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美之美:從梅菲斯特到當下的濾鏡修圖

零:梅菲斯特的囈語

如果梅菲斯特生活在當下,他向浮士德許諾永葆青春的效果恐怕會大打折扣。但我們敢說梅菲斯特沒有活著嗎?任何一台移動設備,都附著了梅菲斯特的靈魂,不管是那將曇花永存的魔法,還是那不可見卻有傷痕的言彈。

浮士德失而復得的青春容顏,在一次又一次穿梭時空中,消失殆盡。隨之消逝的,還有所有過往的歲月,相戀的愛人,以及他的子嗣們。

生活在景觀社會的現代人們,不用經歷浮士德這數十年的波瀾壯闊,只需要將真實的自己或旁騖拍攝下來,交給名為梅菲斯特的手機,指尖施展著撥動琴弦般的節奏,數分鍾後,一副鏡面就平穩地裝點在自己的時間線上了。

從這個意義上看,擺拍和濾鏡製造出來的美,既是美的,也是假的。

制美之美:從梅菲斯特到當下的濾鏡修圖

但是,它不僅僅是美的,還是唯美的,耽美的,以及浪漫的。

一、道連格雷的畫像

美仕、美景、美地、美食,環繞在網絡平台上的各種精雕細琢,似乎在勾勒一副宏大的畫卷。圍觀的網友大可認為這幅畫卷背後是粗糲的現實,但似乎落腳點只在真偽之爭,並沒有拒絕這些精緻本身是美的。

它們當然是美的,是從王爾德的浪漫主義文學里綿延開來的唯美主義。唯美主義的核心觀點「為了藝術而藝術」,即是生活模仿藝術,而不是藝術模仿生活。

唯美主義是纖弱的、是精緻的、是非人間的、是易碎的、是官能的,是純粹的感官享受。20世紀50年代,有一個更合適的詞,形容熱愛唯美主義的作品的行為,耽美(TANBI)。是的,就是耽美這個詞最原初的本義。

所以我們能看到,不管是擺拍出的定格、濾鏡下的浮光,還是躺在床上想要記錄自己生活的「病媛」們,都採用的是同一個審美話語下的濾鏡:唯美主義濾鏡。這份濾鏡的微觀權力早已變成更系統化的風格,在熒幕上經久不衰。小鮮肉愛豆、養成系女性團、練習生、創造營,這林林種種,都可以用一條唯美主義的絲線將其串聯起來。

愛豆塑造出的幻境,粉絲都心如明鏡,養成的少年少女們從略有瑕疵變成了精緻面龐。這一過程或需持續數月,或是數年,但在手機上只是轉瞬即逝(本質上並無不同)。不過無論如何,成片的少年少女們,雖是中之人,卻繼承了唯美主義下的易碎特性,即便是再想口出惡言的人們,也深怕自己的言刃傷了圖像,也傷了人心。

但美術館、天空之境、幻燈片背景就大不相同的。這都是被定格下來的,裝裱在信息瀑布流里的一幅幅圖像。

這些圖像如果真的遠在天際,那還能留有幾分幻想,但如果真能抵達呢?你就去現場看到了那真實的容貌,你會如何呢?

制美之美:從梅菲斯特到當下的濾鏡修圖

你知道那是美的,那是唯美的。出來自辯的拍攝者們越說那「曾經是真的」,你越難過呀。

我知道那曾經是真的,但我風塵僕僕、跋山涉水去到現場時,它已經凋零了,我的雙眸已經看不到了。

這一瞬間,你理解了川端康成在《雪國》里,島村塑造出的夢幻王國終將逝去時,有多物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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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說網友,就連道連·格雷都難以忍受:

道連·格雷的光線面容活過了小說的前19章,到了最後1章,他拿起利刃,擲向畫像。我想,任何一個沉浸於網際網路的真人,都不會有道連·格雷那樣的永遠姣好的容貌,除非你是Vtuber或虛擬人。所以任何一個真人,也都無法擁有道連那樣的奇幻經歷。

