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浩然老師

文 | 劉天鵬

知道浩然,那是在60年代中期,我還讀小學。記得在小學課本上讀過他的兩篇範文:《一匹瘦紅馬》和《鐵面無私》。那時,我並不知道浩然老師是專業作家,更不知道浩然老師將來會成為文壇巨人,只是感到他的文章樸實無華,易懂易記,流暢的語言常常打動小學生們的心。他的兩篇作品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60年代末70年代初,我開始閱讀文學作品。儘管一些長篇小說,諸如《林海雪原》、《青春之歌》等給我的啟迪很深,但沒有一篇像浩然的小說那樣使我銘心。我最先接觸的是他的《珍珠集》、《春歌集》,後來又讀了他的《艷陽天》、《金光大道》。或許我是農民的兒子的緣故,讀起浩然帶有濃郁的鄉土氣息的文學作品來格外親切。尤其是一些短篇,譬如《送菜籽》、《車輪飛轉》,背景都是我的家鄉。這時我才多少懂得了點什麼,起碼知道浩然曾在我的家鄉生活過,他稱我的家鄉是他的第二故鄉。由此,我更加敬佩浩然,渴望拜讀他的作品,甚至渴望當面聆聽他的教誨。

以後在參加工作的幾年里,我也漸漸有了寫作的愛好和慾望。在對浩然老師的認識了解和交往過程中,我知道了浩然是一位了不起的作家。當今寫農民的作家沒有浩然第二,將來我想恐怕也很少有人可與之比擬。

我與浩然老師

(圖片選自網絡)

在這里,我不妨把浩然的簡歷複述一下。浩然,本名梁金廣,原籍河北省寶坻縣單家莊(現屬天津市),1932年3月25日出生於開灤趙各莊礦區,在薊縣王吉素村長大。1946年參加革命工作,當過八年村、區、縣基層幹部。1954年至1964年先後任《河北日報》、俄文《友好報》記者,《紅旗》雜誌編輯。以後在北京從事專業創作,現為中國作家協會理事,中國大眾文學學會副會長,北京市文聯副主席,北京作家協會主席,《北京文學》、《蒼生文學》雜誌主編。1949年立志文學創作事業,以歌頌新人新事的短篇小說集《喜鵲登枝》步入文壇,以描寫社會風雲的長篇巨著《艷陽天》、《金光大道》聞名國內外,以反映農村新時期改革的《蒼生》再次崛起。他的主要作品被搬上銀幕,被改編成連環畫冊,被電視台連續播放,被譯成多種少數民族文字,在日本、法國等國家被翻譯出版,被載入《世界名人錄》。1992年獲英國劍橋世界傳記中心的世界名人「20世紀成就獎」。《蒼生》獲首屆中國大眾文學特等獎。自傳體長篇小說《樂土》、《活泉》、《圓夢》相繼問世。由此看出,是一位閱歷豐富、著作等身的的文壇巨匠。不僅如此,浩然幾十年來寫農民,為農民歌功頌德,每一部作品都表現出了他熱愛農民的鮮明風格,

我真正認識浩然老師,那是在1983年夏秋之交。浩然在60年代初,從城市到昌樂下放鍛鍊,後又返城。經過了二十多年的風風雨雨,第二次又踏上了他熱愛著和眷戀著的昌樂故土。在這第二故鄉,浩然老師寫出了大量的中短篇小說,積累了長篇巨著《艷陽天》的素材,馬老四的人物原型就在昌樂,當年浩然擔任第一屆村支書的前東村的鄉親們,浩然都還記得和認得。為此,浩然風塵僕僕專程來到昌樂。我也有幸認識了我心中的偶像。

