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科幻丨鎖孔迷思

本文為B站帳號「見世屋」、微信公眾號「見世空間站」科幻圖文徵稿活動(第二期)三等獎作品: 《鎖孔迷思》 – 嗶哩嗶哩 (bilibili.com)

引子、

一、

裹在身上的防護服就像是一層繭殼,羅覓閉眼屏息,感受著那瓢潑而下的暴雨砸在自己身上。那雨滴並不冰涼,反而還十分溫暖,仿佛是有人在隔著防護服愛撫著自己,羅覓多想就在此刻沉沉睡去,從那巨怪般的漆黑管道前逃開。

源源不斷的紅褐色泥水正從管道中湧出,積水已經漲到腳踝以上。陳齊停在管道前的皮卡車已陷入淤泥多時,但已經沒有人關心這輛年久失修的老爺車了。

太晚了。

無數老鼠的屍體漂浮在水面之上,一旁同樣穿著防護服的同事們正在收集著那些屍體,在之後統一銷毀。

即使是隔著一對濾毒罐,羅覓還是能聞到那股惡臭的殘留。上頭的高速公路已經暫時被封閉,不會有無關的人注意到這些。

羅覓拖著自己的雙腿往管道走去,從管道湧出的污水溫度更高,甚至還冒著裊裊的白霧。

每往前邁出一步,落腳時就陷得更深一些。羅覓走進管道口的陰影之中,一個人影靜靜地立在中央,仿佛是在期待著羅覓的到來。

羅覓不知道陳齊在最後時刻遭遇了什麼,但很顯然,他已作出了自己的抗爭。

陳齊的工作服幾乎被腐蝕殆盡,衣服與皮膚已無法區別。他宛如一尊從污水中升起的泥像,身體上所有的孔洞、褶皺全都融化變為一個個翕動著的團塊,「鑰匙」貫穿了陳齊的胸口從背後透出。那些正在逐漸失去生機的血肉包裹著「鑰匙」無意義地蠕動著。

從管道口到皮卡車之間那幾分鍾的記憶似乎消失了,羅覓只記得自己將陳齊從水里拉了起來,他的下半身已經完全失去了形狀嵌進了淤泥中,羅覓只感覺自己從水中拔出了一棵碩大的植物,出乎意料的輕。等再回過神來時,她已經癱倒在了那車邊上,周圍的同事們馬上將那個蠢動著的東西包圍了起來,那是羅覓最後一次見到陳齊。

二、

自己不該來的。

一邁進那道掛著挽聯的柵欄門羅覓就後悔了。

她感覺自己的胃在腹腔里縮成了一團,平滑肌與黏膜糾纏打結變成又小又硬的一顆,扯著兩片肺葉直直往腸道和膀胱上墜去。羅覓只覺得自己眼前發黑,高跟鞋走在水石板地面上的感覺如同踩在雲端。自己好像又回到了那個黑暗潮濕寂靜無聲的下水道里,周圍來來往往神色悲戚的人們似乎與自己毫無關系,如同水道深處那些不斷奔忙的老鼠。那散發著陣陣潮熱的惡意的一部分,自羅覓從那下水道中脫出後,似乎就紮根在了她的眼底,每每羅覓合上眼睛,就感到自己像是一根到了極限的軸承,用不了多久,再也無法受壓的軸珠就會爭先恐後地從自己身體里沖出來,七零八落滾滿一地。

羅覓早該知道的,一杯隔夜的冷咖啡並不是什麼助人忘憂的良藥,她有著那麼多不用出席的理由,隨便扯來一個當作藉口都可以讓自己名正言順地待在辦公室遠離這團令人窒息的混亂。

「混亂?」羅覓奇怪為什麼自己會想到這個詞,她幾乎是馬上為自己的這個想法感到了羞恥。自己竟然會想要逃掉陳齊的葬禮?

