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早怪談丨四月廿四

前情提要: 《古早怪談丨七月十四》

寫在前面:為方便各位閱讀,文中涉及的典故粗可以概略如下:文中「李寄斬蛇」的典故來自於《搜神記》十九卷,故事的最後,李寄在大蛇的巢穴中找到了之前被獻祭的九位少女的頭骨,「汝曹怯弱,為蛇所食,甚可哀憫」,她說出這最後十二字後故事便再無下文,只留文末寥寥一句「自是東治(今福州閩侯縣)無復妖邪之物。其歌謠至今存焉。」

而「九使公」的故事,亦由「斬蛇」伊始:古福清有大蛇擄婦人劉三娘進山,二十餘載誕得十一子,此間婦人兄長劉孫禮修道習法後引雷擊大蛇,斬其八子,復留三子,後三子成神,謂之九使、十使、十一使。

全文篇幅較長,希望各位讀得開心。

一、

那天是陳經理在德德麥連鎖炸雞店擔任店長的第一天。

也是最後一天。

陳經理握著滑鼠,仰面朝天倒在工位下頭。電腦螢幕上的監控不停循環播放著某個片段。時間是那天下午五點過六個字,距離陳經理倒下已經過了一個半小時,二十六度的冷氣把他從頭到腳舔了不下百遍,而螢幕上的那個監控畫面也早已不知道重復了幾個輪回。

那天是2021年福州入夏的第一天,可是天氣還是如同熱戀中的痴男怨女一般詭譎多變。白日的氣溫直逼三十度,而到了這日入之時,卻又涼得逼人添衣。

這家藏在倉山區煙台山角落里的快餐店鮮少有人問津,但根據附近居民的回憶,這家半死不活的小店著實有些年頭了。它藏在一處山坡的陰面,被幾棵參天的闊葉大樹擋在身下,門面上頭就是一大團雜亂無章,同樣半死不活的藤蘿,從高處垂下,掩映著招牌。

雖說是連鎖店,但從來沒有人在同城其他地方找到過第二家德德麥炸雞。

從-來-沒-有。

陳經理在入職前就這麼干過,可是地圖上連這家店都沒有標識。至於理論上應該存在的前八家店……陳經理覺得這不是自己應該操心的事。

店面的布局就像一座挖了一半就被廢棄了的防空洞,大堂、後廚以及店長辦公室都在同一條直線上,只要陳經理往門外一歪頭,整個店的情況,從後廚到大堂,一切盡收眼底。

話說回來,陳經理還是第一次擁有自己的辦公室,這多少讓他有些受寵若驚。

在經過入職前和店東家那番語焉不詳的對話後,陳經理一度以為這份工作是場騙局。畢竟,一個月大幾千往上,加業績提成年終分紅,而且各種節假日雙休一個不落的工作,可以算的上是現代童話了。

店長的工作要求並不高,陳經理被那個自始至終都沒有露面的東家告知,他的工作主要就是看著監控和調停矛盾,至於日常的運營……只要沒有什麼大問題,東家自己會負責絕大部分的運營工作。

陳經理只要盯著店里就好。

只要盯著那幾個員工就好。

多新鮮吶

陳經理心想。東家的這番話里有話,一開始著實讓陳經理狐疑了一會兒。店里一共三班員工,前兩班一班兩人一共四個,第三班只有一個員工,負責夜班。

多新鮮吶,這是讓陳經理感到奇怪的第二點:這家日營收可以為零的炸雞店竟然是24小時營業的;

陳經理的單薄襯衫濕了又乾乾了又濕,握著滑鼠的那隻手不時抽搐幾下,清脆的點擊聲不時飛出窗欞,轉瞬間就被車流聲吞沒。

上班的第一天,他就收到了來自員工內部的投訴。早班員工怨氣頗深地向陳經理投訴那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夜班員工,稱自己已經不是第一次發現夜班過後,後廚少了東西與庫存對不上號。

於是一個半小時前,那天下午四點,在自己的辦公室里,陳經理正襟危坐,調出了前一天的夜班的監控錄像,他開始一幀一幀地查看,倒要看看是不是真有人監守自盜。

一個半小時後,陳經理衣衫不整地倒在自己的辦公室里,神志昏迷失去意識。

早些時候,那個叫阿九的夜班員工說自己有點事,得晚幾個小時來上班,讓陳經理幫忙看看店。

所以當陳經理被那個夜班員工發現暈倒在辦公室里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凌晨的事了。那天夜里下了一場大雨,陳經理因此得了嚴重的風寒感冒。

至於自己是怎麼暈倒的,自己又在監控里看到了什麼,成為了後來陳經理的一塊心病。

盡管那個叫阿九的姑娘再三道歉,請求陳經理留下,陳經理還是毅然決然地離職了。

這果然不是一份正經的工作,陳經理心想。

他告慰自己,這不是自己能受得住的福氣。

二、

阿九依靠在櫃台上,耷拉著腦袋,後廚的油鍋沸騰得熱鬧,里頭卻空空如也什麼都沒炸。

門口的大樹在風的吹拂下顯得影影綽綽,阿九叫不上那樹的名字,只是覺得那樹葉的味道很是熟悉。

夏天就要來了,阿九能感覺到。那是屬於她的季節。她本能地感覺到那股熱烈如火般的生機正在自己四周迸發,上一個四季輪回留下的殘余馬上就要被新的事物所替代。

只是,今年的新舊交替、萬物生長之時,來得格外地晚。

阿九甚至還能感覺到上一個冬天遺留下的肅殺,絲絲綿綿而不化的寒意在自己脊背上糾結成一個個無形的扭結,提醒著她這片天地的不仁與善變。

油鍋大開著,即使是最大火力,阿九也還是覺得有些冷了,她只能一邊盡可能地靠近那溫暖的油鍋,同時也盡可能的避開攝像頭。

冬天對於阿九來說越來越難熬了。

她能清楚地感覺到自己對於睡眠的渴望與眷戀。生因春、長因夏、收因秋、藏因冬,自己已經難以跟上這天地四季的更替……也許,這里已經不再需要自己了,阿九心想。

一股濕漉漉的暖意從手上流入阿九的四肢百骸,阿九看著自己滑入油鍋的左手,微微合上眼睛。金燦燦的粘稠氣泡組成一幅鬆散的手套包裹著阿九的手心手背。她腦子里想著那些有的沒的,心里也明白這時不會有客人上門。

朦朧的光照進阿九眼底,她右手捂著自己心下虛里,感受著心尖那緩慢至極的搏動……「咚——咚——咚——」。一道青紫色的虛光自阿九眼底閃過,「——」,心跳漏過一拍,阿九閉眼側過腦袋,油鍋里飄出一陣焦味,極遠極遠的某個地方似乎有哭聲傳來。

洶涌的生機呼嘯而來,葉落、蟲鳴、苞芽吐蕊、人聲鼎沸……全在這一呼一吸。萬米高空的一粒冰核融化成雨,一隊螞蟻熙熙攘攘招搖過市。阿九吸進灼熱的油煙卻呼出冰冷的露珠。遲到的夏天正在迫近,遲來的生機已然噴簿而出。

有什麼事發生了,阿九感覺到。脊背上的寒意如同一塊塊倒立的逆鱗,固執地不肯離去,提醒著阿九上一個冬天的蕭瑟。雖然福州的四季並不分明,但夏天已至,上個冬天殘留的寒意卻不肯離去……至而不去,這不是什麼好兆頭。