當時,我正在公社從事通訊報導、放映等工作。記得有一天,公社領導把我叫到辦公室,告訴我浩然要到我們公社看看,因為那是他當年生活過的地方,聞名省內的高崖水庫揮灑過浩然的汗水,汶河岸邊的鄉間小道上留下過浩然深深的腳印,東水碼頭、包莊、小窪等村名上過浩然的作品。二十多年過去,作者仍挂念著這方熱土,仍挂念著這里的鄉親。公社領導交給我的任務,是到東水碼頭村搞好接待浩然的事宜。當時,我心里高興得不得了。後來我專門寫了一篇《初識浩然》的稿子,描寫了當時那種興奮的心情。

在東水碼頭村接待室里,我和原大隊支書徐仕成一起迎接了浩然。那一年,浩然五十二歲。在我的印象中,浩然應該是一個留著分頭、戴著眼鏡的學者。然而,面前的浩然與普通人一模一樣,穿著十分樸素,一雙涼鞋還是舊的,他自己說是揀得他兒子的。也沒有蓄長發,留著小平頭,與眾不同的是他那濃密而烏黑的眼眉,一雙圓圓的,炯炯有神的大眼睛,舉止言談十分文雅。他對每一個人顯得十分和藹而又親切,沒一點「文豪」的架子。當扯完村里的變化後,浩然放下茶杯,目光轉向徐仕成和我:「我記得有個叫李祥才的小伙子,你們知道不?那一年,是他陪我和畫家來這兒,俺仨推著一輛破自行車哩!」

「知道,知道,他是鄰村李家莊的。」 徐仕成答道。

「他現在幹什麼?」

「當農民唄。」

說到這兒,浩然激動地站起來:「我要見他。你們知道不,那是個多麼有才華的小伙子。我去北京後,他還背著一摞書稿去找我呢!」浩然陷入了深深的回憶中,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我們說,「李祥才小伙子長得不錯,大眼睛,挺活潑。」

聽說浩然老師要去李家莊看李祥才,陪同浩然老師的縣、公社領導都犯了難。沒有安排這個日程不說,李祥才近幾年的情況大家心里都很清楚。因為「文革」,李家莊的支書自殺,後來找「禍首」,李祥才作為「造反派」參與批鬥,被抓起判了幾年刑,後來也沒討上個老婆,幾乎成了一個遊手好閒的人,四鄰八舍誰不知道賣老鼠藥、看陰陽風水的李祥才?幸虧徐仕成做了一番解釋,才打消了浩然要去李家莊的念頭。但是,浩然對李祥才青年時期的記憶仍是美好的,儘管事實是這樣,浩然仍想見見當年追隨他,並同他、畫家同推一輛破自行車,沿汶河崖採訪,不知摔了多少個跟頭的李祥才。

聽了老支書的解釋,浩然默不作聲。李祥才是個戴「帽」的「反革命」,這是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的。我看到,他那富有表情的臉上痛苦地抽搐了一下。

沉默了片刻,浩然才從記憶中回過神來,他問我們:「現在李祥才怎麼樣?」

「後來說定錯了案,釋放了出來。可李祥才精神上受到很大打擊,幾乎是不務正業。」

浩然下了決心:「我一定要見見他。小伙子,你領我去李家莊。」

「我?」望著浩然急切的目光,我遲疑了一下。對於李祥才的其人,我是清楚的,老支書說得一點也不差。李祥才連個像樣的家都沒有,光棍一條,倘若領浩然去,看到李祥才的光景,作家不知又多傷心呢!

我望了望公社里的領導,望了望身邊的老支書,他們也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等待我給浩然一個滿意的答覆。

終於,我有了注意。

我想,既讓浩然見上李祥才,了卻作家的一樁心愿,又不至於讓作家看到李祥才那樣的家而傷心。

「梁老師,」我們習慣於稱他的姓,「李祥才說不定在家不在家,您明天不是在縣文化館講課嗎?我想法找到李祥才,帶他去昌樂見您,好嗎?」我誠懇地對他說。

「對,你想辦法找到李祥才,一定讓梁老師見上一面。」領導對我的這個想法很贊同。

浩然也滿意地點了點頭。

第二天,我領李祥才趕到縣城。

此時的李祥才,已近五十歲了。日月的風霜和無情的遭遇使他變得像一個六十歲的老頭,光禿禿的頭頂,臉上刻滿了皺紋。還好,李祥才那油垢的襯衣洗得還算乾淨,兩眼放出希望的光。

