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式的物哀與中式的鄉愁

日式的物哀與中式的鄉愁

近日,著名旅日作家亦夫的最新長篇小說《無花果落地的聲響》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

旅日作家羅文輝是小說的主人公,在其岳母井上惠子的葬禮上,他小心翼翼地打開心扉,講述埋藏在心底多年的畸形情慾,也講述跨國婚姻扭曲下,一言難盡的鄉愁。北京和東京,都有他的家,但他流浪的靈魂無所皈依。

日本岳母、中國女婿、智障的妻子、身世不明的兒子、離奇死亡的鄰居和女翻譯家朋友……作者以細膩精緻的文筆和錯綜復雜又有條不紊環環相扣的情節設置,在作品中塑造出一個個謎一樣的人物,使得該小說懸念迭出,吸引讀者一步步走入主人公的故事和內心世界。

知名文學評論家李建軍評價亦夫的寫作「像景德鎮的瓷器一樣精美。每一個句子都寫得極為用心。每一個字都放在了該在的位置上。敘述的調性舒緩而低沉,含着感傷而甜蜜的意味」。

與此同時,這部作品不但充滿細致的情感描寫和極具畫面感的戲劇張力,更有對現實社會與人性本質的深刻拷問。我們普遍置身於自我設置的牢籠,盡管理由各不相同,但最終都在自我囚禁中走向滅亡……這是「一場有關於愛情原欲與心靈的救贖」。《新周刊》主筆、作家胡赳赳讀完贊嘆:「真想把它推薦給電影導演:櫻花、畸戀、浮世繪一樣的東京風情畫卷,還有那移居者埋在心底的情慾與鄉愁。亦夫的新作令人手不釋卷,他將精妙的構思編織於一張人性的大網中,揭示出最基本的善是作為『人』的最高倫理法則。」

作家亦夫,真名呂伯平,原籍陝西扶風人,畢業於北京大學,曾供職於國家圖書館、中國文化部和中國工人出版社,現旅居日本,系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被文壇喻為「陝軍東征」遺漏的「陝軍」。其小說處女作《土街》出版後,引起很大反響,著名評論家白燁說這本書是中國的《百年孤獨》,是一部可以與馬爾克斯對話的小說。之後他又出版了多部以中國鄉村為題材,魔幻現實主義風格的作品。

這部《無花果落地的聲響》是旅居東京二十餘年的亦夫首次創作以日本為全部故事發生地的長篇小說,可謂其轉型之作。曾經,留學日本的作家群體,作為一種文學現象,對中國現代文學史產生了重大影響。如魯迅、郭沫若、郁達夫等人都深受日本文化薰陶。在今天,日式美學和生活方式也為眾多文藝青年所推崇。而當下知名旅日作者,老一輩如李長聲,年輕一輩如蘇枕書等,多是以散文隨筆等非虛構寫作方式介紹日本文化。但亦夫在這部小說中,為讀者呈現了最日常、最真實又鮮為人知的日本。日本知名漢學家荒井利明認為,「亦夫筆下的日本,對於日本讀者而言,既是熟悉的,也是陌生的。他用自己獨特的視角,展示了許多被我們自身所忽視的特質和細節。」在敘事風格上,不同於其他中文作品,亦夫的小說較深地沾染了日本文學中「物哀」的愁緒。它細致入微、感性豐沛;它讓細節盪漾出細節,讓情緒發酵出情緒,情慾和鄉愁於是被掰開,被揉碎,展現出別一種優美、淒美甚至禁忌之美。

評論家劉檸指出:「亦夫長年遊走在中日兩國的江湖——既非體制,亦非一般廟堂外知識分子自我標榜和意淫的偽江湖,而是純民間。他的體驗與情感,也是純民間范兒的,並不附麗於任何身份、背景等要素,一如其文本,粗糲拙樸,渾然天成,讓人物自己去表現,而決不付諸知識或過於「文學化」的表現。正因此,我們能從中讀到異域漂泊者和再普通不過的日本老百姓、畸零人的日常,及隱藏於日常背後的非日常種種。」

日式的物哀與中式的鄉愁

《無花果落地的聲響》(節選)

文 | 亦夫

惠子死了。

此刻,裝着她遺體的棺槨正被一輛精美得有幾分奢華的靈車載着,靜靜地行駛在車隊的前列。告別式剛剛結束,真心想見或出於禮節應該來見她最後一面的人都已經散去。包括我在內,為數不多的親戚正在送她去火葬場的路上。再過一會兒,她那具被入殮師化過濃妝後用一套精美和服包裹的屍身,就會在焚屍爐的高溫中化為一縷青煙和一捧黑灰。

井上惠子是我的岳母。但這只是她在外人眼里的稱謂,是被行政文書認可的社會角色。但其實我並不能確定我們之間的真正關系。就如同我以「井上正雄」這個名字生活在日本東京,但這只是我戶籍、銀行卡、駕駛證、護照等用物上的名字,我內心卻從來不認為自己是什麼「井上正雄」。這個日本名字就如同現在包裹着惠子屍身的那套華麗和服和遮掩她蒼老醜陋面容的胭脂粉膏,完全掩蓋了我的真正名字——羅文輝。對,我只能是羅文輝!二十幾歲隻身從北京東渡的時候是羅文輝,現在50齣頭了依然是羅文輝。

