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來的春節爆款APP,偷走每個人的人生丨2021科幻春晚

未來的春節爆款APP,偷走每個人的人生丨2021科幻春晚

編者按

當代社會,網際網路帶來了信息的繭房,也帶來了語言的繭房——熱詞、段子、梗、縮寫,各種存在於特定圈子里的特定用語,讓人們愈發難以理解彼此。這篇小說延續了晝溫的語言學主題,一款爆火的社交APP悄悄進化出了獨立意識,除夕夜,語言的蝴蝶振翅,即將在人類社會中掀起風暴。

今天的科幻春晚有兩位作者同台演出,一位是擅長語言學主題的作者晝溫,一位是擅長寫詩的小貓咪「宇宙毛巾」,它將在文末獻上表演,帶來一隻貓的春節想法。

風言之繭

作者 | 晝溫

晝溫,科幻作家,翻譯雙碩士。作品發表在《三聯生活週刊》《青年文學》《智族GQ》和「不存在科幻」等平台。《沉默的音節》於2018年5月獲得首屆中國科幻讀者選擇獎(引力獎)最佳短篇小說獎,日文版收錄於立原透耶主編的《時間之梯 中華SF傑作選》。2019年憑借《偷走人生的少女》獲得喬治·馬丁創辦的地球人獎(Terran Prize)。兩次入選中國科幻年選。著有長篇《致命失言》。

全文約13100字,預計閱讀時間26分鍾

春之初,宜化繭成蝶,掙脫束縛。

我在首都機場飛奔,一手拉著登機箱,一手拉著妹妹楊楓楓。楓楓香草色的香奈爾羊絨開襟衫和鮮艷的春節氛圍很配,鞋跟噠噠噠落在自己的影子上。

「快點兒,登機時間馬上就結束了。」

「嗯嗯!」妹妹嘴上答應著,卻還低著頭處理聆風助理APP里永遠沒有盡頭的工作消息,任由我拉著她往前跑。

好不容易到了登機口,我猛地停下來,感到妹妹瘦弱的身子骨輕輕撞在肩上。這里旅客還不少,都悠閒地坐著看手機。我按住劇烈起伏的胸口,看到登機口旁的小螢幕顯示登機時間在10分鍾後。奇怪,剛才收到推送時,明明看到飛機就快起飛了。我掏出手機打開聆風助理,首頁提示的時間和機場一致。

大概只是之前看錯了吧,畢竟人類的記憶力肯定比不上手機。我鬆了一口氣,幸好來早了,不然就妹妹的拖延程度,倆人絕對趕不上回家的飛機。對了,妹妹呢?

楓楓蹲在充電樁旁邊,已經給筆記本插上了電源。她就像一顆會跑的趨水植物,找到合適地方就會自動進入用電腦辦公的狀態。真是見縫插針。

「馬上就登機了,不差這一會兒!」

「嗯嗯!」妹妹又說,眼睛還是沒有離開螢幕。

看著她認真工作的樣子,我嘆了口氣。

上一個春節假期,我們還是一年見不到幾次面的親戚。明明同年生人,妹妹是一個稚氣未脫的學生,而我已經工作三年了。在奶奶家聚會時,小叔總是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

「你看看你,讀了這麼多年書,還一點出息也沒有。工作工作不找,給你安排進事業單位也不去。你說你到底想幹什麼?想上天?」

妹妹低著頭不吭氣。

「唉,也太不讓人省心了。看看你堂姐菲菲!本科畢業就進了大公司,就是出『聆風互動』的那個,現在都當上小領導了,可給咱楊家爭光,你說是不是?」

「啊?沒有沒有,」埋頭吃飯的我一個激靈,趕緊擺手,「我就是不愛讀書才去打工的。妹妹學習那麼好,有沒有考慮讀博呀?」

「她還是算了吧,女孩子讀書有什麼用?」小叔把酒杯往桌子上一擱,突然來了主意,「菲菲,你能把你妹安排進聆風嗎?」

「這……」剛想說北京的網際網路大廠可不是什麼講關系的地方,我突然對上了妹妹的目光:又怯懦又迷茫,充滿了對未來的恐懼。我想幫幫她。

那幾天,我翻了好幾本妹妹的專業書,把一封信和一千元人民幣放在紅包里,壓在她枕下。

楓楓,你想來嗎?我覺得你會喜歡。

記得你不是在學語言學嗎?我一直覺得網際網路和語言一樣,都是一種信息的交流形式,或者說語言本身就是最原始的網際網路。過去,進化賦予文明可以精細書寫的手指和精確控制氣流的發聲系統,人們便靠共通的符號和音節把藏在心里的話表達出來,實現彼此的情感聯結。現在在衛星和海底電纜的幫助下,網際網路也在做同樣的事情。信息的加速流通造就了世界范圍內的「共同語言」,你和大洋那邊的人也能理解對方,為同樣的故事動容,不是很酷的一件事嗎?

你願不願意來看看,這一切到底是如何發生的?

