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怪談?丨海坊主

本文原載於公眾號「見世空間站」和B站帳號「見世屋」,系【見世空間站】科幻圖、文徵稿活動結果公布(第二期)二等獎作品: 《海坊主》

引語

1、少年的試膽會

自從八月上旬內山海人去富士急樂園玩了一圈,在鎮上孩子當中就越發不可一世。孩童們常玩的捉鬼、釣魚或者試膽之類的遊戲都已經入不了他的眼,即便一起玩也不忘貶損其他孩子幾句:「這是小孩子的遊戲,真男人就要去坐富士急的過山車。」

中尾大助是鎮上船老大的孩子,壟斷著豆子灣的所有漁場,他自然就是小鎮孩子王。大助覺得海人的囂張行為完全是對自己地位的挑釁,於是經過幾天的口角,兩人終於在鎮公園的兒童游樂場上打起架來。

十二歲男孩之間的互毆很快分出勝負——先發育起來的海人將大助壓在身底下,一隻手緊緊抓住大助前胸的衣裳,另一隻手高高揚起准備賞這個「白痴河豚」一擊耳光。這時候海人臉上突然被人撒了一把沙子,他舉在半空的右手急忙護住雙眼,渾身力道一松,大助就勢從他身子底下鑽了出來。

等海人抹乾淨臉上的沙子,才看到是大助的跟班,那個從城里來的小個子貴志。

「呸!」他用力朝地上啐了一口,「臭藤壺,你來搗什麼亂!」海人圓瞪著兩只三角眼,惡狠狠地盯著貴志,「我修理完他就來修理你!」

小林貴志縮著腦袋,在揚出那把沙子之後他就立刻想躲起來,可惜看熱鬧的孩子們並沒有給他這樣的機會。十幾個孩子全站得離他遠遠的,倒是大助連滾帶爬站起來,擋在貴志跟前:「笨蛋海蜇,神氣什麼!」

兩個男孩如此對視著,直到大助沉聲說道:「你要真覺得自己是男子漢,敢不敢和我去找海坊主的老巢!」海坊主是傳說中的巨大海怪,它們身高百丈,興風作浪時能直接站在海中掀翻船隻。

海坊主本來只是民俗妖怪,可在這個海邊小鎮卻一直是個忌諱。那些代代依靠跑船為生的大人們都對海坊主諱莫如深,他們不允許孩子談論它可又時常說些恐怖的故事來嚇唬人。於是孩子們從大人的只言片語中構建出一個「真相」——海坊主的巢穴就隱藏在附近的海岸。

當然,誰也沒真的見過就是了。

「去就去。」海人表現得非常輕蔑,他自覺是去大城市見過市面的,對這種小地方的傳說根本不屑一顧。於是兩人約好了時間地點,准備趁著暑假的最後一周親自去揭開這個秘密的真相。

次日清晨,內山海人騎著自行車來到約定地點。這時天剛蒙蒙亮,遠遠就看見大助已經在等著了,可除了大助之外小林貴志竟也跟著來了,海人不由得嫌惡起來。

「臭藤壺,」他叫嚷著,「你來幹嘛!」

關於貴志,孩子們對他的壞印象全來自於父母。小林貴志是前年隨母親一道搬來這個鎮子的,沒人見過他的父親。孩子們的父母在飯桌上閒談時則會聊到貴志的媽媽其實是大城市里黑幫老大的情婦,貴志當然就是私生子。小鎮少年們對「大城市」、「黑幫老大」、「情婦」、「私生子」這樣的名詞都沒有好印象,再加上貴志母子過得挺富有,兩人住著大宅還能使喚上傭人——簡直就是闊少爺了!

可偏偏這個闊少爺性格內向是一副受氣包的樣子。要不是中尾大助這個小胖子是個被時代劇洗了腦的笨蛋,讓貴志當了自己的跟班,宣布貴志在自己的保護下,不然這位闊少爺必然得受不少欺負。

也因為這樣,貴志得了一個「臭藤壺」的綽號。

大助一臉尷尬:「他自己要跟過來的,可不是我找的幫手。」但貴志明明就坐在大助的自行車後座上。

新怪談?丨海坊主

2、騎行在防波堤上

海人當然沒有放過這個機會嘲笑他們,他說了一通怪話,終於覺得自己占到了便宜,才開始正經商量起路線的事。這時貴志把地圖鋪在地上,三顆腦袋湊在一起,手指沿著海岸線比比劃劃。他們記得鎮上所有孩子關於這個傳言的任何一個說法,逐漸將目的地圈定在海灣另一頭、小鎮西南三十公里外一處海岬,那里是香川的出海口,可水底卻布滿了犬牙交錯的礁石,是連漁船都不會去的地方。

