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西南林路行》文本解密:萬青的新專輯到底講了些什麼?

萬能青年旅店的《冀西南林路行》是2020年最好的華語唱片,也是過去三五年來最富有野心的唱片,是華語音樂人最偉大的冒險。

在唱片發行的當日,我匆匆寫下了一篇速評,這當然是不夠的。在一個星期的反覆聆聽後,在把專輯從頭到尾聽了不下20遍之後,我必須重新寫下這些文字。

這未必是一篇單論萬青的樂評,參考比較文學的話,我寧願說下面是一篇「比較樂評」,其中充斥以概念解釋概念,用陌生傳遞陌生,敬請諒解。

那麼,開始吧。

【一、萬青的評價錯位與誤讀:人生是無限的延遲】

一個半月前,我的好友劍燒寫下了這麼一段話:

「人生是無限的延遲」,這是伍佰寫過的最好歌詞。

十年後再聽萬青,萬青的走紅和繼續收穫年輕世代歌迷,恰恰在於延遲中的被誤讀。台版的文案其實已經成了錯過或不瞭解萬青作品之現實背景的樂迷欣賞萬青的唯一視角。

萬青的作品對應二十世紀末,發行時間是二十一世紀的第一個年代末。原始作品的銳利在最終版本中隱喻的歌詞、變化的編曲以及時過境遷的大氛圍中被「誤解」為人生種種;

萬青在延遲中收穫了自己的成功,在一個搖滾樂隊真空期,在一個時代轉折點,他們帶刺的那面被稀釋,現實的一面轉向心理深處的掙扎,如此被理解,如此被歌迷接受。如果他們在2000年或者2008年之前的某個時間出來,或許不會有今日之盛景。

萬青,如今已經被濃妝艷抹太多,要瞭解那種凜冽的骨感不那麼容易,也未必舒服。不過,我還是要說,今天這個大眾眼中的被塑造的萬青,其實也不錯。

劍燒在寫下這些話的時候,還未有萬青新專輯的風聲。巧合的是,劍燒準確地預見了不久之後《冀西南林路行》會遇到的狀況:萬青是一個被一直誤讀的樂團。

2007或08年的時候,我還在網易音樂工作。有一次,萬青來廣州演出,就在191space,網站部的一位設計同事、一位酷酷的女生說,萬青是她最喜歡的樂隊,她今晚不加班,你的需求明天再說,今晚她要看演出。當時我想,可以啊,萬青不是一支前衛搖滾樂隊嗎?當時就沒什麼人聽啊。這品味可以啊。

但是,在2010年,《萬能青年旅店》出來的時候,我們卻壓根兒沒有意識到萬青音樂的前衛性。平克·弗洛伊德、SRV、齊柏林飛艇、Jimi Hendrix、宇宙塑料人……如果把萬青的音樂養分鋪張開來,他們看起來不可能是一支會爆紅的樂隊。可世界就是這麼奇妙,當《殺死一個石家莊人》、《秦皇島》、《十萬嬉皮》如馬賽曲般統一了中文聽眾的各個陣營後,我們也快意地忘卻了萬青的出身。

音樂層面,這是萬青的第一次延遲。

更具有決定性的,是萬青在音樂文本上的延遲。

在《萬能青年旅店》中,萬青的形像是石家莊的普通工人,傍晚六點下班,換下藥廠的衣裳,然後喝幾瓶啤酒,內心是一萬匹草泥馬。在很多的解讀里,萬青是中國舊有工業化解體或轉型所產生陣痛的記錄者,石家莊成為了Rock Hometown,萬青也因此成為了一個地緣性極強的樂隊,萬青的走紅是因為如實書寫了華北平原的寂寥。萬青長時間被定義為一個「現實主義」樂隊,包括我本人也是這樣理解的。