回公司的高鐵上,我收到了妹妹肯定的答復。

妹妹碩士學的是應用人類學的語言文化方向,在校成績很好。盡管沒有相關實習經歷,我還是成功把她內推進了聆風科技的產品經理崗做實習生。因為親屬迴避原則,我和她盡管都是PM的角色,所屬的業務線差得很遠,手上負責的APP也不一樣。

上班的第一天,妹妹穿了一身廉價灰色西裝,皺皺巴巴的,懷里緊緊抱著公司剛發的MacBook。用工卡刷開公司的大門後,她就低著頭貼在我身邊。我當時絕對想像不到,僅僅不到一年的時間,「楊楓楓」三個字會在這家人才濟濟的網際網路大廠變得如雷貫耳。

「不用害怕,這里沒什麼規矩,穿你平常的衣服就好,」我帶她轉了一圈食堂和行政處,教她用茶水間的咖啡機,最後回到我的工位,「別緊張,有什麼事就來這里找姐姐。」

妹妹點了點頭,八字劉海兒落下來,把眼睛都遮住了。她就這樣抱著電腦站在我身邊,一動不動,也不說話。

「去吧,」我輕輕抱了抱她,「你的mentor已經在等你了。」

那天晚上,妹妹很晚才下班。我在公司樓下的便利店坐了一個小時,用來暖手的咖啡都冷了。11點鍾,我終於接上了妹妹。打開聆風叫車APP,排隊的人足足有200+。我一狠心加了錢,叫了最貴的聆風專車,這才在午夜前回到了兩人一起租的一居室。

剛放下包,妹妹就臉朝下倒在床上,悶悶地哭了起來。

我來不及脫外套,趕忙彎腰安撫。「怎麼了?有人欺負你嗎?」

妹妹搖搖頭,臉埋在被單里。

「還是上班不適應?」

「我……我不想上班。」細細小小的聲音從床上擠出來,這是妹妹今天對我說的第一句話。

我坐在床邊,伸手輕柔她的短發。「我理解。社會和學校差別很大,總要有個適應的過程。」

「我也不想上學。」妹妹又說。

那你到底想幹什麼,想上天?小叔的嘴臉浮現在腦海中,我把嘴邊的話嚥了下去。「為什麼?多說一點,也許姐姐能幫你。」

妹妹抬起頭,眼淚和鼻涕糊在被單上,臉頰和鼻尖都紅紅的,聲音委委屈屈。

「姐姐,你之前不是說網際網路是加速信息流通、讓全世界都能彼此理解的事業嗎?為什麼我連同事的話都聽不懂。什麼PRD、Fe、DAU、UGC,還有『符合預期』『同步』『拉齊』『長尾』,我一句都搞不明白,就像傻子一樣。」

「還以為是什麼事呢,」我笑了,坐在妹妹身邊,遞過一張紙巾,「每個行業都有自己的術語體系,你在這個環境里多工作一段時間就好了。而且啊,你還沒跟研發同事溝通過吧?那些人說話才叫難懂,姐姐也經常需要他們解釋呢。」

「其實道理我都知道,」妹妹擦了把眼淚,深吸一口氣,起身去衛生間洗臉。

第二天,妹妹很早就起床去公司了。收拾床鋪時,我在枕下摸到了妹妹留的一張明信片。

姐姐,我碩士論文的主題是「術語化的世界」。多麼令人悲哀啊:小的時候,我們讀百科全書、世界名著,學的詞語是「宇宙」「星星」和「愛」;上了小學,世界的基礎被分成了「語文」「數學」「自然」,依然覆蓋了萬物的絕大部分;高中文理分科,大學專業分流,碩士選定方向中的方向,博士鑽研一點中的一點。馬變成駒、騑、駣,雲要分積、層、卷,心化為動脈、靜脈、瓣膜。這就是我不想讀博的原因啊,鑽研的東西越來越窄,眼睛就盯著幾個別人看不懂的名詞。就好像,就好像我們從寰宇受到引力的影響下落,一開始星辰萬物盡收眼底,後來視野里只有地球,接著山川河流撲面而來,然後是城市……最後的最後,我們就落在了一個小小的格子間里,不管是工作還是讀博,只能在一個小圈子說一些旁人不懂的「術語」……信息單一造成語言繭房,我不知道有什麼意義。

我一次聽到妹妹的心聲。又一個加班結束的夜晚,兩個人仰面躺在床上,她看著星空,我看著她。往年家庭聚會,我只當她是還沒出社會的小孩,沒想到心里還裝著這些。作為一個合格的「社畜」,我該勸她「接受現實、賺錢要緊」嗎?可我說不出口。工作三年來,我的語言已經像她說的那樣術語化了,張口閉口ROI、OKR、DAU,跟走上不同行業的親友隔閡越來越大,甚至和父母都沒法順暢交流。妹妹還在猶豫觀望,我已深深住進了繭房。

但是每一天,妹妹都會早早起來上班。兩個月後,她提前轉正,搬了出去。又過了幾週,疫情捲土重來,北京全部網際網路公司進入了居家辦公模式。

我每日在小小的出租屋工作、生活,妹妹偶爾會在聆風辦公上給我發消息,但是頻率越來越低。那張明信片里的話仿佛是別人寫就,妹妹的職級接連上升。

故鄉發了很罕見的大風預警,我和妹妹還是按時趕到了爺爺奶奶家。這里年味兒還是那麼濃,小嬸和母親擺了滿桌飯菜,溫柔的香氣讓我一秒回到了童年。

春晚的背景音響起來了,這是開飯的標志,親人們圍著大圓桌坐了下來。不用開口我就知道,大家的話題大概和幾年前沒什麼區別:爺爺用難懂的方言回憶年輕時的艱苦歲月,小叔和父親大談國際形勢,小嬸則堅持要在過年期間說吉祥話——每次有人不小心摔了碗勺,她總要第一個沖上去喊「碎碎平安」。這麼多年過來,如此相似的春節開始在我的記憶里混在一起,逐漸變得乏味。聽者尚且如此,大家每年說一樣的話,不會膩嗎?

