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前篇回顧：
《血源詛咒》原型淺考：雅楠城和獸化病的原型
《血源詛咒》原型淺考：獵人的水銀詛咒
《血源詛咒》原型淺考：追尋蒼白之血
血源系列第四篇文章，原計劃是拜倫維斯學院篇，考據星辰意象和威廉大師等人的歷史原型。准備學院篇時發現一個有趣的遊戲物品，值得多聊幾句，於是為其撰寫一篇文章，作為學院篇的鋪墊，這個物品就是「扁桃石」。
本文主要是對遊戲中扁桃元素的原型考據。遊戲創作者利用扁桃的豐富意象，編織出醫療教會曼西斯學派的雙重隱喻：精神世界的科學探究、聖子降生的宗教獵殺。科學線和宗教線看似無關，最終卻在拜倫維斯學院的湖水中交匯。
什麼是扁桃石
首先介紹一下扁桃石的基礎信息。
扁桃石是遊戲中的貴重道具，作用是觸發亞米達拉的場景事件。扁桃石的獲取方法是到達雅楠近郊的禁域森林，與偽裝成村民的帕奇對話。扁桃石的物品文本提示了其使用方法：攜帶扁桃石，前往大教堂右側的古老教會。
雅楠大教堂右側有一座古老的教堂，其中潛伏著一隻上位者「亞米達拉」。接近教堂內的暗門，就會被隱形的亞米達拉抓取致死。
如果玩家攜帶扁桃石，被亞米達拉抓取不會死亡，而是傳送到名為「教學樓」的新區域。
教學樓一層的另一側盡頭，可以傳送到支線區域「噩夢邊境」，區域 BOSS 也是一隻亞米達拉。
除此之外，扁桃石沒有其他用途，物品文本也沒體現出明顯的敘事意圖。然而這麼一件看似平凡的道具，默默影響著敘事動線、區域主題、環境敘事等細節設計，這些細節構成的隱喻網絡，塑造了魂系遊戲與眾不同的遊戲氛圍。
扁桃石的名稱考據
扁桃石的日文名稱是「扁桃石（へんとうせき）」，英文版本翻譯為「Tonsil Stone」。
「扁桃（ヘントウ）」是一種植物的名稱，對應中文「扁桃」，英文「almond」。扁桃原產中東波斯一帶，後傳入東亞。
唐代文獻《酉陽雜俎》里，可以找到扁桃的記載：
扁桃的主要食用部分是扁桃仁。扁桃仁在日常生活中很常見，大部分情況提到的杏仁都是扁桃仁，而不是真正的杏仁。
扁桃（Prunus amygdalus）屬薔薇科（Rosaceae）李屬（Prunus），與杏（Prunus armeniaca）同科同屬但不同種。扁桃仁呈飽滿的橢圓狀，杏仁呈扁圓狀。
國內現在的扁桃仁正式名稱是「巴旦木」，巴旦木來自扁桃的波斯語名稱「بادام（badam）」的讀音，也就是《酉陽雜俎》里提到的「婆淡」。
遊戲中的扁桃石，可以理解是與扁桃意象有關的石頭，英文版本卻錯誤翻譯成「Tonsil Stone（扁桃體結石）」。為什麼英文翻譯不恰當，需要說到扁桃的醫學意象。
扁桃的醫學意象
日文醫學詞匯有兩個人體器官組織以扁桃命名，它們分別對應中文語境的「扁桃體」和「杏仁體」。
扁桃體是人體口腔的免疫器官，形如兩片扁桃得名。扁桃體的日文名稱是「扁桃腺（へんとうせん）」，英文名稱是「tonsil」。日本醫學界後來發現「扁桃腺」不是嚴格意義的腺體，於是將「扁桃腺」縮寫為「扁桃」。
如若這樣，扁桃體的日文名稱不就與植物扁桃撞名了嗎？其實植物扁桃的漢字名稱早已棄用，現在的常用名稱之一是英文片假名「アーモンド（almond）」。
對於非漢字文化圈的譯者來說，日語里的植物扁桃是「アーモンド」，而扁桃體是「扁桃」。看到扁桃石名稱中的「扁桃」二字，首先想到的是扁桃體，而非植物扁桃。更碰巧的是，「扁桃體結石（Tonsil stones）」是一個實際存在的醫學用語，指口腔壁生成的結石。英文譯者難以避免將扁桃石直接翻譯成「Tonsil stone」。
個人認為「扁桃石」更多是指與植物扁桃有關的石頭，而非扁桃體結石。依據是我們能在遊戲中找到很多關於植物扁桃和杏仁體的典故，但暫時沒有發現任何與扁桃體有直接聯系的意象。
根據采訪資料可知，血源的物品文本全部由宮崎英高一人完成。從宮崎英高的以往作品中可以總結出這樣一個命名習慣：使用生僻別稱，特別是不同文化之間類似概念的錯位使用。
《艾爾登法環》遊戲中採用「巫女」和「僧兵」等東方風格的職業名稱，指代西式世界觀下的類似身份。
