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怪談丨長生

前篇:《死亡循環》

前篇:《雅戈泰的傳說》

正文

1944年9月,華沙。

在一座旅館的閣樓里,揚·庫沃斯基正坐在一把落灰的椅子上,望著窗外的街道。現在這里灑滿了瓦礫和水泥塊,還有正在腐爛的,還沒被清理的屍體。他時不時會看到街道上的槍戰,偶爾會有一兩發炮彈在街上炸開。

到了這個月,大家都知道華沙起義已經要面臨不可避免的失敗,而失敗意味著德國人會把成倍的怒火發泄到他們頭上。但是對庫沃斯基來說,這無所謂,因為他是不死者。

古往今來世界各地都流傳著不死者的傳說,有服下仙丹的,有吃下人魚的,有修煉法術的,庫沃斯基自己也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變成不死者的一員的。因為他每「死」一次,就會失去一部分記憶,甚至連年齡也會變化。上一次「死」是他參與了隔都猶太人起義時的事情了,最後他被一把重機槍打成了蜂窩,但是現在他還活著,而且很幸運的是只比從前少了一兩歲的年齡。事實上,當他發現自己的不死能力後,他已經參與了無數次的戰爭,就像玩遊戲一樣,失敗還能再來一次的。

去年猶太人起義的時候,他曾經問一個ZOB(波蘭語「猶太戰鬥組織」的縮寫)的年輕士兵,既然知道必然失敗為什麼還去做?那人回答道,與其受辱度過一生,不如死在自由的道路上。現在當波蘭人起義的時候,他不會問這個問題了,因為答案一定是一樣的。

那次死亡讓他忘記了一些東西,比如自己的名字,和自己一起戰鬥過的人,甚至是那個回答他的ZOB士兵。不過,他的腦海里也記得許多事情,他記得自己最早的時候,曾經是一位屬於神聖羅馬帝國的騎士,當時自己曾經和其他幾個騎士在義大利的某個村莊,和百年戰爭中製造出來的英國流寇戰鬥,保護村民不受他們洗劫——最後,他為了其他人率先犧牲了自己,那也許是他最早記得的一次「死亡」。

後來,他曾經和西班牙帝國的軍隊共同前行,將自己手槍的子彈射向一群法軍騎兵的腦袋,那次戰鬥的結局是被瑞士傭兵的大戟長矛紮成了刺蝟。然後他還曾經手握利劍在勒班陀戰鬥,他的劍砍倒了好幾個禁衛軍,最後他還是被一箭穿心跌入了血紅色的大海。他還曾經在波蘭南方和王師共同作戰,看著俄羅斯人和他們的哥薩克走狗瘋狂屠殺城內的波蘭人和猶太人,像飢餓的豺狼一樣掠奪財物。最後他被一個光頭的哥薩克人砍掉了腦袋,這些蠻族部落從來不會留俘虜。最諷刺的是,他在普魯士軍隊里才幹了兩年,就要和曾經的盟友奧地利劍拔弩張開戰了,只因為鐵血宰相想讓威廉成為德意志真正的凱撒。

現在這些都是過去式了,而且過了這麼久,他甚至有點厭倦了。當他第一次發現自己不會死的時候,他從未那麼激動過,但是漸漸的,那種感覺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只有空虛,為了填補空虛,他所做的只是繼續殺人而已,就這樣走入了漫長的循環。有的時候他會安慰自己,他參與的每一次戰爭都不是自己挑起的,戰鬥和殺戮是一切生物的本性而已,不過這樣的安慰重復太多也早就失去了意義。所以自從華沙起義的第一槍打響後,他卻什麼都沒有做,只是漫無目的地在城市里遊走而已。

街上走過一隊身穿黑衣的SS步兵,他們正挨家挨戶搜查反抗者,一旦發現就會被立刻槍決。他警覺了起來,身體漸漸失去了形態,變成一團不定形的黑色煙霧,這是他這一次重生後突然覺醒的能力——每次重生之後他都會發生一些變化,有時會變強,有時會變弱。他旋轉著,沿著坍塌的樓梯朝著下方走去。

這些超自然力量很多時候沒有讓他失望,譬如在面對那些法國騎兵的時候突然隱形,然後從他們的背後開槍;通過超人的力量一次砍倒少說六七個禁衛軍,甚至用斧頭砸爛了一條奧斯曼戰艦;他甚至曾經用超人的速度把一個哥薩克軍官從馬上摔了下來;連他都難以置信的一次經歷,是蒂博爾之戰中用閃電炸毀了一座丹麥火炮。不過,沒有一種能力能讓他徹底免於死亡,他也沒有記得自己曾經刀砍不入過。也許,這就是冥冥之中的天意吧。

