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熊騰浩
參與評審：甚誰、枝瀨透、十又土、舒彤、黑喵君、淺月、銀翼
序、
《我的青春戀愛物語果然有問題。》（やはり俺の青春ラブコメはまちがっている，下稱《春物》，台譯《果然我的青春戀愛喜劇搞錯了》）是日本輕小說作家渡航所創作，ponkan⑧插畫的輕小說作品。由GAGAGA文庫（小學館）於2011年3月至2019年11月間發行全14卷（本篇），全世界累計發行量已突破1000萬本。
無論從什麼角度來說，《春物》在輕小說歷史上都是一部里程碑式的作品，它是唯一一部在《這本輕小說真厲害！》（下稱「輕厲「）中取得三連冠的作品，也正因為它的三連冠讓輕厲提出了榮譽室的制度，在此之前的《涼宮春日系列》、《刀劍神域》，在此之後的《龍王的工作》，都沒有達到這個成就。它也是極少數突破千萬銷量的作品，達到這個高度的輕小說作家一隻手都能數的過來。
在2020年4月17日《春物》的兩部短篇集出版之後，這部寫了十年的傳奇輕小說作品也將走向終結，我們也終於有機會對它進行一個較為全面的評價。
一、從討厭偽物到渴求真物
要談論《春物》，無法避開的一點就是八幡和雪乃所追求的「真物」，真物究竟代表著什麼，反正早期渡航也不知道，就只能用「什麼都不說也能夠傳達，什麼都不做也能夠理解，無論發生什麼都不會毀壞。」一類的語言來模糊描述這種東西，換句話說就是「懂得都懂，不懂的我也不好說」。
分析《春物》顯然不能單純地使用「每人心中都有一個真物」這種正論的說法矇混過去，我們在這里換一個角度來看，雖然八幡和雪乃不知道真物到底是什麼樣，但他們至少在尋找真物的過程中確認了一點，即什麼不是真物。
學校尊卑有序的現充集團不是真物。圍繞著三浦優美子和葉山隼人的兩個現充集團毫無意義，用小團體強調自身的存在感，天然地排斥著他人的現充集團是偽物，每天進行著無意義的對話，約著無意義的同游，僅僅為了保持在小團體中的地位，抑或是保證小團體的凝聚性和排外性所做的所有事情都是偽物。
滿口正論的學生會長不是真物。海濱綜合高中和總武高中的聯合聖誕活動中，在活動前討論夾雜著意義不明的英文單詞和手勢的玉繩和小丑一般。只會說一堆無意義話語，所有指令都超脫於活動之外的領導者是偽物，被英文單字和手勢所折服的成員是偽物。僅僅是為了強調學生會長的存在感，把聖誕活動的准備做的看起來比較專業而進行著無意義的對話，開著無意義的會議是偽物。
不難發現，八幡所怨恨的偽物多為用無意義的對話和行動發展無意義的人際關系，依託這些人際關系生存的人即是所謂的現充和謳歌青春的人們，這類現充自然是要爆炸的。
《春物》花了大量的篇幅在描繪各色各樣依靠著偽物生存的人和事，八幡早期對這些偽物做出的選擇是全部避讓，但又總能一針見血地指出渴求偽物的人們的愚蠢，因此有了「大老師」一類的稱號，而單純的批判和用孤獨抵抗偽物還不夠，八幡和雪乃還想要找到一種新的人際關系，即所謂的真物，然後依靠它來與偽物做真正的鬥爭。
作品中所批判的，隨處可見的偽物極易讓讀者們產生共鳴，但是僅僅寫到這里還不算完，《春物》的目標是很高的，它想讓八幡用與獨行不同的另一種方式去破開這些偽物，這種全新的關系也是大部分讀者所渴求的，但又是所有人都不知道該如何達成的。依賴於真物的未知性，無數的春學家對真物做出了個人的解釋，這樣就達成了非常奇特的一種現象，讀者在和八幡一起成長，在結束之前，所有人都不知道究竟如何達成真物。
二、成長並非總是伴隨告別
在《春物》早期的故事里，八幡的利用一個人受傷而快速達到解決問題效果的自爆攻擊為人所津津樂道，但在八幡認識了雪乃和結衣之後，自爆攻擊的問題就展現了出來。自爆攻擊是只有孤身一人的時候才適合使用的，因為八幡可以判斷自身是否會真正受到傷害，但當有了在意八幡的兩人之後，受到傷害的就不止是八幡一人了。
《春物》的第一層轉變從海老名告白事件開始。誠然，搶在所有男生之前告白並且讓海老名做出不想和任何人談戀愛的宣言能完美解決小團體可能分崩離析的問題，八幡的自爆行動甚至可以說是對偽物的又一次批判：僅僅是因為成員的戀愛煩惱就分崩離析的小團體，又有何繼續留存的意義？