「兩份德德麥烤雞,打包帶走,謝謝!」

一個聲音突兀地在櫃台下炸起,奶聲奶氣的,尖細的語調里透著一股子興奮。阿九一愣,不著聲色地抽出浸在油鍋里的左手,縷縷油煙鑽進袖口從阿九的領子里飄出,她原地轉動腰肢,緩緩將上半身轉過一百八十度,光潔白皙的左手上沒有一點油漬。

阿九站定,大堂內空無一人。

昏暗的日光頂燈被陳年的油煙與蛛網包裹著,潮濕發黃的吊頂低矮而壓抑,原本鮮艷明亮的橙色牆磚掛滿渾濁的水珠,整間大堂就像一方剛剛放完水的玻璃魚缸。阿九呆立在櫃台中央,出神地望著門外遠方的街道,掛在招牌上的藤蘿簌簌地抖落下一片片殘葉,一串模糊的小腳印帶著幾片嫩黃的葉片從門口一路延伸到櫃台下,阿九隨著那些腳印收回目光,上下嘴唇抿成一條細線,她踮起腳尖俯身彎腰向櫃台下看去。

「兩份烤雞,打包帶走,謝謝!」

引入眼簾的,是一顆光禿禿的、白里泛紅的小腦袋,油光水靈,宛如一顆剛剛剝開的白煮蛋。

這小孩兒實在太矮了,比櫃台還低了大半個腦袋,他充滿稚氣的童音從櫃台下傳來多少顯得有些瓮里瓮氣的。

「姐姐!我要點餐!」

小孩兒揚起小臉,肥嘟嘟的面頰紅得像全熟的蘋果,一對橘子瓣一樣的小嘴唇來回蠕動摩擦,亮晶晶的小眼睛里滿是對烤雞的希冀。

同樣肥嘟嘟的小手扒拉著櫃台邊緣,整人裹在一件過分寬大的襖子里,看上去,就像是年畫里的福娃活了從畫里跑了出來。

「嘖」阿九眉頭一皺——她從來不喜歡小孩兒。

特別是眼前這位。

阿九微笑著,一言不發,輕輕撥開扒在櫃台上的那雙小肥手,她攥著那小孩兒的右手,緊緊握著那肉感十足的手腕,接著——她猛地直起腰,單手將那小孩兒拎了起來。 「誒誒!使公……使公!手下留情!」

小孩兒像只肥碩的小雞,懸在空中掙扎著,捏著尖細的嗓音嘰嘰喳喳地叫著。

只聽「嘎巴」一聲,小孩兒應聲落地。

但阿九仍抓著那小孩兒的右臂,孤零零、脫離身體的右臂在阿九手中兀自蠕動著,五根短小的手指在空中開開合合。

「說吧,什麼事?」

「啪嗒」一下,手臂落回地面,翻了幾個蠢笨的跟頭,隨機被另一隻手一把抓住。

「嘿嘿……使公,這方便說話嗎?」

小孩兒抓著自己不安分的右手,訕笑著瞥向一旁的攝像頭。

「切。」阿九翻翻白眼,一旁牆頂的攝像頭頓時低下了頭去。

「嘿嘿嘿嘿」那小孩兒發出一連串與他年齡嚴重不符的怪笑,宛如午夜里餓得發昏的夜貓子在哀嚎。

阿九從保溫箱里拎出兩只炸雞,眼也不抬地就丟給了櫃台下的小孩兒。又隨手將自己那份撕開成兩半,脖子一仰便吞下一半。

「咳咳……什麼風把你海弟吹來了?」阿九揉揉嗓子,炸雞對她來說還是太乾燥了。

「使公,有工作,是大功勞!」

被阿九叫作海弟的小孩兒用獨臂揮舞著他自己的另一隻手臂,炸雞的酥皮飛灑地到處都是,濕冷的大堂頓時被雞肉的醇香所充滿。

「嘶——什麼大功勞輪得到我做?」阿九從牙縫間挑出一絲碎肉,轉身給自己接了一杯可樂。

「使公你聽我說,這次可真的是大工作……」海弟吞下一口炸雞,接過阿九遞來的可樂,低頭匆匆灌了一大口。

「嗝——是廈門的吳真人,他托靖姑婆婆在福州找人辦一件大事!」說到這,海弟原本就亮晶晶的小眼睛里好似要射出光來,他直勾勾地看著面前某個點,左手甩了甩正在不安妄動的右臂,又低頭灌了自己一大口可樂,仿佛是想借著冰涼的可樂壓下狂跳不已的心髒。

但阿九知道,海弟並沒有心髒這種東西。

「為什麼找我?」阿九總是惜字如金,每每張口說話,她都會感覺有一絲熱量隨著一個個字出口逃出自己的身體;事出反常必有妖,阿九得直切要害。

「是龍王,龍王向靖姑婆婆推薦的你,九使公!」

「龍王他老人家是怎麼說的?」阿九嘆了口氣,問道。

「他說使公你很靠譜的啦,去年幫忙操辦婚禮的時候還是你搞定了最最難搞的儺神呢!」

阿九不自覺地握緊拳頭,不著痕跡地錘了一下台面;她真的不知道要怎麼感謝龍王這老不……老人家才好……

「所以,到底是什麼差事,別打啞謎了。」

海弟把右臂當作癢癢撓,伸進了髒兮兮的棉襖里撓了起來,他咽下最後一口炸雞,說到:

「事情有點復雜。」他癟癟嘴。

「長話短說。」

「總結來說就是兩件事,八個字,嗯……我想想靖姑婆婆是怎麼說的?」

「……你最好快點。」阿九不耐煩地摩擦著自己的牙齒,她把舌頭分成兩簇,開始剔起牙縫里的碎肉。

「啊啊想起來了」

「第一件事——『天地四塞』」 「哈?” “第二件事——瘟君死了!「 「哈?!」

「你明白嗎?」 「我不明白。」 「我也不明白。」 「……」

「啊啦!不管了啦,那些大人就是遜啦,都不會好好說話的;總之就是,明天使公你到閭山去找靖姑婆婆,她會給你交代清楚的。」

「閭山?我怎麼去?那地方真的存在嗎?」

「哎呀,你就把心放在肚皮里好吧,明天中午之前,你到師大附小門前等著,有人會帶你去的。」

「就這樣?」阿九將剩下的炸雞打包好,丟給了海弟,他一下把右臂按回了肩膀上,嬉皮笑臉地把炸雞藏進了懷里。

「使公,到時候辦了大功勞,可別忘了我這報喜的山喜鵲噢。」

「唔——看來我得先請個假了,這個月全勤是沒戲了哎。」阿九嘆息一聲,無奈地搖了搖頭。

「那個……使公,你別怪我多嘴哈。使公你為什麼要留在這里呢?待在哪不比待這強啊……」

「啪。」阿九一個響指,牆頂昏迷半晌的攝像頭緩緩支棱了起來。

海弟識趣地捂上了嘴。

「少不了你的好處。」阿九轉身端起油鍋里的濾網,篩出被炸得焦黑的渣滓隨手倒進了垃圾桶。

她呼出一口帶著油煙味的冰涼濁氣,再轉過頭來時,大堂里又只剩了阿九自己一人。

阿九四下張望了一會兒,重新開始起鍋熱油。

三、

關於閭山這個地方到底在哪,與絕大部分人一樣,阿九隻在故事里聽過。

現在的時間不過早晨九點,又適逢五一假期,學校沒有上課。阿九帶著口罩混跡在人群中,陽光的溫度正正好好,人群熙熙攘攘,縱橫交錯的立交橋上車流往來不休。

阿九靠在被陽光曬的溫熱的石牆上,牆後便是學校所在,整片校區依山而建,被幾米高的石牆包圍其中。初夏清晨的日光穿過半空中稀薄的霧靄,打在阿九身上,她斜靠在牆上,蜷著一條腿,雙手背在身後,眼皮打架昏昏欲睡。