《黑暗之魂3》法王沙力萬（法王サリヴァーン）的頭銜「法王（ほうおう）」源於佛教，在日語里泛指宗教最高領導者。日本民間習慣使用「法王」指代基督教的羅馬教宗，甚至日本政府在官方正式場合也使用過「羅馬法王（ローマ法王）」的稱呼。後來在教會要求下，棄用「法王」統一改為「教皇」。
《血源詛咒》也使用了類似手法，比如《雅楠城與獸化病的原型》文章開篇提到的「尼僧」，指代醫療教會的修女身份。
醫療教會最高領導者的日文頭銜是「教區長」，英文頭銜是「Vicar」，這兩種稱呼在特定情況下，都可以指代基督教的羅馬教宗，這部分內容會在教會篇解釋。
扁桃石的日文名稱沒有寫成「アーモンド石」或「アーモンドストーン」，可能是為了滿足特定命名風格的需求，採用了扁桃被棄用的漢字名稱。
另一個具有扁桃意象的日文醫學詞匯，是大腦邊緣系統的杏仁體。
杏仁體的日文名稱是「扁桃體（へんとうたい）」，又稱為「扁桃核（へんとうかく）」。中文的杏仁體也有杏仁核的說法，考慮到國內杏仁和扁桃仁的混淆現象，個人推測杏仁體的中文命名可能是引入日本醫學詞匯時做出的適當修改，防止與口腔免疫器官的扁桃體混淆。
杏仁體的英文名稱是「Amygdala」，來自植物扁桃的拉丁學名「Prunus amygdalus」。「Amygdala」也是遊戲中上位者亞米達拉的英文譯名。
亞米達拉的日文原名是「アメンドーズ」，看起來和扁桃的英語片假名「アーモンド」類似，其實是扁桃的葡萄牙語片假名「アメンドウ（amêndoa）」的復數形式，亞米達拉的設定也是以復數形式存在的上位者。「アメンドウ」作為扁桃的常用片假名之一，源於日本江戶時代與葡萄牙的密切往來。
創作者可能想要利用「噩夢邊境」的區域主題和敵人設計，引導玩家猜測亞米達拉與杏仁體之間的隱喻關系。亞米達拉的名稱採用了扁桃的葡語片假名，不難聯繫到杏仁體的日文名稱「扁桃體（へんとうたい）」，而「Amygdala」的英文譯名直接揭示了這層隱喻的謎底。
總結一下剛剛提到的別稱：
下文還會提到扁桃在希伯來語和義大利語中的名稱典故。
繁復的別稱是日語的特質之一，這與日本的歷史和地理環境息息相關。日本位於東西文明的交界地，從古至今被不同文化沖刷，讓日語演變成一門極其繁瑣的語言，同一個字有多種讀法，同一個概念有多種寫法。
語言中積累的冗餘，往往附著了特定文化記憶，如果創作者運用得當，便能通過字里行間的微妙變化，呈現出豐富的歷史層次感。不過語言的巧思往往容易在翻譯過程中流失，也是一件十分可惜的事情。
噩夢邊境的亞米達拉
扁桃石會把玩家引導至支線區域「噩夢邊境（悪夢の辺境）」。這個區域的敘事信息以象徵意義為主，噩夢邊境的亞米達拉與邊緣系統的杏仁體之間構成了一種隱喻關系。
剛剛提到，亞米達拉的日文名稱「アメンドーズ」和杏仁體的日文名稱「扁桃體」都來自植物扁桃的意象。通過傳送點的名稱可知，噩夢邊境是「亞米達拉的寢所（アメンドーズの寢所）」，而杏仁體是大腦邊緣系統的一部分。在敵人形象的視覺設計上，亞米達拉的頭部造型也非常像一塊巨大的扁桃石。
邊緣系統（Limbic system）是支持情緒、行動和長期記憶等功能的大腦結構。人類對邊緣系統的科學認知始於十九世紀歐洲，即《血源詛咒》的參考時代背景。
1878 年，法國解剖學家保羅·皮誒爾·布羅卡（Paul Pierre Broca）將這一部分大腦結構命名為邊緣大葉（le grand lobe limbique）。
到了二十世紀中葉，美國神經學家保羅·D·麥克萊恩（Paul Donald Maclean）提出了著名的三重腦假說（Triune brain）。玩過《極樂迪斯科》的朋友應該對這個概念不陌生。
三重腦假說認為人類的前腦可以分為三個部分：
爬蟲腦復合區（Reptilian complex）是絕大多數生物都具備的基礎結構，負責生物的基本生命功能。
古哺乳動物腦復合區（Paleomanmalian complex）被保羅命名為「邊緣系統」，負責生物的情緒功能。
新哺乳動物腦復合區（Neomanmalian complex）是高級哺乳動物的特有結構，負責生物的思維功能，因此人類能夠演化出語言和抽象思維的理性認知能力。
這個假說在當今主流科學界已不再流行，不過保羅提供的「邊緣系統」名稱沿用至今。