孩子們盤算著要去那里的話得先沿著防波堤蹬上一天的自行車,盡量在天黑之前繞過豆子灣,那兒有座燈塔可以過夜,第二天一早就得出發離開公路鑽山而行。如此算下來,時間還是相當緊的,事不宜遲三人就這樣匆忙踏上了暑假結束前最後的「試膽」之旅。

「可如果真的碰到海坊主,應該怎麼辦啊?」防波堤下,碧藍的海水散發著徹人心肺的咸腥,海浪一陣陣地撞碎在拋石上化作片片細膩的白雪。

「要說怎麼辦。」大助歪著頭,「當然是報警吧。」

「你真是白痴嗎!」海人覺得這個胖子真是不可救藥,「警察能管得了妖怪的嗎?報警要是有用,大人們還用這麼害怕嗎!」

「那怎麼辦!」大助因為被罵白痴而生起氣來,「總不能呼叫假面騎士吧!」

「假面騎士?」海人用力蹬了幾下自行車追上去,「海坊主可是超獸級別的,假面騎士怎麼可能打敗超獸!」他是《奧特曼》系列的忠實影迷,於是兩人就「奧特曼」和「假面騎士」誰更厲害展開了激烈的討論。這種驢唇不對馬嘴的問答當然不可能討論出結果來,好在現場還有第三人,於是兩人都看向一直不作聲的貴志。

貴志不喜歡看特攝片,只覺得虛假;也不覺得這次會遇到海坊主,只是被大助喊了,他作為接受庇護的跟班不得不來。

明明自己更習慣城市的擁擠和繁華,更習慣和朋友一起讀書打棒球,更習慣那些林立的高樓和高速穿過窄巷的汽車。如今卻被那個女人連累著跑到這樣的地方來。

滿眼是永遠看不到邊界的大海和天空,他受不了這樣的廣闊,海的味道讓他欲嘔。

「餵,餵!臭藤壺!」海人憤怒起來,「你一聲不吭地擺給誰看呢!」他騰出一隻腳,在車上平伸出宛如騎槍,調整好車把的方向就朝貴志踹了過去。

大助當然不容許他這樣欺負「自己的人」,他站起上半身,用體重將腳踏快速壓下去。海人撲了一個空,大叫著追了上來。

少年們在無人的道路上你追我趕,迎風展翅的海鷗也被他們甩在了身後,挑釁的話語與放肆的笑聲不斷被海風捲起,散落在漆黑的瀝青路面上。

「用相機!」貴志緊緊抓住大助的腰好讓自己不掉下去,「用相機把海坊主拍下來!」

「好主意!」大助快活地尖叫起來。

貴志不僅帶了相機,還帶了午餐。

直到兩人飢腸轆轆,才想起來誰的包里都沒有食物:「我覺得不是出來郊遊,所以就沒帶吃的。」

「白痴河豚,餓了怎麼辦?抓魚吃還是抓癩蛤蟆吃?」

「笨蛋海蜇,你不是也沒有帶嗎?」

「試膽是你提議的,當然得你准備這些!」

兩人一邊厚顏無恥地咀嚼著貴志母親製作的鱈魚子飯團,一邊辱罵著對方。等到吃飽,他們又繼續上路,這時就凸顯出大助帶上貴志的好處了。大助剛吃飽正發懶,不想再蹬腳踏車,就喊貴志代替自己騎車。貴志順從地攀上自行車,他個子小這架車又高,而且後座上還坐著人,他只好慢悠悠地騎著。