等我們趕到縣文化館時,浩然已開始講課。我招呼李祥才,悄悄地坐在人們的後邊。

我分明看見,李祥才那兩顆眸子里滾動著晶瑩的淚花。

講完課,許多業餘作者鬧著和浩然留影,我看沒空,就把李祥才領到縣招待所,在浩然下榻的北樓208房間等候。

浩然回來了。當他一推房門,我們急忙站起迎上前去。還沒等浩然反應過來,我拉著李祥才,說:「梁老師,這就是李祥才。」

「啊,祥才!」浩然趕緊一步,雙手握住了李祥才的手,「是你,是祥才!」

四隻手握得緊緊的,四隻眼睛相互注視著,四顆淚珠在四顆眸子里打轉。兩位相隔二十多年不見的老朋友,此時此刻的心情是難以形容的。

我趕忙對他們說:「坐下說,坐下說。」

浩然把李祥才摁到柔軟的沙發上。

「祥才,我記得你比我小几歲,快五十了吧?」

「是啊,都四十八了。您五十二了吧?」

「五十二虛歲。咱分手時都是二十幾歲的小伙子,可轉眼都老啦。」

看到他們交談熱烈,我悄悄退出房間,好讓他們說說心里話。

約摸過了大半個鐘頭,浩然又把我喊進房間。當著我的面,他對李祥才說:「祥才,要振作起來,人生誰沒坎坷,誰沒不幸?你可不能沉淪啊!」

李祥才「嗯、嗯」地答應著,他的眼圈紅紅的。

……

此後的一二年里,李祥才多次對我說:「我也寫點東西,不辜負梁老師一片期望啊!」畢竟是上年紀了,李祥才終究沒寫出什麼東西。後來,我調到縣里工作,對於李祥才以後的情況就不大了解了。但浩然和李祥才那次會面的情景,卻始終縈繞在我的心頭。是啊!一個國內外著名的作家,一個極其普通的農民,看起來差距很大,但在浩然心里從沒這種感覺。後來,浩然又幾次來昌樂,每次來都向我打聽李祥才。浩然多次對我們說:「農村是我生活的源泉,我的根基在農村,我是農民的兒子,我要寫農民,為農民歌功,為農民吶喊!」

也是這次來昌樂,浩然在曾戰鬥過的高崖水庫題詞:「美不美家鄉水,昌樂是我的第二故鄉,高崖水庫是昌樂財富的源泉,我力量和智慧的源泉,我永生不會忘記昌樂和高崖水庫。」

我第二次見到浩然,是在1990年夏天。這年浩然再次回到他的第二故鄉昌樂,住在高崖水庫賓館。這一次他閉門謝客,精心構思和寫作他的自傳體長篇小說。當時我正被下放到朱劉鎮。在朱劉鎮半年時間,我寫了十幾篇報告文學,加上原來發表的一部分,我想搞個集子。因此,我帶著一部分文稿趕到高崖水庫。浩然老師在他下榻的房間里接待了我,跟我促膝長談,並答應為我作序。這個計劃沒有完成的原因主要是我思想上的波動,我曾經有一種「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的餘悸。1988年我出版第一本集子,給我帶來了不僅僅是正面效應,也因此遭到了某些人的妒忌。當然,這並不是我遭貶的主要原因,可親朋多歸結為這是「主要原因」。在這種氛圍下,我動搖了,使原打算出書的計劃落空。後來,我又轉入行政工作,從此就沒再拾起來。如今回想起來,感到痛心。也是我在寫作道路上半途而廢,終不得成績的一個重要因素。

