼兒,車後面里裝了小半鬥東西。我們開出窄小的破敗的內城,開過井然有序的富裕街區,開到城市邊緣的荒野,停在一間孤零零破破爛爛的小房子前,房子外圍著一個勉強有整理痕跡的小院子。

「到了。」幼兒剛從車上解放,就開始興奮地四處探索,一個人聞聲從門縫里探出頭來。「Gin!」我沖上去跟她擁抱。Gin是個看起來四十歲左右的女性,半邊頭上沒有頭發,露出亮晶晶的金屬腦殼,露出的胳膊上滿是紋身。

「Eve,你瘋了?這就是你們那個孩子?」Gin的擁抱很有力,但表情不是那麼友善,幼兒在她的打量之下藏到了我身後。

「是我的那個孩子。」我抱起快要嚇哭的孩子安撫。「一開始沒想瞞著你們,T進療養所之後我才發現懷孕了,算起來五個多月了,在肚子里已經會動了。」

「那你也可以早點告訴我們的,自己生,你就不怕當時死了嗎?」

「要說實話嗎?當時我可能確實沒想活著。」我抱緊了懷里的孩子。

「進來再說吧,別在門口杵著了。」 Gin朝他擠了擠眼,他直往我懷里鑽。

「只有最基本的東西,但夠用。」房子很小,進門就是客廳,連著一個簡單的廚房,Gin擰開水龍頭,又打開燈。「有水,有電。但是你們要小心,在這個區域要是遇上什麼混蛋,就全靠自己了。」

我忍不住要流眼淚:「Gin,這次如果沒有你,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

Gin的表情很嚴肅,皺著眉頭:「想聽實話嗎?我一點兒都不想幫你。你太他媽瘋了,這個世道自己生個孩子養,換成誰也不行,何況孩子他爸還是個賽博瘋子。先這麼著吧,走一步看一步,好歹比你原來那個破地方強。」

「他喜歡這里。」孩子已經跌跌撞撞地跑去門口挖土了,我看著他小小的背影。「一歲了,很少離開家,嬰兒在城里比最奇怪的義體還引人注目。」

「怪不得,我覺得你也不至於因為T的事情就不見人了。」

「我還沒有那麼瘋。」

「那你怕什麼?怕我們把他搶走送到孩子營去?」

「怕我求你們幫忙送走吧。」我追上要走遠的孩子,一手抱著他,一手打開卡車車鬥後面的插銷。「畢竟比起養孩子,偽造系統記錄你們更拿手。」

「剩的錢我打回你帳戶了。」幫我把東西卸下車後,Gin嘆了口氣。「只能幫到這兒了。」

「我收到了,但怎麼可能有剩的?」我和Gin還有T同在一個小型黑客組織,我入行不久,加上最近一年工作量減少,積蓄不多,買了一輛二手卡車之後負擔這樣的房子也有點勉強。

「算把之前你給酒吧買的那套音響還給你了。你也好自為之,多顧著點兒自己吧,你以前可從來沒為自己的事找人幫過忙。」Gin嫌棄的看著孩子滿手滿頭的土。「有媽總比沒媽強。一個人養這麼大,你雖然瘋,但確實還挺剛的。」

「謝謝。但不全是為了他,對他我是愧疚的,因為他沒發言權,我的決定一概自私,這其實是我為自己做過最大的一件事。」我走上前去再次擁抱她,她拍拍我的背,走之前還摸了一把孩子的頭:「都多少年沒見過這麼小的孩子了,你媽真夠牛逼的。」

十二、抹去

夕陽的光線里,幼兒在荒野的邊緣行走探索,我坐在門前的台階上望著他,等著他把發現的每一根草和每一塊小石頭拿回來給我看。他用沾滿泥土的手去摸我的臉,「眼,眼……鼻子……」。我把他扔進浴缸洗干淨,按住他刷牙,他咯咯笑,抱住我的胳膊不肯松開。我打開音響,找到一首很久很久以前的兒歌,跟他一起學著唱。他睡著了,我打開電腦,把線路接入腦後的處理器義體,繼續工作。