海人對此既羨慕又惱火,就遠遠地甩開了他們。

大助覺得沒有人聊天有些沉悶,就發起感慨:「已經看不到鎮子上的水塔咯。」水塔是鎮子最高的建築物,看不到水塔就說明現在離鎮子已經很遠了。

「這條路的盡頭就是燈塔嗎?」貴志問。

大助撓撓頭:「我也只見過一次,是跟爸爸出海的時候,看到豆子灣那頭有個白色的燈塔,我們今晚上盡量在燈塔里過夜。」

燈塔啊,貴志想著,自己來到海邊還沒有見過燈塔呢。

「那燈塔上面有守塔的人嗎?」

「燈塔里一般都住著附近鎮子上或者村子里的退休老光棍吧,船舶業協會會付他們錢。」

貴志想像著自己在這片海灘上生活著,直到老了,就被人通知去守塔,最後死在塔上,他的眼眶有些濕潤。

不知何時,一根粗細超過成人身高的綠色管道鑽出臨水坡上的拋石堆在防波堤上蜿蜒,時而聳過路面,時而扭曲打結:「那是什麼!」

前面海人停了下來,指著管道,臉色驚訝。

「是管道啦。」大助故作鎮定回答道。

「我知道是管道!」海人叫嚷著,「為什麼會有這麼粗的管道在這里?去年我還沒有見過。」

「去年你來過這?」

「我跟我哥哥兜風來過這。」海人又一臉的得意,去年哥哥買了汽車,今年也是哥哥載他去的富士急樂園。

貴志依然在慢悠悠地騎著自行車,他當然知道這是什麼,應該是新敷設的自來水管道。市里的自來水公司大概要給附近的村鎮供水了——海邊的地下水永遠有股澀口的鹹味,終於不用再喝了,真是好事!

「臭藤壺,你說這是什麼管道?」

貴志討厭這個外號,這個外號讓他更像一個海邊鄉下渾身魚臭的野小子,可他現在又不得不依靠這個外號,不然他連野小子都沒得做。

鄉巴佬,他在心里暗暗罵著:「是給海坊主疏送食物的管道吧。」

「放屁啦!」海人一臉嫌棄,「管道只能疏送液體或者氣體。」

「也沒人說海坊主一定要靠吃來維持生命吧,」大助解釋著,「也許它只喝人血,所以這個管道里流得全是人血。」

這樣的想像對於三個少年來說還是過於刺激了,他們好長時間沒有再講話,直到最後海人才說:「狗屎!我也騎不動了,臭藤壺你來載我。」

道路的盡頭出現了白色的燈塔,這時太陽西墜將沉入海平面之下,海鷗在半空中不斷盤旋聒噪著一點沒有要歸巢的意思。

大助停下來,愣愣地盯著海面,海人不知道他這是怎麼了:「燈塔就在前面了,你這是幹嘛?想看海我們到燈塔里去,站在最高的地方看才過癮呢!」

「你們看!」大助指向海面,海人和貴志都順著他的手指看過去,夕陽的余暉將海水的顏色染成駁雜一片,粼粼波光仿佛染血的碎金。

就像是從綠色管道里流出來的血液一樣,貴志這麼想著。

但是海人並不知道大助要他看什麼:「看什麼?」

「笨蛋海蜇,」大助覺得無趣,「啊,要是美織子在的話,她一定懂得吧。」

「美織子會懂的,」海人忽然生氣起來,他連自行車都不要了,只往路面上一甩,揮起拳頭朝大助沖來,「你這個混蛋到底對美織子做了什麼!」

大助無故挨了一拳,立即進行反擊:「你這個混帳在說什麼呢!」

兩人緊緊摟在一起,從堤壩上的公路一直滾到了堤壩背水坡下面,海人大叫著:「混蛋!美織子和你有什麼關系!」拳頭落下去,砸在大助的胖臉上,大助用力蹬著腿,雙手亂揮著想要改變頹勢。

小林貴志站在堤壩上向下看著扭打在一起的兩人,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蔑視——他們都喜歡上了同班的美織子。可美織子在貴志眼中並不好看,全是鄉下漁民女兒的模樣。被困在小鎮的孩子,他們的眼界和靈魂也終將被困死在這里,一生都要像現在這樣無趣了吧。轉念又想到,自己也只會被困死在這里,一樣無趣了吧。

眼淚不爭氣地流了下來,他扶起一輛自行車,向著燈塔騎去。

待到大助和海人都累了,才從坡下慢慢爬上來,發現貴志不見了蹤影,路上也只剩下一輛自行車。海人大罵著這個外地來的混蛋拋下了自己,大助認為貴志只是先去燈塔了:「天就要黑了,他應該那麼做。」

「你幹嘛這麼信任他?」海人對貴志最不滿的就是這點。

「義氣。」大助回答。

新怪談?丨海坊主

3、夜與不亮的燈塔

等大助載著海人來到燈塔的時候,天已經全黑,然而燈塔並沒有被點亮。想來也是,豆子灣這一頭的水域不在任何航道上,也沒有漁船會到這里來打魚,這是一座被廢棄的燈塔。

「可為什麼馬路修到了這里?」海人不同意這個看法,「管道也通向了這里。」

「總不至於是給海坊主照路的吧。」一句玩笑話卻讓兩個孩子的心被吊了起來。堤岸上的公路是沒有路燈的,他們只有自行車上的小燈用來照明,堤岸下別說海面了,連嶙峋的拋石都已經沒入黑暗中不見了蹤影。