可如果把萬青和中國的工業化體制改革掛鈎,那你怎麼理解90後、95後,乃至對岸早已完成工業化的小清新們去熱愛萬青呢?總不能說是因為萬青同時也書寫了不愛洗頭、喜歡養狗的日常吧?事實就是:萬青從來和現實主義沒有任何關係,萬青是現代主義。我們所傳誦的那些金句,無論是「直到大廈崩塌」還是「眼底映出,一陣濃煙」,全都是現代主義的表現手法。我們並不去追究主義之爭,你只需要知道,萬青關注的永遠是精神世界里的那個「我」,就夠了,哪怕這個「我」已經被濃妝掩蓋了許多次。表面上,萬青在首張專輯寫的是石家莊文藝青年的生活,但其實萬青只是關注「我」;那些寫於2000年後的歌曲、以2000年傳統技法創作的作品,因為「延時」而顯得特立獨行,造就了聽眾們字面意義的「延時滿足」,這也是萬青得以跨越空間和地緣、大一統2010s的華語搖滾圈的緣故。

(BTW. 被稱為「瀋陽卡佛」的班宇,他也明確地表示自己的小說不是紀實文學,他寫的不僅是東北的下崗工人村而已。)

總之,在音樂性和文本性的雙料誤讀、double延遲下,萬青成了如今的樣子,也造成了《冀西南林路行》在發佈之後引起的爭論。所有的爭論都源自於對「萬青就是是一支怎樣的樂隊」之坐標系的認知偏差。

【二、《冀西南林路行》:奇妙的雜種,在八百里太行上演的《荒原》】

到底《冀西南林路行》是一張怎樣的專輯?

請見下圖:

《冀西南林路行》文本解密:萬青的新專輯到底講了些什麼?

先說文體。所謂《冀西南林路行》,你看名字就知道了,直指歌行。從小我們就背誦各種,李白的《短歌行》,杜甫的《兵車行》,還有《燕歌行》等等。而萬青在這里最接近的是:屈原的《離騷》。雖沒有「行」字,但《離騷》確是歌行體之大成者,其中屈原帶著中國色彩的宗教性的、以萬物有靈且美的傾訴方式,如「駟玉虯以桀鷖兮,溘埃風余上征」,在《冀西南林路行》中多有體現。

再說世界觀。萬青在《冀西南林路行》中,把故事發生的背景鎖定在了太行山。無論是《泥河》中「掠山光過太行」,《採石》中「此生再不歸太行」,還有《山雀》「指引盜寇如太行」,這是萬青官方唯一指定舞台。有人說這是環保專輯(?),因為太行採石業造成了環境破壞雲雲;有人說這是神話主題專輯雲雲。其實都不正確。太行山只是故事的舞台。我們都知道《山海經》里寫「北次三經之首,曰太行之山」,也知道女媧補天、後羿射日、精衛填海、愚公移山等全都以太行山作為案發現場,甚至還可以追溯到日後太行兒女的英勇抗戰,但這只是一個幌子,就像屈原寫宓妃,在《山鬼》、《天問》中的神怪傾向,這是詩人的標的物。因為現實的污穢,所以我們書寫山之魂魄。

這種世界觀也造就了《冀西南林路行》在敘事上的神怪風格。如《採石》中,「捶打我天然的沉默,切割我卑微與困惑」,石頭會唱歌,上一個這麼幹的人,是賈寶玉;再如《山雀》,「自然贈予你,樹冠 微風 肩頭的暴雨;片刻後生成,平衡 忠誠 不息的身體」,你會聯想到太行里的哪種珍禽神獸?亦或是引發你的哪種聯想?中國人,懂的自然懂。

音樂部分我們放在下一章節再單獨展開。再來說說萬青在這張專輯中的人物形象,或者我用「音樂人格」這個詞。張鐵志說,他在專輯發行之前,跟姬賡通了一次電話,他感覺姬賡「並不快樂」。在《冀西南林路行》里,我聽到的許多情緒,但萬青確實是「不快樂」。儘管他們已經用力地讓自己的音樂聽起來輕盈,可相比那個無論內心如何崩塌、筆下都是神仙似的李白,萬青確實做不到灑脫。我在專輯首日的速評中,我說我聽到了《史記》的東西,後來我明白了,這是因為太史公的憂憤之情在這張專輯轟隆隆的雷聲里若影若現。我能聽到萬青確鑿的歷史意識、入世精神和出世抱負在專輯中相互較勁。更具象地說:我在這張專輯里隱約地看到了《史記·遊俠列傳》里的背影。且萬青不矜其能,羞伐其德。這張專輯整體情緒的「不開心」更是難得。

