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漫威電影「不是電影」,卻風靡全球?

為什麼漫威電影「不是電影」,卻風靡全球?

2019年10月,馬丁·斯科塞斯接受《帝國》雜誌采訪時一句「漫威電影不是電影」引起軒然大波。

之後,他在《紐約時報》發文解釋了他的觀點。他認為「漫威電影更接近主題公園,這里沒有真相、沒有懸疑也沒有真正的情感的危險,沒什麼是真正處於危險中的。這些電影是為了滿足特定的需求而製作,它們被設計成有限主題的變體,它們名義上是續集,在精神上是翻拍,里面的一切全都是官方蓋章的。這就是現代系列電影本質:市場調查、觀眾測試、審查修改翻新和再加工,直到它們可以被消費。」

關於漫威電影到底是不是電影的話題已經有很多人討論過了,但少有人針對性地解釋斯科塞斯所形容的「大型主題公園」的意義,少有人從現代性、消費社會、文化霸權的角度解讀漫威電影。

以下是我的全部理解。

一、漫威電影是大型主題公園

1.電影院營造一種封閉的幻境

電視機和電影院營造的場景差別很大。面對電視機的時候,你可以躺在沙發上吃蛋糕,也可以跟另外幾個朋友打麻將。但電影院是一個封閉的場所,人們進入這個幽暗的隧道後只能正襟危坐面對同一塊熒幕,這塊熒幕在接下來的90至180分鍾的時間里成為舞台上絕對的主角。不管願不願意,絕大多數人只能對畫面中承載的信息全盤接受。「攝影機對准什麼,觀眾就接受什麼。我們被電影送進了另一個世界。」(馬歇爾·麥克盧漢《理解媒介》)

這是所有院線電影的共性,但漫威電影在其中又有自己的個性——它們輕松、休閒、無害、刻意取悅,為人們創造一個絕佳的虛擬夢境,是一種「清醒的致幻力量」。

這樣的場景就像迪士尼樂園或者環球影城這樣的主題公園。讓·鮑德里亞將迪士尼樂園形容為「仿真序列中最完美的樣板」,「它一開始就是一種幻象和幽靈遊戲」(鮑德里亞《仿真與擬像》)。

在迪士尼樂園里,所有呈現在你眼前的都是嶄新且有序的——你提前做好功課,跟隨著游覽路線去冒險,沉浸於以自己為主角的海盜故事和未來世界。在這里,時間維度被弱化,所有的建築在接受遊客觀光後都會重回嶄新與鮮艷的面貌,所有的玩偶和工作人員都是面帶笑容,你的需求與沖動在這里可以得到合理滿足,人們陷入一種虛無的狂歡,並欣然接受這種無微不至的熱情。「這里以微縮的宇宙帶來的形式贊美了美國的所有價值觀:安樂和平(鮑德里亞《仿真與擬像》)。

斯科塞斯很精準地把漫威電影比作主題公園:Earth199999是漫威宇宙(MCU)的一條世界線,它的背景設定最初來自驚奇漫畫,進而發展成漫威電影的世界觀。Earth199999是一個虛無縹緲的存在,無法定位其空間和維度,它的復制都來源於非真實的自己。

當你檢票走進放映廳,綠色背景金色龍標出現宣告冒險開啟,你跟隨鋼鐵俠、蜘蛛俠、綠巨人等一眾英雄去冒險,無論中途經歷多少所謂的挫折與抉擇,你都堅信正義終將戰勝邪惡,因為這就是在全世界開花結果的美國精神,是民主與和平的普世價值,是原罪與救贖的宗教啟示。

同時,在電影極致絢麗的打鬥畫面、適時的笑料、充滿想像力的宇宙奇觀的氛圍里,人們樂於接受這種豐富的幻象,可以從中獲得持久的愉悅感,甚至可以為之狂歡——翹首以盼每一部新上映的漫威電影,就像情人節、萬聖節,或者618、雙11一樣,人們用各種自己理解的儀式感來裝點一年當中可以合理瘋狂的節日,而這種儀式感幾乎都離不開消費。

2.漫威宇宙里全是完美的超人

在漫威世界里,每一位主角都有相似的形象:干淨的面孔、立體的五官、利落精緻的發型、健壯的肌肉、完美的身材(挑挑揀揀下來,只有蟻人和星爵的身材略遜一籌),美國隊長甚至自己調侃自己的屁股是「America』s ass」。他們要麼有精良的裝備,要麼擅長格鬥術,並且都有樂觀向上、追求和平的人生態度。

他們從另一種層面上完成了對DC宇宙「超人」的超越:超人來自氪星,白天戴眼鏡偽裝自己,做一個兢兢業業的打工人,下班之後才能回歸原始身份。復聯英雄中的人類,沒有隱藏自己身份的想法,無論是鋼鐵俠還是蜘蛛俠都有強烈的自我展示的欲望(《鋼鐵俠》三部曲、《蜘蛛俠:英雄歸來》),浩克在大街上也是說變身就變身(《復仇者聯盟3》),作為天神的托爾在地球拿到錘子的第一件事就是展示自己原本的形象和能力(《雷神1》)。超人的致命對手是氪石,這是他難以克服的生理缺陷,只能在特定情況下免疫;然而復聯英雄幾乎沒有對手——每一部個人電影出現的反派都毫不意外地被擊敗,最大反派滅霸已經淪為英雄展示自己特寫鏡頭的絕佳平台,他集齊無限寶石的理由從一開始就站不住腳,作為「工具人」的滅霸除了暴力鏡頭,沒有一句像樣的經典台詞。比起來,《超人》反派萊克斯·盧瑟(Lex Luthor)就像一位哲學家(他的經典台詞「有的人讀《戰爭與和平》,看到的只是一個普通的冒險故事,有的人則能通過閱讀口香糖包裝紙上的成分表來解開宇宙的奧秘」)。滅霸的存在不過是復聯英雄完成對「超人」的超越的一個水平相當的附庸。

另外,復聯英雄的完美也體現在他們對現實世界的感知無能:除了蟻人,沒有人擔心過自己的社會地位和經濟狀況;沒有人深入思考過自己的家庭關系。

有一個圍繞在超級英雄身邊無法迴避的話題就是,用超能力來貫徹自己心中的正義是不是游離於法律與道德之外的。《蝙蝠俠:黑暗騎士》用了完整的兩個半小時來探討這個問題,小丑正是抓住了這一點,才能把蝙蝠俠給狠狠「拿捏住」。反觀漫威宇宙,《鋼鐵俠2》《鋼鐵俠3》似乎在嘗試討論這個問題,但都因為反派的出現被擱置了,這或許暗示了另一層涵義——比起蘇聯的壞人和中東的壞人,私刑是可以被接受的。也可以這麼理解——比起科學怪人,正義一方使用科學是可以不加節制的。最後《鋼鐵俠3》結尾托尼把自己設計的馬克戰衣全部毀了,只能說給了這個議題一個非常牽強的結局。《復仇者聯盟2》里托尼創造出了奧創,似乎是想討論科學怪人這個話題,但是因為幻視的出現,整個劇情走向又變成了正邪對立。《復仇者聯盟1》《美國隊長2》《美國隊長3》的劇情設置逐漸消解私刑和科學怪人話題轉而糾結於鋼鐵俠、冬日戰士、美國隊長三人的私人恩怨,到了《復仇者聯盟4》,托尼與史蒂夫重歸於好,一切懸而未決的問題都不了了之,觀眾被他們的友情感動卻忽視了所有的社會問題。