無風無月的夜晚,前方的燈塔在自行車燈的照射下泛出慘白的幽光。

燈塔的門是敞開的。

「我說什麼來著,」大助回頭乾笑,「貴志先來了,他替我們探好了路。」兩人把車燈拆下來當做手電用,光柱射進門洞里,照到了一些歪七扭八的桌椅,「你好我們進來了。」他向門里打招呼,可沒有得到回應,「貴志?」他又呼喚起小林貴志,依然沒有人回答他。

燈塔一樓的牆壁上掛著未被收走的工程進度圖,桌上地下也有些被隨意丟棄的圖紙和草稿,看來這座燈塔在之前是被徵用為工程項目的辦公室了。海人蹲下去看那些圖紙,大大小小的藍色和白色紙張上,是一個個用機械或手繪的、或精細或粗糙的正圓。

「這是什麼?」海人撿起來一張湊到燈下,想看清上面註解的小字,可他有些近視又不願戴眼鏡,就把紙遞給大助,「上面寫的什麼?」

大助卻在焦急,因為貴志並不在這里,他去了哪兒?夜晚的海灘並不安全,大家既然說好了要在這里過夜,那他就應該來這里的!

「我們上去看看。」大助推開海人遞過來的圖紙,「也許他就在上面。」兩人順著旋轉樓梯向著塔頂爬去,經過了其他樓層和房間,有的房間是空著的,有的房間里面有幾張簡易鋼絲床,還有個房間里堆著一些工程用的警示樁、警示燈等道具。

然而塔頂並沒有人。只有那盞被安放在閣樓中心的七百五十毫米水晶鼓型透鏡燈靜靜地迎接著兩個孩子的到來。

小車燈的那一點點光亮映在塔燈水晶玻璃外罩上,反射出無數光斑投向閣樓的各個角落,令人目眩。海人看到水晶燈興奮起來:「這是菲涅爾透鏡燈!」

「那是什麼?」

海人撫摸著水晶玻璃表面層疊排列的楞狀凸起:「這是很古早的塔燈型號了,這個玻璃都是由工匠手工磨製成的,非常稀罕,我沒想到會在這里看到!」

大助不耐煩了:「這又能說明什麼?」

「說明這個燈塔很古老!」他轉念一想,「也說明這個燈很值錢。」

「不要偷東西。」大助嘟囔著,繞著塔燈轉了一圈,依舊沒有看到貴志。然後他把視線移向窗外,想著貴志總不會躲在外面露台上,因為閣樓上是環形窗,四周都能看到外面,但是也不能排除貴志正蹲在窗台下面故意避開他們。

「別鬧了,」他說著,擰開通向外面的門把手,回頭看到海人似乎正在琢磨著要怎麼點亮燈塔,「別鬧了,幫我一起找人。」

「你為什麼這麼在意他?」海人實在擺弄不清這塔燈的工作原理,只好罷手舉著車燈給大助照亮。

「你不擔心嗎?」

「我擔心他幹嘛?」海人朝地板上吐了一口口水,門外海天漆黑如墨,「沒種的外來人。」

「可他媽媽是我老爹的大主顧,」大助靠在露台欄杆上,到處都沒有貴志,「老爹要我照顧好他,這一回又是我把他叫出來的,他要是出事我可就完了。」

「啊,」海人大笑起來,「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樣,狗屁的「義氣」!海人心下釋然,大助並沒有那麼酷,至少沒有他自己說的那麼酷。