哐啷一聲,大門開了,德國人走了進來。他們舉起步槍走向塵土飛揚的黑暗,一個軍官拿著燈試圖照亮這些房間。庫沃斯基站在二樓,恢復成人的形態望著下面。殺死他們實在是易如反掌,但是當他的目光鎖定一個年輕的德國人的時候,他突然感到體內傳來一陣振動。仿佛自己的神經都在顫抖一樣,一種熟悉而陌生的感覺,他不由得蹲下了身子。

「原來,你也是個不死者。」他喃喃道,「太巧了,既然這樣,就不能把你們都幹掉了。我不是給死於你們的波蘭人復仇,抱歉,我只是看你們不爽而已。」他重新變成黑煙,將自己分散開來。他稍微動了一下身軀,屋子的大門頓時關閉了

「什麼情況?」一個德國人有些恐懼地說。

「只是風而已,魯道夫。」那個軍官冷冷地說,「你慌什麼,這里看上去已經被廢棄了。」

庫沃斯基什麼都沒有說,他突然憑空弄斷了一盞吊燈的鏈條,巨大的吊燈突然砸下,兩個士兵躲閃不及,瞬間就被無數的玻璃碎片淹沒了。不等其他人回應過來,他又突然用輕風颳起了牆上懸掛的幾支細長的長槍,指著眾人的腦袋,軍官剛舉起他的手槍,一支長槍就將他的右手釘在了牆上。下一刻,軍官又被幾根長槍刺穿了,他漸漸不動了。

「有鬼!有鬼啊!!」德國士兵這下徹底慌亂一片了。是時候露出自己的真面目了,庫沃斯基又在樓梯上凝聚煙霧,顯出了自己的本相,緩緩朝著德國人走去。

「你是什麼東西?」一個士兵喊道,聽起來更像是恐懼而非威脅。他隨後開了一槍,但是沒有命中,他在慌亂中打偏了。庫沃斯基也沒有躲避,就算吃一槍大不了重來一次而已,不過到時候他也許不會記得自己曾經遇到過另一個不死者了。所以,他認真了起來,從身後摸出自己的手槍,對准那人開了一槍,這傢伙慘叫一聲便倒地不動了。

剩下幾個德國士兵已經喪失了反抗欲望,他們紛紛尖叫著逃離了。庫沃斯基重新變成黑煙,然後操縱這座房子的大門紛紛關上。他逐個房間地搜索目標,讓逃亡的士兵們一個個遭受截然不同的死法,他們的慘叫聲在這里回響著,直到他們中只剩下了一個人——那個不死者。他此時正坐在一間房間的角落里,手里顫顫巍巍舉著自己的步槍。

「別過來!為什麼不殺我?為什麼?」他恐懼地叫喊。

「因為我不想。我該怎麼稱呼你呢?」庫沃斯基緩緩走去,「你好,我是揚·庫沃斯基,好吧我承認這不是個好名字(註:這個名字等於英文中的約翰·史密斯,相當於再平常不過的名字),不過我已經忘了我本來叫什麼了。你希望我稱呼你的大名,還是隨便給你起個漢斯·施密特(註:也等於約翰·史密斯)之類的稱呼?」

那個人沒有回話,他的表情已經在恐懼中扭曲。

「好吧,那我就叫你漢斯·施密特好了。」庫沃斯基聳聳肩,「自我介紹一下,我,還有你,我們和你的同伴不一樣,我們是不會死去的。」

「什……什麼?」施密特回答。

「你記得你過去發生的所有事情嗎?」

「我……我記得自己,從,從大概四歲開始的事情……」

「再往前呢?是不是覺得它們幾乎不存在?開門見山告訴你,它們確實不存在,你在某個時間段『死』了一次,然後復活了,從而忘記了不少東西。我也是這樣,總之,既然這樣了,你也不需要對什麼東西,什麼軍隊忠誠了,離開這里吧。」庫沃斯基半蹲在施密特面前,盯著對方的灰眼睛。