今天是1月9日,在日本屬於新年剛過的正月。車隊一路走街過巷地朝郊外的火葬場駛去,像生活之河中一條悄無聲息卻又充滿心事的蛇。不少人家大門上的「賀正」「迎春」之類的年帖及門松等裝飾尚未撤去,到處仍殘留着每年一度特有的節日氣氛。我望着窗外,形形色色的一戶建、高高低低的公寓樓、小作坊、居酒屋、便利店、街道上稀稀落落的行人等,一一從我眼前緩緩劃過。我內心沒有一絲的悲傷,只有一種強烈的陌生感。好像這並不是我已經生活了三十多年的城市,而是初來乍到的異鄉。回想起第一次踏上日本島國時的情景,記憶中似乎並沒有這樣陌生的感覺,更多的好像只是新鮮和好奇。

桃香就坐在我身邊,她是我的妻子。桃香身穿黑色禮服,這是舅媽幫她挑選的。按說母親死了,即便是對人情顯得克制而冷漠的日本人,多少也應該表現出一絲悲傷。但桃香卻一直趴在窗口,臉色平靜甚至帶有旅行的好奇和喜悅。她嘴里不停地念念有詞:「你好!」「下午好!」「啊,巴士到站了。」「快看,好長的一條河!」……桃香所打招呼的路人,沒有一個是她認識的。而讓她驚訝若初見的這條河流,則是她從小就生活在其附近、早該熟悉其一草一木的隅田川。我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肩,桃香回頭看了看我,眼神里掠過一絲受到肯定和褒獎的小姑娘般的喜悅。

桃香懵懂而有幾分單純的眼神,讓我心里泛起一絲心疼和愧疚。我想起了此刻正身在北京的兒子勉。這個正在上中學的男孩子,是我們這個關系復雜又隱秘的家庭中最具代表性的人物。只是關於他的秘密除了我之外,並無人知曉。外婆惠子年後患急病去世時,我曾經給勉打了國際長途,問他要不要回來參加葬禮,他用生硬的漢語說:「你和爺爺說吧。」便把電話遞給了爺爺。我心里明知結果,但還是把這個突發事件給父親硬着頭皮講了一遍。電話那頭的父親說:「我幾年都沒有見孫子了,剛回來兩天,又往回叫?你這是成心要氣死我和你媽呀。不回去,這事我定了。」我把結果給惠子家的親戚說了,眾人相互看了看,沒有說話,但臉上都閃過一絲怪怪的表情。

惠子被推進了焚屍爐。在殯儀館職員按下點火開關之前,我通過爐窗看了她最後一眼。她躺在那個狹窄的空間里,華麗的和服和講究的濃妝,讓她看上去栩栩如生。一恍惚間,我覺得她此刻只是佯裝死相,待會兒就會忽然翻身坐起來,一面笑一面說:「裝死不是件容易的事,哈哈哈,快憋死我了。」這是若干年前真實的一幕。那時我和桃香結婚不久,為了表達一個上門女婿的誠意和對岳母的尊重,我咬牙請惠子、桃香母女到家附近有名的料亭「籠月」吃了頓懷石料理。飯後散步途中,偶遇一個規模不小的公民館內正在舉行殯葬文化展。除了介紹各種各樣的殯葬用品,從入殮、火化到納骨的流程,日本各地殯葬風俗的異同外,現場還可以親身感受入殮體驗。惠子當時不顧我一臉疑惑的勸阻,興趣滿滿地裝了一回死人。她最終忍俊不禁地從棺材里坐起來時的樣子,我覺得即將發生在下一刻……就在我恍惚的時候,一團耀眼的火光從爐內沖天而起,立即吞噬了盛裝的惠子。在一旁的桃香驚慌地叫道:「媽媽,快起來,失火了。」桃香慣常的懵懂此刻點燃了生離死別的悲情,幾個親戚都開始用手絹擦拭眼角。理性讓我覺得自己也應該心懷悲傷,但我沒有,一絲的悲傷也沒有。我所能感到的,依然是強烈的陌生。

惠子走了。這回她是徹底地離開了。與三十多年前那次在北京離別不同的是,那次我悄悄地哭了,因為希望和絕望在內心的密集交織。這次我滴淚未流,內心除了強烈的陌生感,還有一絲莫名其妙的解脫的輕松。兩次離別相隔三十多年,前一次是情竇初開的少年與風姿綽約的少婦,這一次是年過半百的老男與壽終正寢的女屍。我心里亂糟糟地想着這個問題,覺得能將這兩次離別串聯起來的唯一共同點就是,已經在烈火里化為了灰燼的那套華美精緻、永遠醒目地定格在我記憶深處的和服。

從火葬場回去的路上,桃香一直在車上安睡。大約是葬儀連日的勞累已經讓她筋疲力盡,此刻處於睡眠中的她完全鬆懈了下來。望着這個女人宛若嬰兒般安靜又天真無邪的睡相,我忽然覺得她不是我的妻子,而是我可憐的失去母親的女兒,隨即復雜的心情中忽然泛起一絲心疼,繼而淚水就悄悄流了下來。

流淚於我,是一種久違的生理現象,似乎我都記不起上一次流淚是什麼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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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式的物哀與中式的鄉愁

亦夫,旅日小說家,代表作「原欲三部曲」之《土街》《媾疫》《一樹謊花》。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

來源:華人頭條B

來源:華人號:中國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