「你笑什麼!」大助惱火起來,「要是他不見了你也有責任!」

海人冷笑著:「人是你找來的,我有什麼責任?」

兩人說著走出閣樓來到燈塔頂端外側露台上。

海邊颳起夜風,送來了海潮鏜鞳的聲響,只穿著短衣短褲的少年站在高處覺得身上陣陣發涼。

大助打了一個哆嗦:「你看那里!」他尖叫著,聲音被夜風吹散。

「哪里?」海人被嚇了一跳,他眯起眼睛盡量看去,只看到漆黑的防波堤上有一種綠油油的光,「那是什麼?」

「好,好像有個人在那里。」大助的聲音顫抖著。

「我是說什麼在發光?」海人不耐煩,他看不清楚。

「那個人,」大助向後退了兩步,緊緊靠在窗玻璃上,「一動不動。」

「望遠鏡。」海人才想起來,自己是帶著望遠鏡的,他快速從背包里翻出來,湊上眼睛仔細看過去,「是藤壺!」

「什麼?」

海人放下望遠鏡:「是小林貴志。」

望遠鏡里,小林貴志一半泡在海水中,在夜的沉寂中隨著海浪緩慢起伏。不知道他是怎麼掉進了海里,又是因為什麼被沖上了拋石堆,總之他現在臉朝下倒在石堆里,身周是一圈怪異的綠色螢光,看起來就像一條擱淺在拋石堆上的死魚。

大助和海人嚇壞了,他們縮在燈塔的閣樓上,縮在塔燈下面,抱在一起瑟瑟發抖。

「他是死了嗎?」

「還能活嗎!」

「我們要不要去看看?」

「要去你去!」

兩人不斷重復著這些無意義的話,一邊抵擋著睡意。恐怖的幻象在逼仄的閣樓和窗外的夜空中不斷生出,少年們多次從尖叫中驚醒才發現閃現在黑暗中的帶著咸腥味的幽靈和鮮血淋漓的怪物是顛倒的幻夢。直到東方露白,兩人才漸漸從恐懼中擺脫,又不再肯定昨夜倉皇中看到的就一定是貴志的屍體,決定再去看一眼。

天亮了,拋石堆上自然沒有什麼綠色螢光。失去了這唯一的坐標,兩人站在燈塔上用望遠鏡向大堤方向尋找了很久,除了拋石和那根不知從何處來又蔓延到何處去的管道,他們什麼也沒有找到。

「也許是漲潮了,」大助喃喃,「淹到水下去了。」

「回去吧!」海人建議,「先,先報警再說。」

這是明智的決定,兩人快速飛奔下樓,可順著盤旋的樓梯將下到一樓時,走在前面的海人驚訝地看到,小林貴志就坐在一樓的椅子上,背對著他們。

大助撞上了海人的後背,兩人僵在樓梯上,誰也不敢說話。

小林貴志轉過頭:「你們早。」

大助克制住了想要尖叫的沖動,他問:「貴,貴志,一晚上你跑到哪里去了?」

小林貴志站起來,走向樓梯:「我找到了。」

樓梯上兩個少年不斷向後退,海人大叫著:「你別過來!」一邊想往大助身後擠,可惜樓梯太窄,沒幾步小林貴志就走上來了。

「你找到什麼了?」大助的手心直冒汗。

「海坊主的巢穴。」貴志眨了一下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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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在現代社會里成為荒神

山中的路比預計的要好走很多,有人在山里修建了寬闊的水泥便道,便道上遍布車轍,看來有許多車輛來往過。因為有便道,所以三個孩子依然是騎車,不同的是這一次小林貴志一人騎在前面引路,海人和大助則同騎一輛遠遠跟在後面。

對於這明顯的芥蒂,貴志並沒有表現出不滿。他的臉上一如既往地沒有什麼表情,說話也全是敬語,可大助還是覺得不對勁:「完全不像平時的他。」

「他平時不就這樣,屁都不多放的。」

「不一樣,」大助搖頭,「完全不一樣。」

「到底哪里不一樣?」

大助沉默了一會:「像妖怪。」

「放屁。」

繞過這座矮山就可以看到山那側的海岬,香川從這里流入大海,而出發前的討論中孩子們也認為海坊主多半棲息在香川附近。然而讓兩個孩子驚訝的是,原本寬而深的香川如今已是河床半露——便道順著香川又七繞八拐了一陣,終於在山間他們看到了令他們一生難忘的東西:

那是一座百米高的混凝土大壩,如側倒的巨人一樣亘於山間,在大壩的前面就是原本香川的河床,裸露的河床上已經長出茂密的野草,只剩一汪淺淺的水在河床底緩緩流動著。

「什麼時候建得大壩!」站在山腰,海人被驚得說不出話來。

倒是小林貴志少見地開始解釋:「縣里的工程吧,包括建造水庫、自來水廠,也許還有水電站,以後大家就能夠喝上自來水了。」

「不,我的意思是,修建這樣的大壩是大工程,不要說動用的勞力,那起碼是千人以上,就是動用的機械、材料的運輸肯定有很大動靜,就算這些全是通過海運直接送到的,那修建大壩也要炸山吧!我們在鎮上怎麼什麼動靜也沒有聽到過!這不正常!」海人算是個博學的少年,突然出現在眼前的大壩從各方面對他來說都是個不小的沖擊。