感官不受控制地朝四周鋪開,滔滔江水淌過眼底,山上的林木沙沙作響,幾只白鴿掠過頭頂,消失在樓宇之間。幾步之遙的地方,有人正在叫賣著鮮榨的甘蔗汁,清涼鮮甜的香氣沁入周遭的空氣中,阿九閉著眼嗅了嗅,開始考慮要不要去喝一杯。

「哐當」一聲,什麼東西絆倒阿九的腳尖,摔倒在了她面前,接著「嘩啦」一聲,好像是什麼液體灑了一地。

阿九撐開一條眼縫,只見一個穿著校服,梳著長長馬尾辮的小姑娘摔倒在了自己面前,女孩兒背著一把比她一人還高的黑色木劍,看著就好像是女孩兒剛從某個武術興趣班下課,正走在回家的路上……結果就在這被阿九絆了一跤

女孩兒身前,滿滿一杯甘蔗汁灑了一地。

阿九無所適從地扒拉了一下口罩,自欺欺人地緩解了一下尷尬地氣氛。她瞟了瞟人行道兩邊,迅速蹲下將女孩兒扶了起來。

阿九向來和小孩兒不對付。

「使公?」女孩拄著木劍將自己撐了起來,冷冰冰的小手搭在阿九手里,一雙細長的鳳眼自下而上地打量著阿九。

如芒刺在背般的寒意在阿九的脊樑邊攢動起來。

「嘶——你是?」阿九磕磕巴巴地問到。

「靖姑婆婆差我來接你,我們走吧。」女孩兒話里沒有一點多餘的溫度,她起身拂了拂灰塵,背好木劍,抬腳就走。

「小朋友?你是?」話一出口阿九就後悔了,面前這個「小朋友」指不定是哪個輩分的人。

「我叫李寄;腳步快些,莫讓夫人久等了。」

「好好,這就來。」這名字乍一聽著實有些耳熟,阿九把這個名字在嘴里滾了幾遍,可就是沒想起自己在哪聽過。

女孩兒背上的木劍,隨著女孩兒的步伐哐當哐當地響著,劍長四尺有餘,劍鞘劍身均為木製,黑沉無光,兩圈銀箍縛住劍鞘,上頭的花紋早已磨損發黑,銀箍本身也歪曲變形,隨著步伐上下摩擦著劍鞘。

還沒走出幾步,李寄又突然停了下來,跟在後頭的阿九也不明所以地同時停下。剛才的小販仍在賣力叫賣著甘蔗汁。

阿九訕訕地搓搓手,踮起腳尖一路小跑過去,給自己和李寄各買了一杯。

阿九一向不喜歡小孩兒,特別是李寄這種。

四、

關於閭山到底在哪。阿九隻知道,那個地方靠公交、地鐵或一雙腳板的話,是絕對到不了的。

比較大眾的說法是:閭山在閩江底。

去過那的人寥寥無幾,閩江之下是否真有一座仙山,阿九無從得知。但那里畢竟是臨水夫人陳靖姑修法得道的地方,一般人進不去倒也合情理。

只是,阿九咬著吸管,心里琢磨著。

只是啊,阿九心想,自己是不是已經上了賊船?

方轉過念,阿九已經跟著李寄走上了解放大橋。

此時天光正盛,橋下江水波光粼粼,中洲島上人聲鼎沸,橋上車輛川流不息。自上橋後,李寄的腳步就慢了下來,哐當作響的木劍逐漸安靜下來,終於,行至大橋中間時,李寄停了下來。她卸下木劍依靠在橋邊護欄上。

阿九也亦停下,她叼著那根被咬得不成形狀的吸管,心里升起一陣不大好的預感:「她別是想跳下去吧?」

「使公,關於『天地四塞』,你都知道些什麼?」

李寄開口了,聲音是稚嫩的童聲,但卻平穩和緩得不帶一絲情緒。阿九隨手將空杯塞進垃圾箱,戴好口罩,一把靠在護欄上,開口說到: 「天地之氣阻塞不通,萬物受封蟄留滯之苦。出入近廢,升降將息,神機難逃化滅,氣立迫絕孤危。長此以往,太虛歸為一寂……這是不可能發生的事。」

阿九低沉的聲音透過口罩失去了幾分真實,李寄單手撫著長劍眼眸低垂,默不作聲。良久,不知是兩人中誰嘆息一聲,打破了沉默。

「你感覺到了吧?」李寄低聲說。

阿九有點茫然,她的確感覺到了一些東西,但那點不尋常根本算不上異象。

「已經開始了。」李寄道。

「瘟君已歿,六氣始亂,爾輩大危。」

李寄緩緩吐出這十二個字,她拿起長劍踮起腳尖自護欄間望向江面。阿九轉頭看著李寄,黃綠色地江水在女孩兒眼中涌動著,李寄舉起長劍朝向阿九。

「使公,時辰已到,與我持劍。」

阿九一把攥住劍柄,一絲刺骨的寒涼瞬間躥入手心。

「干!」阿九低罵一聲。

倒映在李寄眼中的波光滿溢而出,晶瑩剔透的碧綠色光芒無聲泛濫。

周圍的一切事物被籠罩進一層藍綠色的扭曲濾鏡中,往來的車流與人群漸行漸緩,最終靜止在某個剎那。

阿九隻覺得自己要被那光芒溺死,仿佛萬頃江水在頭頂傾覆而下。持劍的那隻手上青筋畢露,肢節蒼白,一枚枚細小若粟米的黑色鱗片不斷自阿九肌膚下浮現,又不斷剝落,還不等落到地面,便化為了烏有。