美,比現實更真。

二、鮑德里亞的屏面

但包括我在內的,浮沉於網際網路的人們,正在經歷的,是道連格雷也從未經歷過的別樣折磨。

道連·格雷能做的還有很多。

他可以獨占這幅精細的畫像,不給世人所見。在網際網路中,媒介早已被當成人的延伸,你不將圖像發出去,自我獨美,就是毫無意義的。

他可以觸摸畫像,摩挲著畫布上起伏的紋理,可以在不同角度里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在網際網路里,除非是不太聰明的甲方,誰都知道,不可能讓這副圖像轉過來。

鮑德里亞將這種狀態稱其為「連通而不接觸」。

這種屏面,既是螢幕的,又是平面的。對屏面的閱讀是怎樣的呢?我想,正在閱讀此文的你,和之前看到「照騙」的他們都是一樣的:是一種數碼形式的檢索,讓眼睛追蹤不斷換行的字跡。它只意味著眼睛和圖像在表面上連通了,終結了人的目光所形成的審美距離。

鮑德里亞甚至說,這就是照片的秘密,這是無法解釋和無法傳遞的東西,羅蘭·巴特所說的刺點(puncturm)根本不是互動的。

雖然不是互動的,但卻是克隆的。

這里說的克隆是兩層的。第一層是可復制的,即當拍好的圖片被放到網上之後,任何人都可以用下載、復制、截圖等方式將它進行非轉發式的傳播(本文的所有配圖都是這樣)。第二層是可分發的,即這個影像圖景,可以在同一時間不同地點出現、可以在不同時間同一地點出現,甚至可以在不同時間不同地點出現。我打開手機,你打開電腦,點擊相同的網址連結,看到的東西是有所不同的嗎?當然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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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人不是克隆的。

你前往那片曾經是真的,也存在著美的片段的地方時,你發現它早已不在那里了。你當然可以轉發別人的圖,可是你已經在那里了。你想用手機或相機拍下來,向大家證明你去過,但你找不到更好的角度。是的,我當然相信P圖和濾鏡,對於攝影愛好者而言,是「基礎的不能再基礎的技能」(陳玫瑰鄭美麗老師在視頻中的自辯)。但是那是存在於過去的、存在於屏面的美,如果當下再想找出它來,恐怕得用更高階的技能,這些技能,手機化身的梅菲斯特已經做不到了,必須要有更多的攝影技術、更專業的攝影知識才能將其重新召喚出來。

它顯現了,但同時也消隱了(apparition-disparition),鮑德里亞說,這是消隱美學。如果你臣服於消隱美學,會怎麼樣呢?會變成別的東西的克隆會寄生宿主的轉移,進而也意味著自身的消隱。

一句被假託王小波的話恰好能體現這種恐懼:人的一切痛苦,本質上都是對自己無能的憤怒。因為我無能,我無法有更高的攝影技術和攝影知識,我召喚不出別人捕捉到的美。

我痛苦,我憤怒,我只能將自己的情緒化作言彈,墜落到網絡之中。

美,不能被再度召喚,就是假。

三、居伊德波的景觀

什麼是景觀(spectacle)?張一兵教授將這個來自拉丁文的詞翻譯成了景觀。他說,原詞的意思是雙重的,既有「去觀看……」也有「被觀看……」被居伊德波從尼采的《悲劇的誕生》里撿了個漏,給出了他在現代社會的解釋:

大眾媒介影像當然是毋庸置疑的景觀。1967年時,居伊德波還說景觀力量可以分成兩種模式,一曰集中(la concentrée),一曰擴散(la diffuse)。前者凝聚在某個巨大人物的光輝之下,被眾人看著;後者則是那些流水線的工人們「自願地將其自由選擇的權利應用到對當前名目繁多的新商品的挑選上」。

可是20年過去了,這兩個景觀已經融合進化了,變成了第三種模式,綜合景觀(le spectaculaire intégré)。它擁有不斷的技術革新,國家與經濟的結合,普遍化的隱匿狀態,無可置辯的謊言,以及永恆的當下。