但問題就出在結衣和雪乃身上，八幡的自爆攻擊再一次對他人造成了傷害，這也是他第一次開始審視自身孤身一人的處事方式的問題所在，當和其他人建立了關系，孤獨大師也就被束縛住了手腳。
意識到自身不再是孤獨大師的八幡和《春物》進行了第一次成長，這一次成長造就了《春物》的新生，《春物》不再是單純地批判著偽物和現充所歌頌的青春，它開始逐漸向尋找真物進發。尋找真物的第一步是意識到自己需要真物，也就是這里的八幡真正地意識到結衣和雪乃，在有了想要建立關系的對象之後，八幡除了自己批判了無數次的偽物之外，也找不到一種新的方式來建立人際關系。從否定偽物只能獨身一人到試圖尋找一種新的方式，《春物》邁出了決定它能走向輕小說神壇的一步。
八幡的成長並非向過去的孤獨大師做告別，而是在探尋一種除了孤身一人之外也能讓他感到滿意的人際關系。在初中的告白失敗之後，八幡就失去了繼續向他人邁步的勇氣，在對海老名的告白失敗之後，八幡心中的孤獨又開始蠢蠢欲動，這份孤獨渴求著一種全新的關系，也就是貫穿《春物》全篇的「真物」，而後培養這份渴求，最終將它化為話語和行動，就是《春物》後篇在做的事情。
三、從潤滑劑走向開始，也將從潤滑劑走向結束
《春物》是幾個人的故事？
你可以說是總武高中里所有少年少女附帶殘念美少女語文老師、孤高的小學生、世界第一可愛的一抹多還有幼女的故事，你可以說是2年F班的故事，你也可以說是侍奉部三人——或者四人的故事，但是無論如何這個故事都沒有辦法擺脫的一個人是——你以為我要說八幡或者雪乃，實際上我要說結衣。
《春物》是八幡和雪乃尋找真物的故事沒錯，但是要把所有人，把所有故事聯系起來，我們看結衣就行了。
結衣是什麼樣的一個角色？早期她就是偽物的具象化，她拼盡全力在三浦優美子的現充集體中維持自己的地位，給所有人所留下的印象都是一個八面玲瓏的少女，但她同時又在追求著真物，她也對自身所處的環境有所厭惡，並仰慕著能一個人好好生活著的雪乃，甚至仰慕著堅持一個人的八幡。
結衣所抱持的心態一直在相信偽物的作用和渴求真物中不斷搖擺，在八幡和雪乃還享受著孤身一人的快樂時，結衣艷羨他們對偽物的唾棄，但到了八幡和雪乃開始尋找真物的時候，結衣又開始退縮，想著把侍奉部三人再拉回到自己身邊。
故事進入到中期，對於八幡和雪乃來說，結衣是一個在尋找真物的路上無法避開的問題。雖然結衣一開始也在憧憬著八幡和雪乃二人的孤高，但結衣沒有向真物邁步的勇氣，她在察覺到自身對於二人的感情之後思考的是如何用偽物把他們拉回到自己身邊。
結衣是不渴望真物的，她能使用的武器都是她這麼久以來所獲得的八面玲瓏的手段，她在海老名告白事件中推了八幡一把，但她的目的也僅僅是讓八幡意識到自己的存在。她能讓八幡說出「我討厭溫柔的女生」這句話，在此之後還能繼續停留在八幡的身邊，用自身的溫柔慢慢感化他，她也能和學園頂點的冰點美少女貼到一起，讓在被問到有沒有朋友的時候開始詢問朋友的定義的雪乃開始接受有自己這一個朋友，結衣的手段不可謂不高超。
事實上，如果《春物》的故事里只有八幡和結衣，或者只有雪乃和結衣，《春物》都能走回一個「否定世界的人最終接納了世界」的結局，但是渡航偏偏讓八幡和雪乃相遇，又讓結衣把他們聯繫到了一起，那麼侍奉部三人的結局就只有分崩離析一說。
結衣的退場是《春物》走向終章的小高潮，結衣所在的侍奉部雖然溫暖而有趣，甚至能讓八幡和雪乃沉浸其中，但這不是八幡和雪乃真正渴求的事物。結衣的到來雖然加速了八幡和雪乃對於真物的渴求，但她又恰恰用偽物將兩人的腳步拖在原地，選擇真物還是選擇我，結衣向兩人發出了這個問題。
八幡和雪乃所下的最後的決心就是和結衣告別，告別這個用偽物創造了一個適合兩人的環境的少女，在徹底否定了結衣用偽物帶來的溫暖之後，他們就只有一條路可以走，找到真物，並用它創造出比結衣所創造出來的環境更加適合兩人的未來。
四、臣等正欲死戰，陛下何故先降？
在提及《春物》結局之前我們先看一下《我的朋友很少》（下稱「友少」），《友少》是校園戀愛作品的探索者，同時也是《春物》的老前輩，友少提出了一種「不和任何人交往，但是大家都是我的朋友」的解決方式，雖然很敬佩平板讀和編輯的勇氣，但是這一個結局顯然不能讓大多數觀眾所滿意，同為在校園戀愛喜劇中追求深度的探索作品，《春物》這部校園戀愛喜劇的最強作品基本上在對校園戀愛喜劇的新出路做最後的沖擊，但顯然渡航搞砸了。
