裏海奧德賽

過去的一年,不止一週。幾乎有三個月,我都沿着鐵路簸行,每晚火車匆匆拖過幾里夜色,我就在車輪溫柔的叮咣、叮咣聲中入眠。有些鐵路帶我穿過特異的風景,有些則路過壯美的文化遺跡。跨高加索鐵路和跨裏海鐵路沿線的旅途有你想要的一切,我將在此為你描述。這是我的鐵路冒險日記,是我自己的裏海奧德賽。

裏海奧德賽

我們乘坐的金鷹號快車 本文圖均為 Sophie Ibbotson 攝

抵達亞美尼亞

無論你是飛來葉里溫還是走陸路來,天際線上的亞拉臘山都會悍然闖入你的視野,盡管山峰就在與土耳其的邊境線外,距離不遠。某種意義上說,這種貼近倒是與亞美尼亞的歷史相匹配:這片土地在文化、建築和種族上一直被不斷重塑,塑造者就是它周邊的鄰國,目的有好有壞。

公元前6世紀,阿契美尼德王朝首先把亞美尼亞辟為一片總督領地,後來亞美尼亞又被波斯、奧斯曼土耳其和俄國先後統治。每一種文化都留下了自己的印記,然而亞美尼亞依然保有獨特的個性,讓它的人民無比自豪。

我決心要呆在市中心,就住進了葉里溫的萬豪國際酒店。酒店位於共和廣場,廣場初建於1920年代時,原名列寧廣場。曾經樹立列寧塑像之處,如今立着巨大的LCD屏幕,讓人想起時代變遷。薄暮熹微中,孩子們在燈光照亮的舞蹈噴泉旁蹦跳和玩耍。

一位已退休的美國老紳士曾告訴我:「亞美尼亞是世界上第一個基督教國家,是一切開始的地方。」我不敢說完全同意——真正的聖地當然要數宗教誕生的地方,但的確是在亞美尼亞,基督教首次獲得了國王的官方認可。公元301年,梯里達底三世封基督教為國教;即使亞美尼亞後來被薩珊人征服時,宗教的寬容也依然占上風。

我們的旅程從城外開始,以輝煌的格加爾德修道院為起點。公元4世紀,亞美尼亞的聖徒守護神、啟蒙者格列高利在一處聖泉建立了修道院。天然水資源在此創造了一片豐饒的綠色風景,完美地襯映着修道院棕灰色的石牆。

在鋪石的路上漫步,走向修道院建築群,所經之處,售賣水果乾和小紀念品的女人們叫賣她們的商品。我停下腳步,買了一條棍狀的「 sujukh」,一種用核桃做的亞美尼亞傳統甜品,外面裹着葡萄蜜。我看着周圍人群讓人愉快的喧囂。這要歸功於這個國家的地理位置,亞美尼亞一直是一個屬於商人的國度,女人們一副生意行家的模樣,與顧客聊天、以物換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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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道院的灰色外牆融進了山色

格加爾德的修士們主要住在峭壁上的洞穴中,這種自然創造的隱居之地讓他們可以把整個世界關在外面,一心祈禱。第一座洞穴修道院名叫艾里凡克,它毀於天災人禍,即阿拉伯入侵者和地震的共同作用,1215年,格魯吉亞的塔瑪拉女王手下的兩位將軍建造了一座壯觀的教堂作為替代,正是我們今日所見之教堂。它有許多扇精雕細刻的門,半圓形門楣以石榴樹和葡萄藤圖案裝飾,還有一扇門上刻着精細的浮雕,鳥兒、人臉面具和獸頭的圖案清晰可辨。

基督教於公元40年來到亞美尼亞,但修道院里的許多圖案都可以追溯到這以前;為了更好地理解它們,我們繼續上路前往 加爾尼神廟(Temple of Garni),那是一幢希臘羅馬式建築,本是奉獻給瑣羅亞斯德教中的太陽神密特拉的。神廟是堅不可摧的加爾尼城堡的一部分,也是唯一一幢在前蘇聯時期倖存下來的類似建築。當年亞歷山大大帝率軍取道此處,前往中亞和更遙遠的土地時,這一地區大概有許多這樣的神廟吧。

其實這座引人矚目的神廟大體是重修過的。1679年的一次地震把整個地區的建築都化為齏粉,所幸此後神廟的廢墟一直靜靜躺在原處,無人攪擾,直到1909年被考古學家們重新發現。