大助安撫住語無倫次的海人:「你的意思海坊主的老巢就是這個大壩?」

「不,那還得在前面。」三人繼續向前,很快脫離了原先的便道,山路的崎嶇讓少年們放棄了自行車。此時正是夏末,林中的樹木茂密參天,這些未經修整過的山間鳥道越發難走,又出去大約兩三公里,大助與海人已經累得腳底快攀不住那些滑溜溜的石頭了,連忙叫喚著要貴志停下來休息。

小林貴志卻好像對這里非常熟悉似的行走地非常從容,他指著前面說道:「就到了。」

就到了?可前面什麼也沒有啊,依然是滿眼的樹木、亂爬的藤蔓、瘋長的野草:「等等,海人你看,那是什麼!」

海人在這滿是綠色的世界里幾乎就要喪失視覺了,他眯起眼睛看了好一會才注意到,原來是一座坍塌的鳥居。

「神社!」兩個少年異口同聲叫出聲來。

這荒山之中竟有一座神社!所以所謂海坊主的巢穴就是這座被遺棄的神社了!好奇驅使兩人重新站起來,他們越過小林貴志,果然在鳥居後面看到了掩映在各色植物中的神社本殿,當然也早已坍塌。

「無人供奉的神社。」大助吞了一口口水,生在漁民家的他還是相當迷信的,「神主成了荒神。」他回頭看向貴志,「你到底看到了什麼?」

「不,」貴志搖頭,他的手指向了相反的方向,「看那里。」

與神社相對的,是山下另一座水壩。原來水庫並非只有一座大壩,而是依山建起好幾座來將香川的水匯聚在一起,形成巨大的水庫。而就在神社正對的大壩上有一個其他水壩都沒有的東西,那是一個直徑足有三十米的巨大圓洞。

「過水的涵洞?」海人皺起眉頭,「不會啊,涵洞怎麼會修得這麼巨大?」

「仿佛,仿佛巨人的洞穴。」

這時,正有一艘船從下游緩緩駛來,靠近那圓洞時停下,接著船上下來幾個人,先走下來的是兩個穿黑色西服的男人,後面跟著兩個穿迷彩戰鬥服像是自衛隊的人。他們先在洞口徘徊了一會,跟著就走進去。人與船,在直徑數十米的圓洞跟前顯得如同螞蟻,他們只走進去幾步,就被洞里的黑暗完全吞沒了。

大助咽了口口水:「這會是真的了吧?」他問貴志,「這就是,海坊主的?」

「走。」貴志行動起來。

「要去哪?」

「我們不是來找海坊主的嗎?我們進去。」

「你瘋了嗎!」大助叫起來,「沒看到這是多危險的事嗎?」

「危險?」小林貴志歪過頭,「你看那些人都進去了,有什麼危險?」

「走!」海人忽然發起狂來,「去瞧瞧!那到底是什麼!」大助連忙上前按住他,可海人的力氣終究是比自己大的。

大助向貴志求助:「過來!別鬧了!我們現在就回家!」

好在兩人都在爬山的過程中消耗了不少的精力,一會就全沒了力氣癱軟下來。這期間小林貴志就這麼站在坍塌的鳥居下一動不動。

大助與他對視著,忽然問道:「貴志,我們為什麼叫你『藤壺』?」

小林貴志回答道:「因為我是你的跟屁蟲,你是船家的孩子,跟跑船的在一起的自然是藤壺。」

大助回頭和海人互相看了一眼:「你是誰?」

「我是小林貴志,」小林貴志面無表情,「隨母親從東京來,這兒是我母親的老家。」

「你母親是誰?」海人問。

「生下我的女人。」

機械的回答讓兩個少年膽寒:「你到底是誰?」

小林貴志笑了:「小林貴志。」

中尾大助和內山海人終於破了膽,沒命似地跑下山去,他們聽到了轟隆的響聲和密集的炸裂聲,都是從那個巨型涵洞所在的方向傳來的。兩人被嚇得更厲害了,一路尖叫一路狂奔,他們的背包遺失在山中,大助還跑掉了一隻鞋子,好不容易找到了被丟棄在路旁的自行車,顧不上危險便順著那條便道沖了下去。

到山下時已經是下午,兩個少年終於瞧見到大海,大海讓他們心安。可海面上聚集起團團黑雲,這並不是什麼好兆頭,說明暴雨將至。可少年們不敢再多停留,寧願冒著暴雨也想著要在今天趕回家去。