「你,這是,在編故事!」施密特顫顫巍巍地說。

「是麼?好吧,那我就讓你看看其他的故事罷。」庫沃斯基拿出自己的手槍,抵住施密特的下巴,扣動了扳機。哐的一聲,施密特的身軀倒在地上。

不知道過了多久,施密特又醒了過來,他突然從地上坐了起來,對自己為什麼在這里一臉茫然。「我是誰?為什麼我在這里?」他自言自語道。

「還是失去了一部分記憶了嗎?」坐在他對面的庫沃斯基說道,「我以為憑借經驗,這種死法造成的遺忘是最少的……」

施密特突然想起來了,剛才他仿佛做了一個噩夢,夢中他正在逃離一艘正在下沉的大船,但是不管他如何逃跑,都到不了出口的位置。海水從他的身後漫了過來,最後他依然和大船一起葬身於萬丈深淵……然後世界突然變成了灰暗的曠野,他和其他士兵一起跟著一輛A7V重型坦克,在村莊的廢墟里前進,遠處是英國人的炮兵陣地……然後,畫面變成了硝煙彌漫的主戰場上,他和身邊的人都身穿白色軍裝,排成一排前進。晴朗的天空中突然出現了一朵黑色的積雨雲,雲朵迅速擴大,藍色的閃電從天而降,他們在一聲尖叫中被擊中了……

他死過一次了,也許,不止一次。

「你!」他驚恐地說了出來,他的記憶居然在一瞬間恢復了一部分。

「現在你知道了嗎?漢斯·施密特?」庫沃斯基冷冷地說道,「話說回來,我是不是在柯尼格拉茨還是什麼地方殺了你一次?我好像當時還會放雷電呢,只不過從不在外人面前使用。」

「柯尼……格拉茨?薩多瓦?」施密特似乎確實想起來了什麼,「1866年的那次大戰?奧地利戰敗的那次?是嗎?」

庫沃斯基扶了施密特一把:「這麼說倒真有可能,只不過當我足夠接近你的時候你已經『死』了,像剛才那樣。實話說,既然不管怎麼殺死你,你都會再一次爬起來,這樣有何意義?對我來說也是,對任何一個不死者來說都是。」

庫沃斯基認真了起來,他右手扶著施密特的左肩膀,四隻眼睛對視著:「我們都是不會死去的一群人。往常,遇到另一個不死者的時候,我會以各種理由和他對決,因為我們終究不能合作,不能讓其他人知道我們的秘密。不管他死還是我死,我們都再也不可能再次相逢。這樣,就杜絕了我們聯合起來的可能性,也沒有人會知道我們的存在了。」

他隨後又長嘆了一口氣:「但是現在我的思維不一樣了,我參與了無數次戰鬥,我的敵人從未疲倦,反而是我終於累了。他們對鬥爭的渴望終究會讓他們毀滅,我已經不想繼續這種必然以滅絕結尾的死亡遊戲了,我遭受過的死法也越來越淒慘了。」

庫沃斯基又退了幾步,圍繞著某個不存在的中心踱著步子,好似一個演說家:「所以,我們應該改變這些規則,你,還有我,我們不會相互殘殺,相反,我們要去尋找其他的不死者,然後一起向人類宣戰!但是這一次,不會有人死去,我們要像利西翠妲那樣打一場不流血的戰鬥,控制其他的人,再也不讓他們相互鬥爭。這樣,絕對沒有戰亂的世界就會來臨了。」

庫沃斯基放低了語氣,俯下身來盯著施密特說:「這會是個漫長的過程,他們一定會反抗,但是我們有的是時間,勝利也必將屬於我們。從現在起,你是我遇到的第一個不死者,以後我們會一起去尋找其他不死者的,記住,我們有的是時間。」

「你……你真不是在痴人說夢?」

「這是你的選擇,別問我,你到底加入還是不加入?」庫沃斯基說,「加入我的隊伍後,你就不用再為任何軍隊服務了,未來,任何人都不需要戰鬥了。一個由我們管理的絕對和平的未來,你喜歡嗎?」

施密特頓時陷入了沉思,許久之後,他才又說話了。

「你變成霧氣倒是挺帥的……可以教教我嗎?興許我未來用得上呢。」

後記

《長生》的故事和《雅戈泰的傳說》沒有直接關系,一開始想寫寫前者的反面,就把這個「絕對和平」的故事搬了出來。結尾的留白完全是故意而為,因為實在是編不下去了。可以說的是,故事里的一切,除了歷史背景,都是虛構的。我沒有給出具體的結局,因為我希望這個故事是開放式的,能給各位留下一些想像空間吧。

來源:機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