《春物》結局的問題就在於它是一個普通的結局，《春物》生來不凡，但這個普通的結局顯然配不上它的不凡，從第十二卷開始，《春物》就已經低下了它高貴的頭顱。
在《春物》的十一卷以前，《春物》正篇的出版時間不會相差超過半年，但從十一卷進行到十二卷，渡航花了兩年零三個月，十二卷到十三卷花費了一年零兩個月，十三卷到十四卷花了一年，我願意相信在這四年的時間里渡航一直在努力賦予《春物》一個完美的結局，但顯然他沒有做到。
從十二卷開始，渡航就在淡化追求真物之中和偽物所產生的衝突，然後開始事無巨細地描寫侍奉部三人策劃最後的舞會，八幡和雪乃在這尾聲追逐真物所付出的所有還不如結衣一句「我不渴望真物」來的震撼。
如果只看前十一卷——有些人認為是前六卷，《春物》都是當之無愧的神作，但從第十二卷開始進入尾聲，《春物》似乎就失去了前十一卷的鋒銳，前十一卷的鋪墊已經充分地告訴了我們，八幡和雪乃都已經對尋找真物做好了足夠的心理准備，他們會在這最後的沖刺中為了一個不知道能否達成的目標而遍體鱗傷，然後他們基本上什麼都沒有干，就直接快進到「我要扭曲你的人生」了。
有部分讀者把八幡最後和誰在一起作為作品的懸念來看，這種念頭在十一卷之後還能產生是極度危險的，十一卷後結衣已經明確地退出了旅程，剩下的就是八幡和雪乃能否在絕望之前找到真物。
八幡和雪乃在十一卷之後為尋找真物所付出的痛苦跟十一卷前兩人的驕傲和立下的決心完全不對等，他們只是象徵性地找了一下，然後就開始抱團取暖了。先不說他們從故事開始就已經在改變對方的人生，所謂的「扭曲對方的人生」本應該是在兩人找尋到真物後自然產生的副產品，或者是在遍體鱗傷之後仍未找到真物的妥協。但是渡航偏要在這里給出先在一起，再在今後的生活中一起找尋真物的結局，甚至把現狀定義成了他們所找到的真物，這一手直接把《春物》拉下神壇。
五、總結
《春物》在挑戰未知的領域。
要說《春物》有多厲害，我們可以先看一下隔壁的《反戀主義同盟！》（いでおろーぐ！，下稱「反戀」），這也是一部對現充充滿了批判的優秀作品，但是《反戀》對戀愛現充的批判雖然犀利，但也只是流在批判的表面之上，本質還是少年少女在社團里歌頌青春的小劇場。《春物》比《反戀》更進了一步，《反戀》雖然批判戀愛現充但是男主角和女主角還沉浸在渴求對方的怪圈之中，《春物》不一樣，它不僅對各種無意義的人際交往抱持著強烈否定的態度，它敘述的核心還一直放在描繪人際關系的轉變之上。換句話說，大部分戀愛喜劇的劇情是靠男女主角的距離來推動的。但是《春物》不一樣，《春物》的劇情是靠侍奉部三人對偽物的批判和對真物的探尋所推動的，八幡和雪乃距離的接近只是同類所相互吸引帶來的結果，不著墨與男女主角關系的推進，但又確實地在推進著各種復雜的人際關系，這種如有神跡的寫作方式讓《春物》站上了輕小說的神壇。
在心態的轉變之後，八幡和雪乃在確實地為了尋找真物這一件事情上進行努力，他們在無數次地堅定著自身尋找真物的決心，然後保持著這種決心進入到故事終局，然後，然後在他們還沒有開始面對困難的時候，故事就結束了。
對於別的輕小說作品來說，批判完現充然後以男女主角的大圓滿作為故事的結局是一個再常見不過的操作，但對於《春物》來說不行——因為它是《春物》，它是極少數在批判完之後願意用全力去尋找自身認可的解決方法的作品，它是花費了無數摩擦和衝突，無數否定和肯定，無數改變和成長才讓八幡和雪乃堅定了徹底摒棄偽物的決心的作品，它必須走出這一步，然後渡航就讓他們放棄了。
從寫作時長來看，渡航可能也和我們感受到了一樣的痛苦和迷茫，他可能認為六年的時間可以讓他確定真物究竟是什麼，但是他再花了兩年的時間也沒有找到他想像之中的真物，然後他對此做出了妥協，他把故事的重心拉回了八幡和雪乃關系的改變，想用開放式的結局暫且為兩人找尋真物的旅程畫上一個句號。
作為商業作品，還是現象級的商業作品，渡航兩年的堅持也許已經足夠強大，但他還是沒有做到讓春物走向一個真正能封為神話的結局。春物已經足夠優秀，但它也就止步於了足夠優秀這一點，在嘆息屠龍者終成為龍的同時，更讓人嘆息的是一個無比絢爛時代以無比平靜，甚至有些寂靜的方式結束了。
來源：機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