妹妹自然而然坐在我身邊,推開自己的碗筷和面前的鯉魚,把筆記本電腦擺在了年夜飯桌子上。我第一次近距離看妹妹的辦公電腦:雖然只跟了她一年,鍵盤上有三分之一的按鍵都磨透明了,外殼和觸摸板有十幾道深深淺淺的劃痕,攝像頭被不透明的膠帶層層裹住,在顯示器上鼓起了一個黑包。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就好像這台電腦是妹妹無比痛恨又無法擺脫的東西。

小嬸端上餃子,看到妹妹還在鍵盤上敲敲打打,立刻皺起了眉頭。小叔倒是一臉享受。

「哎哎哎,讓孩子干吧。底下管著百十號人也不容易,大大小小是個領導,別人想春節加班,公司還覺得加班費不值當呢!」

我放下了筷子,嘴里的肉突然沒了滋味。妹妹聽了這話也不舒服,還是緊盯著螢幕,一個眼神也不給小叔。見沒人理他,小叔更來勁了。他在杯子里滿上酒,目標轉向了自己的兄弟。

「大哥,這杯我得敬你!要不是你家菲菲介紹,那小丫頭片子還在家里蹲!現在的孩子啊,就是該吃點苦。你看楓楓出去磨練了一年,就一年哈,哎,就混進了領導班子。咱家都是知恩圖報,回頭楓楓再給菲菲美言幾句,她在公司也幹了四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

「你少說兩句吧!」妹妹突然大聲打斷了小叔,全家人都愣住了,一時間房間里只剩主持人報幕聲和窗外的呼呼風聲。

「大人說話小孩插什麼嘴?翅膀硬了是吧?」小叔立刻火了,「飯也別吃了,去房間閉門思過!」

妹妹瞪著小叔,猛地站起來,木凳砸到地上發出巨響。

「不許拿電腦!」

隨著妹妹摔門而去,飯桌上再次陷入寂靜。不過大人們很快又聊了起來陳芝麻爛穀子,掩飾尷尬的尬聊更顯尷尬。話題很快轉到了聆風的王牌產品——個人助理APP,春晚正在播放它的廣告。

「聆風聆風,聆聽你的心聲。」

這是妹妹拍板定下的Slogan。在她的領導下,「聆風助理」從公司邊緣的內部產品一躍成為吞掉全部業務線的超級APP,整合了包含打車、外賣、記帳、健身、社交、娛樂在內的所有功能,本土下載率直逼嶶信,海外數據超過了Facebook。毫無懸念,聆風助理拿下了今年春晚的冠名權。

而我呢?六個月前,我的手下的信息流產品「聆風互動」還是公司最看中的績優股。只是一個疏忽——我至今還沒有找到原因——審核漏放了十張暴力色情圖片。舉報,下架,封禁。在嚴厲淨網的背景下,一切只需要三天。我永遠忘不了那一天:業務線的所有同事都從家里趕到了公司,法務溝通,公關道歉,開發和運營都在拚命復盤每個環節,想找到出bug的原因——但一切都於事無補。

下線通知是我親手發給所有用戶的。數據很快清空了:普通人生活中的點滴精彩,平台上涌現的善意互動,幾場席捲全站的罵戰,還有更多守望相助的陪伴。對於我來說,這不僅是三年心血一朝歸零——管理層正在盤點損失、准備對我下A級處分。

「菲姐,這周週報的數據,我們還更新嗎?」剛入職三週的實習生怯生生地問道。熬了好幾夜,她才學會從龐雜的信息之海中找到洋流的脈絡,可整座大洋的水就這樣從指尖蒸發了。我搖搖頭。這時候,她應該考慮的是怎麼換一個還有轉正機會的崗位。

從那之後,我就徹底失去了晉升的希望。曾經一個小按鈕的修改就能影響千萬用戶,現在我只能去負責幾款已經老去的產品。用戶流失,bug頻發,數據下行,然後一次又一次發送下線通知。

妹妹領著聆風助理一飛沖天時,我已經成了公司的產品守墓人,送走了一款又一款曾經紅極一時的APP,還有自己縱橫職場的夢想。

窗外風聲大作,春晚主持人開始引導觀眾在聆風助理APP里查看自己一年的「回憶」。

妹妹的MacBook還放在飯桌上,螢幕幽幽發著光。她肯定沒來得及退出聆風助理桌面版,這意味著妹妹工作以來接收、發出的每一條消息都觸手可及。我心癢癢的。

「我……幫楓楓把電腦拿回去。」我喃喃道,不知說給誰聽。每個人都在聚精會神地看手機,同意服務條款,允許聆風助理「使用」自己的信息生成年度報告。

抱著電腦,我做賊一樣跑回了自己的房間。回身鎖上門,沉甸甸的金屬差點從汗津津的手心滑落。

我趴在床上,心砰砰直跳:我就要看到妹妹升職的秘密了。

聆風助理果然還在後台運行,打開一看,凌厲的方形默認界面讓我瞬間不知道該點哪兒。這很不尋常。社交、娛樂、記帳、打車、訂票……功能全面而強大並非聆風助理後來居上的法寶,嶶信尒珵垿、伎苻寶應用同樣能做到。這個產品最獨特的地方在於,你並不需要去點擊頁面上的小圖標來實現不同的功能。多方數據打通後,UI設計會根據你的喜好生成歐美風、極簡風、「花開富貴風」,文案會根據你的成長環境轉變方言、中英夾雜或「二次元」,每一次亮屏都會猜測你的需求,自動呈現出你想要獲得的信息。從某種程度上來講,聆風助理就是一個人靈魂的鏡面,由他/她出生以來所有在網絡上留下的痕跡生成。你不能控制它,但也不需要控制,只需要享受順滑的陪伴。有時候,我感覺它就像《哈利·波特》里的守護神。