重建工作於1975年完成。當你站在柱廊前時,如同在時光中回溯2000年。我閉上眼睛,幾乎能感到古時披着罩袍的禮拜者們遠道而來,在我面前攀爬台階,在立柱前駐足、抬頭細看這座驚人的建築,他們從未見過可以媲美的勝景。

我本可以輕松消磨幾個小時來細細探索加爾尼神廟,但火車不等人:我們於六點抵達葉里溫火車站,而我們的火車—— 金鷹號快車,已經進站等待了。列車員身穿海軍藍色制服,歡迎我上車。列車駛出站台,香檳杯彼此碰撞,叮當作響,幾乎蓋過了車輪在鐵軌上的隆隆聲。

我們在Tsovagyukh下車幾小時,驅車去迪利然古鎮(Dilijan)。來亞美尼亞的遊客絕大多數止步葉里溫,但這片小而多山的土地被稱作”小瑞士”,可謂名副其實。這種阿爾卑斯山一般的風景和森林曾激發一代又一代高加索地區的作家、藝術家、後來又是電影人們的靈感,並且有一種大都市的氣息。

當地向導帶我們去老Shahamberyan街,幾百年來,手藝人們都在街上建立作坊。這里似乎蘊有巨大能量,所以看到那麼多美麗的事物忽然涌現眼前也就不怎麼讓人吃驚了。Narek張開雙臂,熱情地把我們迎進他的地毯作坊。

他解釋說,十年前,他還覺得自己將是家族歷史上一長串地毯製作者中的最後一個,地毯製作是一種瀕死的藝術。但現在,亞美尼亞人自己和外國遊客都開始重新對亞美尼亞的傳統手工藝感興趣。Narek對未來很樂觀。「我的家族保留着許多獨特的地毯花紋設計,」他解釋道,「蘇維埃時期,沒有人想要手工地毯。他們都想要現代的產品,想要人工製品。好在如今人們又開始能欣賞真正的質量了。」

一頓美味的午餐和幾杯亞美尼亞白蘭地後,我們滿懷期待地抵達 塞凡湖,世界上最大的淡水湖之一。28條河流與小溪哺育了這片絕美的湖泊,冰雪覆頂的山峰環繞着它,真是完美的明信片畫面。

格魯吉亞

不得不說,只有你來到格魯吉亞,才能真正瞭解酒文化——釀酒和飲酒如何深深植於格魯吉亞文化中。 Telavi小鎮位於釀酒省份卡赫季州的中心位置,也是來一次酒業速成班的完美目的地。從火車窗看出去,葡萄種植園的輪廓清晰可見,每座房屋下都有酒窖,家家戶戶用自己栽種的葡萄發酵出酒液。

我們今日的向導是「雉雞的眼淚」酒廠的釀酒者們。Tamriko經理特別着迷於他製造的葡萄酒,還是個滿懷激情的傳統釀酒技術的推廣者。他給我們展示他的葡萄,如同驕傲的父親介紹他的孩子,每個品種都有特殊的葡萄種植地。「雉雞的眼淚」在整個地區都有種植園,充分利用了不同生態系統中生長的葡萄的特性,但他們的酒窖在Sighnaghi鎮上。

與多數葡萄酒製造者不同,格魯吉亞人不僅發酵葡萄汁,也發酵葡萄皮、葡萄籽和莖,這種做法尤其給白葡萄酒染上一種美麗的琥珀色,導致它們經常被錯認成紅葡萄酒。

格魯吉亞葡萄酒在一個叫做gvevri的巨大陶罐中發酵,它必須在酒窖地下埋藏,好使整個發酵過程中的溫度保持恆定。Gvevri底部尖尖,形似羅馬式的雙耳長頸瓶,在發酵時,這種獨特的形制可以讓殘渣自然地沉入底部,把清澈的酒液留在上方。人們不會用添加劑來分離酒渣和酒液,因此格魯吉亞葡萄酒可謂自然的有機葡萄酒了。

抵達Uplistsikhe時,迎接我們的是傳統復調演唱的快活聲音,這是格魯吉亞的一項特色。音樂家們表演了許多種民歌和宗教音樂,而聽眾為其中的密集和聲之美而吸引。這樣的音樂即使對於未經訓練的耳朵來說也能立刻理解、感受,我忍不住隨着音樂用腳打拍子,跟着朗朗上口的調子哼唱。說真的,讓我花一個下午聽歌手們唱歌也很棒,但還有其他景點在朝我們招手。