最後,是《冀西南林路行》的精神內核。我非常自信地指出,它來源於世界名著——艾略特的《荒原》。

先給大家念一首詩:

小提琴的縈繞之中,

還有破銅號的

詠歎調之中

我的大腦里開始了一種沉悶的節奏。

荒唐地敲打出一支它自己的序曲,

任性的、單調的歌曲,

至多有一個確鑿無疑的「錯音」。

——讓我們到外面走走,吸一陣煙,

讚美讚美那座紀念碑,

討論討論最近的事件,

按著公共大鐘將我們表的發條扭一扭。

然後等上半個小時,喝我們的啤酒。

怎麼樣?如果把小提琴改成中提琴,把詠歎調改成搖滾樂(不改也行),你以為這是萬青的新歌歌詞?這其實是艾略特的《一位夫人的畫像》。

談起艾略特,他不僅是諾獎得主,更是影響了整個20世紀的巨人,其影響力不僅僅停留在詩歌和文學上,包括我們熟悉的鮑勃·迪倫、其《荒蕪街》(Desolation Row)等多首作品都展現出艾略特對其影響;深紫樂隊的《四月》(April)則是直接以「四月是殘忍的季節……」作為對《荒原》的直接致敬。艾略特寫於1922年的這首長詩,說長,其實也就是435行,它長期呆在我的kindle里,無聊時翻出來看看。初聽《冀西南林路行》時我直覺認為和《荒原》有關,後重新又讀了一遍,才知關聯之深。分別體現於下列幾點:

1)《荒原》對人類現代危機的經典隱喻手法,被沿用到太行山的林路上。

一片荒蕪的土地,這是艾略特眼中的現代生活。在艾略特之後,「荒原」成為了知識分子普遍用於現代社會的描述,艾略特當時所處的「人類天真浪漫的時代結束後」(高曉松語)感到的傳統社會秩序解體,跨越百年,一直到現在也並未停息。為此,萬青在《冀西南林路行》中繼承了這種絕望,甚至比他們在《萬能青年旅店》里絕望加倍。若艾略特企圖把重建時代的希望寄情於文學,萬青所做的就是把他們無法在現實社會兌現的激情交付於唱片,在專輯情緒最高潮《河北墨麒麟》中大喝一聲:「他起身獨立向荒原。」

2)萬青的碎片化敘事,繼承於《荒原》的現代主義/象徵主義。

初聽《冀西南林路行》,覺得軟肋是歌詞。支離破碎,不知所雲,不僅是我,也是許多聽眾的第一反應。我在此修正自己的判斷,因為我們不能以《冀西南林路行》缺乏連貫的敘事性去責備萬青。雖同樣是歌行體,無論是屈原、李白、還是杜甫,他們都有明確的敘事結構,哪怕是神叨叨的屈原,他的情緒遞進和訴說對象都是明確。可萬青並不是。但若你用艾略特的《荒原》一比,這種迷惑便不再存在。

《荒原》的文學特徵,其最重要的一點即語言的破碎性。國王,老鼠,強暴,乳房,伊莉莎白,曼陀鈴,泰晤士街,格林威治河。我們的現代生活不也是如此?生活在這樣一個毫無邏輯的、不斷被打斷的碎片化時代里,那些完整的故事拼圖不都是虛假的言辭?