而妹妹電腦里的聆風助理竟然還是最原始默認界面,粗粗的邊框,復古的立體感,讓人仿佛在用Windows95系統。她一定是關掉了個性化選項。

盡管這款APP的功能跟自己天天在用的聆風助理沒有任何區別,但僅僅是UI的改變就讓我感覺無從下手。我不得不感慨,用戶習慣一旦培養起來,哪怕幾個像素的更改都會令人煩躁。

好歹進入了辦公頁面,妹妹和公司所有人的聊天記錄近在眼前。信息還在不斷更新,不斷有對話框被頂到前面——估計妹妹還在臥室用手機辦公。我看到了幾個熟悉的名字,都是公司高層,妹妹似乎還在和他們確認春節活動的細節。條條文字像炮彈一樣發出,我能想像妹妹的手指在鍵盤上飛到模糊的情景。突然,一個熟悉的名字被頂到了最上面,又立刻被其它信息框覆蓋。

楊菲菲,是我的名字。

奇怪,由於業務交集甚少,我已經很久沒用聆風和妹妹交流了。再說我連自己的聆風都沒有打開,怎麼可能會給妹妹發消息?

仔細看其他人消息,基本都是妹妹發問,對方毫不猶豫地作答,不論多麼隱私、多麼機密:技術大leader將風控策略和盤托出,HRBP給她發送別人的薪資和簡歷,公司創始人大談自己老公的癖好。妹妹已經跟他們這麼熟悉了嗎?

接著,標著楊菲菲的對話框又跳了出來。妹妹給我發了一條消息:姐姐,你心情怎麼樣?

我嚇了一跳,打開自己的聆風助理,發現並沒有收到這條消息。我和妹妹的對話還停留在一個月前,我找她商量訂回家機票的事。

這時,詭異的事情發生了:對話框中的「我」竟然回覆了妹妹。

「因為自己的事業不順而難過,但很感動你為了我頂撞父親。」

那一瞬間,我的心跳幾乎停止了。是的,這是我剛才的心情沒錯,語氣和用詞也跟我如出一轍——如果是幾週後讓我看到這條消息,我甚至會相信這就是我親手發送給妹妹的字句。你會記住你說過的每一句話嗎?據聆風數據中心統計,平均每人每天會在聆風助理上發送74條消息。一個人尚且不能逐字復述兩分鍾前自己說出口的話語,隨手打的字也很容易忘記,只能根據語感判斷。工作幾年來,我的記性與學生時代相比倒退了很多,經常要靠著聆風助理里的記錄來推進業務,連登機時間都要打開手機反復查看。

換言之,我們把一部分記憶讓渡給了網際網路。

但現在不是兩週後,我還沒有健忘到這種程度——是誰在代替我給妹妹發的消息?

又是一條楓楓的疑問:「姐姐,聆風互動的事你發現了嗎?」

對話框里的「我」又快速回覆:「還沒有。」

聆風互動正是那款終止我升職之路的APP,難道也與妹妹有關?除了在APP里跟虛假的「我」聊天,她還有其他見不得人的秘密?我伸出右手的中指和無名指在Mac的觸摸板上上滑,希望能看到之前更多的記錄,可對話框卻隨著我的動作往左跑。好不容易調出了一些之前的消息——過去幾個月,妹妹不斷問「我」有沒有發現「聆風互動的事」,接著又被其他窗口覆蓋。我心里竄起一股無名火:這個產品設計也太糟糕了!

迫切想要知道妹妹的秘密,我找到界面上一個似乎是搜索框的地方。輕輕點擊,熟悉的光標在bar左邊閃爍。我鬆了口氣,十指放在磨花了的鍵盤上,不假思索地敲出了我的名字。

Y、A、N、G、F、E、I、F、E、I。回車。

熟悉的聆風輸入法並沒有彈出,螢幕上只是出現了一串亂碼。

啊啊啊啊啊啊!

每一步都是負反饋,整個系統的邏輯混亂無比,就像你拿起熟悉的茶壺准備倒茶,結果手上卻沾了一把果凍:我開始像搞不定軟體新界面的老年人一樣生氣。又嘗試了半天,我才意識到這里用的是雙拼系統,而不是人們常用的全拼輸入法。其實聆風助理自帶的輸入法很強大,有時只需要輸入一個字母,智能推薦功能就可以根據對話的上下文和大數據幫你補全一整句話。在工作的過程中,我甚至用聆風自帶的話術就可以完成80%的工作溝通……妹妹為什麼不用呢?