李寄……阿九終於想起了這個名字代表著什麼。

李寄,斬蛇的李寄……

「使公,切莫驚惶!」

「我就說這個名字怎麼這麼耳熟,李寄……好你個李寄……」

阿九手腕一翻作勢要拔劍,李寄順勢上前幾步,出鞘幾寸的木劍又被她推回鞘內。

五、

「噢呦,莫不是昏了頭,怎麼敢在這清淨地方大打出手。」

一個聲音從對面人行道傳來,阿九縮成一條線的瞳孔頓時放鬆下來,李寄抽回長劍一把抱在懷里。

剛才那個賣甘蔗的阿姨端著兩杯新鮮出爐的甘蔗汁,從馬路那頭晃晃悠悠地走了過來。

此時橋上已空空如也,大朵大朵的雲彩遮掩住太陽,橋下江水波瀾不驚,碧綠的波光甚至反將天上的雲團染上了顏色,陽光也被沁染為柔和的藻綠色,透過雲層的縫隙漏在橋面之上。

「兩位莫不是肝火燒糊了腦殼?來來,飲杯甜茶先。」

來者不由分說地將兩大杯甘蔗汁分別塞進了阿九和李寄手中,阿姨理了理滿頭蓬鬆茂密的花發,雙手往胸前一抱,一臉慍怒地看著一大一小兩人。

「婆婆莫動氣,是李寄欠考慮了。」

李寄怯生生地捧著杯子,卻是先行低頭向來者道起歉來。

「使公你莫不是睡了太久失了神智?人家李家姑娘斬的惡蟒同你九使公沒什麼干係吧?雖說同為一族,但這年代、血緣上差得可不止十萬八千里……」

「夫人教訓的是,是我魯莽了,給兩位說聲對不住了。」阿九突然開口,爽快地道了歉。

「哎……隨我來吧,正事要緊。」婦人轉身揮手示意兩人跟上,一行三人走到橋邊的甘蔗攤邊,各自找來一張竹凳圍坐在了一起。

「此地就是閭山?」阿九幹了一口鮮甜的甘蔗汁,比起剛才那一杯,這次似乎里頭加了茶葉,甘甜之後卻有一絲清苦冒上舌尖。

「正是。」婦人將一根甘蔗塞進榨汁機,賣力地搖起了把手。

阿九伸著腦袋左顧右盼,這個地方出了沒有人煙,其他與解放大橋南岸並無二致。

一旁的李寄靜靜地喝著甜茶,目光落在阿九與靖姑婆婆之間的某個地方,她似乎不想加入討論。

「我老人家就長話短說吧。」婦人將榨好的甘蔗汁小心地放入泡沫保溫箱,拂掉手上的甘蔗渣滓,沉聲說到。

陳: 「使公你也感覺到了吧?這天地四季的遲滯?」 九:「確有感覺;夏至而冬不去,氣機不暢如油裹面……只是,這真算得上是異象嗎?」 陳:「原本是不算的,只是,瘟君一死便不可同日而語。」 九:「瘟君?夫人說的可是溫大夫?」 陳:「是的,吳夲吳真人之兄弟,溫大夫,也就是瘟君。」 九:「溫大夫他是如何……」 婦人打斷了阿九的問題,繼續說了下去。

陳:「我輩於此間天地謀生千年,歷劫萬遍不可勝數。此即為終劫,了解一切劫數之終劫。」 九:「恕阿九愚鈍……夫人何出此言?」阿九放下了茶杯,不安地扭了扭身子。 陳:「使公,你可記得自己在八閩活了多少年歲。」婦人笑了笑問道。 九:「早已忘懷,年歲於我如糟糠無二。」 陳:「嚯!大氣!雖是如此,但你我心知肚明,萬事萬物終有盡時,你我雖屬長生久視之輩,但終難逃一死……此劫便是如此。」

阿九松開死死攥在一起的拳頭,不知怎麼,她突然感覺到了一絲莫名其妙的輕松。

九:「您的意思是……這天地之間六合之內已不再需要我等?」

婦人點了點頭:「此劫過後,德歸於天,氣還於地。我等只留清譽在人間。瘟君乃為天之六氣縛地開智而得人形,今其身死,即召為六氣始亂之洪鍾,進則四季反常天地四塞,六氣為亂,淫而無度,禍亂眾生。

「這是吳真人的原話,我等存活至今,倒是無所謂這終劫。只是,任此劫數蔓枝恐殃及尋常,我便尋使公你來,施得一手緩兵之計。」

九:「願聞其詳。」 陳:「我要使公你到這橋頭去,取回瘟君的魂魄精神。只要瘟君一日不入輪回,我等便多得一日可商對策。」 九:「您這是要以外力插手,期滿這天德地氣?」 陳:「不錯正是如此。我輩千年來的功勞莫不過守這塵世尋常安年度日,此劫過後,造化在天。」

聽罷,阿九挪了挪坐得僵硬的屁股,順勢翹起了二郎腿。

九:「若我不去呢?」

一直沉默不語的李寄,倏地抬起頭來,女孩兒意味不明地盯著阿九,一雙清冷的眸子流露出異樣的情緒。

靖姑婆婆苦笑了一聲,拍了拍落在褲腿上的甘蔗渣滓,雙手撐著膝蓋緩緩起身。花白的頭發在微風中拂動著,目光緩緩轉向解放大橋北岸。那兒的大廈樓宇浸沒在一層縹緲的灰白色霧靄中,阿九能看到大橋盡頭路片的紅綠燈正在自顧自地轉換著,一個孤零零的白色影子立在燈前,似乎正等著紅燈轉綠好穿過馬路。

「閭山為門戶,此橋即為樞軸。」靖姑婆婆轉向阿九,說出了這句莫名其妙的話。

溫和的微風在幾個呼吸間失去溫度化為冷冽的強風,豆大的雨點噼里啪啦地砸下,雨絲隨強風飄搖,橋面轉瞬間被無根的積水覆蓋。

阿九的視線被那鏡面般透徹的水面吸引,積水倒影中人來車往煙塵四起。不屬於這里的生氣滲透進這寂寥無人的天地,時間在此刻恍若正在凝固的琥珀,強風掠過,在水面上揉出層層褶皺。

那些阿九無比熟悉的事物在澄澈的水面中蜷曲又舒展,靖姑婆婆開口道:「使公,上前三步便可離開。」

李寄懷抱長劍站起身來,依舊一言不發,冷眼看著阿九。

阿九邁開步子,走了兩步多,三步不到,最後半步踩在了積水邊緣,一點波紋從阿九腳尖擴散開來,如同西洋鏡般的倒影顫動起來。腳尖陷入水中半寸,阿九撩了撩被雨水打濕的頭發。

「恕阿九無能,不堪擔此大任。」阿九輕聲說道。

身旁,靖姑婆婆滿面慈祥,擺了擺手說:「無妨,換做是誰都會卻步,確是強人所難了……只是,使公,你我皆氣日以衰,餘年無多。我方唱罷卻無人登台……你放得下這塵世尋常人間煙火嗎?」

阿九看著水中倒影里的自己,面無表情,嘴角微微顫抖。

「嗤——哈哈哈哈哈……」

阿九終究還是沒能憋住笑意。

「哈哈哈哈哈哈……」阿九笑得花枝亂顫,兩只腳啪嗒啪嗒地踩著水花。一邊的李寄小臉冷若冰霜,眉頭緊皺。

「哈哈哈……夫人,您老人家真是太抬舉我了——恕阿九無禮,這世間少我一個不少,多我一個不多。我若不是被人用劍架在脖子上,又怎會成為這使公?阿九我膚淺,不懂這世間真性情,一顆閒心,只顧此間浪流連。」

話畢,阿九也不管旁人還有沒有話說,便一腳踏入了那灘空明的積水中,消失在了李寄與靖姑婆婆面前。

李寄抖落掉劍上的雨珠,緩步走向出口,她看著那灘積水,話語中透出擔憂。

「要我尋她回來嗎?」李寄背上長劍,等待著靖姑婆婆的答復。

「罷了罷了,李家姑娘你走吧。使公她不答應也是意料之內的事——她自然不欠這世間什麼東西,但這世間於她卻是過於薄涼了;你走吧,回去向吳真人復命吧。」

「夫人,那……此劫何解?」

「無妨,此劫與你也無干係,放心去吧。我會與龍王再商對策。」

聽罷,李寄再無多言,她擺正長劍,朝靖姑婆婆行了個禮便踏入水中離開了。

「哈——」見客人已盡數離開,婦人原地伸了個懶腰打了個綿長的哈欠。

「如此也好,如此也好……也該是收工的時候了。」

婦人慢慢收拾起自己的小攤,疊好板凳,裝起甘蔗皮與渣滓,待一切妥當,便推著自己的小車慢悠悠地走上了人行道,消失在了馬路拐角的日暮樹影中。

一輛汽車打破靜謐從反方向駛來,帶起一路水花,天色尚早,但空中卻是烏雲密布,這天怕是逃不了一場大雨。

六、

阿九隻想趕在雨落下前回到店里,解放大橋離煙台山並不遠,現在趕回去,這個月的全勤還有希望。

一輛汽車呼嘯著從阿九身側疾馳而過,阿九一撇手,朝著阿九飛來的泥水轉向九十度,潑灑到了一邊。

「嘩啦」一聲之後,一隻濕漉漉冷冰冰的小手冷不丁地抓住了阿九的手腕,阿九悚然回頭,只見一身泥水的李寄站在後頭,臉上的泥點有如一粒粒雀斑,一張小臉毫無波瀾,完全沒有在意自己被髒水潑了一身。