「最近怎麼樣?」螢幕上彈出Gin的對話框。

「感應裝置很好用,前天有車從附近經過,觸發警報了。不過還沒來得及給房子關門斷電,車就走了,過路的。」

「那就好,看到有別的合適的安保裝備我再通知你,這玩意花樣還挺多的。」

「你還好嗎?」

「老樣子,就是最近城里的癮君子和賽博瘋子越來越多了,處理找茬的很煩。」

「你這是靠工作養著生意,別把自己累壞了。」

「總得開下去吧,要不然那些樂隊就沒地兒演出了,又多一大堆生活沒指望的人。」

「指望你的人比我多。」

「跟你一樣,為了自己。」

收工下線已是深夜,我來到床邊,親吻孩子熟睡的臉。像他一般大時的記憶,我並不擁有。只有通過他,我才確信,自己生來就有強大的愛的能力,而想要被愛的渴求,從未停止過。

「我操,糟糕。」房子是世紀初建的,廚房里有個小烤箱,我試著烤蛋糕,沒有手套,墊著紙出爐時扎扎實實燙在手上。

「我操。」在旁邊客廳地上搭積木的幼兒笑著學舌。

「哎哎,說什麼呢,不許說。」

「不許說,不許說!」他笑得越發開心,扔出手里的積木。

「別扔。」

「不許說!」他又扔出一塊。

我把他抱起來轉了一圈。「有自己想法,你長大了,我真高興,但是你得冷靜一下。」

「這個怎麼樣?」我把房間里的背景音樂換成一首小提琴協奏曲。

幼兒皺著眉頭,不解地看著我。

「不喜歡?」我切換成交響樂。

幼兒開始搖頭:「不不不。」

然後是流行情歌。

他開始癟嘴了,是要哭的前兆。

「好吧,確實。」我又挑了一首節奏鮮明的電子樂。

他聽得若有所思。

「這個呢?」爵士樂開始在小小的房子里流淌。

他臉上有了笑容。

「我懂了。」然後搖滾樂的鼓點和riff響起。

他前後晃動、手舞足蹈了起來。

超夢的進度條快到最後,信號突然混亂了起來,我的眼前是一片黑暗,巨大的痛苦和焦慮襲來。

「Eve!Eve!」是Gin壓低的聲音。

「他在哪兒?他在哪兒?」我想坐起來,但後頸一陣劇痛,整個下半身失去知覺,只能又躺回去,後面是硬邦邦的地板。

「他睡了,別擔心,他睡了。」Gin坐在我身邊的地上,孩子掛在她的脖子上,雙眼緊閉,臉上有淚痕。

「我的義體晶片被黑了。」

「我知道,你居然把線扯下來了,要不然你現在已經死了。」

「我昏迷了多久?」

「大家發現你24個小時沒連線,我就過來了。」

「他還好嗎?」

「嚇壞了。身上很髒。應該是自己找到水壺和零食了,暫時沒什麼大問題。」

「到時候了對嗎?」

「既然你知道。」 Gin輕輕的拍著孩子的背。

眼淚順著我的眼角流到地板上,冰涼一片。「三十個月。他應該還來不及記得我,也許是好事吧。」

「留痕並不難,難的是抹去。」她把睡熟的孩子放在我手能觸及的地方,小小的身體蜷成一團,體溫仿佛要把我的手灼傷。

「真的沒辦法了嗎?」我心里清楚,只是需要Gin把我們之前談過的再講一次給我聽。

「你們已經很幸運了,在這二十四小時里他一個人沒出事,最差結果,你們兩個全死了。」Gin面無表情的說道。「眼下你需要至少兩年的復健,我想跟你保證替你照顧他,但你也很清楚我不能,整個團隊都不能。雖然咱們的交情不成問題,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問題,不能保證今天這一幕不會以更壞結局重演。而且他會越長越大的,他需要教育,自己的朋友,更多的空間……」

「我們的時間到了,活下去是我現在能給他最好的東西……」我說出這句話,如同背誦教條。

「Ginny。」

「怎麼了?」

「我想我的心碎了。」

「我知道,我知道……」

十三、名字

Gin的酒吧叫Ginny』s,就在離我住處不到兩條街的地方。我在搬來之前就知道它是這一代的知名地標,每週都有現場演出,近幾年來城里知名的搖滾樂隊,基本都從那里出道。我走進店里的時候太陽已經開始西斜,把四下略顯混亂陳舊的擺設鍍上了一層金邊。顧客還沒來,連店員都不見人影,Gin一個人在吧檯後面慢慢地擦著玻璃杯。我一眼就認出了她,同樣的發型,同樣的金屬頭皮,反射著陽光。