黑雲遮蔽了太陽,堤上狂風四起,腳下的海水發出尖利的嘯叫。孩子們哭了出來,卻有一束光射來為他們照亮了前路,然而溫暖的黃色光芒叫人不寒而慄,更叫人心驚膽戰的是從那座燈塔里響起的低沉的霧角聲。

「呼——————嗚——————————」

仿佛海坊主的喘息。

新怪談?丨海坊主

5、空盪盪的房間里不該出現人

雨只下了一小會,雲就散開了。

大助和海人被嚇得不清,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經逃得性命,只一個勁地在防波堤上蹬著腳踏車。可就算他們拼盡全力,等能看到小鎮水塔頂上的指示燈時也已經是深夜。二人忍住未定的驚魂,商量著要先去哪里躲一夜,明天再向家里交代情況。

因為大助是獨子,家里房子又大,所以兩人決定先去中尾家里呆一晚上。深夜的小鎮一如既往地安靜,兩人路過商店街的時候卻意外發現有一處地方竟是燈火通明,他們站在那兒看著那些慘白的燈,好一會才想起來是是貴志的家:那間大宅的外側被黑布幔著,門前停著幾輛車,隱約還能聽到哭泣的聲音。

是在舉行葬禮!

「會是誰的葬禮?」兩人不敢再駐足,急忙推著自行車朝大助家走去,「總不會是貴志的吧。」

「不可能,」海人搖頭,「那個傢伙雖然古怪,但怎麼看也是活著吧。」

「或許是幽靈,」大助吞下一口口水,「也許是……」

「沒有什麼幽靈。」海人惡狠狠地說,「也沒有海坊主。只有一個神經病外來人臭藤壺。」

漁人家由於要時常早起趕漁汛,一般休息得都很早,兩人轉到房子後面,是大助房間的窗下。大助熟練地打開窗戶翻身爬上窗台,又拉海人上去。房間里當然沒有開燈,榻榻米上卻鋪著被褥,薄被是被掀開的狀態。

「怎麼會有人在我的房間睡覺,」大助氣憤起來,「用的是我的被褥!媽媽沒說有親戚要來啊!」

「被褥是暖的,」海人摸了一下,「可能只是去上廁所了。有沒有地方可以躲起來?」

「壁櫥。」小時候大助老幻想著會有個哆啦A夢出現在生活里,所以壁櫥里永遠有一層是空的。兩人鑽進去將紙拉門留下一條縫用來觀察外面,不一會門把手響了,一個身影慢吞吞地走進來,借著透過窗簾的路燈光一看,兩個孩子被嚇得差點叫出聲來,不由自主互相捂住了嘴——進來的不是中尾大助還能是誰呢!