鞋跟隨著羅覓的步伐,一下一下地磕在坑坑窪窪的石板路上,一隻鞋跟不巧地陷入石板間的縫隙中發出一聲怪響,羅覓趔趄了一下腳踝幾乎扭轉成九十度,鞋跟被偏移的重心一帶,一下從石板地縫隙中撬起一大塊帶著青苔的濕潤土壤。一旁的同事及時扶住她,悲戚的眼神中沒有透露出多餘的情緒,羅覓蹲下將豁開的搭扣重新系好,扭了扭腳踝隨後用鞋尖將散落的泥土塊又填回了縫隙中。

自己為什麼要穿高跟鞋來?滿腦子的疑問好像馬上就要化為實質從羅覓的七竅中鑽出。昨晚,羅覓一手拎著這雙米色高跟鞋,一手握著那杯涼透了的咖啡在辦公室的整容鏡前猶豫了幾個小時,她身後的桌上,陳齊留下的檔案幾乎要將羅覓埋葬,那堆疊到屋頂的牛皮紙袋、那些信息、那些頭緒與線索、那些不明所以的暗示與……恐懼,所有的那些文字與聲音,從地面之下帶回的可怖紀念品,它們無言地面對著羅覓,在她同樣沉默的注視下生出無數沉重、散亂的肢節,如同一隻巨大的阿米巴,用抽象的偽足與囊泡將羅覓包裹,消化殆盡。

這些不是羅覓所能承受的,光是面對它們羅覓都只感覺自己手腳冰涼血液好似要凝成冰渣,更別說處理它們,將這些活著的檔案分類、歸檔,羅覓無法將混亂從那堆東西中剝離,她能做到的僅僅是讓自己在這團混沌中露出腦袋與雙手,掙扎著不讓自己被嗆死罷了。

沒有反擊可言,根本沒有東西能讓羅覓去復仇。她想為陳齊復仇,可是或許連陳齊自己都不知道是什麼東西以何種方式抹去了作為人的存在……那天,羅覓把陳齊從那下水道里拖出來時,那個占據了陳齊的東西在防護服上留下的那些物質與味道……

「……別……別是這個時候……」羅覓只感覺自己的喉頭發緊,緊縮的胃中翻江倒海。

一旁同事手上的力量越來越大,羅覓感覺自己就像一隻被一腳踹進海里的沙袋,整個身體變得越來越冷越來越沉。同事幾乎是拎著羅覓在往前走了。

「叩叩叩叩叩叩叩叩……」羅覓聽見靈堂前木魚的敲擊聲,鼻音濃重的誦經聲鋪天蓋地襲來。木魚的聲音與高跟鞋的腳步聲相似極了,羅覓在同事的攙扶下越走越快,似乎想要跟上敲擊木魚的節奏,她弓著身子腦袋低垂不停的往前邁去,同事吃力地拽著她,迴避著周圍異樣的目光。羅覓就像喝醉了一樣,一搖三晃地在人群中橫沖直撞在黑白肅穆的人群中劃出一道參差的缺口。

三、

「咳咳…我會盡量言簡意賅,我不知道自己能記錄多少,討論時間多少沒有任何意義,我攜帶的記錄載體不多……羅覓,如果是你發現這些,不要試圖通過這些或者我留下的任何東西來推測出些什麼——不要試圖以為我們已經掌握了什麼規律,這點,至關重要。」

「我現在的位置,在大湖嶺觀測點……我們察覺得太晚了,異動已經處於最後的不可逆階段,那個東西就在附近,『鑰匙』的反應非常劇烈,『門』隨時可能開啟。請你們務必做好引導和安撫工作,這次的動靜可能會非常大。」

「現在的時間是2019年10月2日下午4點32分。我正離開大湖嶺服務區,『門』就在高速公路下頭的泄洪閘里,它沒有守在那里,這讓我很不安,我會先找到『門』,把它關上,然後再找那個東西算算帳。」

四、

隆隆的車流震落幾滴冷冽的水珠,渾濁的水滴自高大圓滑的管壁上滑落,在深淺不一的青苔與霉斑上拉出一道道泛著微光的痕跡。陳齊靜靜地站在廢棄的泄洪閘前,管道的入口實在太過宏偉寬闊,幾乎能塞下一整棟五十米的高樓。陳齊早已忘記了這泄洪閘的來歷,閘門那一頭的水庫也早已被填平,在他出生之前,河流就已改道,除了一些不屬於這個世界的東西,沒有人會來此拜訪。