我坐在她面前的吧檯椅上,她頭也不抬:「你來了?」

「你知道我是誰?」我不由自主的緊張。

「你父母年輕的樣子我都見過。」她這才抬眼端詳我。「小時候長什麼樣倒也記得,但跟現在不太能對上了。」

「是你發給我的超夢嗎?」

「不是,我不能替Eve決定這種事。」

「那就是說她還活著?」

Gin又看了我一眼:「要喝點什麼嗎?」

「啤酒吧。」我有點感謝她把話題岔開,因為我只是急著問問題,完全沒准備好面對答案。Gin倒了一杯酒給我,在唱機里放上唱片,Johnny Silverhand的聲音彌漫了整個空間。「很老的歌了。」她說。「唱機和音響還都是剛開張的時候Eve送給我的,很奇怪對吧,唱片這種東西居然還存在。」

我喝了一大口啤酒,在音樂里放鬆下來,點頭說道:「數字版超夢也只占市場份額的百分之七十,挑選存儲實體播放的過程本身有它自己的魅力。」

「說得不錯。」Gin在我面前擺上一小碟堅果。「跳樓也好,上牆也罷,哪怕可以操任何東西,人類都還沒發明出什麼能超越原始的本質體驗的事。多虧如此,這個地方才開得下去。」

「作為一個體驗了過多超夢的人,今天之前我可能不太會同意你,但現在我不確定。」

「體驗過真的之後,假的都只能是湊合。」Gin搖搖頭。「你現在感覺怎麼樣。」

「很復雜。」我嘆了口氣。

「是啊,有價值的問題沒有太簡單的。」她從吧檯里伸出手來拍了拍我的肩膀。「別去琢磨Eve怎麼想,這不重要,也沒法控制。重要的是你自己怎麼想。」

「我覺得自己的想法沒有道理。一個不知道自己擁有過的東西,突然發現其實是失去過的東西,結果明明沒差別,但感覺不公平。」

「你是對的,如今這個世界對孩子從來就沒有公平過。」

「誰都不能決定自己是否出生,大概只有這點是公平的吧。」

「以及所有人都得死。」

「她給我起的名字是什麼?」

「Bo,她叫你Bo。」

十四、通關

走出酒吧的時候整個城市都已經亮起了燈,街道變得更加曖昧而危險,可在回家之前我還有一個地方想去。

跳上一輛無人駕駛的公交車,車上僅有的另外兩位乘客都抬起頭看了我一眼,確定不構成威脅之後又把頭扭向車窗。這一段的風景確實可觀,我們正駛過整個城市最核心之地,聚集了最昂貴的建築設計和科技,和最不含蓄的燈光表演。路邊有一個巨型螢幕,屬於一家豪華超夢體驗廳,循環播放著最新大製作的預告片。我知道從旁邊的路口往里走,還有一個小型街機廳,能看到一些小成本的獨立作品,我曾經在那里打工,那也是第一次遇見前女友Hana的地方。

那天她拿著一盒標題吸引人但內容很糟糕的超夢卡帶,正准備去體驗時,我們目光相對了。我做出能力范圍內最真誠的皺眉表情,嚴肅的朝她搖了搖頭。她挑了挑眉毛,然後笑了,拿起另一盒,把封面朝著我。我仔細看過之後點了點頭,挑起了大拇指。

Hana和我之間有很多可聊的話題,我也並非不享受成為話題本身——那種只要做自己就能讓對方有興趣的感覺相當難得。那時我們之間除了彼此關系,毫無交集,沒有共同的圈子和朋友。我能感覺得到,這是雙方默認保持的界限,並非覺得對方或自己丟人,而是覺得現實不值得分享,不如呆在自製的舒適圈內。所以哪怕在失去聯系好幾天後,我也只是擔心她,並沒有被甩了的憤怒。

每天嘗試撥打的電話終於被接起來了。

「你好,我是Hana父親的秘書。」對面說道,我的心驟然一沉。「Hana已經去世了。」對方沒有等待我找到語言,在短暫的沉默之後接著說了下去。「她服用了過量的藥物,對您的損失我非常抱歉。她安葬在哈迪斯大廈,如果您和身份關聯的電話號碼能通過驗證,您可以去和她告別。」