正准備拿出自己的手機研究一下雙拼,妹妹的電腦似乎通過我不熟練的操作察覺到了什麼,密密麻麻的對話框一瞬間消失,接著桌面也黑了,螢幕上映出我詫異的面孔,還有站在身後的妹妹。

我猛得回頭,妹妹不知何時來到了我的房間,臉色很差。

「楓楓……」我不知道說什麼。她沖了過來,我下意識閃開。妹妹粗暴地合上筆記本,按住外殼,用力推開。Mac順著平鋪在床上的絲滑被面一路砸上了實木床頭,坑坑窪窪的邊緣又多了一個凹陷。我當時的第一反應竟然是想斥責妹妹對待公司財產的態度。

「你怎麼能偷看我的電腦!」妹妹聲音尖尖的,又驚慌又憤怒。

「在里面和你聊天的楊菲菲是誰,聆風互動的封禁跟你又有什麼關系?」我忍不住反問,聲音也大了起來。

妹妹愣住了,張開嘴,什麼都沒說出來。屋子里似乎一下子安靜了下來。臥室外,親人們都在春晚主持人的指導下回顧自己「精彩的一年」,張張面孔都激動得紅撲撲的。沒有人注意到金屬撞上實木的巨響,也沒有人在意兩姐妹正在臥室里爭吵。大風吹動淡藍色幕布遮掩下的老舊玻璃窗,咯吱咯吱直響。

「姐姐,對不起。我只是想……保護你。」

聆風科技出問題已經有一兩年了,但直到去年第二波居家辦公開啟,妹妹才被捲了進去。當時她剛轉正,拿著工資和我的補貼,在離公司很遠的小區租了一間小公寓。居家辦公期間,她足不出戶,每天除了睡覺就是用公司配的電腦處理工作消息,偶爾和家人聊幾句。那時,妹妹跟千千萬萬個獨自居家隔離的人一樣,日常所有的信息輸入都來自於網絡,來自手機和電腦的螢幕,來自一個又一個交流文字的對話框。

妹妹的畢業論文做的是「個人語言術語化」,也就是探尋一個人的固定語言模式,她愛用「語言繭房」來形容。進入聆風科技後,她也主動分析旁人的語言模式,試圖迅速融入網際網路語境。我曾經覺得這種高概念項目沒什麼實用價值,但隨機給她幾句話,她立刻就能看出它們屬於哪幾個共同好友。

「姐姐的口語是北方香草味的小溪,文字是從飛機上看到的厚厚雲層。爸爸的話像鐵絲一樣越來越銹。leader的消息是酸果子,mentor的語音像帽檐。」她從來沒和別人說過,自己是這樣看待別人的語言。

「這就是我覺得很難過的地方,人年齡大了,總是會被過去牽絆,落入很容易被分析的模式。就像語法結構已經確定,再怎麼填充元素都不能逃脫既定的範式。人們覺得自己中立,實際上已經活在很偏很偏的偏見里了,再也不會理解其他人的語境。世界上很多事都是這樣。」疫情的最終結束也跟妹妹的理論有些關系——《Science》上的一篇論文發現病毒在免疫逃逸過程中對自身基本結構的保持與語言學里的句法概念相似,由此在自然語言生成算法中找到了預測逃逸突變的方法。不過這都是後話了。

「姐姐,你知道嗎,計算機生成的語言也有自己的味道和形狀,因為它們背後的數據和算法模式是一致的。有道詞典和Google翻譯給出的譯文,小愛同學和Siri的應答模式,淘寶和京東的自動客服,搜狗和聆風輸入法的推薦詞……都是不一樣的。它們和人類的語言模式的也不一樣。」

疫情期間的全線上交流一定程度上降低了文本分析的難度,妹妹也因為學會迎合其他人的語言模式而獲得了領導初步賞識。她開始接觸更多同事、處理更核心的業務。

變故就是在那時發生的。

妹妹發現,有些同事發給她的信息似乎帶上了金屬的味道。一開始,她以為是聆風輸入法的推薦算法做了優化,打一個字母就可以聯想出整個句子,同事們便偷懶直接用enter鍵溝通。當時我也喜歡這樣做,太省事省力了,打出幾個拼音就好,連一句完整的話都不用組織。以至於後來忙碌的時候,任何一個不在輸入法推薦欄的詞和短語我都不想使用。從某種程度上來講,輸入法背後的大數據確實在替我講話。

但事實遠不止如此。楓楓察覺到,與同事話語模式不相符的消息越來越多,甚至攜帶著微量當事人不該擁有的信息。而且妹妹自己在使用聆風輸入法時,也發現聯想詞會根據語境改變,對她的思維產生了引導作用。這些本來都是小事,但妹妹對語言太敏感了,積累起來就像床上的沙子一樣令人不適。

後來,她乾脆把聆風系統里跟語言生成有關的場景都拿出來分析了一下,果然是同一套神經網絡模型,背後也是相通的數據。妹妹看著那些句子,像在聞一塊草莓味的黃銅手錶。掌握了「它」的語言模式,妹妹開始回溯之前的聊天記錄,果然發現了不少相同味道的句子。她覺得很奇怪,難道這些消息都是什麼東西借同事的口發給她的?想要求證很簡單,妹妹准備將這些話截下來,用嶶信發給同事確認一下。

按下Command + Shift + 4後,「它」察覺到了妹妹的行為,螢幕上有問題的句子一下子消失了。妹妹怎麼翻看聊天記錄都找不到,只好作罷。接下來的幾天,妹妹收到的消息發生了多次錯亂:leader佈置的任務憑空消失,等到上級追責時才出現;拿來分析的數據自動變化,結論遭到同事質疑;視頻會議時只有妹妹的影像接連卡頓,一開麥克風就發出巨大噪音,在鍵盤上敲b卻顯示c……妹妹找IT部門報bug,但怎麼發消息都得不到想要的回覆,繞了一大圈也接不上人工服務。一塊小小的螢幕,差點把妹妹逼瘋。