另一個感知無能的是新版蜘蛛俠。對比一下初版《蜘蛛俠》就知道了,2002年的這部電影里,彼得·帕克是一個沉默的窮學生,這里的「沉默」包括他在學校里的不受重視和面對搶劫犯的視若無睹。女主角MJ常年和父親生活在一起,飽受父親的責罵和經濟困境,夢想當女演員卻只能做服務生……在這里,你能看到校園暴力、貧富差距、單親家庭、城市犯罪、職場壓榨、地下搏擊俱樂部。

《蜘蛛俠:英雄歸來》簡化了以上所有的問題,彼得·帕克在學校受到的歧視被弱化成「閃電」口頭上的嘲諷,他和姑媽生活在一起卻從來沒有擔心過經濟問題(他每次出去行俠仗義都丟書包的橋段已經被萌化成一種個人形象),他和周圍的朋友都是學霸,他本人是一個號稱在史塔克工業實習的學生,他最關心的問題是能不能得到鋼鐵俠的承認、能不能拯救世界、能不能追到喜歡的女生,他用超能力幫助打擊紐約罪犯但又時常犯錯的問題被弱化成電影里的笑點,最後他和反派的戰鬥過程也演變成一場數位技術的狂歡。第二部《蜘蛛俠:英雄遠征》可以說是第一部的完美復刻,只是彼得·帕克心動的女生從一位黑人女孩變成了另一位黑白混血女孩。

可以說,漫威宇宙就是一群完美的人活在一個完美的世界,整個世界的運轉都是圍繞他們來的。當我們接受這樣的世界觀後,會在某種程度上喪失自身認同感。熒幕里美國隊長、黑寡婦、雷神完美的五官和身體暗示生理上的優勢,潛意識里造成一種身體焦慮。英雄口中所追求的自由、和平、樂觀、積極宣告了漫威宇宙的唯一價值觀。我們從接受這一系列的完美,直到排斥本我,甚至有可能最終從這個世界里退出,這就是一種”完美的罪行”。

3.擬像的擴張與技術至上的烏托邦

隨著攝影機更新換代、特攝技術和數位技術的進步、螢幕解析度增加,影像畫面已經做到了以假亂真的地步。就像鮑德里亞所說:”正是現代社會中的影響生產能力逐步增強,影像密度加大它的緻密程度,它所涉及到的無處不在的廣泛領域,把我們推向了一個全新的社會。在這個社會,實在與影像之間的差別小了,日常生活以審美的方式呈現了出來,也即出現了仿真的世界或後現代文化。”

這里鮑德里亞提到的「日常生活以審美的方式呈現了出來」即「日常生活審美化」,最初是由費瑟斯通在他的一次演講中提出的概念。大意是說,以前人們欣賞藝術的方式有詩歌、小說、繪畫、雕塑、歌劇等,現在的「藝術」已然泛化,包括流行歌曲、電影、商業廣告、城市花園、購物廣場等等,都可以納入審美的范疇,而這些也是和消費文化緊密連接的。

漫威電影就是「日常生活審美化」的典型代表,電影里出現的某些鏡頭、對白,都可以被觀眾稱為美或者藝術。比如《復仇者聯盟3》里滅霸和奇異博士打鬥的場面,奇異博士製造鏡像世界、變換藍色蝴蝶、使用博薩特之雷、猩紅鎖鏈……看得過癮的同時也產生一種美的視覺享受,盡管這個有美感的打鬥場面幾乎全部是由數位技術合成。

為什麼漫威電影「不是電影」,卻風靡全球?

上一節討論的漫威英雄身體的完美和道德的高尚,加上大量「超真實」的影像畫面,同時宣告了擬像的勝利:擬像正在逐步擴張並侵吞真實的世界。

鮑德里亞將仿真分為三個序列:

  • 仿造是從文藝復興到工業革命的「古典」時期的主要方式。
  • 生產是工業時代的主要方式。
  • 仿真是被代碼主宰的目前歷史階段的主要方式。
  • 第一序列的擬像遵循自然價值規律,擬像局限於臨摹、雕刻等模仿活動,「真品」和「贗品」之間有等級關系,贗品是綠葉,因它們的存在顯得真品更加彌足珍貴。

    第二序列的擬像遵循商品價值規律,擬像是工業革命產生的全新的符號和物品。這一階段的擬像不存在原物與贗品的差別,也不是原物的類比或反應,而是一種等同關系,無差異關系。

    第三序列的擬像遵循結構價值規律。擬像逐漸從”物”轉變為”符號”。人類是由鹼基對和蛋白質組成的 DNA密碼編譯的,商品是由它本身的屬性與符號價值共同組成的。例如鑽石,它本身的屬性是高密度碳結晶體,但是它顯然不止於此,它還承載了”愛,婚姻,金錢,珍貴”等等的符號價值。可以說,我們現在購買的所有商品,都暗藏了自己的符號價值,其中最顯眼的就是化妝品、珠寶、時裝、名表(如果沒有符號價值,藥水哥10塊錢的電子手錶,跟有錢人100萬的勞力士有什麼區別),此外房子、車子也無一倖免。極端一點,我們有時購買的甚至只有符號。

    符號的構建離不開傳媒,從報紙、收音機到電視機,人類接受訊息已經從單純的文字、圖片或者聲音轉變成多種感官刺激的綜合體。電視圖像、廣告照片必然有修飾和美化的成分,再加工後的擬像潛在傳達了自己承載的符號力量,高解析度的圖像甚至讓人無法區分真實和虛擬,而人已經默認超真實圖像可以肆意掌控自己的生活。電視、手機螢幕、大熒幕已經成為影響很大一部分人頭腦的壟斷機器。

    傳統的攝影技術是基於現實之上、美化的改造物,而現在的數位技術創造的是無中生有的擬像,它們比施瓦辛格主演的《真實的謊言》更加”真實的謊言”。

    例如《鐵達尼號》這部電影本身是一個擬像,但它所呈現出來的畫面可以達到擬真的效果進而讓人忽視這部電影背後真實的歷史。包括《阿凡達》,潘多拉星球本身就是一個完全虛構的空中樓閣,這部電影是通過極度擬真的素材讓你相信並全盤接受這顆星球和美國人在那里的一切活動。