所以,萬青在《郊眠寺》里讓想像世界漫遊:

切斷電纜 朝霞晚風

臨時收入 臨時生活

切斷電纜 數字雲煙

免費月光 免費驚險

月光熔鐵星 鑄我神與心

月光熔鐵星 鑄我神與心

渤海地產 太行水泥

宗教醫保 慈善股票

幻覺貿易 階級電梯

高級魔術 高級發明

凝聚神與心 建此不夜城

凝聚神與心 建此不夜城

輕盈的木吉他彈播,也讓我想起了迪倫的《荒蕪街》。

此外,這種記憶殘片的書寫方式,也便於艾略特引經據典,從前人作品用演化出全新意象(可惜《荒原》里我自己能讀出來的就只有莎士比亞……)。這種表現手法,後世玩得最溜是迪倫,他是流行音樂中集大成的剽竊者。萬青在《冀西南林路行》也大量用典,除了前面提到的精衛填海等大量神話志怪之外,還有《紅樓夢》,李賀(我有迷魂),甚至把上司公司股票名字都打了上去。我曾被現實主義的誤讀矇蔽雙眼,而今用現代主義再去審視,讚賞的是萬青創作的勇氣。

3)「雷聲」是打通《荒原》與《冀西南林路行》的蟲洞。

《荒原》共分為五個章節,分別是:《死者的葬禮》、《對弈》、《火誡》、《水里的死亡》、《雷霆的話》。在最末一章《雷霆的話》里,情緒被推到最高處。摘錄一段如下:

這是什麼聲音在高高的天上

是慈母悲傷的呢喃聲

這些帶頭罩的人群是誰

在無邊的平原上蜂擁而前,在裂開的土地上蹣跚而行

只給那扁平的水平線包圍著

山的那邊是哪一座城市

在紫色暮色中開裂、重建又爆炸

傾塌著的城樓

耶路撒冷雅典亞力山大

維也納倫敦

並無實體的

……

恆河水位下降了,那些疲軟的葉子

在等著雨來,而烏黑的濃雲

在遠處集合在喜馬望山上。

叢林在靜默中拱著背蹲伏著。

然後雷霆說了話

DA

Datta:我們給了些什麼?

我的朋友,熱血震動著我的心

這片刻之間獻身的非凡勇氣

是一個謹慎的時代永遠不能收回的

就憑這一點,也只有這一點,我們是存在了

這是我們的訃告里找不到的

不會在慈祥的蛛網披蓋著的回憶里

也不會在瘦瘦的律師拆開的密封下

在我們空空的屋子里

DA

Dayadhvam:我聽見那鑰匙

在門里轉動了一次,只轉動了一次

我們想到這把鑰匙,各人在自己的監獄里

想著這把鑰匙,各人守著一座監獄

只在黃昏的時候,世外傳來的聲音

才使一個已經粉碎了的柯里歐萊納思一度重生

DA

Damyata:那條船歡快地

作出反應,順著那使帆用槳老練的手

海是平靜的,你的心也會歡快地

作出反應,在受到邀請時,會隨著

引導著的雙手而跳動

其實《荒原》不長,推薦大家全文閱讀。此處節錄一部分,供大家參考。

「雷聲」作為萬青作品中重要的部分,一直貫穿著他們的創作。從第一張專輯《殺死那個石家莊人》的「雲層深處的黑暗,淹沒心底的景觀」,到後面的《烏雲典當記》,以及《渤海洗雷音》專場演出,雷聲對於萬青是那麼地重要。在新專輯里,從《泥石》開始,「可聽到雷聲隱隱,可感到夏日來臨」,原本一副悠哉的景象就此被打破;再到《採石》時的天崩地裂,不僅唱詞中有「雷鳴 交織爆破成動盪」,更在尾奏中使出渾身力氣,果真造出雷鳴交織之感;到情緒最滿的《河北墨麒麟》,我理解這就是萬青對《雷霆的話》的致敬:

聽雷聲 滾滾

他默默 閉緊嘴唇

停止吟唱暮色與想念

他此刻沉痛而危險

聽雷聲 滾滾

他漸漸 感到胸悶

烏雲阻攔明月涌河灣

他起身獨立向荒原

在艾略特的原詩里,雷霆說的話「Da」,不僅是天空對荒原的賜福——要下雨了,也是印度梵語中三種德行的代表,分別是:Datta(奉獻)、Dayadvam(同情)、Damyata(克制)。在當代社會的各種問題均無法靠人力去解決時,唯有期待轟隆隆的雷聲,讓甘霖降落,洗刷污穢。艾略特生活的百年前,和我們科技更進步的現代,你能說變還是沒變?