Uplistsikhe遺址是庫拉河(Mitkhvari)沿岸的穴居點,讓我想起土耳其中部卡帕多西亞地區的岩洞居所。從鐵器時代早期到中世紀末期,人們住在岩石劈伐出的村莊里,直到蒙古人的入侵敲響了喪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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穴居的村莊

走在Uplistsikhe,腳下頗為崎嶇,有些地方你需要手足並用、稍稍攀登一段,但這些努力無疑都值得,尤其是看到一間古代藥店時,我被震驚了:你能看見用作櫃台的岩石,以及牆上和地上的刻痕,代表不同原料和藥劑。我正在思考為了建造這樣一個穴居居住地究竟要付出多少勞動時,Louise叫我下到下一級岩石上去;她是個醫生,我共同旅行的朋友。她激動地指出堅固岩石上刻出的石槽,和下面狹窄的酒渠。

這是一台數千年之久的原始葡萄壓榨機:葡萄被倒進石槽中,人們用腳把它們碾碎,而葡萄汁就會沿着酒渠流動,被收集在一隻壺中。它的設計無比簡單,但卻實用而高明。

阿塞拜疆

阿塞拜疆是高加索地區三個主要共和國中最亞洲化的一個。與亞美尼亞和格魯吉亞不同的是,這里最具統治力的宗教是伊斯蘭教:不但建築和文化深受此影響,食物和衣着也有很大不同。

巴庫常被描述為高加索地區的迪拜,這個稱呼絕不只是褒揚。石油資源讓巴庫短時間內蓬勃發展,盡管有些歷史建築還被妥善保護着,其他卻已經在一股過度狂熱的發展浪潮里被掃平了。

幾乎從城市的任何一處,你都能看見那三座火焰塔,它們已經成為巴庫的實際象徵。這三幢摩天大樓建於2012年,耗資3億5000萬美元,白天里的形態有些像火焰。夜幕降臨時,這種相似就變得愈發顯眼了:每幢樓體都被LED燈完全覆蓋,至少需要一萬個燈泡,紅色、橘色和黃色的燈光閃爍,看上去就像一簇真正的火焰。

穿越裏海

盡管我們有些同伴決定乘飛機跨越裏海,從巴庫飛往阿什哈巴德,我卻絕不肯想象自己會錯過乘火車穿越裏海的機會。要把火車和每一節車廂都運上裏海渡輪,顯然需要極為精準的物流。由於沒人明確知道跨越裏海究竟要多長時間,這真是一次真正的冒險。

裏海上的船通常老舊,容易發生機械故障,好在沉船尚屬少見,而天氣狀況也會影響行船時間。不過,再也沒有什麼方式比從海中央看日落更驚人的了,海水在每個方向延伸至地平線以外,更可以看着天穹上明亮閃爍的星星,完全不受光污染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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裏海的海岸線非常美麗

土庫曼斯坦

土庫曼斯坦是中亞共和國中最神秘的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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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庫曼斯坦首都阿什哈巴德的守衛

我們游覽的第一處是尼薩廢墟,大約在首都阿什哈巴德西南方18公里。尼薩被認為是公元前3世紀時安息帝國的第一座都城,也可能是一處皇家墓園的遺址,但現代考古挖掘證明後者缺乏依據。

從遠處看時,很難分辨廢墟與周圍環繞的山,環山正是與伊朗的天然邊界。然而,靠近之後,新的形狀進入視野,你可以認出泥磚建造的築壘的殘跡,甚至還有圓柱。在此出土的、引人注目的手工製品包括象牙來通、希臘化的藝術作品,和雕刻着神話場景的硬幣。很難相信,這樣一個偏僻的地方曾是興盛的絲綢之路上的重要貿易點。

在高加索地區,我望向火車窗外時看到的景色往往是碧綠青蔥的,但在土庫曼斯坦東部,地貌簡直如同月球表面一般。卡拉庫姆沙漠覆蓋了該國80%的面積,如世界上所有的沙漠一樣乾旱,降水極為稀少。

土庫曼斯坦最獨特的景色當屬達爾瓦扎天然氣坑洞,最適合天黑後觀賞。它的昵稱是”地獄之門”;乘坐4×4越野車穿越沙漠前去造訪是可選擇的游覽,但自從我童年時在一本卷邊的《國家地理雜誌》上見到它的一幅照片後,就熱切地渴望能親眼見到這一奇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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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獄之門