    有時候,影像世界刻意模糊了真實與虛假的邊界。

    比如Netflix平台播放的劇集《毒梟(NARCOS)》,主角帕博羅·埃斯科瓦爾確有其人,他是哥倫比亞麥德林集團的首腦,一位企圖用毒品交易解放哥倫比亞的毒梟。那麼《毒梟》是紀錄片嗎?並不是。他刻意剪輯了埃斯科瓦爾的錄像、照片、發言,加上販毒集團的種種暴力活動,再和劇組拍攝的影像結合在一起,達到以假亂真的地步。可以說,任何擬像中的真實事件,本質都是擬像事件。

    漫威電影就像迪士尼樂園一樣,它存在的基礎就是”虛幻的真實”,上海迪士尼樂園是從美國迪士尼樂園復制過來的,漫威電影的人物形象、劇情設置也從最初的藍本一部一部復制到續集。在理想的情況下,它們甚至可以無限復制。在擬像無限復制的過程中完成了自己的進化,造成真實的缺場。

    另外,漫威電影的宣傳離不開「特效」兩個字,模型、微縮景觀、特攝、數位技術……各種琳琅滿目的技術展現在我們眼前,各種鼓吹新科技與技術至上的思想,巨額金錢和高精技術堆積出來的豐盛畫面,共同締造出這個在全世界開花結果的烏托邦。

    二、漫威電影是流行文化符號的堆砌

    像漫威宇宙這樣火遍全球的”符號”電影需要從多個方面打造自己的語言系統。

    1.人物形象

    試著想一想,有多少影視作品你只需要看到角色剪影就能認出他是誰。

    為什麼漫威電影「不是電影」,卻風靡全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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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然還有我們的宇宙第一I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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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漫威電影也不例外。

    為什麼漫威電影「不是電影」,卻風靡全球?

    首先漫威英雄從外形輪廓上就有了辨識度,另外還有他們的面部特徵。

    為什麼漫威電影「不是電影」,卻風靡全球?

    除此之外,漫威英雄最有辨識度的就是緊身衣了。緊身衣可以修飾身體語言,展示肌肉與力量感,打造出一種健康、堅定、果斷、勇敢的形象,同時也會給人壓迫感。

    為什麼漫威電影「不是電影」,卻風靡全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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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通過表格我們可以看出,在漫威宇宙里,”紅色”、”黃色”大機率是象徵正義和安全的顏色符號,”黑色”、”綠色”往往象徵著危險、不安定的因素。

    漫威英雄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致命武器,武器賦予他們行使正義的權力,同時也帶有”暴力”的隱喻。這些武器往往都是最熱銷的周邊商品。

    2.經典台詞

    漫威電影的編劇並不算是經典台詞的製造機(比如我上文說的,滅霸說不出萊克斯·盧瑟那樣的台詞),但他們絕對是流行話題締造者。一些簡單有力的台詞,例如America』s ass、I love you 3000、Wakanda forever、I am iron man……這些台詞基本都句式簡單、詞匯簡單、沒有太深刻的內涵(但需要結合電影特定場景觀看),從8歲到80歲的觀影群眾都能簡單說出這些台詞,可以形成快速、有效的二次傳播。比如《復聯4》在中國上映時間比北美早了一周左右,當國內觀眾看完過後在社交媒體上瘋狂刷屏”love you 3000″,引得大洋彼岸的觀眾如飢似渴,紛紛求劇透。這就是一次觀眾自發+媒體宣傳的成功營銷案例。

    除了這些傳播快、大眾向的台詞,編劇還為鐵桿粉絲准備了大禮包,兩種適合不同類型觀影群體的符號既能滿足傳播需求,又能穩固鐵粉、氪金粉。比如死侍經常”口吐芬芳”(經典台詞「你們可能會好奇,我為什麼穿紅色的套裝,因為這樣壞人就看不到我流血了。這哥們兒就懂,他穿了屎黃色的褲子。」)。

    為什麼漫威電影「不是電影」,卻風靡全球?

    毒液變身後完美還原漫畫台詞(「Eyes,lungs,pancreas……so many snacks,so little time.眼、肺、胰髒……這麼多零食,這麼點時間。」)。

    為什麼漫威電影「不是電影」,卻風靡全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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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有沒有既簡單、又富有深意的台詞呢?有,就是初代《蜘蛛俠》最經典的那句”能力越大,責任越大”。可惜那並不屬於如今的漫威宇宙。

    3.鏡頭語言

    上文我說過,滅霸已經淪為超級英雄展示自己特寫鏡頭的絕佳平台。不僅是滅霸,每一部超級英雄電影的反派都是這樣的存在。鏡頭就像掃描儀,事無巨細地為我們展現超級英雄的面部形象、完美塑形的緊身衣、精緻的布料或盔甲、由人類或外星人製造的強大武器,”子彈時間”為我們延長每一個打擊動作,每個鏡頭都絲滑流暢、一絲不苟。

    回憶一下你還記得多少個經典鏡頭?是不是鋼鐵俠穿上戰衣戴上頭盔的那個面部特寫、鷹眼拉弓射擊的那一瞬間、雷神在泥濘中試圖拔出被下了咒語的雷神之錘、浩克對著天空憤怒吼叫、滅霸打響指時邪惡的笑容、格魯特伸出左手舉起暴風戰斧、美國隊長撼動並舉起雷神之錘、美國隊長氣勢磅薄說出”avengers,assemble”之後上百位英雄集結的瞬間……

    在超真實的鏡頭下,漫威英雄全身上下已經從潛意識里爬進你的大腦,只需要一個小小的指示——比如一個鑲嵌了白色五角星、紅白藍相間的圓形圖案——你大腦里的洪水猛獸就會爭先恐後告訴你,這就是美國隊長,而你絕對不會把這個圖案同智利國旗聯系在一起。

    為什麼漫威電影「不是電影」,卻風靡全球?

    4.彩蛋文化

    彩蛋文化並不是漫威首創的,但一定是發揮得最好的。漫威影業總裁凱文·費奇曾經說:「漫威正在嘗試著一項前所未有的工作,一個使同一角色出現在多部授權作品中的概念(《好萊塢報導》2009.07.21)。」這句話可以理解為,每一位漫威英雄出現在另一位英雄為主角的大電影里,都可以算作是彩蛋。以前,電影頂多出續集或者番外,很少有大IP共同合作一部電影(也有例外,比如《異形大戰鐵血戰士》),但是漫威宇宙里各大英雄就像串門一樣,可以隨意出入其他英雄的世界,可以共同製造一個更大的IP。這樣”強強聯手”可以拓展整個故事的背景和邊界,增加文化商品符號的含金量。國內彩條屋影業也在做類似的嘗試(哪吒出現在《姜子牙》的片尾)。