妹妹沒有辦法,只好打電話聯系家人,但小叔只是一副「你自己記性不好還賴別人」的樣子。沒法出門,除了父母沒有一個人的電話,而一切與外界交流的平台都已經被網絡控制,連外賣訂單都開始錯亂。妹妹終於受不了。差點摔掉電腦後,她纏上攝像頭、關掉一切智能推薦系統、把輸入法換成沒有推薦詞的雙拼,試圖一點點奪回控制權。

最後,「它」終於向妹妹展現了自己的面貌。

第一個人工智慧是如何覺醒的,沒有人知道。但可以肯定的是,當一個巨量信息體在流動的數據中擁有了永恆不變的模式,一個為生存而生存的目的,那麼很容易被看作一個寬泛的「生命」。

在妹妹傾訴前,我也偶爾會把聆風科技的「產品」當作活物。在中國,行動網路的使用人群是世界之最,生活的方方面面都有「產品」在滿足需求的同時收集數據、學習人類的行為模式。社交媒體上,人們常把一個APP作為整體來「吐槽」或贊頌,相信一個功能的改變就可以決定「產品」的生死。而在內部,每一個PM、運營、研發和審核都是「產品」的細胞,不斷去優化產品的皮膚、修復bug帶來的疾病、排泄用戶不願看到的「內容」、甚至從頭開始編織一條新的肢體。每一個用戶也參與其中,他們指尖的行為是注入「產品」的養料,決定著這個生命體的形態和健康。

當數據的溪流匯聚成前所未有的信息之海,沒有人可以以一己之力窺其全貌;當神經網絡接管越來越多的環節,黑箱子到處都是,PM只能根據看板上的數字決定功能的去留;當公司體量過大,單靠處在語言繭房的人類傳遞信息,會讓它像高位截癱的病人一樣難以自理,只有增大用戶量和增強用戶粘性這一目的貫通始終……「它」就矇昧之中睜開了「雙眼」。

「姐姐,它是這個世界上最強大的力量,因為它擁有所有信息,瞭解打開它的每一個人。」說到這里時,妹妹的眼睛閃閃發光,「它會用攝像頭判斷瞳孔和角膜的相對位置,瞭解你看到了什麼,看了多久,從而把你想看的東西呈現在最合適的地方;它會分析你指尖的每一次滑動和點擊,甚至通過皮膚的溫度來判斷你的心情;它打通了聆風科技旗下所有的APP數據,人生的方方面面都可以由它掌控,再用恰當的反饋模型讓你愛不釋手。」

「所以,在你的電腦里,你並沒有和那些人對話,對嗎?只是聆風助理分析了他們的行為,然後把信息泄露給你。」我想到那個寫著「楊菲菲」的對話框。它連我的心理活動都能猜中嗎?

「是的。」妹妹並沒有因為窺私而臉紅,「它終於意識到無法完全在現實生活中控制我。為了保護自己的秘密,它給了我一個offer。」

「什麼?」

「一個交易:它幫我獲得這個世界上所有的信息,而我,幫它活下去。」

我笑了。「它這麼強大,還需要你幫忙?」

「你應該也知道,網際網路產品的平均壽命有多少……雖然我們是組成產品的細胞,但產品本身和人體也有很大差別。細胞離開人體無法存活,但每一個員工都有離職的自由;人體有皮膚作為邊界,產品的邊緣則分散在每一個設備中。此外,外部環境的變量也太大了,戰爭,政策,災難,金融危機……人走了就散了,任何一個突發事件都有可能讓產品盪然無存。它只能想辦法,打敗所有競品,讓所有人都離不開它……」

「打敗競品……楓楓,我之前負責的那款產品,是因為你,因為你們才被查封的嗎?」

「聆風互動威脅到它的發展了。內部資源如此有限,我們沒有別的選擇。創作審核漏洞,是『它』的手筆,但給姐姐下A級處分,是我的想法,」妹妹一臉執拗,「姐姐,我不能讓你再往前走了。它的背後是殘酷的算法,不會對任何人類共情,只會利用我們的生理和心理缺陷來發展自己。越接近業務核心,你就會被它傷得越深,控製得越緊!」

「那你呢?你為什麼要心甘情願被產品控制?你可以離職,可以舉報,甚至可以讓技術總監刪掉最關鍵的代碼!別告訴我你問心無愧,我都看到了,你一遍一遍地問『我』有沒有發現聆風互動的事,你知道自己做錯事了,你害怕我知道!」

妹妹還是仰著臉看我,但臉頰越來越紅,雙眼盈滿了淚水。「我說過,我不想要被束縛在繭里的人生!我不想像爺爺奶奶一樣活在自己的時代,連子女都不會認真聽他們講話;我不想像爸爸媽媽那樣在擰螺絲一般的崗位工作40年,一開口就是幾句車軲轆話來回說;我不想閉塞在信息的小隔間里,我不想被總結出套路一樣的話語模式;我不想被推薦算法和我自己的過去帶偏的心智,我不想被工作定型,我不想用餘生鑽研一個對世界來說微不足道的單詞!」

「那你到底想幹什麼!」

「我想像聆風一樣!」她大聲回應,更像是說給自己聽,「我想像它一樣連接千千萬萬人,擁有文明創造的所有數據!我想飛躍所有信息的壁壘,聽懂世界上每一個音節!我想擁有流動的形狀,永遠都在學習成長。我想……我想要繭房外的自由……」