順帶一提，機核電台曾安利過一名美國天文學家兼科普作家，卡爾·愛德華·薩根（Carl Edward Sagan）。
他也寫過一本關於三重腦假說的科普作品《伊甸的龍，人類智慧演化推測（The Dragons of Eden: Speculations on the Evolution of human Intelligence）》，以此獲得了普利茲獎。
卡爾·薩根藉助三重腦假說的概念，在這本書里分析了人類演化與爬行動物的聯系。書里列舉了很多有趣的猜想，比如人類表示安靜的噓聲，可能是模仿爬行動物的聲音；西方龍圖騰的根源，可能來自人類祖先對巨大爬行動物的恐懼本能。
說回到邊緣系統與夢境的聯系。夢境的產生機制是什麼，科學界至今無法給出准確答案。
一種神經生物學觀點認為，進入睡眠狀態後，負責邏輯功能的大腦前額葉活躍程度降低，而負責情感功能的邊緣系統不受影響，始終保持活躍，導致人腦儲存的記憶片段跳過理性判斷，直接被情緒系統接收處理，從而生成與現實相似又不同的夢境。邊緣系統的杏仁體，主要影響恐懼等緊張情緒，因此起到了催生噩夢的作用。
杏仁體的噩夢意象在遊戲中有明顯提示。進入血月階段後，雅楠城內最大的變化是潛伏在建築上的亞米達拉全部顯形，代表著雅楠夢境的全面噩夢化。
還有科學觀點認為，當邊緣系統受損時，做夢者會將夢境誤認為現實，更嚴重者甚至在清醒時也難以判斷現實與夢境的區別。這一觀點或許可以解釋血源世界觀的模糊結構，玩家幾乎無法判斷哪些場景屬於清醒世界，哪些場景屬於夢境世界，不同夢境之間又是以什麼樣的關系構成的。
杏仁體的名稱「Amygdala」，由十九世紀的德國生理學家卡爾·弗里德里希·布爾達赫（Karl Friedrich Burdach）命名，來自於植物扁桃的拉丁學名「Prunus amygdalus」。
卡爾還是生物學「Biology」一詞的提出者。有趣的是，在十九世紀初的四年間，包括卡爾在內的四名歐洲科學家都獨自選擇了拉丁語「Biology」作為生物學科的正式名稱，仿佛預示著理性時代的來臨。
噩夢邊境著重表現了大腦邊緣系統和杏仁體的意象，在另外兩個噩夢區域里，可以發現探索精神世界的更深層隱喻。
噩夢中的雙子教堂
遊戲中的另外兩個噩夢區域，是本篇的曼西斯噩夢和老獵人篇的獵人噩夢。二者的場景建築設計上有個共同點：關卡場景的主體建築都是雙子形式的大教堂。
曼西斯噩夢的雙子教堂呈連體設計，其間由三座橋梁連接。
獵人噩夢的雙子教堂呈鏡像設計，都是雅楠教堂街區大教堂的副本。兩座教堂彼此遠離，坐落於獵人噩夢的不同方向。
「鐵門鑰匙」的物品文本提到，曼西斯噩夢的大教堂是「搖籃的兩座教堂（揺りかごの２つの聖堂）」；「眼瞳項鏈」的物品文本同樣提到了「獵人噩夢里有兩座大教堂（狩人の悪夢には、大聖堂が２つある）」，這可以說明噩夢中的雙子教堂是創作者有意構思的設定。
在我看來，兩個噩夢的雙子教堂具有共同的隱喻——左右對稱的大腦半球（Cerebral hemisphere）。
血源的創作者在設計遊戲場景時，採用了整體與局部同構的隱喻關系，場景的宏觀結構與其中某個微觀細節具有類似的意象。在曼西斯噩夢和獵人噩夢里，都能找到這種同構設計的運用。
曼西斯大腦是曼西斯噩夢的棘手敵人，懸掛在兩座教堂之間的塔樓中。曼西斯大腦持續散發著造成精神損傷的光芒，阻止外來者接近教堂。解決曼西斯大腦的方法是扳動教堂內的塔樓機關，讓曼西斯大腦從塔樓上方墜落。
從正門進入教堂後，玩家又會被大量的無頭蜘蛛阻攔，教堂內壁上也能觀察到很多介於蜘蛛卵和眼瞳意象的附著物。
大腦最外層的保護結構是腦膜（meninges），腦膜主要由硬腦膜（dura mater）、蛛網膜（arachnoid mater）、軟腦膜（pia mater）三層薄膜構成，中間的蛛網膜因為形似蛛網得名。曼西斯噩夢里守護教堂正門的蜘蛛敵人，可能採用了蛛網膜的保護意象。
遊戲中另外兩個主要蜘蛛形象是蜘蛛帕奇和白痴蜘蛛羅姆，二者同樣具有阻止玩家深入噩夢的定位。
帕奇提供扁桃石看似幫助玩家，真正意圖是向亞米達拉獻上祭品。不料這個計劃被玩家破壞，帕奇被迫說出自己的秘密：
白痴蜘蛛羅姆是學院的上位者，與羅姆的戰鬥是遊戲主線流程的重要轉折點。