一根點燃的香菸在陳齊的手指間翻轉著,他對著彎曲的牆面呼出一口濁氣,青苔與霉斑回以腐朽且低劣的空氣。他杵在原地,後腰靠在自己的皮卡車車鬥邊,另一隻手摩挲著腰間那根已經磨損出絨花的編織腰帶。

陰沉的黃昏時刻正在迫近,沒有一絲雲彩的陰郁天空似乎也要被拉扯進陳齊對面隧道中的純粹黑暗里。

滾滾車流不停歇地從上方經過,連綿不斷的噪聲與振動順著高架傳回地面,陳齊面前的咫尺之遙的黑暗似乎也在隨著這唯一一個活人的呼吸節奏而律動著,毛玻璃一樣的黑影邊緣隨著振動與呼吸的兩重節奏,不斷銳化又模糊。陳齊丟掉香菸一腳踩滅,自始至終也沒有吸上一口,他抬抬腳試著活動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只感覺自己的髖關節在隱隱作痛,痛感灼熱好似陰燃的煤炭。陳齊不敢褪下褲子檢查自己的傷勢,倒不是因為拉不下這臉,而是他怕當自己脫下這黑色的工裝褲時,會發覺到褲子的重量不對,某些屬於或是不屬於自己身體一部分的東西會「啪」地一聲糊在地上,變成一團活生生的夢魘橫亘在自己與現實之間,而在這之前,陳齊自己甚至什麼都不會感覺到。

自己生吞下的恐懼已經太多太多了,而最讓陳齊感到恐懼的則是,他根本不知道最後一根稻草會在何時落下,什麼東西將會彈斷自己那最後一根緊張的神經。他只知道,這不能是他自己,現在情況,自己連害怕的時間都沒有。

五、

昏暗的燈光將吊瓶內的液體暈染成黯淡的琥珀色,醫院的吊瓶架不外借羅覓只好將吊瓶掛在了衣帽架上。

成堆的檔案袋、置物盒、各種瓶瓶罐罐已被同事們清理了大半。

自己還是逃走了,羅覓只覺得好笑,自己可以隔著防護服面對面目全非的陳齊,卻沒法站在一雙高跟鞋上對那個方方正正的木頭盒子三次鞠躬。

羅覓面前的桌上只有一盞台燈與燈下的那個鞋盒子,盒子里裝著「鑰匙」的碎片,陳齊的唯一遺物。

羅覓眯著眼,失焦的視線里,那盞微亮的台燈宛如一朵散發著誘人螢光的巨大蘑菇,鞋盒里那些碎片,那支離破碎曾經被稱作「鑰匙」的物體,那些碎片在光芒下一面呈現出陶瓷一般的質感,處於陰影中的另一面卻又粗糙如枯骨。

所有的災難皆是由一連串看似毫不相關的意外開啟,「鑰匙」便是那第一顆被撬動的螺釘。

「廿六日,天大雨,溪畔腥赤如涌血,竹花逆時而繁茂,眾人溯源而上,覓得死鯨一頭……」

羅覓歪頭看著那一滴一滴的液體從吊瓶里慢慢滴落,試圖想像出那些藥物匯入血管時的那種感覺。那個啟示錄一般故事在她腦中展開了無數遍,她很好奇,那個將所有發生的一切記錄下來的古人最後究竟是什麼結局,是無疾而終還是瘋癲至死?還是和陳齊一樣成為了一件可有可無的犧牲品?