「啊……」阿九撓撓頭,李寄一言不發,睜著一雙看似人畜無害的無辜眼睛看著阿九。

阿九突然就覺得靖姑婆婆是故意將出口開在了這里。兩人無聲地對峙了一會兒,天色愈來愈暗,遠方的天空傳來隱隱雷聲,沒有哪個人打算率先開口。

最後,阿九還是搖搖頭,任李寄牽著自己,兩人一起往煙台山走去。

這就是為什麼阿九從來都不喜歡小孩兒的原因之一。

七、

「喏,趁熱喝了吧。」阿九將剛泡好的熱茶推給李寄,後者裹著阿九那不大合身的舊衣裳,小心接過茶杯,也不顧燙,仰頭就幹了一口。

李寄的劍就橫在餐桌上,離得如此近,阿九才看清楚黧黑的劍鞘上到處都是裂紋,像是被煙燻黑似的木頭劍鞘支離破碎,堪堪被兩道銀箍縛著,那扭曲變形的銀箍也不是因為暴力而損壞的……看起來更像是因高溫融化後又重新冷卻才改變了形狀。

劍身上散發著一股淡淡的腥味,或深或淺的黑色在上頭起伏著,淺薄的地方色如薄漆,深邃之處卻透出一抹暗紅,像是什麼液體飛濺在了上面,將劍染成了不均勻的黑色。

「原本金鐵的劍身早就朽壞了。這是後來吳真人用桃木接續上的……只是想不到還是避免不了被那蛇血泅漬。」

「它……它吃了多少人?」阿九覺得自己的舌頭在打顫,連忙抿了一口手中的熱茶。

「九個,就我所知的,九個。原本我應該是第十個。」

「它真的罪無可赦嗎?」

這毋庸置疑是個蠢問題,但它還是從阿九口中跳了出來,這也是阿九一直以來的心結。

李寄放下茶杯,眉頭微蹙,滿面冰霜。

「使公你覺得……你的父親,他罪有可赦嗎?」

阿九的拳頭「嘎巴」一響,另一隻手里的茶杯同時發出「咔嚓」一聲,滾燙的茶水汩汩淌了出來。

「使公,你的八位兄長死於劍下;我的九位同鄉歿於蛇口。若你我都要向天討要公道,這天公又會偏袒於誰呢?」

阿九默不作聲,隨手將碎成八瓣的茶杯掃進桌下的垃圾桶里。

自己應該怨恨那個殺死她父親以及八位兄長的人嗎?自從自己成為這被稱為「九使公」的神明後,時光已過千餘載,自己不舍晝夜守一方平安,自己真的早已將怨恨拋諸腦後不計前嫌了嗎?

阿九自己也不知道。

很多時候阿九也會想,自己活了這麼些年歲,為什麼還沒有搞明白這個問題。

自己是神明,是山野精怪,但同時她也心知肚明,就通面前的李寄一樣,在絕大多數時候,自己是人。

一個活了過於久,記性過於好了的人。

每每阿九閉上眼睛,那道紫青色的霹靂總會趁自己走神時在腦海中劃過,血肉的焦臭、失真的巨響,婦人響徹山野的慟哭……

李即雙手撫劍,分別將手按在劍柄與劍尖上,神情恬淡,仿佛手下的並不是一件兵器而是一把古琴。

「溫大夫離世的時候,我恰好在吳真人那瞧病。」李寄悠悠開口,蔥段般的手指摩挲著劍身,一邊的阿九略有些尷尬地將一縷亂發捋到耳後。桌上的熱茶冒著熱氣,一陣濕冷的賊風突入大堂,裊裊水汽打著旋渦消失在冷風中,門外的藤蘿窸窸窣窣地搖曳起來。

「有對母子,家境貧寒,母親久病,一直在溫大夫那治病。溫大夫離世前一天,那家的兒子盜了母親抓藥的錢當了賭資,溫大夫知道後氣不過,將那孩子教訓了一頓,自己受了些輕傷……誰知隔日在抓藥時,人就那麼倒了下去。」

李寄眼神黯淡,裹在身上的寬大衣服微微顫抖著。

「使公你大抵不知,一旦溫大夫的屍身開始腐壞,就必定會有癧疫爆發。我與吳真人趕到得還算及時,妥善處理了溫大夫的屍身,只是……這有形之物尚可以把握,那無形之魂魄卻如海市蜃樓一般無可琢磨。於是真人便差我來福州,入閭山尋請婆婆幫忙。」李寄頓了一下,手腕一翻,捧起劍來,緩緩正聲說道:

「閭山為門戶,長橋為樞軸,此劍即為鎖鑰。」

「長橋那頭,是哪里?」阿九發問,她雙手撐住自己的腦袋,百無聊賴地端詳著李寄的劍,李寄捧劍的雙手則是穩如石雕。

「此世界至陰之地,奈河河畔。」

「唔……倒也是不意外,一個死人又能去跑哪去呢?」阿九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再度發問。

「為什麼是我?」

「去年中元節時,使公你通過儺王,穿過鬼門去到了陰間,後又從那里全身而退。此事世間少有人能辦到,所以龍王認為你是不二人選。」

阿九雙眼骨碌碌轉了一圈,她放下茶杯,單手將李寄捧起的劍又按回了桌上,說到:

「還是那句話,這大功勞我幹不了,另尋高就吧。」

「使公,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你我皆不例外,你做了千年的使公,為何現在對這塵世如此冷漠?」

阿九深吸一口氣,按著長劍的手顫抖起來,幾縷散在的頭發無風自動,門外的大樹與藤蘿也沒來由地抖動起來。

「滋滋……」阿九按在劍上的四指下冒出絲絲青煙,青黑色的鱗片翻出皮膚往手臂上蔓延而去,雙瞳緊縮為一隙,兩眼圓睜目眥欲裂。

「……我沒有選擇。」

阿九幾乎是咬牙切齒了。

李寄風輕雲淡地搖了搖頭,拋出了壓死阿九的最後一根稻草。

「若是你有選擇呢?你是選擇成為這九使公——還是選擇同你父親一樣、同我斬的那大蛇一樣,遊走山間擇人而噬?」

阿九猝然發力,劍鞘發出一聲恐怖的巨響,幾道裂縫自阿九掌下綻開,兩道銀箍霎時斷裂,滾落在地發出一連串脆響。

李寄仍冷眼相對,沒有要鬆手的意思。

兩者無聲僵持了一會兒,李寄抬手想要收回劍,阿九沒有給她這個機會。

又一聲低沉厚重的斷裂聲從劍上傳出,艱澀的「咔嚓」聲回盪在逼仄壓抑地廳堂中。

無數木頭碎片猛地四散而開,從空中迸射向四面八方。

李寄起身迅速後退一步,舉著光禿禿的劍柄對著阿九。潮濕的桌面上,一圈焦黑的裂痕如蛛網般蔓延開來。

木劍的殘骸散落一地,李寄舉著光禿禿的劍柄,抬起下巴,雖然她只比阿九肩膀高了半個頭不到,但此時李寄卻好似在睥睨著阿九。李寄手腕來回翻轉,空盪盪的劍柄挽出一朵不存在的劍花。