一旦玩家擊敗羅姆，雅楠夢境就會進入不可逆的血月階段，通往曼西斯噩夢的道路從此開啟。這意味著蜘蛛羅姆停滯降生儀式的行為也避免了梅高被發現。因此蜘蛛形象在遊戲中具有保護的意象。
另一個可能與大腦結構有關的場景設計，是連接曼西斯噩夢兩座教堂之間的橋梁。
人腦分為左右兩個大腦半球，其間由中央縱裂隔離。胼胝體（corpus callosum）負責左右半腦之間的通信，在日文里被稱為「脳梁（のうりょう）」。
與曼西斯噩夢相比，獵人噩夢的整體局部同構設計更加明顯。
獵人噩夢代表了雅楠城的某個古老時代，那時的獵人還被雅楠市民視為英雄。獵人噩夢里出現的一部分原型，也來自於十九世紀維多利亞時代之前。
獵人噩夢的雙子大教堂彼此遠離，一座與雅楠教堂街區的大教堂重疊，內部結構類似，另一座在一條血河的盡頭，內部細節有很大區別，更像是醫療教會早期階段的可能狀態。
根據場景設計推測，雅楠大教堂可能曾是醫療教會的實驗樓，或者是採用了拼接場景的夢境表現形式。實驗樓里居住著很多頭部腫大的病人，還有一些病人被綁在實驗台上，頭部插著造型奇怪的工具。
這種工具的原型是中世紀歐洲的手術工具，用於一種被稱為「頭部穿孔（Trepanation）」或「環鋸術」的開顱手術。過去缺少科學依據，開顱手術更多是受神秘主義驅使，人們認為打開頭顱能夠釋放腦中的不祥事物，提高感知力。
遊戲中還有其他一些開顱意象的物品，比如「狂人的智慧（狂人の智慧）」、「上位者的睿智（上位者の叡智）」和「詛咒聚集物（呪詛溜まり）」。
實驗樓的整體場景，也採用了頭部穿孔手術的同構設計。縱深空間內的旋轉樓梯，酷似巨大的開顱工具，試圖鑽開醫療教會的頭顱——大教堂。啟動旋轉樓梯，擊敗鍾樓的瑪利亞，教會隱藏許久的秘密便會在玩家面前揭示——發生在漁村的慘劇。
本篇和老獵人篇的場景主題設計，具有鮮明的時代差異：
老獵人篇代表的舊時代充斥著神秘色彩濃厚的魯莽意象，比如接近刑罰的暴力開顱；到了現代雅楠的本篇，左右半腦、胼胝體、蛛網膜、邊緣系統、杏仁體等醫學概念的隱喻一並出現，暗示了現代醫學的發展。
獵人與懲罰
創作者在設計獵人的相關設定時，也埋下了一個隱晦的開顱意象。老獵人格曼會提醒玩家工坊丟失了一些工具，找回這些工具才能恢復工坊的相應功能：
這些工坊工具的靈感原型，應該都來自古代刑具。
血晶石工坊工具的原型是歐洲中世紀晚期的刑具「碎顱器（Head crusher）」。正如物品文本里提到：「血晶石的強化，能使武器的性質產生各種各樣的變化，就像血肉規定了生物的形式一樣。」碎顱的刑罰意象側重於肉體折磨，剔除人的不良行為。
秘文字工坊工具的原型是烙刑刑具。獵人在腦中烙印卡雷爾文字，從中獲得神秘力量。烙刑的刑罰意象側重於思想和社會意識改造，烙印往往代表了特定含義，比如犯人或奴隸的身份標識。
削霞工坊工具不太好翻譯，日文名稱是「霞削りの工房道具」。「霞（かすみ）」在日語里指朝霞晚霞，或是形成薄霧的粉塵。根據物品文本可知，這個工具的用途是提取名為「神秘の霞」的粉末。
把「霞」和「削り」組合在一起，個人感覺有點唐突，這個名稱可能是同音雙關的文字遊戲。
「霞（かすみ）」在日語里與「翳み（かすみ）」同音，後者意為視線模糊，看不清東西，比如「翳み目（かすみめ）」指的是老化或病態的弱視眼睛。結合物品圖片推測，這件工具的原型可能是致使失明的挖眼刑具。
這些提供創作靈感的古代刑具，無疑會給那個時代的受刑者造成極大痛苦。由此可見，獵人的印象帶有一種古老時代遺留下來的酷刑意象。獵人的衰落遭遇可能參考了十九世紀歐洲各國現代司法的成型，以及人們對刑罰觀念的轉變。
米歇爾·福柯在《規訓與懲罰》開篇描述了一場發生於十八世紀法國的公開處刑，一位企圖刺殺國王的犯人在眾目睽睽下被施以極刑，焚屍揚灰。
然而到了僅僅數十年後的十九世紀初期，歐洲各國開始制定現代律法，陰森恐怖的酷刑景觀逐漸消失。刑罰的效力不再體現於折磨肉體引發的感官威懾，而是轉移到律法執行的必然性上。也就是說，刑罰的構成不再包括肉體痛苦，人的軀體成為一種媒介，供現代律法剝奪某項權利。
用暴力解決問題的雅楠獵人，在遊戲世界里走向沒落，不再被現代雅楠人視為英雄，這或許是對理性律法時代取消酷刑景觀的一種隱喻表達。