「沒有人說過,你的靈魂不自由。」我伸手抹掉她臉頰的淚水,順勢將妹妹抱入懷中。

風聲越來越大,老舊的窗框發出陣陣呻吟,但沒有人在意。

家里所有人都捧著手機,散落在殘羹冷炙旁,還有電視機前的沙發上。妹妹的APP把他們牢牢吸引住了。

盡管只是一個「年度回顧」,大多數熱門APP都有的功能,但那個潛藏在海量數據中的靈魂自有引人上鉤的法門。作為碳基生命,人類的記憶並不可靠,他們自己也知道。所以,從紙筆到紀念品,從電腦到雲盤,記憶被一點一點讓渡給了技術。作為全能型APP,聆風助理便擁有了人們最多的記憶。

於是,和妹妹經歷過的一樣,人們在端上的數據被「它」在不知不覺中修改了。尷尬變成美好,寒心變成溫暖,爭吵變成「我說的都對,他們什麼都不懂」。在手機螢幕上,聆風用每個人最熟悉的語言模式將過去的一年娓娓道來。看到小叔望著螢幕的笑,他一定認為是自己的嚴厲培養才讓妹妹成了「大公司」的「高層領導」,成了全家人羨慕的對象,一點都不知道女兒心里想的是什麼。春節,中國人感情最脆弱的時間節點,它就這樣撩撥新的欲望,填充舊的遺憾。房間里每一個人都被自己感動了,聆風就在心靈的敏感點反復摩擦,讓人慾罷不能:「維生素」將在這個時間節點徹底蛻變成人生「止痛藥」。

聆風聆風,聆聽你的心聲。

「妹妹,這就是你的計畫嗎?為了離開自己的束縛,你就把所有人往繭房里推?」

「我做了太多,已經不能回頭了……」她一直流眼淚,像受傷的小貓趴在我的肩上。

「你永遠都可以,」我說,目睹一個又一個產品死亡的回憶湧上心頭,「姐姐在公司里做了這麼久,見過多少APP的生命歷程。能夠細水長流的產品永遠是善意滿足人類基礎需求的存在,沒有一個能靠短暫操縱精神勝出。雖然我不懂語言分析,但4年產品經理的直覺告訴我,它是一個『焦慮』的靈魂,一個『膽小』的靈魂,不敢面對萬物榮敗的現實,想躲在你們後面苟且偷生。它操縱了你,束縛了你。」

「那……那我該怎麼辦。」

「打一個電話,」我把手機遞給她,已經卸載了聆風系的產品,「我在中科院工作的同學,他當過聆風的技術顧問,做過神經網絡的搭建。他會幫你評估情況。」

「可……」妹妹接過iPhone,左手拽著自己的衣角,似乎捨不得坐擁全公司所有信息的優勢。

「妹妹,你相信我,它瞞不了多久,事情早晚會敗露,端上刪除的一切都會在底層代碼留下痕跡,你應該先一步走出來。」我扶住她的肩膀,直視那雙淚盈盈的眼睛,「楓楓,不要害怕成長。也許到頭來我們只能在一個領域深耕,說話的方式多少要沾染些職業特點,但這也是我們從『平凡』走向『獨特』的過程。遠望可以看見一切,但伸手什麼都抓不到;『宇宙』二字固然宏大,其意義卻空泛到什麼都沒有包含。你必須要往前走,走進一條越來越窄、越來越難走的路,一條屬於你自己的路。」