一滴滴粘稠炙熱的黑血從劍柄的裂口中滲出,啪嗒、啪嗒……

同樣的血液也正順著阿九的指尖滴落在地,場面一時間劍拔弩張起來。

穿著校服的小女孩兒舉著玩具似的木劍對著一臉慍色的快餐店員姐姐,在場唯一受傷只有那滿屋子的碎木頭。

「使公,有件事困擾了我很久了,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就一直想高明白——現在我懂了?」李寄薄薄的嘴唇輕啟輕合,舉著劍柄的右手屹然不動,不斷外滲的黑血緩緩凝固,如同瀝青一樣將李寄如玉般的手掌包裹起來。

阿九拔出一根扎進鱗片間隙里的木刺,甩了甩糊在手上的黑血,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聲,說到:「巧了,我也有問題想問你。」

「為什麼使公你要以女相示人呢?」

李寄腦袋一轉,目光從阿九臉上挪開,好似在自問自答地說著……她重新轉過頭來看著阿九。

「是你的母親,我猜的沒錯吧?這是你母親的樣貌。」

「找死!」

阿九的巴掌朝李寄臉上揮了過去,黏糊糊的黑血在空中拉出五道曼妙的圓弧。

李寄緩緩吐出一口氣,握緊了劍柄。

在巴掌帶著勁風即將落在李寄臉上的一瞬間,女孩兒一歪腦袋,同時將劍柄刺向阿九胸口。

巴掌擦著李寄的幾縷頭發揮向半空,痛失目標,阿九被慣性帶著一個踉蹌中心不穩向前趔趄了一下。

「出此下策,實屬不敬,望使公海涵。」

李寄的悄悄話從阿九身下傳進耳朵。

莫名其……「噗」

妙——

所有飛散出去的木劍碎片在此刻回歸,前一瞬間還光禿禿的劍柄在此刻暴長出三尺劍鋒,直直扎進阿九心下。

一聲快刀切豆腐似的輕響搔耳而過。李寄那玩具一樣的木劍輕輕松松將阿九刺個對穿。

阿九哆嗦著嘴唇,不可思議的表情在她臉上繽紛變化著。

護心的鱗片沒有任何作用,擋不住那根本沒有鋒芒的木頭劍。但奇怪的是,除了那種詭異至極的通透感外,阿九沒有感到哪怕一絲的疼痛,傷口里也沒有湧出哪怕一滴血。

阿九掙扎著往後退去,依靠在身後的櫃台上。她喉頭緊鎖,呼吸進多出少,已經是說不出話來。

劍在阿九體內飛速地變涼變冷。阿九甚至可以聽到此刻自己身體深處的血液正在凝結時發出的輕響。

她感覺自己馬上要凍死了。指尖上傳來冰冷的麻木感,這令人窒息的感覺正沿著四肢朝著體內蔓延。阿九感覺自己正在沉入一汪黑暗寒冷的死水中,大滴大滴的冷汗從她額頭上滾落,汗珠砸在地上於瞬間化為一朵霜花,縷縷白霧不受控制地從阿九喉嚨間逸散而出,好似正在出逃的靈魂,阿九的視野變為晄白一片,微弱的燈光卻如芒刺般刺眼,她想合上眼睛,但卻已經感覺不到眼瞼的存在。

只剩下腳步聲在阿九腦中聲聲回盪,阿九最後的意識捕捉到那點異動,死死不放。

李寄扶著僵硬如石雕的阿九,吃力地將有如在櫃台上生根的阿九拉離櫃台,整個大堂已滿是因為溫度急速下跌而凝結出的露珠。

李寄手腳並用,將阿九半推半就地挪到了大堂中央,阿九則直挺挺地往地上倒了下去。

在阿九後腦勺即將觸地前,貫穿了她身體的那柄木劍停滯在半空中,劍尖離地幾寸,阿九腳尖點地,身體極度反弓,懸停在了大廳中央。

攝人的寒氣以阿九為中心彌散開來。

李寄四下看了看,找到了放在門後的門鉤,她將大堂的卷簾門拉了下來,自己盤腿坐在門與阿九之間。

對於阿九和後頭早已不省人事的陳經理來說,這晚將是一次漫長的夜班。

「使公,務必平安歸來。」

李寄喃喃自語到,黑暗中,她裹緊了阿九借給自己的衣服,木劍上頭結了薄薄一層冰殼,阿九的雙眼在同樣掛滿冰霜的眼瞼下艱澀地轉動著。

李寄闔上眼睛,對於她來說,這將是一場漫長的夢。

八、

「嘿,姑娘!馬上就綠燈了。」

阿九一個激靈,回過神來。她下意識地摸向自己的肋間——那里什麼也沒有,完整無缺。

後頭那人輕輕拍了拍阿九的肩膀,阿九不知所措地回頭看去。

「發什麼呆呢?專心看馬路。」

在阿九身後的是位中年大叔,身材矮胖同阿九一頭高。大叔看著圓頭圓腦的,戴著一副髒兮兮的金絲眼鏡,左眼周圍高高腫起,撐歪了眼鏡,鬍子拉碴鬢角斑白,他穿著一件微微發黃的白大褂,手里提著一包用油紙包好的點心。就好像一位剛剛下班,順路買了點心准備回家下酒的普通上班族。

阿九悚然回頭,如同一隻被黃瓜驚嚇到的貓咪。她小心地四下張望著,想搞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自己又是到了什麼地方。

一條寬闊的馬路,一組筆直的斑馬線只通對面,交通燈的紅燈緩緩閃爍著。

身後不遠就是阿九熟悉的解放大橋。

只是,和在閭山時一樣,大橋北岸空空盪盪,只有一頭霧水的阿九和旁邊的大叔這孤零零兩人在等著過馬路。

那紅色的LED小人兒明明滅滅,如風中殘燭,但不知為何,那燈就是吊著一口氣不肯轉綠。

「姑娘,你這是要去哪?」大叔的口音極重,語句間鼻音濃厚,是阿九無比熟悉的地瓜腔沒錯。

「我不知道。」阿九茫然地搖搖頭,誠實地回答到。

「誒…那你是從哪來的?」

「我也不知道。」阿九頭搖如浪鼓,她看著瀝青馬路中央的某一點,神情迷離。

「姑娘?你這是沒睡醒嗎?」

「…叔,你這又是要去哪?」阿九反問到。 「這不剛下班,回家准備晚飯去;這紅燈可真夠久的哈。」 「您在這等了多久?」 「也沒多久吧?你看這我這剛買的酥餅還是熱的呢。」大叔顯擺了一下自己的點心,阿九甚至能聞到那油紙包里透出的芝麻與花生的香氣。