阿塞拜疆地底滲着石油,而在土庫曼斯坦,你腳下的土地則富含天然氣。達爾瓦扎天然氣坑洞自1971年起就在持續燃燒,盡管土庫曼斯坦政府聲稱這是一個自然現象,但事實上,它是蘇聯時期探尋儲油時一次事故的結果。當時地理學家們意外地找到了天然氣資源,非常開心,就儲存了大量天然氣,打算隨後再研究如何把它們從現場運走。然而,他們的鑽探設備陷入了一個地下坑洞;地理學家們認為最好還是把貯存的天然氣都點燃,以免日後爆炸。不過,他們真是大大低估了地下天然氣的儲量:本以為幾個星期,火勢就會得到控制,但迄今為止,這片火已經燃燒了40多年。

烏茲別克斯坦

金鷹號快車夜復一夜地隆隆疾馳,如今正沿着古老的絲綢之路前進。正是在19世紀末期,隨着鐵路鋪設至此,商隊大篷車的旅程才就此告終。

在這里,我遇上了Oxana,她正在自家庭院里烤麵包。她用通紅的、慣於勞作的雙手,在一張搖搖晃晃的木桌上重重敲打硬面團。當她看見我落在庭院門口的影子時,就停下來、抬頭看。她笑着請我進去,快速地念叨幾句烏茲別克語,而這種突厥語言我只懂得幾個最基本的表達。等面團變得柔軟馴服時,Oxana從中揪出一個個小面團,我倆挨站着,先把它們揉成球形,再壓扁成碟形。她遞給我一個帶有木把手的工具,底部鑲着某種圖案的銀釘,我用它刺穿面團,留下相同的圖案。這種點陣圖案可以防止麵包發酵,本身當然也很漂亮。

如果可能,我真願意多呆上一會兒,爐子里烤麵包的香味簡直讓人流口水。但我接到了清楚的指示,要我按時回到卡爾塔尖塔去,我也不想被扔在後面拚命追着火車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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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希瓦的「Ichon Qala」——城牆圍繞的堡壘中,每條街上的每幢樓都是建築意義上的傑作

人們經常問我,我最喜歡的烏茲別克斯坦城市是哪座?盡管希瓦和撒馬爾罕都令人難忘,但 布哈拉依然是我的心頭好。

我總是按照同樣的路在城里兜圈:我先走去大廣場,廣場挨着Ark堡——布哈拉的泥牆堡壘。我上次造訪之後,它翻修過一次;我在腦中對比着埃米爾們優雅的藝術感知力和他們統治的殘暴,實在很難把二者調和起來。

一切曾在布哈拉留下實體印記的統治者中,最著名的當數成吉思汗。如果他沒有率騎軍攻陷這座城市,在我們面前的它將看起來截然不同。雖然布哈拉也有自身的古代歷史、文化,但只有一座這樣的建築在成吉思汗掘地三尺的侵占中倖存。當他騎馬穿過平原、馳向布哈拉時,他的目光停留在卡永尖塔上,那是全城最高的塔樓。他赦免它不被摧毀,因為它曾在途中鼓舞他前進……讓人悲傷的是,布哈拉其餘的一切,包括每個居民,就沒有這樣的幸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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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哈拉的米里-阿拉伯神學院中的一位長者

身後已駛過近2000公里的沙漠,相比之下,最後一段路就是小意思了。

塔什干是個大而喧嚷的城市,尤其是與它優雅的鄰居撒馬爾罕相比。1966年,它被一場地震大體夷為平地,今天你能見到的城市多半是蘇聯時期留下的,只有一些著名建築例外。不過,如果你想真正瞭解現代烏茲別克斯坦,在拜訪更美麗的去處之外,還是該考慮一下這座緊張忙碌的鋼筋混凝土叢林。無論如何,這里是政府的所在地,也不是全無過去的城市,有人在此定居的歷史已經超過2500年。

哈薩克斯坦

離別是甜蜜的憂愁,威廉·莎士比亞如是說;當一生難忘的一段冒險告一段落時,這種感受尤其真切。我們行程中的最後一站,阿拉木圖,來得實在太快,我幾乎難以相信我們已經從葉里溫出發走了這麼遠。乘纜車上至Koktube山頂,不僅能看到城市的全景在我眼前展開,還能望見天山山脈冰雪環遮的尖峰。站在這樣視野絕佳的位置,仿佛站在世界之巔。我向西眺望來時路,在腦海中重演剛剛完成的傳奇旅程中的每個階段…

來源:華人頭條B

來源:搜狐旅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