噩夢中的海水
三個噩夢區域還有一個共同點，這些場景里都出現了大量的海水。噩夢邊境和曼西斯噩夢能夠看見遠景的海洋，獵人噩夢的最深處是一個無名漁村。
在我看來，噩夢里的海水至少有兩個意象：
其一是保護噩夢的屏障。
人的大腦組織被腦脊液（Cerebrospinal fluid）包裹，與軀體其他部分隔離。腦脊液處於腦膜的蛛網膜和軟腦膜之間，與上文提到的蛛網膜共同保護了腦部組織和腦內產生的夢境。二者的屏障意象解釋了為什麼玩家需要跳到湖水里戰勝白痴蜘蛛羅姆，才有資格深入曼西斯噩夢。
「湖」和「深海」系列卡雷爾文字的物品文本寫到：「大量的水，是保護睡眠的屏障，因此是神秘事物的預兆。」也一定程度證實了屏障意象的存在。
其二是水與月亮共同引發的瘋狂。
在醫療教會的實驗樓里，可以找到一些病人的「腦液（脳液）」。物品文本上寫著：「醫療教會初期，上位者與海洋被聯系在一起，因此頭的患者將自己灌滿水，聆聽海的聲音」。這句話的關鍵在於，上位者與何種事物產生內在聯系是由人決定的。
大腦與水的聯系，可以追溯到古希臘先賢亞里士多德對大腦的認知。亞里士多德認為產生熱量的心髒是人體第一器官，充滿水分的大腦是心髒的散熱器，他在《論感覺及其對象》里寫到：
後世根據亞里士多德的原始理論，衍生出一系列神秘主義猜想，比如有人把受月球影響的地球海洋潮汐現象作為類比，猜測月球同樣可以影響人腦中的水分，從而引發瘋狂。這可能是月狂症的文化來源之一。
教會內部的學術分歧
醫療教會兩個高級教派的追求不同，二者的學術分歧反映在各自根據地的區域主題上。曼西斯學派的目標是噩夢的上位者，大腦和精神世界的隱喻；而聖歌隊的目標是天空的上位者，宇宙星辰的隱喻。
從教會繼承學院理念的設定細節上，可以找到一個導致教會內部分裂的具體動機：對威廉大師最初理念的斷章取義。
診所的假冒醫生會掉落一根「第三臍帶」，其物品文本記載了威廉大師的志向，以及他對上位者存在的理解：「脳の內に瞳を抱き、偉大なる上位者の思考を得る」，直譯為「擁抱腦內的眼瞳，獲得偉大上位者的思維」。當「抱く」讀作「だく」時，有鳥類孵卵的意思，因此還可以理解為「在腦內孕育眼瞳，獲得偉大上位者的思維」。
威廉大師思想對醫療教會的影響，直接體現在獵人噩夢的場景設計上。獵人噩夢的第二座大教堂由獸化的路德維希守門，玩家擊敗路德維希進入大教堂，升降梯上有一座威廉大師的手術台祭壇雕像，將「眼瞳項鏈」插入手術台上的遺體頭部，可以啟動升降梯前往上層的實驗樓。
這個啟動機關還原了威廉大師的最初理念，將「眼瞳項鏈」插入祭壇遺體頭部，為頭腦賦予眼瞳。這說明至少在醫療教會早期，信徒們還接受著威廉大師的完整思想，沒有產生分歧。
教會的初創成員大多是威廉大師舊日的學生。學院的「學生正裝（學徒の正裝）」物品文本上提到，學生們熱衷於模仿表面形式，不注重知識和哲學的學習，學院內的浮躁風氣讓威廉大師感到擔憂。
這些人離開學院後，搖身一變成為醫療教會的聖職人員，從此可能更加疏於思考，對威廉大師思想的領會也變得越發片面和偏激。於是最初理念的「脳の內に瞳を抱き」被拆成兩部分：支持曼西斯學派的教徒側重於前半部分「脳」和精神世界的奧秘，而聖歌隊的擁躉把注意力放在了後半部分「瞳」與天空的聯系。
到了本篇所處的現代雅楠，象徵威廉大師最初理念的手術台雕像已不復存在，與教會內部的短暫和平一同消失在歷史塵埃之中。
只要人擁有思想的能力，必然會出現理念上的分歧。當我們認定某些觀點，眼中能夠觀察到的往往只有那些貼近我們想法的事物，遊戲的原型考據也不例外。
雅楠夢境的多重意象
FromSoftware 的創作者在構思遊戲世界觀設定時，採用了設置多重意象的創作手法。
所謂多重意象，是指創作遊戲時規劃了不同主題的意象集合，並行投放在遊戲的各種細節設計上，以此拓展遊戲的解讀空間。玩家體驗遊戲時會傾向於挑選符合自己預設視角的依據，得出異於他人且自洽的解讀答案。
舉個具體的例子，讓我們仔細觀察一下扁桃石的圖標：
扁桃石的圖標設計，同時參考了隕鐵和扁桃的意象。二者具有一個共同意象——啟蒙，而啟蒙是《血源詛咒》的核心主題之一。