一邊的路牌上寫著這里是江濱中大道,阿九立在原地手足無措,雙手尷尬地在脖子上撓來撓去,恍若一直迷了路的猴子。

「叔,你知道這是哪嗎?」

大叔眉頭一皺,眼睛一眯,露出了一個迷惑的表情。

「這不解放大橋江濱中大道嗎?還能是哪?」

「可這就我們兩個人,您不覺得奇怪嗎?」

「嘶——還真是,你這一說是有點怪怪的哈…」

天色昏黃,不知是日暮還是黎明,空中層雲重疊,也看不到太陽到底在哪個方向。兩人身後,解放大橋,地面上濕漉漉一片,似乎剛剛下完一場大雨。

阿九眼睛軲轆轉了一圈,接著嘴角微微上揚,不著痕跡地笑了起來。

「叔,那我就先走了,還得趕著上夜班呢。就這樣吧,我先走一步,您注意安全昂。」

阿九過於熱情的告別讓大叔有點無所適從,他剛猶豫著要不要揮揮手給這位素不相識的姑娘道聲再見,阿九倒好,轉身便邁著四方步飛快地離開了。

只是,阿九還未走到七步,還沒走出三角安全島,第八步懸在空中剛要落腳,整個人便僵在了原地。

仿佛是為了提醒阿九剛才李寄的所作所為,那柄黢黑的木劍就立在阿九面前幾米不到的地面上,劍身卡在路面排水口的柵格中,靜悄悄地斜扎在阿九眼里。

阿九白眼一翻,罵了一句不知身處何方的李寄,大步向前,拔出了卡在下水道口的木劍。

「閭山為門戶,長橋為樞軸,此劍即為……鎖鑰?」

阿九反手持劍,揮舞了幾下,木劍輕若無物,握在手中微微發熱,一種微妙又熟悉的感覺浮上阿九心頭。

阿九回頭,朝那大叔大聲喊道:「溫大夫?陪我走一段可好?」

大叔循聲回頭,左看看右看看,甚是迷惑的樣子。

「噢對了,您已經死了您知道嗎?」

阿九微笑著補充到。

「我……死了?」

溫大夫嘴唇囁喏著,反復咀嚼著這寥寥幾字的含義。遠處橋下緩緩回盪著縹緲的水聲,仿佛是有人在遠景中自言自語著,語句滲入水中又被浪濤揮灑進這靜謐的空氣里。

也就在這時,那半死不活吊著一口氣的紅燈掙扎幾下,終於熄滅,綠燈亮起,同時,地面之下傳來令人惴惴不安的震動。

瀝青路面上的碎石跳起古怪晦澀的舞蹈,勁風掠過,行道樹醉酒般地擺動起來。

細密的黑色顆粒在路面上攢動著,斑馬線也隨之起伏,被拉扯成為扭曲的螺旋。

似乎有什麼龐然大物在路面之下遊走。

阿九快步上前將懵在原地的溫大夫拉倒自己身後,此時路面已布滿駭人的裂縫,天色也十分配合地陰沉了起來,鉛雲滾滾,霧靄升騰。幾十米開外的綠色小人兒幽幽地亮著,漫射的綠光飄忽不定,仿佛是在催促馬路這邊的人們快些去到對面。

一陣陣腥臭的熱氣從路面的裂縫中湧出,帶著鐵銹味道的臭味彌漫開來,路面繼續碎裂著,白色的斑馬線已然被裂隙吞噬殆盡,兩點扎眼的黃芒自裂隙內黑暗中升起。

阿九舉劍相對,她大概知道自己將要面對什麼。

「若你我都要向天討個公道,這天公又會偏袒於誰呢?」

李寄的話猶如一根長釘扎在阿九腦中,於此時此刻回響不息。

阿九苦笑一聲,翻轉手腕試著揮了幾下劍。

「是啊,這天又會偏袒誰呢?」

腳前的道路完全坍塌,變為一道散發著腥氣的無底鴻溝,黑暗深處兩點黃芒蜿蜒升起,越來越清晰具象,伴隨著令人牙癢的沙沙聲,自地中探出的巨蛇揚起頭顱,一雙不帶絲毫情感的黃色巨眸居高臨下地倒映著執劍而立的阿九與阿九身後瑟縮的溫大夫。令人膽寒的豎瞳仿佛是由密銀鑄成,與瀝青一般焦黑的鱗片正是那腥臭味道的來源。

溫大夫抱著自己的酥餅,似乎還沒搞明白自己已經死了這件事到底代表著什麼。

阿九則一臉淡然,她手腕一翻反手持劍,雙手抱拳,微微欠身,對著巨蛇簡單行了個禮。

阿九不知道這巨蛇出現這的意義是何。

它究竟是自己的執念還是李寄的過往?阿九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阿九知道的是,此時此地,自己能做的,只有將它斬於劍下。

九、

第一道電光刺破層層鉛雲,將阿九頭頂的天空燒灼成青紫色地渾濁琉璃。

大蛇吞吐著猩紅的信子,碩大的頭顱微微下壓,似乎是在回應著阿九的禮數。極遠處,第二道閃電落下,擊中一盞路燈,一陣炫目的白光暴發,阿九消失在原地。

巨蛇眼睛微動,瞬間朝著自己斜上方的空中出擊,血盆大口幾乎張平角,要將那小小的人形噬咬成血沫。

第三道閃電落下,那耀眼的白色枝杈貫穿天空,落進默默流淌的河水中,這時,第一聲炸雷才姍姍來遲。

阿九適時出現在蛇口上方,只見她躬身持劍自空中徐徐墜下,溫大夫眼看著她即將落進那巨口之中,正想著別過頭去免得被濺上一臉血時,阿九在千鈞一發之際舒展開肢體,一隻腳掌自空中堪堪踩在蛇吻之上,她沒有多做停留亦或是嘗試保持平衡,溫大夫只見阿九單腿發力,自蛇口轟然合上的一瞬間再度躍起,巨蛇咬空,阿九舉劍再次落下。

「轟——」第二聲悶雷自遠街傳來。

木劍帶著阿九全身的重量沒入蛇口兩顎之間的縫隙中,刺進了那柔軟的顎肉里。

阿九雙手握劍,將自己掛在蛇口旁,巨蛇扭動著、痙攣著,那柄牙簽似的木劍似乎讓它很是痛苦,粘稠的黑血自蛇口滲出,阿九雙腳一蹬,順著蛇身抽身落回地面。

第三聲雷聲傳來,阿九狂甩手腕,費勁地抖落掉劍上幾近凝固的黑血,滿口是血的大蛇抽搐幾下慢慢癱軟在地,黃目銀瞳中似乎有陰火在燃燒。

阿九拖著劍,緩步走向吐著血泡的大蛇,一陣陣腥臭灼熱的喘息吹得阿九衣角翻飛。

阿九走近,緩緩在蛇頭旁跪坐下來,她隨手將木劍丟在了血泊之中,將自己的臉頰貼在了蛇眼旁。

急促的心跳,激流的血液。那原始純粹的情感如洪水決堤湧入阿九體內。

阿九閉上眼睛。

巨蛇緊縮的瞳孔緩緩鬆弛,刺眼的銀色褪為渾濁的灰翳,半透明的瞬膜也漸漸合上。阿九雙手摩挲著巨蛇粗糙的鱗片,安撫著它,大蛇喘息著,汩汩不止的黑血積聚成窪將阿九的衣服頭發以及皮膚染成殷紅。

第四道閃電落下,勢之盛大,似要把天裂為兩半。

天空化為一片純白,地面沉淪進一片黑暗。

一切似乎都在此刻顛倒。

血泊中長出柔軟蓬鬆的野草,安全島之外的地面如潮水般隱去,升騰的霧氣化為縹緲的流雲。

阿九睜開眼睛。

一縷散在的長發垂下遮住眼睛,冰冷的雨點自空中落下,一旁的長劍變回了它最初的模樣,山間濕潤的風拂過,在劍身凝出一顆顆晶瑩露珠,雨與露水洗刷著劍身上的血液。阿九發現自己穿著素袍麻衣,奄奄一息的大蛇翻倒在面前,地面之上,九枚小小的頭骨將阿九圍在中間,不知名的紫色野花在骷髏的眼眶與鼻間盛放。