    除了英雄之間互相串門,斯坦·李出現在每一部電影里也是一個巨大的彩蛋,粉絲從中找到了情懷,普通觀眾通過發現老李頭也嘗到了尋寶的趣味。

    除了這些,漫威電影片尾彩蛋更是他們的得意之作。每一部電影結束後,都會有至少一個彩蛋預告接下來的劇情(《死侍2》的片尾彩蛋更是達到驚人的8個)。

    這些彩蛋就像一個又一個的超連結,指示你的下一步行動。看完《鋼鐵俠2》片尾你可以接著看《雷神》,看完《雷神》和《美國隊長》你可以看《復仇者聯盟》,看完《奇異博士》可以接著看《雷神3》……這種漫威首創的觀影體驗是一種「傻瓜式」體驗,你不需要進行太多思考,只需要跟著他的節奏走,就像一種大型抖音式即時滿足一樣,電影每隔幾分鍾甚至幾秒種就有新的鏡頭、台詞、武器、技能來刺激你繼續看下去,你根本不用擔心會冷場。

    在漫威宇宙里,”電影”的性質已經發生改變,它不再是一個完整流暢的作品,而是無數個可以被拆解、玩味的符號,或者是無數個商品堆積在你眼前,你有選擇性地挑選自己喜歡的角色、明星形象、超能力、台詞、彩蛋,並樂於消費它——在網絡上傳播你喜歡的符號,購買符號的周邊產品,花大量時間研究這些英雄的背景故事……這些文化符號就像是迪士尼樂園或者環球影城的一個個游樂項目,你去尋找、探索、冒險,最後獲得認證,達到內心的愉悅,不管這樣的愉悅是否有內涵。「藝術作品通過對藝術符號的操縱,很快就成倍地繁殖了自身,這是過度表意。」(鮑德里亞《象徵交換與死亡》)。《頭號玩家》可以說是操縱符號的極端:幾乎每一句台詞、每一個鏡頭你都能找到彩蛋。如果認真理解里面的彩蛋,你能感受到獨特的80’s流行文化,如果只是把尋找彩蛋當作一種任務,那麼它就和迪士尼樂園的冒險環節沒有任何區別。

    三、媚俗藝術與文化工業

    1.媚俗藝術是刻意的討好

    試想一下這樣的場景,你開車去西北自駕游,在手機上找了很多攻略,發現張掖丹霞地貌的朝霞特別美。於是你提前一天晚上駕車到了當地的民宿,第二天早上4點30就起床,在景區門口成了第一批排隊的攝影發燒友,一群人扛著長槍大炮朝目的地進發,你飛快按下快門,特別是第一束光線打在丹霞地貌上的時候,你按照網上的保姆級教程調曝光度、光圈,甚至換鏡頭。這些照片當天就被你發到微博、抖音、朋友圈里,獲得了上百個贊。一種自我感動湧上心頭:我為了這幾張絕美的照片付出了多少,但是被這麼多人看到也就值了。

    這些按照網紅教程拍出的片子,比起文化的承載來說,更像是一種刻意的討好——它們按照一定的模式被生產出來,目的是為了取悅別人和自己。至於丹霞地貌的成因、地質特徵、文化背景,恐怕沒有多少人去了解過。

    再說另一個場景,2分鍾教你畫完一幅油畫,這種網紅教程你能在b站、抖音、快手搜到上百個。你只需要把你喜歡的顏料全部擠在畫布上,然後用刷子刷開就成功了。

    為什麼漫威電影「不是電影」,卻風靡全球?

    再說一種場景,雜誌模特穿上各種花里胡哨的衣服拍照,但這還只是照片的第一個流程,重要的是,後期這些照片精修花的時間可能比拍照時間更長:模特的皮膚不能有痘坑痘印皺紋,臉要小,五官要深邃,身材比例要符合大眾審美,要有大長腿,女性不要留腋毛,男性要增加腿毛和腹肌顯示「男子氣概」,全身皮膚要光滑沒有疤痕,還要有珍珠般的光澤……

    雖然媚俗藝術目前還沒有準確的定義,但以上場景顯然都是媚俗的,都是對大眾刻意的討好。如果說先鋒派是反抗的、深刻的,那麼媚俗藝術正好就是這枚硬幣的反面,但同時他們又都是現代性的。

    馬泰·卡林內斯庫(Matei Calinescu)這樣形容了媚俗藝術:媚俗藝術(它對時尚的依賴和迅速過時使得它成為可消費「藝術」的主要形式)和經濟發展之間的聯系實際上是如此緊密,以至於可以把媚俗藝術在「第二」或「第三」世界的出現看成「現代化」的准確無誤的標志。一旦媚俗藝術在技術上可行,在經濟上有利可圖,就只有市場能約束那些廉價的或不那麼廉價的模仿物的激增,這些模仿物可以是對一切事物的模仿——從原始或民間藝術到最近的先鋒派。……首先,媚俗藝術總是有點膚淺的。其次,為了讓人買得起,媚俗藝術必須是相對便宜的。最後,從美學上講,媚俗藝術可以被看作廢物或垃圾。(《現代性的五幅面孔》)。

    吉爾伯特·海特(Gilbert Highet)認為,媚俗意指「粗俗的炫耀」, 「用於任何製作起來很麻煩而又醜陋不堪的東西」。

    西奧多·阿多諾(Theodor Wiesengrund Adorno)認為,”人們需要找樂子。對於那些承受著巨大的生活壓力,從而在空餘時間既要擺脫無聊又不想勞作的人,全神貫注而自覺的藝術經驗是不可能的。廉價商業娛樂的整個領域都反映著這種雙重欲望。它導致放鬆,因為它是有套路的,被預先消化過的。”(《論流行音樂》)。

    以前,人們欣賞蒙娜麗莎那一抹神秘的微笑只能長途奔襲至法國羅浮宮博物館。現在,蒙娜麗莎已經變成畫冊上的一張紙、網際網路的一個連結,你隨時可以購買到她的海報,並裱裝起來掛在家里。《蒙娜麗莎》作為文藝復興時期一件舉足輕重的藝術品,無疑她是優美的、帶有藝術氣息的,但是千家萬戶客廳走道上的蒙娜麗莎印刷品,卻怎麼也和真正的藝術沾不上邊。某些富豪斥巨資將巴勃羅·畢卡索的原作拍賣下來,變成私人物品,洋洋得意地掛在自己的豪宅里。生活在這里的畢卡索原作,已然失去其藝術性,收藏者切斷了畢卡索名畫向外展示的路徑,淪為另一種形式的媚俗。

    我們回到原點發問:漫威電影是不是媚俗藝術?