那個大助全沒有注意到房間里來了「客人」,他緩慢地走進房間,靠近被褥,掀開被子,最後直挺挺地躺進去,整個過程悄無聲息,睡覺也是悄無聲息的。

躲在壁櫥里的兩個孩子面面相覷,尤其大助哭喪著臉:「這是怎麼回事,我才是中尾大助啊?」

海人搖晃著大助的身體:「冷靜點,我相信你是真的。」

「真的?」

「嗯!你睡覺打呼!」

「原來是這樣啊,原來是這里模仿的不對啊。」第三個聲音出現在壁櫥里。

是小林貴志的聲音。

孩子們終於崩潰地尖叫起來,大助趴伏在地上不斷求饒,海人不停把自己的身體擠進角落里:「這不是真的,你不是真的,這不是真的……」

小林貴志向前挪動了一點,他拉開紙門,那個中尾大助已經站在門前,兩「人」並排站在一起:「想要尖叫的話,可以隨便叫,現在家里一個人都沒有。」

大助的父母都去小林家幫忙喪事了,只留下「大助」在家休息:「那究竟是誰的葬禮?」

「是我的葬禮。」小林貴志難得露出了悲傷的表情。

「可你沒有死對不對?」海人渾身抖如篩糠,他不願相信眼前的小林貴志是幽靈,「你活著,只是不一樣了。」

「不,我死了。」小林貴志搖頭,「但又沒有死。」

「那你到底是什麼?」

「我是小林貴志。」

「那他又是誰!」大助匍匐在地,伸出手指指向那個「大助」,卻不敢看他。

「他當然不是中尾大助。」這句回答讓大助安心,「他只是個拙劣的模仿體,就像許多其他拙劣的模仿體一樣。」

那個假貨中尾大助忽然高喊:「我只是一個路過的假面騎士!」

「啊,」小林貴志用手抵住額頭,「所以就是這樣才不行啊。」

「他到底在說些什麼?」

「無法使用本體作為基材的話,這些模仿體的學習功能就非常有限,以前往往會被當做瘋子,如今就只會刻意對外界信息進行模仿。大助,你真的過於愛看《假面騎士》了。」

「他在模仿我?」大助心神稍稍安定,他鼓起勇氣抬起頭看向假貨,假貨感受到了他的目光自動向後退去。

海人用力掐著自己大腿,好叫自己沒那麼丟臉:「所以你是利用臭藤壺的身體作為基材的,你們到底是什麼?」

小林貴志搖頭:「不知道,因為使用的是小林貴志的身體,所以我所有的生理結構、記憶乃至人格其實還是小林貴志。這和奧特曼的人間體有點像吧?海人你懂的吧?可是又有些不同,奧特曼的人間體有作為外星人的自覺,可是我們卻沒有,我沒有成為小林貴志前的記憶,只能隱約感受到不同,感受到有一個模糊的目標,叫我們融入人群里。可是你們看,」他指著假貨,「這樣的模仿體怎麼可能融入人群呢。不過好在你們是小孩子,你們的父母好像對你們滿嘴都是電視里莫名其妙的話已經見怪不怪了。靠這樣的東西,竟然能夠和平生存這麼多天,你們真是有意思。」

「這麼多天?」海人抓住了細節。

小林貴志讓他去看日歷,大助房間中的日歷還是那種老式的每日撕去一張的日歷,此時那上面赫然印著「8月30日」。

「准確的說是8月31日。」小林貴志補充,「已經過了0點。」

時間在山中不精確地流過了,於是海坊主也好、山中的水壩也好、水壩上巨大的孔洞也好、還有那盞忽然亮起的被廢棄的燈塔,都成了不確定的記憶。小鎮上發生的事倒是非常清楚——打賭出遊的三個少年,只有兩人半夜逃回家中卻滿嘴胡言亂語,被海潮沖上防波堤的小林貴志的書包,大人們組織了搜救隊可什麼也沒有找到,無奈下鎮公所出了死亡證明,於是小林貴志就這麼死了。

「好了,」小林貴志走向房間門,「這就是我的解釋了。既然你們都回到這里,我也要去把另外那個模仿體回收掉。只是希望你們對我不要有任何芥蒂,我依然是小林貴志,或者說我一直是小林貴志,」他笑了起來,「或者說小林貴志本來就應該是這樣的。」

「最後一個問題,」海人站起來,「如果我們跟著你進入那個,那個海坊主的巢穴,會怎麼樣?」

「我不知道,」小林貴志停下來,意味深長地看著他們,「也許會變成假面騎士。」

「或者奧特曼。」

新怪談?丨海坊主

5、1999年不痛不癢

開學典禮當天,中尾大助和內山海人雙雙因病缺席了。就在小林貴志莫名其妙回到家中,被自己的葬禮嚇倒的那天晚上,他們倆恰好同時發起了高燒。

當然,在那之前這兩個孩子就已經有些不正常,據說整天只知道看電視,只知道學電視里的怪話,雖然暑假中的每個孩子好像都是這樣的。

鎮子上流言四起,尤其是在孩子們當中,他們說是「河豚」和「海蜇」將「藤壺」約到防波堤上,然後將他推下了海,如今「藤壺」沒有死,所以他隨時都會復仇。

當然在大人們嘴里,這又是另一番故事,他們繼續著當地古老的民俗:三個孩子因為調皮去找海坊主,所以遭到了詛咒,還好只是小懲大誡讓他們受受驚、生生病就結束了。海坊主是不可觸碰的禁忌!

病癒後大助和海人約定要把故事爛在肚子里,可是沒憋住,尤其是在小林貴志轉學之後,當然沒有人相信他們的故事。沒多久「藤壺」隨著媽媽又回到東京去了,臨走時給兩人留下了一個信封說其中是當天拍下「海坊主」的照片,臨別留個紀念。大助和海人商量了很久最終誰也沒敢拆開看,連著信封一起燒了。

可喜的是,鎮子上很快就通了自來水,1999年的夏天也就這麼過去了,只是兩人丟失在荒山中的書包和鞋子再也沒有被找回來過。

新怪談?丨海坊主

來源:機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