哈迪斯大廈和我第一次來的時候別無二致。它是城中最高的建築物之一,全黑色的磨砂大理石立面和沒有窗的設計讓它更加特別,成為地標中的地標。在夜色中,只有它不會發光,它吸收所有的輝煌,成為一道剪影。在大廈入口第一次驗證身份之前我就已經知道結果,這又是Hana生活里她精心設計的重重關卡之一,對我來說的最後一道關卡。我通關了 ,這是真實的結局,不是戀人決裂突然消失的結局。

「第一次互動你一個字都沒說,我馬上就喜歡你了。」這是她的第一關,我們開始的地方。「推銷、說教和搭訕,都好討厭啊。」

在鍵盤上輸入手機號碼,通過關聯的面部識別驗證,我進入燈火通明的大廈內部。面前的一部電梯門會自動開啟,帶我去她所在的樓層。哈迪斯大廈是屬於本城精英的墓園和殯儀館,他們在這里保存冷凍的遺體、骨灰或遺物,甚至傳聞中的可存儲的靈魂,供獲得許可的人憑吊。屬於Hana的角落里只有一個小小的盒子,一行字,寫著名字和生卒年月日。

「你好Hana,你肯定會覺得我的新名字挺逗的,我叫Bo。」坐在玻璃幕牆前面的地上,冰涼的地面讓我感覺終於鬆了口氣。「之前你覺得想不通的關於我的事情,可能也有答案了。我原來是有親媽的,而且她養了我兩年多才把我送走,我肯定是因為應激封存了一些意識吧。」

「真想知道你會怎麼說啊。」我揉了揉眼睛。「我百分之百尊重你的選擇,但還是忍不住會想,如果早點知道,你說的那種無條件的愛,我其實經歷過,會不會有一點點的可能性,會改變結果?」

十五、溫室

在城中最繁華的廣場上,M為新超夢的發佈會搭建了一個巨大的溫室,讓每個走進去的人都在嘴上或者心里大大地「哇」了一聲。溫室里的佈景是雨林,和超夢里的故事背景一致,仿生植物鬱鬱蔥蔥,仿生蝴蝶穿梭飛行其中,深吸一口氣,還能嘗到濕潤的水汽和陌生的植物氣息。圍繞在舞台上M的座位邊的,還有幾株蘭花。「那應該是真的。」嘉賓們交頭接耳。「太奢侈了,據說這些花在一百年前也算稀有品種。」

我見過的世面肯定比他們少多了,我不僅被佈景震撼,還被舞台上和擺在現場的幾排大型商業豪華超夢體驗裝置震撼了。打工的經驗讓我習慣性地盤算起了這些大傢伙要提前多久搬運到臨時場地,怎麼搬走,線路要怎麼接才能保證供電穩定。到場的人似乎彼此之間多少都有點相熟,我認出幾個本地名流,剩下那些不眼熟而且姿態低一些的大概是我這樣的媒體代表。總之,我的無足輕重肯定被一眼看穿了,沒人搭理,我也樂於有機會在餐點區逡巡。吃著美味的點心,我有點理解老闆為什麼總要自己來了,連我都想再跟他爭取多幾次這種吃白食的機會。

雖然已經被各種宣傳轟炸了很久,但見到M真人時的感受還是非同凡響。她用大量美容義體塑造的形象幾乎是非人的,至少我看不到她和我之間有任何共同之處。這種非人的感覺在各種傳播介質之上相得益彰,但出現在真實世界里 ,幾乎令人毛骨悚然,而又因其絕對的完美,使人心生敬意。「如果人能造神,就應該是這樣的女神吧。」我默默地想著,等待《自由女神》的正片開始。

之前預告片里的劇情沒什麼驚喜,說的是一個在雨林中誕生的半人半神的女性解救全人類的故事,但正片的製作確實厲害。「光是開場的雨林體驗就值回票價了。」我已經想好了文章的開頭。「自然體驗肯定會成為潮流的,我覺得自己已經對森林的氣味上癮了。」可還沒等到女神的第一段艷遇出場,放映被一連串低畫質的監控攝像頭畫面打斷了。