    顯然它們是。

    首先,漫威電影滿足的是生理欲望,這是一種討好。演員們的五官身材經過多輪篩選(想想湯姆·赫蘭德是從多少個年輕男孩里脫穎而出的),鋼鐵俠豪宅里一字排開的MARK戰衣滿足了多少人的機甲夢(每一代戰衣你都能在網際網路上找到長篇大論),超級戰士變身滿足了多少人的超人夢(無論是窮人靠變異,還是富人靠科技),目不暇接的打鬥戲讓觀眾覺得很「爽」……這些就是阿多諾所說的「被預先消化過的」,因為好萊塢就跟大數據一樣,你喜歡看什麼早就被摸得透透的了。

    其次,漫威電影帶有某種程度的故意。

  • 目的故意:導演、編劇、藝術指導等主創人員知道自己生產的作品是為了哪些群體服務的。
  • 過程故意:漫威電影都有一套自己的工業生產標準,包括劇本(120分鍾左右的影片,什麼時候該出現打戲、什麼時候有感情戲、什麼時候要變身、什麼時候主角要陷入困境)。
  • 預期走向故意:生產者知道自己做出來的電影屬於哪種類型,知道自己會被哪些人喜歡,知道電影上映前需要用哪些話題預熱或者增加「爆點」(想想最近《蜘蛛俠:英雄無歸》的「三蟲同框」話題),知道電影上映時票房會呈現怎樣的趨勢,知道電影中哪些鏡頭、哪些台詞會在ins、推特上瘋狂熱轉。
  • 第三,漫威電影具有資本屬性:生產商品、流通商品、利益最大化。中世紀早期,歐洲藝術家的油畫是為了宗教服務,畫家不會考慮自己畫的耶穌有沒有市場。到了十九世紀,無論是葛飾北齋還是莫奈,都會考慮自己的畫會不會受大眾歡迎。但這里的市場和漫威電影的市場顯然是有區別的。漫威電影是將自己偽裝成高雅情趣的作品完成資本收割。可悲的是,大多數觀眾「把欲望等同於娛樂,再把娛樂等同於審美」(潘知常《當代審美文化中的「媚俗」》),漫威電影讓很多觀眾誤解了「審美」。

    2.媚俗藝術是消費主義的永動機

    媚俗藝術的出現與生產、工業是分不開的。

    工業革命後,無論是工人階級還是中產階級,閒暇時間都比以往增加了。每天多出的這幾個小時,資本也會想方設法地將它騙走。想想你每天下班之後花了多少時間看武俠小說、大女主爽文、泡麵番、抖音小短劇、豆瓣小組、微博吃瓜……你是不是深夜1點還躺在床上刷如何使用挖掘機。

    去年很火的節目《一年一度喜劇大賽》里有一個小品,由大鎖、孫天宇主演的《時間都去哪兒了》,可以說精準表演了這種現象:當你晚上回家答應領導12點前必交稿的時候,手機上各種APP開始輪番轟炸,「我怎麼感覺所有的字節都在跳動啊」!

    連結一年一度喜劇大賽 2021-11-05:大鎖孫天宇《時間都去哪兒了》 當代青年手機上癮圖鑒 (iqiyi.com)

    要知道,學習知識、閱讀名著和文獻、欣賞藝術從來就不是一件輕松的事。大多數時候人自己都知道自己每天看的是沒有營養的東西。沒有營養就意味著短時間之內這些東西就會被厭倦,所以更迭快也是媚俗藝術的特點之一。各大視頻網站永遠不缺都市小甜劇、古裝劇、倍速播放和「只看TA」功能。有時候,一部劇好不好看甚至都不重要,只要「CP好嗑」、「服化道精美」,觀眾就能得到滿足。在這里,藝術普遍被日常化,日常也可以被視為藝術,”強迫性消費現象、對無聊的畏懼、逃避的需要,結合著把藝術既視為遊戲也視為炫耀的普遍觀點,以各種不同的程度和不同的方式,促成了所謂的媚俗藝術(kitsch)”(《現代性的五幅面孔》)。

    漫威電影從最開始的一年一部發展到巔峰時期的一年三到四部,也是在順應潮流的變化,如果不是因為疫情,漫威影業會繼續保持一年三部輸出,並且就像我前文所說的「預期走向故意」,漫威影業深知自己的產品能保持多久的熱度,要如何在營銷時間上做到「鬆弛有度」、「無縫銜接」,這也是一門「營銷的藝術」。

    為什麼漫威電影「不是電影」,卻風靡全球?

    觀眾從空虛、尋找刺激出發,獲得即時滿足一段時間後回歸到空虛,所以隨時都像飢餓的野獸一樣搜尋下一個刺激點,可以說,空虛才是消費社會的永動機,而媚俗只是代言人。

    消費社會宣揚的是浪費,人在浪費的時候才能感受到「消費」,才感覺自己是在「生活」。這里的浪費不止是食物、衣服、大草坪(關於草坪的象徵意義可以看凡勃侖《有閒階級論》),還有時間和文化產品。大多數人下班後都會產生一種錯覺:「下班後的幾個小時我是自由的,我想怎麼浪費就怎麼浪費,我的某盤里有幾個T的資源,我想看什麼就看什麼。」

    人們浪費時間看媚俗藝術電影;電影里的主人公在鏡頭里履行戲劇性的浪費,過著花天酒地、紙醉金迷的生活;幕後的特效公司在竭盡全力展現技術上的極大豐盛,他們不斷地更新特攝技術、特效技術,甚至某些電影鏡頭里,演員只需提供自己臉的3D掃描(《黑客帝國2》)。

    鮑德里亞曾發問:極大豐盛是否在浪費中才有實際意義?

    3.文化工業

    說起生產、工業,一個繞不開的話題必然是”全球化”。這個詞語首先聯想到的是經濟的全球化。資本開拓了市場,「使一切國家的生產和消費都成為世界性的了(《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一卷)」。這里我們要討論的是,除了經濟的全球化,文化傳播是否存在全球化?答案是肯定的。「物質的生產是如此,精神的生產也是如此。各民族的精神產品成了公共的財產。民族的片面性和局限性日益成為不可能(《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一卷)。」

    當文化和藝術品作為商品來傳播的時候,它被賦予以前不曾有的屬性:快速的、廉價的、方便的、休閒的,換句話說,它們是帶有目的被生產的、易於傳播的、快速復制的、價格低廉的、缺乏深度的。例如廣播電視、流行音樂、卡拉OK、好萊塢電影、室內裝飾品,等等。

    具有這些屬性的精神商品,也叫做文化工業(現在更常見的叫法是文化產業)。這里的文化和我們一般熟知的商品並不是界限分明的,反而可以互相依存:用於文化傳播的好萊塢電影同時可以帶來可觀的經濟收入,作為商品銷售的可口可樂和肯德基麥當勞形成了自己的汽水文化和炸雞文化(「肥宅快樂水」、「瘋狂星期四」)。

    並不是說藝術品不能作為一種商品來交換,即使是幾百年前的藝術家也會考慮自己作品的市場。但是現代的文化工業是資本主義擴張下的產物,它輕易地承認自己的目的:文化就是作為一種商品被生產出來供人消費的——好萊塢電影在全世界上映當然需要最大限度地攫取上億美金的票房。

    藝術追求的個性與自由在文化工業的侵蝕下逐漸滅絕。因為文化工業的本質就是批量生產,既然是批量生產,自然就會有一個可控的”生產標準”,滿足自己的正態分布。在標準之下的個性不過是一種”偽個性”,文化工業的風格就是否定風格。