隕鐵對古代人來說具有非凡意義，被視為上天恩賜。從天而降的隕鐵是人類最早能夠獲得的純淨鐵金屬，正如阿瑟·克拉克在科幻小說《遙遠地球之歌》所述：
因此隕鐵在科學意義上代表了金屬工藝的發展，在宗教意義上具有神明賦予的權能。
遊戲里有一對特殊的獵人武器：格曼的送葬之刃與艾琳的慈悲之刃。根據物品文本可知，二者是獵人武器的原型起點，皆為隕鐵打造。音效細節也呼應了其神秘來歷，揮動這兩把武器能夠發出遊戲中唯二的特殊音效。
在敘事設定上，手持送葬之刃的格曼具有為獵人介錯，使其脫離獵人夢境的特殊能力，疑似上位者賦予的權能。而艾琳的獵人獵殺者身份，職責是讓被獵殺者的遺志進入獵人夢境。
類似於隕鐵的意象，扁桃同樣具有啟蒙的象徵意義。前面幾個章節考據了扁桃的科學意象，下面將要講到扁桃的宗教意象，如何影響到遊戲各個方面的細節設計。
見證扁桃的先知
扁桃意象在基督教聖經里多次出現。創世紀 43:11 里，扁桃被描述為迦南當地的一種特產：
扁桃還出現在古以色列大祭司的杖頭上。先知亞倫是先知摩西的兄長，他曾在埃及使用自己的杖展現神跡。後來亞倫當上了古以色列人的第一位大祭司，也是祭司職位的創始者。
聖經民數記里，描述了古以色列部落選取祭司的過程。代表十二個支派的十二根杖放在法櫃前，被上帝選中的人，他的杖將會發芽。結果是利未族亞倫的杖開了花，結出成熟的扁桃，如民數記 17:8 里所記載：
聖經里還有一個與本文考據關系緊密的扁桃典故，出自耶利米書。
先知耶利米被稱為「流淚的先知」，因為他見證了猶太人背離上帝，以及猶大王國的滅亡。上帝呼召耶利米的對話里出現了扁桃，記載於耶利米書 1:11：
上帝問耶利米此時此刻看到了什麼，耶利米回答他看到了扁桃枝，因此上帝的神跡得以成就。
為何看到扁桃意味著神跡將會成就，需要涉及一些後世的聖經解讀。這些解讀可能只是誤傳，卻對主流文化有一定影響，從而有機會成為遊戲創作的靈感來源。
一些資料里提到，先知耶利米看見扁桃的典故可能源於希伯來語扁桃「שקד」和留守注視「שוקד」發音相似。後者在日語里被翻譯成「見張る（守望）」和「目覚める（蘇醒、覺醒）」，二者都有睜開眼睛的意思。因此先知耶利米在上帝面前看到扁桃枝條，意味著上帝將會時刻注視祂的神跡得以施行。
耶利米的典故，放到血源世界觀里又有什麼具體含義呢？
主角來到衰敗的雅楠城，如同先知一樣受到扁桃指引，見證了上位者的神跡。諸如此類的啟迪之旅，在遊戲中至少重復了三次。
月光下的聖子獵殺
《血源詛咒》遊戲里有三條主要攻略路線：
以上三條線路都滿足兩個條件：由上位者亞米達拉看守的入口、一個具有扁桃意象的關鍵道具。
前往曼西斯噩夢，首先要通過雅楠大教堂右側古老教會的暗門，這扇門只在血月階段開啟，由一隻觸發扁桃石事件後將玩家傳送到噩夢教學樓的亞米達拉看守。這扇門的後面是雅楠隱秘街區亞哈古爾（隠し街ヤハグル），亞哈古爾的盡頭是噩夢教學樓二層的傳送入口，最後到達曼西斯噩夢。
血月階段，潛伏在亞哈古爾和雅楠市中心建築物上的亞米達拉都將顯形，兩個區域的區別在於，亞哈古爾的亞米達拉會主動攻擊玩家，阻止其探索亞哈古爾。根據場景設計可知，亞哈古爾的建築中供奉著亞米達拉像，說明曼西斯學派和這個街區的居民可能比較重視亞米達拉信仰。
前往聖杯地牢的最深處，進入條件是激活蘇美魯依魯大聖杯（トゥメル＝イルの大聖杯）。大聖杯存放在難度極高的半血褻瀆聖杯地牢里，由 BOSS 亞米達拉看守。也就是說，亞米達拉看守著進入蘇美魯女王所在聖杯地牢的鑰匙。
前往漁村的方法，類似於扁桃石觸發的場景事件。攜帶醉血獵人眼眸到歐頓小教堂外側，引誘建築物上方的亞米達拉抓取玩家，傳送至獵人噩夢。
綜上所述，想要走完這三條路線都要與路上的亞米達拉打交道。三條線路還都牽涉到一個具有扁桃意象的關鍵道具：扁桃石、雅楠之石、醉血獵人眼眸。
扁桃石的激活目標，是看守亞哈古爾入口的亞米達拉；雅楠之石是血之女王雅楠的戰利品掉落；醉血獵人眼眸用來激活歐頓小教堂上方的亞米達拉，負責傳送獵人噩夢。
三件道具都有扁桃仁形狀的輪廓，這種形狀在基督教文化里被稱為「Mandorla」，取自扁桃的義大利語名稱，中文可以翻譯為「杏仁形背光」或「橢圓形背光」。「Mandorla」是豎立的扁桃仁形狀，常用於修飾基督耶穌和聖母瑪利亞的肖像，因此具有強烈的聖子降臨意象。