在十九世紀的某天,這座被山巒圍繞的南方小城下了一場大雨,城中的井水迅速暴漲,並且很快被染成了散發著腥臭味的赤紅色。被嚇壞了的眾人連忙循著水脈的源頭逆流而上,滂沱暴雨中,滿山遍野的竹子開出了滿枝滿頭的竹花。最終,人們在城鎮東北角的一處低矮的河谷里發現了將水污染的元兇——一頭死亡的鯨魚。

這個故事自始至終糾纏著羅覓,思考它的真實性總讓羅覓感到精疲力竭,但如今發生在這座城市的事還有陳齊的遭遇,都在無時無刻提醒著羅覓,兩百多年前這里的確發生了什麼事,而且,至今沒有解釋沒有結束。

那個死去之物的龐大身軀幾乎填滿了整個山谷,臭穢的死血在它身下積聚成了一方淺潭。

所有人在看到這個龐然大物的一刻就明白了它的死因。顯而易見的,那是一頭鯨魚,擱淺在了離大海幾百里地的內陸山谷之中,似乎沒有窮盡的血液從一道貫穿了它身軀的猙獰傷口汩汩流出。

「有智者雲:死鯨為奪鱗之龍,墮天觸地而亡,此其劫也,應得善終。」

自然而然地,所有的龐然大物最終都會往龍的意象靠攏,這種偏於浪漫的理想論調並沒有驅散人們的恐慌,但是為了防止屍體進一步腐爛污染井水滋生疫病,居民還是開始處理起鯨魚的屍體。

人們順著那道恐怖的傷痕剖開了鯨魚。從尾部一直撕裂到眼下,就算是最有經驗的獵戶與屠夫也無法判斷出是什麼造成了這道傷口。

很快人們發現了異常,盡管沒有人公開說出,但是故事的記錄者還是記錄下了這最初的一點異動——那道傷口,是從鯨魚體內劃開的。

人們加快進度,剝下表皮分割了內髒,並在鯨魚的腸道里找到了數量可觀的龍涎。他們瓜分了這些價值連城的香料,在血肉髒器開始腐敗前將它們付之一炬。而在鯨魚脊骨的中央,那肋骨圍成的骨籠中,人們發現了一根多餘的骨頭,那根細長的骨頭生長在脊骨的縫隙中,有著不同尋常的黑色骨質。

現在,那根畸形的骨頭已碎成無數片躺在了羅覓面前的鞋盒中。

那頭鯨魚給人們捎來了「門」開啟的消息,在那之後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人們以鯨魚的遺骨為基為梁築成一座廟宇,將那段不祥的遺骨供奉其中,日夜不停的誦經祈求,希望能夠結束接踵而來的噩夢。

那些古人們為自己對鯨魚遺體所做的一切感到懺悔並祈求它的原諒。

但故事之外的羅覓知道,這背後沒有什麼神明在懲罰世人,有的只是一些人們無法想像無法描述的東西在門後蠢蠢欲動。

最開始出現異樣的,是人們的記憶,健忘、迷路、忘記時間、忘記日子,孩子忘記玩伴,老人忘記子女,隨後人們開始忘記彼此、忘記白晝黑夜、忘記進食、忘記喝水、忘記呼吸。

忘記睡眠或是忘記醒來。

隨後而來的那些東西以人們的記憶為食糧,將他們的身體熔鑄為來到此世的門扉。

最終,甚至是死亡也在這無法抗拒的遺忘中悄然褪色。

這就是故事的全貌,羅覓從沒見過那些被選做為「門」的祭品的人或生物,那是陳齊的工作。日復一日地在那個山谷附近巡邏游盪,用那根叫作「鑰匙」的鯨骨殺死所有外來之物,一遍又一遍地關上那將啟之門。

羅覓拔掉手背的輸液針,任由藥水滴落在地。她關掉台燈,辦公室霎時陷入一絕對的黑暗。

所有人的下場最終都會和故事里的那些行屍走肉一樣嗎?為什麼是陳齊?為什麼是自己?為什麼是周圍的同事們?

鞋盒中的鯨骨在黑暗中散發著點點微光,羅覓看得入迷了。

這一連串問題不會有答案。羅覓閉上雙眼,雙手捂著自己冰涼的小腹,她知道,陳齊犧牲換來的成果微乎其微,甚至毫無意義。門後的那些東西只會暫時蟄伏並卷土重來,它們有的是時間。而下一次,它們再次出現時,誰又能阻止它們?而誰又會將自己的一部分永遠留在那「門」後?