……這里是李寄的過去。

刺耳的雷聲降下,雨勢暴增,一陣鑽心的疼痛從心下襲來,阿九蜷縮在地,濃烈的焦臭與駭人的慟哭從四面八方齊齊傳來。

待疼痛消退,阿九再睜開眼時,九枚頭骨已被八具橫陳的屍體取代,大蛇的屍體皮開肉綻露出森白的骨骼與焦黑的血肉。

面目不明的婦人在迷離的霧氣中哭泣著一柄寒光閃閃的利劍懸在阿九頭頂。

這和她在儺神夢中看到的場景迥然不同。

儺神的夢來自於人們的記憶,而這里確實阿九自己記憶的最深處。

阿九伸手撫過灑落一地的黑色鱗片,顫抖著握住那些依舊灼熱燙手的碎片。淚水不受控制地滑落,手心中的鱗片好似在搏動著,一跳一跳地散發著熱量。

細密的黑色鱗片自阿九手掌蔓延向全身,阿九嘶吼一聲,撲向了那迷霧中的持劍之人。

霧氣倏然散去,阿九雙眼亮如明燈,瞳孔細縮。霧中那人用劍柄抵住了阿九的額頭,使她無法再前進哪怕半步。

溫大夫一個暴栗敲在了阿九頭上,阿九隨即泄了氣一般跌倒在地。

「瘋丫頭……」溫大夫嘟囔一句,趕忙扶起阿九,掐起人中來。

「咳咳咳…」阿九轉醒,一下從地上彈了起來。

「喲,醒啦。」阿九接過溫大夫拋來的劍,一時間無法理解剛才發生了什麼。

「怪我怪我,第一次死翹,沒什麼經驗,連累姑娘了。」

「不過話說回來,你不是死人吧?」溫大夫話頭一轉,骯髒鏡片下的眼神頓時犀利了起來。

「我是來帶溫大夫回去的。」阿九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後頭的解放大橋,隨手將一絲亂發捋到了耳後。

「哈?帶我回去?」溫大夫「嗤」地一聲笑了出來,「回哪去?陽間嗎?」

阿九鄭重其事地點點頭。

溫大夫推了推笑歪了的眼鏡,指著那大蛇說:「這是你的故人?」

「或許是吧。」阿九力不從心地回答道,其實,她自己也不知道。

失真的雷聲這是又才慢慢傳來,溫大夫踱起步子,反復打量著那大蛇與阿九。

「你知道這是哪嗎?」

「托我來的人說這里是奈河河畔,此世間至陰之地。」

溫大夫搖搖頭又撓了撓後腦勺,說道:「這里可以是奈河河畔,也可以是九重天闕,還可以是那阿修羅陰陽界……甚至也可以是那龍王的水晶宮。」

「此世間至陰之地,便是無主心魂歸元之處;記憶與感情在這里沉澱,活人來這只會被自己的過去淹死。」

溫大夫頓了頓,舔舔自己發乾的嘴唇,又繼續說道:

「我不是你要找的人。九使公,我只是一縷倖存著瘟君記憶的殘魄,等那尚在人間的軀殼徹底腐朽時,我便也不復存在,連同此地一並消失無痕跡。」

「您都知道會發生什麼吧?」阿九有些不甘心地問到。

「略知一二;吾之即歿,召為六氣始亂之洪鍾,四時逆作,天地四塞,萬物將受封蟄之苦。」

「您都知道……」

「真正的瘟君早就死了,你們救不回來的。縱使吳夲他醫術高明能妙手回春,也拿我這個死人沒辦法;天德地氣不可氣,化不可代時不可違。沒有了我們,那些凡人照樣活得滋潤,我們這些老不死的是得識相了。」

「我該下班了,你也該回去了;喏,這個給你吧,總不好空手回去復命。」

溫大夫將那包酥餅遞到阿九手中,拍了拍她的肩膀。

「就此別過吧。」

按在阿九肩上的手掌猛地發力一推,阿九頓時被一股巨力奪取平衡直直向後倒去。一灘明鏡似的空明積水不知什麼時候聚集在了阿九身下,她仰面倒進水泊中,只聽「嘩啦」一聲,水中倒影碎裂成千片,又在轉瞬間復原,溫大夫晃晃悠悠地踩過積水,邊走邊脫下了自己的白大褂。

大蛇的軀體悄無聲息地滑落回地面之下,溫大夫的白大褂在空中飄轉幾下也隨之落進那無底深淵中。

碎裂的馬路重新聚合完整,溫大夫背著手,走過斑馬線,消失在了琳琅滿目的樓宇招牌間。

十、

「嘶——」

阿九倒吸一口涼氣,從座位上蹦了起來。心尖下的劇痛如閃電般劃過,喉嚨里滿是甜腥的血味。

李寄的木劍平放在餐桌上,上頭全是阿九熟睡時流下的口水。一包涼透了的酥餅擺在餐桌中央,桌對面座位上,靖姑婆婆懷抱著熟睡不醒的李寄,耐心地等待著阿九從初醒的混沌中緩過勁來。

阿九晃晃自己那奇重無比的腦袋,嘟囔幾聲。靖姑婆婆從座位下端來一杯熱茶,放到了酥餅邊上。

杯中熱茶散發著裊裊水汽,靖姑婆婆輕輕拍著沉睡的李寄無言地看著阿九。

阿九捧起熱茶一飲而盡。

「使公慢些,莫燙著了。」靖姑婆婆話剛脫口,阿九便「啪」地一下把空杯丟回了桌上,杯子搖晃幾下,淡綠色的茶水從杯底兀自升起,汩汩幾聲便又將空杯填滿。

阿九砸吧砸吧嘴,說:「真是好生方便的把戲。」

「使公要怪就怪我吧,是我低估了這孩子的秉性,放任她妄為了。」說著,靖姑婆婆裹緊了包在李寄身上的衣服。在李寄那白皙到幾乎透明的眼瞼下,她的雙眼不安地轉動著,她似乎極力想從睡夢中睜開眼睛,但卻好像陷入泥沼中一般,越是掙扎越是沉淪。

「她到底是什麼人?」

「李寄,她就是李寄。」

阿九在桌面下翹起二郎腿,咳嗽兩聲,小口小口地抿起了茶。

「我就不問『為什麼她還是個小孩兒』、『她是怎麼活到現在的』這種問題了,沒興趣知道。」

「使公你應該知道的,就和儺王一樣——是這柄劍的記憶。魂之與魄,正如陰之與陽,異名同類。夢和記憶無可分割。」

「那……她是怎麼了?」

「這孩子把依附在劍上的記憶交給了你,如此,她便再無存在於世的意義了。」

「她會死?」

「真正的李寄千年前就死了,眼前的這個李寄從來沒有活過,也談不上死去;使公,我老太婆沒有資格勸你放下。這次,就當欠你一個人情了。」

「這大功勞八字都沒一撇,哪來的人情債?」

靖姑婆婆笑笑,打開油紙包,一打十二隻金黃咸香的小餅堆疊其中,甚是誘人。

「長夏未至,暑氣先行,今天是這榕城入夏的第一天,是該高興、該慶祝的日子,這點心正好助助興致。」

「這算什麼功勞?」阿九仰頭喝完最後一口茶,接過靖姑婆婆遞來的酥餅,一口沒嚼,囫圇吞了下去。

靖姑婆婆端起茶杯,待茶水自行斟滿,輕聲說道:

「茲以茶代酒,饗瘟君在天之靈。」說完,她以指蘸茶,點撒四方,畢後又將餘下的茶水一口飲盡。

也就在此時,悶雷驟至,雨落瓢潑。

「敬溫大夫。」又拿起一塊酥餅,對著門外的雨簾致意到。

「……嗯?是我的錯覺嗎,我總感覺這屋檐下不止我們三人。」

「害,您多心了,這哪有其他人。」

阿九邊說邊回頭朝著店里看了一圈,略微思索了一下,接著便回過頭來,聳聳肩說:「今晚就我一個人值班。」

來源:機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