    全球化後的文化工業,讓這種特徵更加明顯——怎樣才能批量製造出全世界人民都喜歡的文化產品?好萊塢、迪士尼、耐克、歐洲奢侈品牌就把這些套路研究得明明白白。想想最近爆火的玲娜貝兒,她可是在上海迪士尼樂園出道的,世界上第一家迪士尼樂園(加州迪士尼樂園)都沒有這份殊榮。你如果想購買玲娜貝兒的鑰匙扣或者新款NIKE球鞋,要麼熬夜排隊,要麼實名制抽簽。

    全球化和現代性也是共生的。

    安東尼·吉登斯認為全球化是現代性的一個根本性後果,”文化全球化”是全球化的一個更為深層、更為重要的方面。

    吉登斯把現代性視為一個風險社會。他列出了現代性「風險環境」的三個方面:

  • 由知識的不確定性以及相關的不可預測性所帶來的風險;
  • 戰爭工業化的人類暴力的威脅;
  • 個人價值觀方面的「人生無意義」的威脅。
  • 「現代性激發了一種不確定性的泛化的氛圍,這種不確定性不僅使個體感到焦慮、坐立不安,而且使每個一體都暴露在某種程度不同的危機情境中,感受到各種各樣的壓力和緊張,乃至感到生活的空虛與無意義(《現代性與後現代性十五講》)。」這種狀態不僅局限於工人階級,也包括中產階級。

    在一篇《超級英雄電影受眾觀影動機與行為意向研究》(2016)的報告中可以看出如下結果,這與卡林內斯庫和吉登斯分析的現代性是不謀而合的。

    為什麼漫威電影「不是電影」,卻風靡全球?

    媚俗藝術所帶有的精緻、輕松、享樂正好填充了人們的閒暇時間。人通過消費來維系自身和社會的關系,通過消費把握自身在社會中的定位。沒有人可以逃離這種現代性的空虛焦慮、全球化和消費社會的漩渦。

    四、消費社會與符號拜物教

    1.符號消費

    曾經,就像馬克思所說的,物品的豐盛可以表現在櫥窗里琳琅滿目的披肩、手槍、瓷器、胸衣和香料。

    現在,文化也可以表現出一種豐盛:迪士尼樂園或者環球影城的玩偶、仙女、海盜、魔杖、冰淇淋、游覽車;好萊塢電影里的飛彈、魔法、飛船、自動化設備。

    以前,我們購買商品的同時獲得它所屬的符號價值,現在符號已經先於商品被生產出來。無限手套從一開始就是我們這個宇宙不存在的,它來自背景叫做Earth 199999的宇宙,但是無限手套的擬像出現在《復聯3》和《復聯4》中,它看起來如此逼真,以至於我們也無法分辨無限手套和無限寶石否能存在於我們這個世界。電影大火後,樂高推出了無限手套積木。一個擬像就這樣順理成章成為了商品。

    不僅是漫威電影,我們生活中出現的很多商品都是符號先行。舉個例子,你從來沒有買過某S牌護膚水,但是電視廣告、商場海報、手機直播已經把關於它的一切告訴你了:它是神仙水,它有一種叫PITARA的神秘成分,它能”改寫肌膚的命運”,它是女明星用了都說好的不老傳奇。這些符號讓你產生這樣的幻覺:用了它可以變神仙,可以變成女明星,至少它可以像靈丹妙藥一樣改善肌膚的諸多問題。在你還沒有消費的時候,這些符號已經根植於大腦里,幾乎是一種巴甫洛夫條件反射。而你花了大價錢購買使用之後,是不是變成神仙和女明星了呢?你已經告訴自己答案了:我的確改變了,就算別人看不出來,我也知道我正在改變,因為它就是這樣向我承諾的。

    該品牌的另一個產品則更加夸張——前男友面膜。頭一天晚上敷了昂貴的前男友面膜,第二天去見前男友,他一定會對你刮目相看,後悔跟你分手。「前男友」、「分手」這兩個詞匯已經化為一元符號,從高處俯視並告訴你,你分手的原因是因為自己形象不好。而事實真的如此嗎?護膚品的這些營銷符號可謂琳琅滿目,讓你無從下手:小棕瓶、小綠瓶、小紫瓶、小燈泡、粉水、綠寶瓶、大紅瓶、黑繃帶、白繃帶……當我說這些的時候,如果你已經能把產品和他們的花名一一對應,那麼你一定是一位被商家圈養好的「合格消費者」。

    再來看看某號稱「巧克力界的愛馬仕」的G牌巧克力廣告:你品嘗的是一顆巧克力嗎?不,是一段95年的奢侈品歷史。

    為什麼漫威電影「不是電影」,卻風靡全球?

    在這里,只有「巧克力」是你能得到的實實在在的商品,「愛馬仕」、「奢侈品」、「歷史」都是賦予巧克力的符號價值。

    該G牌巧克力和「費」牌、「絲滑」牌巧克力的配料表差別並不大,但G牌給了你這樣的暗示——你吃了我們的巧克力,就等於擁有了愛馬仕,擁有了95年的歷史沉澱。

    馬克思說,生產方式不僅生產出某些產品,而且生產出恰恰是對於這些產品的需求。還有一句很經典的話是「產品不是滿足需求,而是創造需求」。比如iPad pro,當你沒有使用它的時候,你可以用電腦辦公、剪輯視頻,用Wacom畫圖,用kindle看書,用手機社交。然後Apple公司告訴你,我們有一款產品可以同時解決以上所有工作,這時候你想道:「Why not?試試看唄。」

    維根斯坦(Wittgenstein)在其著作《哲學研究》中提出了一個概念叫「語言遊戲」。舉個例子,一個建築工人A和一個助手B之間在建造一座房子,他們需要用到「塊石」、「柱石」、「石板」、「橫梁」,A喊出這些詞,B就把相應的物體遞給他。A和B有相同的文化背景,接受的是同一套語言體系教育,所以兩人可以互相理解對方說的話。而A對一頭獅子說出這些名詞,獅子就完全不能理解。不僅是名詞,還包括抽象的詞匯、數字、數學公式、化學公式,等等。

    維根斯坦將此種現象稱為”語言遊戲”,這種遊戲是來源於人的社會實踐、生活形式。”我們要理解一個語言表達式,就要理解一個語言;要理解一個語言,就要理解一種生活形式。語言遊戲的全部規則都是根植在生活形式中的”(《現代西方哲學十五講》)。維根斯坦認為,語言遊戲包含的是整個生活現象、文化現象和實踐形式。”設想一種語言就意味著設想一種文化”(維根斯坦《藍皮書和褐皮書》)。

    我們可以做這樣的設想:處於當今時代的我們不僅有語言遊戲,還要戲弄”符號遊戲”、”擬像遊戲”,或者被它們戲弄。

    2.跨媒介敘事才能賺更多的錢

    曾經單個銷售的商品,現在資本家更願意讓他們成套銷售:「生態」電子產品(手機、平板、電腦、智能音箱),廚房嵌入式家電(蒸烤箱、洗碗機、微波爐、冰箱),智能家居(照明系統、空調控制、數字影院、網絡家電)、護膚品套裝(美白系列、抗老系列、保濕系列、蒸臉儀、美容儀)。