第一個畫面乍看上去難以識別,紅外鏡頭拍出一個房間里的幾十個透明的大罐子,再仔細看,我認出那全是人造子宮。和宣傳中溫馨而充滿科技感的畫面不同,這樣密集的設置突然出現在面前,好像工廠流水線,加上罐中的胎兒已經開始有動作,極易引發觀看者的強烈不適。當鏡頭里出現一位工作人員,開啟其中一個罐子拿出胎兒放入畫著生化符號的桶,顯然是准備銷毀的時候,有觀眾發出了驚叫。

然後是嬰兒房,同樣流水線式的擺放著幾十個新生兒,此起彼伏地哭著,應該還沒到餵奶和換尿布的時間,房間里一個成年人都沒有。

畫面很快切換到我熟悉的場景,孩子營的隔離宿舍,給生病的孩子過夜的地方,三四歲的孩子們乖乖地喝藥,躺在床上,有的默默流著眼淚,有的哭鬧出聲,叫著媽媽。操場上,一群孩子在對其中一個拳打腳踢。天台上,一個少年縱身跳下……

「這個世界需要一場革命,從每個人出生的地方開始。」我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所有的義體都有代價,但我們不能付出人性。」

「媽……Eve!」我差點喊出聲音。與此同時,M的聲音在耳邊響了起來。

「夠了。」她說。

十六、絕緣

Eve播放的只有視頻,M發聲之後,那種超夢試圖連接所有感官的感覺又回來了,而且被控制的感覺前所未有,我忍不住動了動手臂,發現還是可以摘下頭環的,可周圍的觀眾都像睡著了一樣,一動不動。

「操。」我想扔下頭環拔腿就跑,但還是忍不住戴了回去,一隻手放在自己的大腿上掐住一塊肉,隨時准備逃跑。

我發現自己成了某個賽博空間的觀眾 ,M的形象依然清晰真實,但Eve卻蒼白模糊,在他們的四周,還圍著一些輪廓更加稀疏的人影。

「M,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女兒。」

我咬著嘴唇,掐了自己一把。

「你希望我叫你什麼呢?母親嗎?還是捐贈者?」

「不得不說,這回你成功引起了我的注意。在我的孩子里,你本來可不起眼。」

「是嗎?看來有你基因的人想從你這里逃走是家常便飯咯?」

「E,別當那種哭鬧的大寶寶,為了你的一點缺乏母愛的問題,連累這麼多人,實在不應該。」

「我得承認,你是個好演員,能這麼自然地把母愛這種你一點都不懂的東西說出來。」

M嘆了口氣:「原來你長成了這種自命不凡的守舊者。你所謂的母愛又是什麼呢?說到底不過是數據,變化的化學物質和腦電波罷了。都是因為你中了基因彩票,從一出生我就給了你一切,你才會想要追求這種虛無的東西。」

「人是不會變的,果然沒錯。」Eve嗤笑一聲。「尤其是自戀狂。你還不明白嗎?今天事情跟我沒關系,跟你更沒關系。」

「那就更可笑了,你要把被我解放的女性再拖回大肚子、奶瓶和尿布的世界嗎?」

「解放?剝奪了她們愛和創造的機會,你把她們解放給了什麼呢?有更多的勞力和肉體可以被剝削,有更多的時間和零花錢可以消費嗎?我的視頻還沒放完呢,美容義體、高利貸和皮肉生意的組合幫你賺了多少?你的生意經不想跟世界分享一下嗎,自由女神?」

「同樣的技術有不同的用法。她們只是做出了自己的選擇而已。」

「她們真的有選擇嗎?」

M搖了搖頭:「雖然花了這麼多年,但能黑進我的系統其實還挺厲害的。你本來可以留在我身邊有一番作為的,現在卻只能留在我的格子里了。」

「我來都來了,還怕走不了嗎?」

「要不了幾分鍾,他們的意識也要被拉進來封存了,拜你所賜。」M指了指場地里的人。「雖然有了漏洞,但我升級的控制加強系統還是值得的。你有沒有撤離計畫我不在乎,沒有其他證人的前提下,被你攻擊的我就是最好的證人。不管你傳遞的信息是什麼,在今晚的新聞上,都只是恐怖主義而已。」

我算了一下,從我的座位,跑到整個場地的總電纜,只要不到20秒。場地里有保安,但對頭環里發生的事情還渾然不知。我悄悄起身,對朝我看過來的一個大塊頭做著「廁所」的口型,溜出溫室,切斷線路,趁身後的混亂還未沸騰,若無其事地走到廣場邊的車站,跳上了到站的第一輛公交車。