中世紀的教會印章上也能找到這種樣式設計，代表了上帝的權威。
至今為止所有魂系遊戲里，《血源詛咒》可以說是敘事最隱晦的一作。玩家難以理解獵殺眼前的敵人有什麼敘事層面的意義，「Mandorla」的典故從宗教角度解釋了主角被誘導成為獵人的可能動機。
獵人的終極使命，隱藏在人偶輕描淡寫的台詞之中。
「狩人様。血の遺志を求めてください」是人偶最常向玩家說起的一段台詞，直譯為「獵人大人，請去尋找血之遺志吧」。「血之遺志」相當於血源的經驗和金錢，從字面意義上理解，人偶是在督促玩家擊殺更多的敵人，提升人物等級，購買裝備道具，以便更好地探索遊戲世界。
「血の遺志（血之遺志）」是一個讓人感覺有些別致的名稱，因為遊戲里卻沒有明確出處來解釋這個字眼的具體意義。這導致英文譯者無從下手，將其勉強翻譯成了「blood echo（血之回響）」，可能是考慮到遺志有傳遞和回盪的含義。
如果從日語文字遊戲角度分析，很容易發現「血の遺志」這個名稱的設計用意是什麼。
日語里「遺志（いし）」與「醫師（いし）」、「遺子（いし）」同音，還有重音不同的「石（いし）」。把這些同音詞替換到人偶的台詞里：
這正好是遊戲主線前中後期的三個階段目標：
前期尋找醫療教會大教堂，擊敗教區長艾米莉亞，獲得進入禁域森林的資格；中期尋找森林深處的拜倫維斯學院，擊敗白痴蜘蛛羅姆，觸發血月事件；後期尋找曼西斯噩夢，獵殺上位者子嗣梅高。
可以看出，獵殺上位者子嗣（血の遺子）是獵人的終極使命。
另外兩條線路的最終目的也是尋找遺子。漁村的盡頭是上位者「ゴースの遺子（科斯的遺子）」，名稱明示了其遺子身份。
聖杯地牢的盡頭是血之女王雅楠，掉落的戰利品是「ヤーナムの石（雅楠之石）」。物品文本里寫到：「在女王消逝的今日，那個讓人不安的意識還在深眠之中」，根據上述「いし」諧音規律可知，血之女王的聖遺物其實是「ヤーナムの遺子（雅楠的遺子）」，採用了一種意象化的表達。
該隱赫斯特血族是另一個尋求血之子嗣的勢力。該隱赫斯特的血之獵人為血族女王收集獻上「血之污穢」，期望血之子嗣在該隱赫斯特降臨。
血族勢力的物品「血之污穢（血の穢れ）」和卡雷爾文字「污穢（穢れ）」，圖標設計都參考了象徵聖子降臨的「Mandorla」意象。
主角被引誘去獵殺上位者子嗣的行為，可能來自聖經上耶穌降生和伯利恆城殺嬰的宗教典故。
耶穌基督的降生地是伯利恆城（現今巴勒斯坦境內的一座城市）。當時的伯利恆城由猶太希律王國的大希律王統治。猶太希律王國附屬於羅馬共和國，大希律王被羅馬元老院封為「猶太人的王」。
馬太福音記載了耶穌降生的經過。耶穌降生時，來自東方的占星術士們觀測到伯利恆天空出現了一顆特別的星，預示著真正的「猶太人的王」將會降臨。大希律王聽到這個消息後，懼怕自己的權力受到威脅，下令讓羅馬駐軍殺死了伯利恆及周圍地區所有的兩歲以下男嬰。
耶穌的養父叫做若瑟（新教譯為約瑟），他在夢中收到天使警告，帶著全家提前離開了伯利恆，逃往埃及。大希律王死後，若瑟一家定居在以色列北部的拿撒勒城，耶穌在拿撒勒長大，也被稱為「拿撒勒人耶穌」。
耶穌基督降生，應驗了舊約里多位古代先知的預言，這些預言的兌現可能是為了體現新約的權威性。大希律王下令屠殺伯利恆男嬰的慘劇，應驗的是耶利米的預言，也就是那位在上帝面前看到扁桃枝條的古代先知。馬太福音 2:17 和 2:18 寫到：
遊戲里一共有四根「第三臍帶（３本目のへその緒）」，這些臍帶的出處都可能與耶穌降生的典故有關。
四根臍帶的出處分別是：
第一根臍帶由曼西斯噩夢的梅高乳母掉落，應該是上位者子嗣梅高的臍帶。
遊戲的初始地點是「尤瑟芙卡的診所（ヨセフカの診療所）」。當玩家到達歐頓小教堂後，神秘身份的假冒醫生會取代診所里的尤瑟芙卡，到了血月階段，我們可以從假冒醫生身上找到第二根臍帶。
「尤瑟芙卡（ヨセフカ）」醫生的名字可能來自於「若瑟（ヨセフ）」，耶穌基督的養父，聖母瑪利亞的淨配。
第三根臍帶的出處是在血月階段受孕的聖堂街娼妓阿莉安娜。根據細節推測，阿莉安娜和假冒醫生都可能繼承了該隱血族的血脈，而血族的家族歷史可能追溯到聖杯地牢的蘇美魯文明。