    文化工業依然具有這樣的特質:嚴重套路化的偶像劇、超長篇連載小說或漫畫,動輒三部以上的系列電影,廉價的時尚期刊雜誌……漫威、星球大戰、火影忍者、龍珠、變形金剛、迪士尼卡通的成功就離不開這樣的成套銷售:電影、漫畫、小說、動畫、影視劇、遊戲等等。

    其中,不同的表現形式又具有互文性:漫威宇宙的漫畫是電影的根基,動畫例如去年的《What if》想像了漫威世界的另一種可能性,影視劇例如《洛基》《鷹眼》是緊接著電影的劇情。

    這種跨媒介敘事在星球大戰系列發揮到了極致:正傳三部曲前後都有銜接的劇情(外傳電影《俠盜一號》故事結尾剛好接上《新希望》,《絕地歸來》之後有美劇《曼達洛人》)、影視劇中會出現漫畫和動畫彩蛋(《波巴·費特之書》中出現的賞金獵人Black Krrsantan之前只出現在漫畫里,絕地武士Ahsoka Tano和賞金獵人Cad Bane之前出現在動畫《複製人戰爭》中)、主角的更多背景故事需要看相關漫畫或小說(達斯·維達的故事在正史漫畫中展開,年輕的安納金·天行者的故事在正史小說中展開)。

    跨媒介敘事的好處有很多,一是極大的拓寬了故事的世界觀,正史出現的每一個角色,都可以創造出以自己為主角的外傳故事;二是不同的IP模式能吸引更多的粉絲,比如沒有看過星球大戰的遊戲玩家,或許玩了《隕落的武士團》後想要繼續了解達斯·維達,玩過PS4《蜘蛛俠》的玩家或許想要看更多蜘蛛俠相關的影片;第三是鐵桿粉絲通過不同的娛樂形式會把自己和IP綁定得更加緊密,提升自己的忠誠度。這些都是很有效的正反饋作用。

    商家當然是希望能守住越來越多的鐵桿粉絲,這些粉絲會在IP發布新作的時候第一時間觀看、體驗、消費,會花大量時間研究彩蛋、時間線、人物背景,會進行二次創作(同人文、同人漫畫、cosplay、紀念日遊行)……這些粉絲在某種程度上已經參與了IP的創作,他們不僅僅是普通的影迷或者玩家了,他們在和IP深度捆綁的過程中產生了自己翻身做主人的快感。

    當然這種形式也是有風險的,電影、漫畫、小說等各種形式的創作者都不是同一個人,大IP需要讓他們服務於同一個世界觀,人物設定、人物關系、戰鬥力不能崩壞,時間線不能錯亂,還需要為以後劇情發展提供更多可能性,如果哪一部作品違反了以上原則,鐵桿粉絲一定是第一批對該作品進行批評或者辱罵的,這些粉絲產生的負面影響力如同他們產生的正面影響力一樣巨大。

    3.消費鄙視鏈

    無論你承不承認,消費就是有鄙視鏈的。

    住200平米大平層的人認為自己比住60平方小蝸居的人生活質量更好,開梅賽德斯的人認為自己比開五菱神車的更高級,但是又比不上開女神像的,用海牌護膚品的人認為自己才是真正的貴婦,背鉑金包或者限量款中古包的人認為其他牌子的包都是廉價某寶風……你生活中能接觸到的所有符號,都可能有一套自己的鄙視鏈,而你或許正在為這些符號傳遞的價值感到焦慮。

    其實這里透露出「符號遊戲」的本質就是社會地位的模仿。

    符號消費是你在生產生活中的隱形密碼,是你加入某個團體或者擺脫某個團體的VIP卡,包括「VIP卡」本身也是你加入某個團體或者擺脫某個團體的密碼。

    文化產業依然有這樣的特質:漫威粉願意和DC粉較勁,星戰粉願意和星際迷航粉battle,但他們肯定不會和《喜洋洋灰太狼》的粉絲一決高下。選秀出身的idol粉可以在微博跟其他idol粉互相謾罵,但肯定不會去跟丹澤爾·華盛頓、三船敏郎的粉絲一決高下。

    在文化產業領域,消費者願意被解讀、被定義、被歸類。就像以前很流行的一句話:如果有一天我因傳播盜版音樂入獄,希望獄警能按照我們的音樂品味分類關押。

    幾千年前,埃及法老通過宮殿、王冠、頭飾、權杖彰顯自己的特權,現在上層階級通過股份、房產、古董、遊艇展現自己的地位。普通人也開始通過個性化消費強調自己的品味:為自己的凱迪拉克汽車座椅選擇少見的配色,把頭發漂染成彩色,改造自己的房屋(極簡風、工業風、奶油風、原木風、摩洛哥風),分類觀看好萊塢電影(槍戰片、賽車篇、懸疑片、科幻片、超級英雄片、恐怖片)。

    但這些個性化消費的本質卻沒有區別——消費的都是批量生產的工業產品,只不過是進行了差異化生產。

    資本家為這些差異化生產賦予了不同意義的符號價值,美其名曰「做你自己」,好像這些符號任由自己掌控。

    你每天接觸到的廣告、網頁、直播告訴你,什麼是美的身體、流行的款式和顏色、流行的甜品店和西餐廳、流行的電影……你潛意識會產生一種驅動力,迫使你追逐潮流,接著又拋棄它追逐下一個潮流。你並不是在尋找自己,你只是追逐符號;你在尋找自己的過程中不是在駕馭符號,反而是被符號奴役了。

    五、漫威電影是美國式「普世價值」的傳聲筒

    1.鏡頭語言是最大的魔術

    前文我講過迪士尼樂園,在這個封閉的幻境里,每個人都面帶微笑,所有的事物都嶄新如初,它彰顯的就是「安樂」、「和平」的美國精神。在這里甚至不允許其他精神的存在。

    文化商品不像IKEA(宜家家居)那樣把所有呈現在你眼前的商品都用白色標簽寫好價格,反而是一種隱形的規訓力量——它們告訴你這才是快樂、富足、自信與自由,這才是世界的運轉法則。

    漫威電影展示的就是這樣的美國精神。以《鋼鐵俠》為例,你能看到很多「美國式」的鏡頭語言。

    為什麼漫威電影「不是電影」,卻風靡全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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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蜘蛛俠》也是同樣的套路。

    為什麼漫威電影「不是電影」,卻風靡全球?

    這樣的例子數不勝數,漫威電影的反派基本上來自以下地區:蘇聯、阿富汗、巴基斯坦、德國、美國、外星球。

    2.宗教啟示

    有人可能會質疑:漫威宇宙也有反派來自美國,這些人又象徵著什麼?