如上所述,我一直說,萬青的這種創作方法是勇敢的。因為,它的風險太高了。在《萬能青年旅店》里,「河北師大附中,桌球少年背向我」,這樣的象徵主義得到了意料之外的高收益;可是,在《冀西南林路行》里,「試試 冰冷昂貴入雲涉水的輕身術,看看 演員王公遊民盜賊的心電圖」,我迄今為止依然覺得這是敗筆。選擇了這樣的書寫方式,註定會面臨比喻延展過度的問題。一旦撐破了合理的理解範圍,很容易就會變成自我沉溺,變成勉強而拙劣的句子。可是,那些一流的創作者對這種自由的書寫方式總是倍加迷戀,從莎士比亞到艾略特,從福克納到伍爾夫,哦,還有和《荒原》同一時間出現的《尤利西斯》。什麼是最自由的?腦海里的獨白,這是真正順利而下的意識流。萬青的「行」,也是「流」。

【三、萬青的困境與抗爭:我們怎麼去面對後殖民處境的搖滾樂?】

《萬能青年旅店》被奉為「國搖經典」。什麼叫做「國搖」?不搞英搖,不搞後搖,後朋克、新浪潮都跟我沒關係,只是用經典的吉他solo和紮實的詞曲寫作一決勝負,符合中國傳統對搖滾樂想像的一種共同體——其實,這個共同體是什麼,我也不太清楚。大概就那樣。

《冀西南林路行》出來之後,大家統一的反應就是:沒有大合唱,沒有大金曲,沒有記憶點啊。萬青你搞藝術搖滾幹嘛?我們又不是沒聽過平克·弗洛伊德啊。你這歌不能大合唱啊。回水!

我想起了鍾永豐在他的書里寫的一段話:

大學時期,在虔誠的自我啟蒙狂熱中,我囫圇吞棗的讀翻譯文學,聽盜版音樂,逐漸感到一種被貫穿,與被吸附的虛空。驚醒後發現身陷漩渦,便極力搜尋第三世界及台灣的文學,音樂,想籍之泅游上岸。岸是越來越遠了,但第三世界的眾多進步作家,讓我理解到後殖民處境的複雜,與尋找出路的不易。

在我們這些,從政治經濟到社會文化,全面受美式資本主義,現代主義與個人主義強勢貫穿的半邊陲地域,聽搖滾樂,迷搖滾樂,追蹤搖滾樂能不變成形式主義買辦或孤絕自封的精英主義,或能不亢的迎接外來文化,不卑的看待在地的文化生態,並非是喊喊口號的事。即使我們矢志超越被指名的局勢,在認識上我們往往陷入傳統現代,非西方西方等二分法的魔障,在實踐上,我們又很難不落入眼高手低的窘境。

鍾永豐二十年前結識林生祥,成為生祥亦師亦友,為了和生祥合作「不只是運動的音樂,更是音樂的運動」,在交工樂隊身上開始搖滾樂的實踐。永豐上面那段話我反覆背誦到能默寫的程度,其「搖滾樂後殖民處境的焦慮」類似於哈囉德·布魯姆所說的「影響的焦慮」(the anxiety of influence),但又比單純的文學性上的「我想要說的前人們都做過了」更無力。

最通俗易懂的例子:當萬青拿出《冀西南林路行》時,大家會說,嗨,我不要你這些玩意兒,我要聽這種不如直接播《月之暗面》!我們要國搖!我們要大金曲!我們不要這個!