羅覓只覺得自己的下半身如墜冰窖,她想睡一覺,想再聽聽陳齊的聲音,盡管那聲音已經成為了她夢境中那令人窒息的無邊夢魘,羅覓還是將放著錄音的耳機塞入耳中,伏在桌上閉上了眼。

六、

通道里頭的溫度比外面高出不少,一陣陣腥氣隨著熱風打在陳齊臉上,仿佛是最深處黑暗中有什麼東西在喘息著,渴望著外頭光明世界的新鮮空氣。

鞋底陷入濕軟的地面中半寸,腳底泛著虹彩的淤泥散發著刺鼻的汽油味道。陳齊邁起步子,腳印旁翻湧出一連串紅色的粘稠氣泡,別在腰帶上的「鑰匙」微微發燙隨著陳齊的步伐輕輕搖擺著。

沉悶的腳步聲在寬闊的通道里來回反射著,遠處傳回的回音就好像有人正在通道深處朝著外面走來。

陳齊給錄音筆換上最後一張空白的儲存卡,按下了開關。

「說實話,剛入職的時候,你給我講的那個故事,我一直以為是用來嚇唬小孩兒的。」陳齊低沉嘶啞的聲音在通道回盪著,錄音筆的指示燈明明滅滅眨著眼睛,能見度越來越低,陳齊打開別在腰帶另一側的手電,照亮了前路。

「什麼擱淺的鯨魚啦,用鯨魚骨頭建的廟啦,那幫古人以為鯨魚是丟了鱗片的龍,莫名其妙地慘死在這個山溝里,陰魂不散禍害到現在。我不知道你是怎麼看的,反正我是覺得那些古代人可以把這個故事編得更像樣點兒……嘿嘿。」

「那座鯨骨廟在哪呢?我一直想知道,你說那廟一百多年就沒了……總不能一點痕跡都沒有吧?誰知道呢?那頭鯨魚唯一的存留物只有『鑰匙』,我一直很好奇,『鑰匙』到底是什麼?它和『門』又有什麼關系……」

「我一直想知道,借那隻鯨魚的身體來到我們世界的那個東西,它去了哪?我猜,其實也很難不往這想,那個東西會不會是擱淺在了我們的世界里?這一兩百年來它一直在嘗試著離開這里?我想的是不是有點多了?我想到過的前人應該都想過吧——」

陳齊站定,在他自言自語的這段時間里通道入口已經被遠遠拋在身後,那一點點微光宛如漆黑夜空中的一顆遠星,提醒著陳齊自己已經走得太遠了。

腰間的「鑰匙」變得滾燙,陳齊閉上眼睛咽下一口口水慢慢呼出一團粘稠灼熱的空氣。

「找到了。」

這段通道似乎來的更為寬闊,透著潮濕水光的管壁向上延伸,在陳齊頭頂的靜謐黑暗中圍成一座不可見的穹頂,地面在此處緩緩抬升,粘稠的污水順著斜坡緩緩流淌,蜿蜒流過那些不知瘀積了多少年的赤色污垢,濃重的腥臭味道幾乎催人淚下令人頭昏腦漲。

「呼呼……呼呼……」粗糙的呼吸聲回盪在這片空間中,但這聲音並不只來自於陳齊,兩道幾乎重疊在一起的沉重呼吸聲互相成為彼此的回音。

陳齊抽出「鑰匙」握在手中,緩步走上斜坡,腳底的污水濺起水花,污濁的水滴沒有落回地面而是分裂為一顆顆晶瑩飽滿的水珠懸浮在這獨行者的腳踝邊。隨著坡度拔高,粘附在地面的污垢與穢物逐漸開始剝落、碎裂變為細小的顆粒靜靜懸浮在地表之上。