記得浩然老師跟我說過,寫作是一項艱苦的事情,有時甚至觸及心靈上的痛苦。我從事業餘寫作,雖沒有浩然說的那種深度,但也常常陷入苦悶。在因寫作遭到非議後,我曾發誓不再動筆,好好做一個行政官員,或許得到的實惠更大一些。然而,在做了幾年小官後,又感到失掉了許多美好的東西,其中手中這支「禿筆」也丟掉了,荒廢了學業。幾年下來,碌碌無為,仕途沒走好,文章也見不著了。我曾把這些苦惱跟浩然老師交談過,他頗有同感。寫作雖然是一件苦差使,但當完成一項計劃,一篇稿子落成,一部書問世,內心里有一種由衷的喜悅,這種喜悅心情是其他人所體味不到的。因而在後來幾次見到浩然老師,他都是鼓勵我,希望我重新拿起筆來,寫點真正屬於自己的東西,這也是對人類對社會做貢獻嘛!

1995年9月份,我被安排到縣人大教工委擔任主任。這項工作似乎與文化有割不斷的聯繫。我倡導文化上及浩然60年代擔任過支書的前東村的朋友,一同行程千里趕到浩然居住的三河市,探望在那里安家落戶的浩然。那年正值浩然剛出版了大型文庫,他的長篇除了部分沒收上外,其餘都列入文庫出版。浩然老師給我們簽名留念。在三河,浩然請我們做客,為我們提供食宿方便,極其熱情。文化局的同志說,浩然對昌樂來的客人格外熱情,如同見到了親人。的確,我有這種感覺。我們離開時,浩然送到大門外,直看我們上了車,遠遠地還在揮手。

應我們的邀請,浩然老師攜夫人楊朴橋在當年10月份來到我們昌樂。楊夫人和浩然老師相濡以沫,她也要看看浩然的第二故鄉。這一次我陪浩然及楊夫人吃了幾次飯,幾乎每晚都去見見他老倆。浩然在昌樂期間,許多人找他題字,真把浩然累得不行。他題字十分講究,十分認真,關起門來一絲不苟,光文庫的簽字一次就達六七十人。臨走,還託人給我送去了他提寫的豎幅:「牢記昌樂山水情」,我裱糊後掛在辦公室里,誰見了誰都對浩然表現出敬仰之情。

我們第二次到三河看望浩然老師,是在1998年歲末。三年多沒見浩然,心里一直挂念,約好友幾次不能成行。聽說浩然老師今年喜搬新居,住上了二層樓房;自傳體第三部長篇《圓夢》問世。此為二喜臨門,我們應當前去看望並祝賀。跟浩然老師通了電話,方知他已搬新居半年有餘,血壓也高。我們一行幾乎沒做什麼準備,立即起程奔向三河。當晚,浩然設宴款待,又和我們喝起了當地名酒「燕潮銘」。三河文聯的王秘書長不讓他喝,但浩然硬是與我們幹了幾杯。浩然老師雖然血壓高,但精神依舊矍鑠,仍然蓄著小平頭,與前幾年不同的是,頭髮幾乎白了。他新搬的二層小樓是個獨門獨院,環境十分清雅。夫人楊朴橋比前幾年身體也好了,老倆都發福多了,可能是心情好的緣故。在浩然二層樓房的客室里,我們和浩然一次次合影,浩然把他的新作《圓夢》簽字蓋章送給我們,並托我們向家鄉的朋友問好。我們離開浩然時,天氣十分寒冷,天上烏雲密布,似乎要降大雪。我不讓浩然老師送,他堅持送,直送到大街上,親眼看我們上車。我心里湧起一種激情:一位當代久負盛名的文壇巨人,對我們這些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是多麼的熱情與友好!我突然感到,大人物與小人物那種固有的距離感,在這里消失了。

作者簡介:劉天鵬,山東人,1955年生,現居住深圳市。從1974年開始發表文學作品,著有長篇小說以及散文集20餘部。長篇小說《風.雨.雪》《浮生》在社會上引起廣泛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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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kknews我與浩然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