如何去克服「搖滾樂後殖民處境的焦慮」,永豐其實沒有在書里說得太多。因為他和生祥已經用實踐闖出了一條路,無需再自吹自擂。你認真去聽交工/林生祥/生祥樂隊歷年的唱片,會知道他們不僅用北非世界音樂的節奏去重構客家山歌,也使用了開放調性、更多shuffle、甚至直接把傳統樂器月琴改造成電月琴,並用它來演奏出電吉他式的分解和弦。

萬青走的則是另一條路。

在文本層面,他們以《史記》為魂,以《離騷》為體,猛烈地用華北平原的八百里太行去撞擊《荒原》,製造出讓人目眩神迷的景象;在音樂的層面,萬青則破天荒地用一首歌的長度去擴寫成整張專輯,這放眼整個世界搖滾樂史上都有極有魄力的一件事,也是萬青在這張專輯里音樂性上最具有開創性的突破,也是為什麼萬青要極力保留一整軌的專輯錄音。

我們所理解的概念專輯,無論是披頭四的《傷心佩帕軍事俱樂部》或是平克·弗洛伊德的《迷牆》、《月之暗面》,音樂家在其中設計了明顯的情緒和敘事脈絡,但本質上還是由多首歌曲組成的專輯,sgt. pepper』s lonely hearts club band、when i’m sixty-four、within you without you彼此其實還是單獨的個體。

但《冀西南林路行》不是。

從序曲《早》開始,管樂隱隱約約吹出的那個旋律動機,如蜿蜒在密林的山路,一直貫穿著整張專輯。《早》是專輯的序曲,也是《泥河》的前奏。「可聽到雷聲隱隱,可感到未知來臨。」在那之後風聲雨聲大作,情緒忽然在間奏曲《平等雲霧》的吉他回授中稍稍平靜,很快又是專輯中最重要的一曲——現實魔幻主義大作《採石》。因為那鼓聲和貝斯聲足夠笨拙,這頑石才更火光四射,後頭尾奏的fusion才更又一種「行不得」的銷魂刺耳。當《採石》作為大時代顯得足夠壓抑,緊接著的《山雀》作為個體才顯得那麼無足輕重(PS.其實這首歌很《秦皇島》。我非常喜歡《山雀》的結尾,那種被喧譁時代裹挾向前、從個人憂愁一直捲入《繞越》的布魯斯吉他-融合爵士的大家庭里,你說這些間奏不連著一起聽哪有那味。《河北墨麒麟》其實是正片的最後一首,也是上文所說的《雷霆的話》,這首歌的尾奏精彩程度,也是你得從前面一直不被打斷、一直在這里實現你的延遲大滿足。我期待有樂評人從調性、曲式方面做更多更細緻的解讀,萬青是如何利用motif去書寫搖滾樂的,這明明是古典樂/影視音樂的技巧,要以具象性的詞曲去附著,萬青是怎樣做到的?我期待樂評人的解讀。

如果說整張專輯是萬青穿越華北荒原的神遊,那麼《郊眠寺》則是回歸理性後的思考。木吉他的浪漫掃播,它讓我想到了《白鯨記》最後船破人亡、以實瑪利一個人凝視海面的場景。「新語言,舊語言,該怎樣回答 不眠的時間」,萬青是一個如此清醒的創作者。所謂新舊的二元悖論,也可以對應「後殖民處境」的搖滾樂處境。「時間現在和時間過去 / 也許都存在於時間將來 / 而時間將來包容於時間過去。」這是艾略特曾對於新舊的詮釋。和艾略特一樣,萬青並不盲目相信進化論,他們也拒絕把永恆與速朽簡單地對立。大家在討論「西郊有密林,助君出重圍」是表達什麼,我依然選擇不求甚解。一切表達都是有極限的,現代主義在混沌中追求無限。看起來現代主義是古典主義的革命者,實際上他們只是想在這個貧瘠的世界上重塑古典的新秩序。這也是為什麼萬青要突兀地在專輯最末一句忽然把這句話再強調一遍:

新語言,舊語言,該怎樣回答不眠的時間。

我只知道,要回答這個問題,首先必須進入時間。只有經歷一場現代荒原上的漫長修行,才能得到屬於自己的答案。

來源:kknews《冀西南林路行》文本解密:萬青的新專輯到底講了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