自拍就是一種典型的景觀,自拍之後疊加美顏是二次景觀,將雕刻好的圖景發布到網絡是三次景觀。

但這就結束了嗎?沒有。

發布圖片之後,為之點贊、留言夸贊、轉發,這些行為變成讓人心動的數字,如勛章般鐫刻在每一張圖片下,這是第四次景觀。

而那些去到當地之後,以情緒裹挾出的惡意,惡意下又有「為之點贊、留言夸贊、轉發,這些行為變成讓人心動的數字,如勛章般鐫刻在」界面里的潮水,這是第五次景觀。

為什麼我們說個性被剝奪了?其實「白、瘦、美、萌」說到底,就是前文所講的唯美主義的花邊或裝飾物。唯美主義在網絡世界里再度復活,並附著於這些做好的景觀上。所謂的「濾鏡自由」真的是自由嗎?答案是清楚的。

而那被剝奪的私密性,我想每一個受到「無緣無故」的網絡暴力的博主都能感同身受。

可是,真的要表現真實嗎?表現真實在網際網路上是被鼓勵的嗎?即便我們認為上述這些都是應該批判的。那麼,大猛子所拍的視頻呢?那雖然不是美的,但可是絕對真實的。

沒有濾鏡、沒有自拍、沒有修飾,只有記錄、只有痕跡、只有真實。大猛子最後還是擁抱了景觀, 開始變成:

我們當然可以批評景觀,但是我們無法抗拒景觀,我們沉浸與景觀太久了,以致於真的沒有辦法直面真實。從批評「病媛」到大猛子玩梗,事實就是如此。媒體可以塑造景觀,比如上文所說的「病媛」,但媒體也不能抗拒景觀,畢竟媒體就是景觀的一部分。

美,作為景觀,已經逾越了真偽。

四、約翰密爾的功利

請循其本,站在濠梁之上的莊子對惠施說。

是的,假如我們不希望通過濾鏡的方式展現其美,那麼擺拍是可以接受的嗎?

這聽起來好像是一回事,但細細琢磨卻是兩回事。濾鏡、修圖是在拍攝之後將實體抽離為平面進行製作的;而擺拍則是在之前。甚至還可以更往前,如果我是靠化妝呢?如果化妝還是不行的話,我能不能整容呢?

我盡可能將能呈現姣好容貌的方式進行枚舉:

上述請問在哪個環節下,我們是可以指責的呢?哪個部分開始可以認為是人造美?哪個部分的真實是能接受的?

當然,擺拍一定要比濾鏡難一些,化妝一定要比修圖難一些,從小時候開始保養十餘年一定要比上面都難一些。這個難,有時候是技術,有時候是時間。

柏拉圖說,美是難的。麥可·桑德爾也說,美是難的。前者的難難以把握,但是後者的難可以窺探。當一個作品的製作平均時長越長、需要人員配合越多、信息量越大,那麼這個作品是不是應該被認為更高級的快樂/幸福/美呢?

你贊成約翰·密爾說的「為了最大多數人的最大多數福祉」這個標準嗎?桑德爾在《公正:我該如何是好》公開課里舉了一個例:

而WWE更讓人有生理上的快感。很明顯學生認為,快感不是愉快。至少莎士比亞的作品看起來更難做到,而WWE只需要幾個人上去隨便表演就可以。

如果我們就是必須要指責美的締造者不夠真,形成了「照騙」,太過於虛假。你會選擇投到哪個環節上去責難它呢?

如果你已經確定了之後,假如在這個部分里,我給出一些新增條件,你還是否會堅持當初的選擇呢?

  • 製作者講述作品詳細的製作過程,有成片前後的對比。
  • 製作者講述作品的可遇不可求:修圖很簡單,但等那個瞬間要抓拍很困難。
  • 製作者給出完成作品所需要的設備及其高昂的成本。
  • 不同的製作者顯示,他們都有可能完成,但你因為自己技術不夠難以完成。
  • 製作者向讀者呈現完成作品必須做出的重大犧牲:如科幻作品《離開歐麥拉的人》所講述的那樣,在地窖里有個孩子苟活,它越痛苦求生,整個歐邁城越繁榮美麗。[8]
  • 制美之美:從梅菲斯特到當下的濾鏡修圖