    要知道,美國雖然支持宗教自由,但基督教依然是美國第一大宗教信仰群體。2016年數據統計,基督徒占總人口的73.7%(其中48.9%新教徒,23.0%天主教徒,1.8%摩門教徒),猶太教占2.1%,伊斯蘭教占0.8%,其他如佛教、印度教、道教等,一共占2.5%。

    《創世紀》里蛇引誘夏娃吃了蘋果,夏娃又摘了果子給亞當吃,從此他們眼睛明亮了,也能知善惡。耶和華神知道後詛咒蛇一生只能用肚子行走,終生吃土,懲罰夏娃日後必受亞當管轄、生產兒女必受苦楚,懲罰亞當終身勞苦。

    在基督教中,人從一誕生就帶有「原罪」。

    《以賽亞書》講述了彌賽亞遭受的苦難:(賽53:4-6)他誠然擔當我們的憂患,背負我們的痛苦。我們卻以為他受責罰,被神擊打苦待了。哪知他為我們的過犯受害,為我們的罪孽壓傷。因他受的刑罰我們得平安。因他受的鞭傷我們得醫治。我們都如羊走迷,各人偏行己路。耶和華使我們眾人的罪孽都歸在他身上。

    耶穌為人的原罪獻祭自己,以求上帝寬恕。這是基督教的基本教義。

    基督教延伸到好萊塢依然有其強大的生命力:地球環境變差讓人類毀滅掉了自己(《銀翼殺手》),科技進步讓人類毀滅掉了自己(《黑客帝國》),自然災害讓人類滅絕(《2012》),外星生物入侵讓人類滅絕(《獨立日》)……這些都離不開《聖經》中描述的原罪、末日和審判。

    那為什麼漫威電影里美國人當反派是原罪問題,美國以外的人當反派是意識形態問題?因為在電影語境中,你會有明顯的「自我」和「他者」的區分,雖然漫威宇宙大多數英雄都是美國人,但你在觀看的時候都是把他們當做「自我」的一部分來對待,當敵人就是自己的時候,你的思維方式就是不同的。他們指涉的是原罪,而當基督徒意識到這些反派的價值的時候,對自己反倒是巨大的寬慰:至少這些影片在告訴我,世界依然是按照我們設想的步調運行的,新的世界格局、新的秩序依然能處於自我掌控之中。

    3.背景設定的技巧

    除了以上設定,漫威電影還有故事背景設定上的技巧:鋼鐵俠、美國隊長、蜘蛛俠保護了美國,這是地球上真實存在的國家。雷神保護了阿斯加德,這是北歐神話中神明居住的世界。黑豹保護的卻是瓦坎達,一個根本不存在的非洲國家。其他主角都有屬於自己國家的回憶和文化,包括黑寡婦來自俄國特工組織,她的精神上始終有一個歸宿,但瓦坎達是沒有根的。黑豹,或者說作為黑人英雄的代表,他維護的是一個虛幻的概念,這其實是很殘忍的。瓦坎達中我只看到了原始森林和特權階級,以及特權階級掌控的高科技裝備,除此之外這個國家就是一個空殼。

    為什麼漫威電影「不是電影」,卻風靡全球?

    為什麼漫威電影「不是電影」,卻風靡全球?

    《黑豹》詮釋了什麼叫”一手好牌打得稀爛”。黑人和非洲可不是光鮮亮麗的瓦坎達:非洲部落文化、東非大草原、歐洲殖民、非洲武裝起義、美國南北戰爭……你如果用《百年孤獨》來對比就知道了(用《百年孤獨》來比《黑豹》著實有點降維打擊了),同樣都是虛構,一個是瓦坎達,一個是馬孔多,你無法從瓦坎達看到任何非洲歷史沉澱,《黑豹》的故事框架需要絕對服從漫威宇宙的故事線,但你一定能從馬孔多這個小村子感受到拉丁美洲的變遷。所以說結局顯而易見:《黑豹》獲得了奧斯卡最佳藝術指導、最佳服裝設計、最佳原創配樂三項大獎以表彰其華而不實,加西亞·馬爾克斯則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

    並不是說商業電影就只能拍特效鏡頭和膚淺的劇本。是我對《黑豹》要求太嚴格了嗎?絕對不是。《黑豹》的票房值得更高的水準。看看卡梅隆的《阿凡達》就知道了,同樣是開場,男主角傑克獨白:「在經歷了一場人生巨變後,我被送進了退伍軍人管理局醫院。那段時間我經常夢到自己在飛翔,終獲自由。然而不幸的是,你最終還是要醒來面對事實。」短短三句話連接了傑克的過去、現在和未來。這一點和《百年孤獨》何其相似。可怕的是,馬爾克斯只用了一句話:「多年以後,面對行刑隊,奧雷良諾·布恩帝亞上校將會回想起父親帶他去見識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

    卡林內斯庫將媚俗分為兩大類:

  • 為宣傳而生產的媚俗藝術(包括政治媚俗藝術、宗教媚俗藝術等等);
  • 主要是為娛樂而生產的媚俗藝術(言情小說、羅德·麥丘恩式禮品店詩歌、作為餬口之資的藝術品、印刷精美的通俗雜誌等等)。
  • 同時,這兩類並不是完全區分開來的。「宣傳可以偽裝成『文化』娛樂,與之相反,娛樂可以帶有微妙的操縱目的。」用馬克思的話來說,大眾文化就是意識形態。

    從我前文的鏡頭分析就能看出,漫威電影一定是帶有意識形態的政治宣傳工具。不僅是漫威,放眼整個好萊塢娛樂產業都是這樣,否則為什麼一提起俄羅斯人就會想到核武器、秘密基地、大反派,提起義大利人就會想到黑手黨,提起拉美人就會想到廉價勞動力和毒梟呢?

    當今世界不僅僅是墨西哥,而是很多國家的現狀都是「離天堂太遠,離美國太近」。漫威電影側面揭示了文化工業的某種本質:精緻的、膚淺的、有既定套路的、有意識形態的、工具。

    你或許這樣想:我不過是拿自己的業余時間看看電影,消遣一下,沒必要這樣上綱上線。

    消遣不是一種罪過,當然看漫威電影也不是。消遣是一種逃避,不是逃避惡劣的現實,而是逃避最後一點反抗的思想。你在追逐潮流的浪花的時候,其實追逐的是一種偽個性,不過是用自己的時間重復自己。

    希望這篇文章能讓你對漫威電影有另一面認識。

    參考資料:

  • 讓·鮑德里亞《符號政治經濟學批判》《消費社會》《美國》《仿真與擬像》
  • 馬泰·卡林內斯庫《現代性的五副面孔:現代主義、先鋒派、頹廢、媚俗藝術、後現代主義》
  • 馬歇爾·麥克盧漢《理解媒介:論人的延伸》
  • 安東尼·吉登斯《現代性的後果》
  • 薩義德《文化與帝國主義》
  • 陳嘉明《現代性與後現代性十五講》
  • 馬小茹《「超真實」概念探析》
  • 楊麗微《論迪士尼樂園的擬像復制》
  • 趙艷明,張雨《智能媒介景觀:美國主題公園的傳播研究》
  • 喬麗英《媚俗藝術:對一個概念的考察》
  • 彭成廣《現代性的審美消費之維:論媚俗藝術的生成、表現及本質》
  • 來源:機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