陳齊沉默地在這股緩緩升起的惡臭霧靄之中,手電的燈光穿過這些懸浮的微粒被暈染成朦朧的紅色,陳齊弓起背,默默對抗著逐漸被扭曲著的重力。

身後的腳印時深時淺,就像那呼吸時重時淺,坡度越來越陡,但陳齊卻感覺自己正直直向著坡頂墜去。

「羅覓……羅覓…我看到它了,我得停止錄音了,祝我好運吧。」

那個人影就坐在斜坡中央,那兒的地面突兀地凹陷下去形成了一個光滑的陷窩,一個纖細矮小的人形環抱著膝蓋坐在里頭,腦袋埋在臂彎之中淺淺地呼吸著,好似在安睡。

七、

「羅覓……羅覓…我看到它了,我得停止錄音了,祝我好運吧。」

「羅覓……羅覓…我看到它了,我得停止錄音了,祝我好運吧。」

「羅覓……羅覓…我看到它了,我得停止錄音了,祝我好運吧。」

……

「羅覓……」

羅覓掙扎著從桌上撐起腦袋,雙耳轟鳴,小腹絞痛宛如被一根冰錐貫穿。羅覓想要站起身來,海嘯般襲來的劇痛隨即把她壓回桌面上。

那是肉體與精神上的絕對扭曲,構成生命的基本藍圖被恣意篡改,只為成為那道聯通彼世之門的基石。那是對所有生命的褻瀆。

「羅覓……」

黑暗狹小的辦公室里只剩羅覓一人的痛苦呼喊。仿佛是有一株荊棘在腹中綻開,羅覓氣喘如牛,艱難地在桌上翻了個身,台燈與「鑰匙」的碎塊被羅覓打翻在地,燈泡應聲破碎與「鑰匙」的碎塊混為一地狼藉,如漆般膠著的黑暗里,那些碎裂的骨質微微發燙散發著微弱的螢光。

羅覓掙扎著扶住一邊的衣帽架,下腹劇痛好似要裂開一般,她咬著牙拄著沉重的衣帽架緩緩從桌上起身,鞋底踏過一片細碎的玻璃渣子,在黑暗中尋找著辦公室的出口。

「羅覓……我看到它了。」

耳機早就不知道甩到哪去,可羅覓還是能聽到陳齊的聲音,那聲音就似乎是直接從腦中傳出。豆大的冷汗不斷從臉頰上滑落,利刃切割般的劇痛開始彌漫,羅覓咬緊牙關邁出半步,在她餘光瞥不見的黑暗角落中沒有形狀的事物無聲地攢動著,「鑰匙」的碎片散發著溫吞的熱量。羅覓閉上眼深吸一口,松開衣帽架在伸手不見五指黑暗中沖向了某個也許是門的方向。

「……祝我好運。」

那個聲音說到。

八、

「祝我好運。」陳齊親吻了一下羅覓的錄音筆,接著將它塞進了貼身的衣兜里。

陳齊抖動手腕甩正開始蜷曲的「鑰匙」,大大小小的老鼠從人形身後的黑暗中爬出,不斷有老鼠在那人形的腳邊毫無徵兆的翻倒繼而開始抽搐,在陳齊的注視下,那些老鼠連尖叫都沒來得及發出就如同待放的睡蓮一般緩緩綻開,頭顱尾巴四肢連著內髒血肉怒放成六朵殷紅的花瓣,纖細蒼白骨節分明的脊柱化為搖曳的柱頭,短小的肋骨交錯點綴其上一如含羞的雌蕊。

沒有一滴血液流出,這個先前還是齧齒動物的畸形生物依然活著……或者說,現在的它,才真正活著。血液依舊履行著自己的職責,濡潤著那畸變的四肢百骸,拇指大小的心髒急速搏動著,不斷有新生的血管從中探出,它們如同一簇簇鮮紅柔軟的根須蠢動著將自己扎入身旁的污穢中,一朵朵「紅花」的根須相互糾纏交織成網,簇擁著那個瘦小的人形,將它包裹,宛如一個搖籃。

陳齊用腳撇開一隻劇烈抽搐的老鼠,在它徹底轉變之前用「鑰匙」貫穿了它。

一滴滴冒著熱氣的黑血自「鑰匙」的尖端滴落,那叢兀自搖擺的血肉之花停滯一下,接著齊齊將帶著血污的森白「花蕊」朝向了陳齊。

「……」

一個模糊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點點血漬從陳齊鼻下滲出,但他毫不在意。離那人形越近,步伐愈發沉重,「鑰匙」撥開層層疊疊的血肉那些肉花開始尖叫。