    五、體驗經濟的審美

    回到上面所說的不同環節,大家會隱約覺得,從某個時代之後,人造美的門檻開始降低了。

    我可能沒有更多的財物來打扮自己,畢竟化妝品的購買、美妝知識的學習都需要成本;更不要說每日要用大量時間奔跑、鍛鍊,用痛苦換回健美的身材。

    但是我有梅菲斯特,我有手機。

    不過無形中,我似乎放棄了什麼。

    我扔掉了日常生活審美化的核心:體驗經濟的審美。

    藝術學家凌繼堯在《藝術設計十五講》里說,人類文明已經開始了第三種經濟形態。第一是農業經濟、第二是工業經濟、第三是大審美經濟。

    簡單的說,體驗在審美過程里變得更重要。

    我的美,是依靠每日鍛鍊、科學飲食、注重保養、閱讀知識得來的。我想要更知性,就需要數十年如一日的學習;我想要更疏朗,就需要不斷去全新的未知之所旅行;我想要更美食,就要嘗遍大好河山的風情小吃。這都是體驗,是自己變得更美的體驗。

    你給我帶來的審美體驗,不應該只是一張平面照片,應該有更多的、環繞的、立體的感受。衣服不應該只是禦寒,還要好看;景致不應該只是單向度,還要能透視;那在螢幕上活躍的二次元人物、地點、故事,最好是能讓我有可能聖地巡禮,或建一個夢幻影城,我可以隨時前往體驗。

    你勾起了我對美的嚮往,當我到達那里之後,一地雞毛、一片狼藉,又談何體驗呢?

    可是,這是拍攝者應該承擔的罪責嗎?這難道不是當地應該保護的幻境嗎?

    我倒是覺得,這可能是美妝和熒幕長久戰爭下的小小注腳。

    口紅、唇膏、眼影、眉筆、彩盤、粉底,不同種類、不同型號交替在自己的臉上起舞半小時,才能打造出一副符合當下的景致。現在你只需要動動手機,幾分鍾之後就可以在網絡上看到自己。

    化妝品行業掀起的美麗戰爭,從遠古時期到二戰之後,都沒有對手。他們有眾多攻城略地下的領土,香水、油彩、護發、香皂,再更里面一點也不是不行,抽脂、正骨、打針、塑形(溫馨提示:要去正規醫院,按醫生建議專業步驟進行),你變得更關注外貌、變得想要更清潔自己、變得更好聞起來。這些都需要你對自己的不斷體驗。

    在這期間,電視行業將這個理念散播到環球的每一個角落,美妝行業形成了全球龐大的、連貫的、全覆蓋的產業。《美麗戰爭:化妝品巨頭全球爭霸史》揭示了美妝行業是如何運行這一龐大的造夢機器[10]。

    制美之美:從梅菲斯特到當下的濾鏡修圖

    如果給我一張圖,上面標識是鍛鍊的「使用前→使用後」;又給我同一張圖,上面標識是美妝的「打扮前→打扮後」。再給我同一張圖,上面標識是修圖的「濾鏡前→濾鏡後」。

    只是圖的話,我實難分辨出真偽。聰明的朋友,你能分辨嗎?

    但沒想到網絡技術發達之後,竟然反戈一擊。自身不夠美,沒關系,還有技術可以幫忙。只不過這利刃還沒有真正動搖美妝的合法性,就失手變成了言彈,打在了這些攝出美圖的博主身上。

    ~全文完~

    尾:參考文獻的索引

  • 德.歌德.浮士德.綠原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383
  • 英.王爾德.道連葛雷的畫像.榮如德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6:236
  • 法·鮑德里亞.惡的透明性.王晴譯.西安:西北大學出版社.2019:69
  • 法.居伊·德波.景觀社會.王昭風譯.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6:正文3頁
  • 自拍的傳播學解讀:一種炫耀性敘事與窺私式圍觀
  • 「大猛子」的牛馬生活,勸退了多少土木人?
  • 美.桑德爾.公正:我將如何是好?.朱慧玲譯.北京:中信出版社.2011:60
  • 手冢治蟲的漫畫《多羅羅》中的百鬼丸(ひゃっきまる)也是這樣的待遇。
  • 凌繼堯.藝術設計十五講.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320
  • 美.瓊斯.美麗戰爭:化妝品巨頭全球爭霸賽.清華大學出版社.2011:235
  • 來源:機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