超夢街機廳打雜培訓的第一條,如有任何意外,先斷了電再說,我手腕的外骨骼里,至今還藏著一把絕緣刀。

十七、先知

「說起來你可能不信,我早就想這麼幹了。」Gin又給了我一杯啤酒。酒吧還沒有開張,我敲門的時候她對我的到來沒有流露出一點意外。

「有好幾次,我想的都是,把線切了,把線切了,糟糕的事情就結束了。只不過我還沒找到這個世界的線在哪兒。」最後一次打通Hana的電話那天,我就是這麼想的。

「你幹得不錯,M的公關團隊這下有得忙了。」

「就算我不動手,你們也有計畫的對嗎?」

「有,不過不保證成功,幫你善後肯定簡單多了。現場和周邊的監控我們本來就黑掉了,如果有人找到你,你就說自己那台機器故障,什麼都沒看見,上完廁所看見場子亂了就走了。」

「可以不這麼說嗎?我不介意當英雄的。」

Gin看了我一眼:「隨便你。萬一你就想隱姓埋名地過日子呢?」

我搖搖頭:「我不知道,也許你是對的,因為我覺得M不會倒台,我未必能當上英雄。」

Gin笑了:「她當然不會倒台,就算她倒台了,至少還有十個等著補上呢。」

「所以這些年你們還做了很多其他的事吧?」我的問題還是有點苦澀,盡管Eve當年的東躲西藏和如今告訴我真相的時機都已經有瞭解釋。

「聽著,Bo。」Gin的表情變得嚴肅了起來。「這個世界上會有越來越多你這樣的人。」

「我這樣的人?」

「用自己的愛治癒過別人的孩子,被愛的孩子,能不在虛假的只供買賣的感受中迷失的人。」

「這個世界需要一場革命,從每個人出生的地方開始……」

「對,我們一直在想辦法支持父母們,尤其是母親,擁有養育自己孩子的選擇,學會愛他們,重塑我們存在的前提。這已經是一場運動,也將是一場革命。」

「聽起來也像是人性最後的希望了。」我儘量讓口吻帶點兒諷刺,但我知道自己是認真的。

「總之謝謝你今天幫忙。」Gin收走了我面前空掉的酒杯,在墊紙上寫了一串號碼。「如果之後有什麼麻煩,隨時找我。」

我把有點潮濕的紙片認真收好,張嘴想要再說點什麼,又忍住了。

Gin盯著我看了一會兒,搖著頭笑了:「Eve是對的,孩子喜歡遊戲,人人都喜歡有選擇。如果你想跟她也聊一聊的話,去中國城找先知Garry吧。」

「先知Garry?那個靠陰謀論在街邊討錢的人?」

Gin點點頭:「對,去試試看,如果你能回答得了他的問題,他會帶你去見Eve。」

尾聲、問題

從Ginny』s到家的一小段路我走了很久,在擁有了新的角度之後,身邊熟悉的一切又變得重新值得推敲了。我想著擦肩而過的每個人為什麼活著,是什麼支撐他們每天睜開眼睛,出門,做這樣的自己。我想到M,我的身上居然有她的基因,到底繼承到了什麼呢?對這一點我不確定自己是否真的好奇。我試圖判斷孩子和成人的分水嶺到底在哪里,為什麼在這座城市里,一切成人專享的東西都幾乎算是對孩子有害。我感到害怕,害怕一切都已積重難返,而我剛剛找到的一點優越感,是終將被淘汰的東西。我前所未有的思念Hana,我知道她會興致勃勃地跟我討論這些觀察,並給出讓我耳目一新的想法。我想或許這一切她都已經想到過,是我太慢也太晚了,找不到這個世界的電路到底在哪里。

我終於還是走回了家,寫完該寫的稿子,交給老闆准備刊發。社交媒體上關於《自由女神》發佈會的流言和討論已經登上話題榜,Eve的視頻在不斷的被刪除中流傳。我忽略了老闆想要獲取第一手八卦的一連串簡訊,按斷他的電話。在中國城的巷子口,Garry對我發問:

「你是誰?你要去哪里?」

我好奇,我喜歡遊戲,我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

「我是母親的兒子,我要去成為我自己。」

來源:機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