那些血肉的花朵在被「鑰匙」刺穿的瞬間枯萎,一道道短促刺耳尖叫也在同時扎入陳齊腦中。

地面凹陷中,乾枯瘦小的蒼白人形蜷縮地越來越小,周圍那些畸形生命死去時飛濺出的血液將它染上血色,一滴滴血珠從它的皮膚上緩緩升起,浮在半空之中。

陳齊膝蓋打顫,一雙小腿止不住地痙攣起來,他必須速戰速決,否則發生在那些老鼠身上的恐怖之事就將在他的身上重演。

那也許是一個孩子,也許是一個過於瘦小的成人,陳齊看不到它的臉,但是這也無關緊要。陳齊抖落「鑰匙」上的血珠,反手將其握住,對准那人形的後腦毫不猶豫地將「鑰匙」刺了進去。

沒有過多的阻礙,就像燒紅的鐵釺刺進積雪,直徑不過一指的「鑰匙」完全沒入蒼白的皮膚之下,但那銳利的尖端卻沒有從下方透出。

「……」

模糊的聲音再次響起,空盪黑暗的管道顫動起來。漂浮著的穢物無力的落回地面軲轆著滾落坡底。

被「鑰匙」貫穿的無辜軀殼開始崩裂,灰燼般的碎片匯成一個不斷顫抖著縮小的旋渦。隨著人形最終消散殆盡,探進彼界的「鑰匙」被將要合上的『門』緩緩排斥而出,陳齊脫力一般地跪坐在地,眉目低垂,為這個陌生的死難者致以歉意。

一陣氣流從陳齊身後拂來,攪動起管道中悶熱潮濕的濁氣,「鑰匙」啪嗒一聲落回地面,陳齊撿起「鑰匙」,那聲音再次在他耳中響起。

那是一陣縹緲幽遠的樂音,恍若某種極為古老的管樂,悠長空靈的音調讓人不禁聯想起太古時代的海洋,不斷涌現的高亢聲浪是滔天海嘯的投影,繼而跌入谷底的呢喃細語則是那初生星空之下海淵中的點點波瀾。

這是一支鯨歌,陳齊意識到。它以人類無法理解的語言描述了一個同樣無人理解的故事。

陳齊踉蹌著站起身,卻又馬上往後倒去,陡峭的斜坡再次傾斜近乎豎直,斜坡變為了懸崖,陳齊身後那點遙遠的微光墜落至他的腳下。他咬牙扒住坡面掙扎不讓自己掉落,恢弘寬闊的環形管壁開始收縮、變形,褶皺與凸起自混凝土之下浮現,交織成網的管線與鋼筋扭曲虬結,渾濁的黏液從中滲出匯入瀑布般的赤色濁流中。

鯨歌愈發響亮,震耳欲聾,堅實的地面開始起伏,變為散發著溫熱腥氣的活物。

九、

辦公室的門沒有堅持太久,門軸發出一聲令人牙酸的嘎吱聲接著羅覓就從門後沖了出來。

疼痛這魔鬼仍把羅覓攥在自己的掌心里,散亂的長發混著涔涔冷汗在走廊地面上拖出散亂的痕跡。通往辦公室的門里是一片二維平面似的黑暗,並沒有什麼東西從里頭爬出想要抓住羅覓的腳踝。

永無休止的疼痛讓羅覓虛脫在原地,一陣窸窸窣窣的輕響從門後傳來,仿佛是有什麼東西踩到了那一地碎玻璃。羅覓手腳並用地退到牆邊,冷汗打濕的後背緊貼在冰冷刺骨的瓷磚牆上。