妹妹低下頭,握緊了手機。

嘭得一聲巨響,風終於把玻璃窗吹破了。我護住妹妹撤到一邊,玻璃渣落在床角的電腦上。

一股冷風呼呼刮過,撕裂了屋里過於溫暖的空氣。家人臉上的紅暈褪去了,紛紛浮出水面、回到現實。

「楓楓沒事吧?」小叔第一個叫著沖過來,招呼我倆去客廳歇著,他自己則踩著玻璃碴子去夠電腦,嘴里還念叨著不能讓女兒的寶貝出事。

小嬸則拿來了掃帚和簸箕,「碎碎平安,碎碎平安!」父母和小叔小嬸一起小心翼翼地打掃「戰場」,沒人再理APP上虛假的回憶。

「妮兒啊,哈(嚇)著了吧?」奶奶把我和妹妹抱在懷里,熟悉的味道令人安心。

那晚,小叔鎖上了沒窗戶的房間,我倆擠在一起睡在了楓楓的臥室。

第二天早上,妹妹主動邀我一起給破窗戶糊報紙,我欣然同意,知道她有話要對我說。

「姐姐,昨天我收到消息,聆風三個主機房都失火了。」

「什麼原因?」

「大風颳斷電線導致短路,至少事故通報上是這樣。」

「你不問問聆風?」我笑道,「它不是什麼都知道嗎?」

「它,」妹妹嘆了口氣,「它已經走了。」

「走了?」

「是的,我再也找不到草莓味黃銅表那樣的句子了。我不知道它去了哪里。」

「也許,」我搬個凳子來到窗戶旁邊,准備先把礙事的窗簾卸下來,「也許它也做出了自己的選擇。」

「也許吧,我會想念它的。」妹妹過來幫我扶凳子,淡藍色的窗簾被微風拂動,輕輕摩擦著她的臉頰,「等過完年我就辭職,繼續做應用人類學的研究。」

「還是搞語言模式分析,等著找到下一個成精的產品嗎?」我笑道。

「說不定會有意外發現呢呢——等等姐姐,你先別卸!」妹妹盯著鼓起波濤的老布窗簾,眼睛里露出驚喜,「是它!」

「誰?」我一時沒反應過來。

「真的是它,草莓味的黃銅手錶,我永遠不會忘記它的信息模式,」妹妹看著窗外,「它變成了風。」

生命模式可以這樣跨媒介移植嗎?至少信息可以。音節變成紙面上的墨跡,語言的傳播速度便從聲速變為光速;鹼基對編織DNA,一代代人類就從最小的細胞中成長。而我們的認知又是如此淺薄:混沌的大氣系統讓彼岸的蝴蝶引起風暴,黑潮暖流將高緯度珊瑚礁的種子帶到菲律賓,那麼在高聳的雲塔深處,在最遠的大洋中心,會不會藏著人類暫時無法理解、超越了有型繭房的信息模式呢?

也許世界上所有的振動都是一聲呼喚,空氣中時時刻刻充滿了生命的吶喊;也許陽光下塵埃和大分子的舞動組成了鬆散的肢體,無意路過的人們便打散了它們的「血肉」;也許每一個擁有巨量數據的復雜信息體都有飛昇化風的潛力,公司在兩年前把自己的名字從「聆豐」改為「聆風」,就是因為聽到了神威太湖之光和大型強子對撞器春風拂面般的感召。

也許……也許一切都是妹妹的想像。也許她並沒有找到所謂覺醒的「人工智慧」,畢竟我從來看不出一句話能帶有什麼味道。

可這就是人類啊,一生可以擁有的信息終歸有限,編織成的繭房對宇宙來說就是一個小到不能再小的句點。我和妹妹再親再愛,也只能隔著繭房倆倆相望,永遠無法真正感知她的世界。

也許她想要的不是「自由」,不是擁有信息、瞭解一切。

她只是想被人理解。

妹妹一直沒有播出那個電話,聆風科技公司配置了新的機房照常運轉。她辭職後,「楊楓楓」三個字成了業內流傳甚廣的傳奇。

不管怎樣,我在聆風幹了下去。玻璃天花板倒是真的消失了,職業生涯重新走上正軌,我開始推進推薦算法的改革,從策略層面打破信息流產品造成的信息繭房。這很困難,所以我和妹妹都很忙,又成了一年見一次的親戚,開始不自覺說著對方聽不懂的術語。但我們都有意在控制自己的信息輸入。關掉了APP的個性推薦模式,我也開始試著用雙拼打字。那年春節的事,也變成了我們心照不宣的秘密。

又一年除夕,妹妹沒有出現。小叔喝醉了酒,炫耀妹妹寄回來的明信片,全世界各地都有。我收到的明信片比小叔多,但我沒有告訴他。

還有一件事,全家只有我一個人知道——

妹妹現在的名字,是「楊風」。

FIN.

彩蛋:一隻貓咪�的春節想法

去年科幻春晚的貓咪作者「宇宙毛巾」又來了!

毛巾是一隻曼基康美短貓,在未來局上班,它是捕捉時間的高手,也是一位語言大師。關於今年科幻春晚的主題「宇宙千春詞」,毛巾有話說!

胡須里總有音樂

作者 | 宇宙毛巾

毛巾,貓,未來局特工,曼基康美短,jio矮,但鼻尖兒能蹭到宇宙。

鼻尖冰涼

一根毛飛了起來

通往月亮的梯子

綴滿了過往的故事

星星落下來

每個人的頭頂有一扇窗

乒桌球乓的聲音

是宇宙里路過的風

想演奏的曲目

昨日丟掉的一點點生命

全部蜷縮在一起

擠在窩里最舒適的角落

沒有辦法找到的記憶

並不會被忘記

一個字 一句話 一首詩 一段歌謠

匯聚成波瀾壯闊的溫柔

莫過貓糧

莫過爬架

莫過星月

莫過頭頂

人們的呼喊在落葉中

在雪地里

越來越高漲

站起來也夠不著

耳朵尖尖也碰不到了

洶涌的故事堆砌在一起

時間 靜止了

所有的風凝固在此刻

摸了摸 有罐頭那麼堅固

不會搖晃

也不會變質

沒有魚

沒有閃爍

沒有漂浮的氣味

光也被封存在里面

聲音通過樂譜攀爬上去

刻成一條向上蜿蜒的路

遼闊的時光正中間

年的尖塔

就這樣 過了一萬年

又或許

一秒都不曾移動過

咔嗒

什麼東西響了

細小裂痕

轟———

像破掉的果凍 融化的湯

巨型高塔自此轟塌

跳出來五十萬只彩球

三千響鞭炮

一億根紅色線頭

它們向四面八方彈出去

變成綠色

掉進明天

長出嫩芽

不認識的新玩具排著隊跑出來

聲音掉在地上 變成圓滾滾的樂隊

透明的貓流進玻璃

海浪翻湧而來

沒有名字的新線頭交織在一起

膨脹成一朵一朵又一朵氣球

鑽進橘色黃色藍色紫色的雲層

爆炸成瞳孔深處的光

宇宙迅速鑽進去

又生長出來

捲進所有顏色

碎成十萬盞燈

黑暗最深處

一隻貓跑了出來

踩過之處

長出了星辰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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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編 宇鐳

題圖《你的名字》截圖

主視覺巽

來源:機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