一陣悠遠細弱的樂聲從黑暗中傳進羅覓耳中,她雙手緊緊捂住自己的口鼻不敢呼吸。

羅覓只感覺地面正變得虛軟,好像要噬人的沼澤。

她能感覺到,就在自己面前那片四角見方的黑暗中有什麼東西正在意味不明地注視著自己。

「陳齊?」羅覓顫抖著叫出這個名字。

無人應答,黑暗中回應羅覓的只有外頭街燈滋滋作響的電流聲。

極致的疼痛終於在此時轉變為令人眩暈的麻木,雙手無力地垂下,那陣幻覺似的樂聲轉瞬即逝,羅覓慢慢合上眼睛,暫時忘卻了這煉獄般的苦痛。

十、

羅覓不確定自己是睡著了還是醒著,刺眼的白光從四面八方刺進眼底,周圍傳來人們竊竊私語的聲音。

單調機械的「滴滴」聲敲打著羅覓逐漸清醒過來的神質,一陣刺痛閃電般從腦內劃過。

「嘶——」羅覓倒吸一口涼氣,兩個白茫茫的人影站在她的面前,羅覓努力聚焦起視線,護士恰好在此時拔出針管。

羅覓慢慢從床上坐起身來,痙攣似的抽痛不時從小腹內傳來。

「羅女士,請不要亂動。你的情況不大好。您在工作的時候暈倒了,您的同事把你送來了醫院。」

「我怎麼了?」羅覓一時間覺得有些恍惚,仿佛昨天晚上、之前在那管道里、陳齊的犧牲……所有這些都成了一串虛假的噩夢,隨著自己醒來,煙消雲散。

但羅覓知道這是不可能的。

「您懷孕了你知道嗎?」口罩遮住半張臉的醫生從病歷中抬起頭來,沉聲說道。

羅覓呆滯地搖搖頭,暫時沒有理解醫生這話的意思。

「我們做了初步的外科檢查,您的盆底肌先天缺如,但缺口很小所以您可能一直沒有發現,但是由於您懷孕了,膨大的子宮壓迫到了缺損的肌肉,一小部分的子宮突入缺口形成了子宮疝,造成了疼痛;如果您需要的話,可以安排更准確的檢查。」

羅覓點點頭,嘴唇囁嚅著好像想說什麼,但最後還是一言不發地又點了點頭,告訴醫生自己太累了,想再休息會兒,容她考慮一下再做決定。

看著醫生離開,羅覓翻身躺下,抱著膝蓋在病床上蜷縮成一團,她只覺得自己正在下墜,墜入無明的黑暗中,那首自黑暗深處而來的鯨歌自羅覓體內傳出,那是一首迎接嶄新生命降臨此世的贊歌。

十一、

從山巔之上眺望而去,周圍一片山林蒼翠欲滴,連綿起伏的群山向著天邊延伸去,羅覓隨著那些山巒的走勢漫無邊際眺望去,在山頂的這個角度,剛好可以看到那個位置。

極遠處,那縮成極小一點的泄洪管道已經被警戒線隔離出來,無數工程器械開進,馬上將開始它們的工作,用不了多久那里就會被拆毀、填平,最終變為這群山的一部分。

在經過細致的勘探與檢測後,羅覓和陳齊所供職的部門得出了最終的結論,威脅了這片地區百餘年的異常已經完全消失了,陳齊用自己的犧牲換來了最終的勝利。

羅覓撫摸著自己的小腹,「鑰匙」的一塊碎片被她留下做成了紀念品戴在了手腕上。那塊黑色的骨質散發著令人安心的熱量將羅覓的皮膚沁染上一層淡紅。

周圍的同事們陸陸續續開始往山下走去,沒有人注意到羅覓身上又有什麼異樣。在周圍人看來,她似乎已經從陳齊的死亡中走了出來,她與陳齊的聯系並沒有因死亡而斷開,所有人為此感到高興。

羅覓在同事的攙扶下緩緩朝山下走去,她哼著一首無人知曉的歌謠,淺淺的笑容從她臉上浮現出來。她好像忘記了什麼,又似乎記起了什麼。

此時此地風景如畫,一切如常,沒有什麼地方比這里更適合一個嶄新的生命了。所有人都會為這個新生命的降生獻上禮贊,那首歌謠告訴羅覓,她所要做的只是等待這幸福降臨。

來源:機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