該隱赫斯特的血之女王名為「安娜莉潔（アンナリーゼ，annalise）」，這個名字由「アンナ（anna）」和「リーゼ（lise）」兩部分組成：
聖經人物「以利沙伯（エリサベト，天主教譯為依撒伯爾）」是聖母瑪利亞的親戚。路加福音里提到以利沙伯和丈夫原本沒有子女，天使長加百列出現後告訴她將會生一個兒子，於是「從母腹里就被聖靈充滿了」。
路加福音還提到了懷有聖子的瑪利亞前來探望也在懷孕的親戚以利沙伯。老獵人瑪利亞的血族身份是「不死女王的旁系」，可能來自聖母瑪利亞與以利沙伯的親戚關系。
聖靈是基督教基本信條「三位一體」的一部分。在基督教教義里，聖靈具有感孕的能力。日語里「聖霊」與「精霊」都讀作「せいれい」，教會曾極力糾正二者之間的混淆使用。
蛞蝓在血源世界觀下是召喚上位者的媒介，這種軟體動物被醫療教會統稱為「精靈」。雅楠人與上位者的交流，多以孕育上位者子嗣的形式展現。也就是說，遊戲創作者故意使用「精靈」指代日語中發音相同的「聖靈」，與上位者、上位者子嗣構成了雅楠醫療教會的三位一體。
第四條臍帶存放在廢棄古代工坊里，這個區域也是獵人夢境的原型。
個人推測這條臍帶很可能與老獵人瑪利亞有關，臍帶所指向的上位者子嗣是物品文本中提到的「月之魔物」。
瑪利亞是老獵人組織中的該隱血脈繼承者，具有感孕上位者子嗣的天資。我們只知道她在很早以前去世，真實死因不明（噩夢中的鍾樓情景可能是某種扭曲回憶）。
主角來到雅楠時，月之魔物的獵人夢境里只有兩位角色：老獵人格曼和以瑪利亞形象製作的人偶：老獵人格曼是獵人變形武器的發明者和工坊的主人，對應了耶穌養父若瑟的木匠職業，聖若瑟還是工匠行業的守護神，而老獵人瑪利亞採用了聖母瑪利亞的名字。
在我看來，若瑟和瑪利亞的組合不僅用來表現月之魔物的看護人身份，也許還暗示了召喚月之魔物的元兇。老獵人瑪利亞可能沒有親自參與儀式，格曼出於某種目的，利用替身人偶的形式成功觸發了瑪利亞的血族特質。
當然，這個不嚴謹的觀點沒有實際證據支撐，永遠都無法得到答案，只能算作一種茶餘飯後的猜想。
拜倫維斯的金枝
「Mandorla」代表聖子降臨的意象，試著將其橫置就會變成眼瞳的形狀。這或許暗示了醫療教會的分裂動機——人與人看待事物的角度不同。
從科學視角來看，噩夢場景之間的連接邏輯，是曼西斯學派在過去學院影響下的學術發展。玩家跟隨扁桃石的指引，在亞哈古爾的入口傳送至噩夢中漂泊的學院教學樓一層，經過走廊兩側的階梯教室，抵達象徵大腦邊緣系統的噩夢邊境；在亞哈古爾的盡頭傳送到教學樓二層，反方向穿越走廊，最終抵達象徵大腦整體結構的曼西斯噩夢。
這條敘事動線將昔日的學院教學樓作為噩夢樞紐，用寫意的手法表現了曼西斯學派的思想源頭。不知從何時起，拜倫維斯學院內開始出現另起爐灶建立教會的雜音，學生們在教室和走廊留下的竊竊私語，至今還回盪在陰森的教學樓噩夢之中。
從宗教角度來看，這條敘事動線又具有截然不同的寓意。玩家享受著先知的待遇，蘇醒之後一直受到神秘指引，又以類似伯利恆羅馬士兵的身份，非自願地參與了多場針對上位者子嗣的獵殺。
學院蜘蛛的日文原名為「白痴の蜘蛛、ロマ」，即白痴蜘蛛羅瑪，而非英文版本的羅姆（Rom）。擊敗蜘蛛羅瑪將會進入血月階段，對應耶穌降生時伯利恆天空的異象，而聖經中見證這顆星的占星術士也來自外鄉，因為本地人被禁止學習使用占星術。
代表學院成就的蜘蛛羅瑪（ロマ），可能取自輝煌一時的羅馬帝國（ローマ帝國）和義大利的羅馬城。
當初勞倫斯等人不顧威廉大師的反對，離開學院在雅楠城內建立醫療教會，然後逐漸取代了沒落的學院。這一系列背景設定，正如基督教起初被羅馬帝國鎮壓，後來卻翻身成為帝國的國教。羅馬帝國已不復存在，而基督教延續至今。
搖椅上的威廉大師望向湖水，在我看來更像是一段往昔回憶鑲嵌在當下的場景之中。
威廉大師的角色形象和學院月前湖的場景設計，致敬了十九世紀末的人類學著作《金枝：巫術與宗教之研究》（The Golden Bough: A Study in Magic and Religion）。
威廉大師手握一隻造型別致的手杖，杖頭裝飾由植物枝葉和果實組成。
杖頭裝飾的原型是果實呈白色的槲寄生（Viscum album）。槲寄生的枝條又被稱為金枝，也就是《金枝》的書名來歷。
詹姆斯·喬治·弗雷澤爵士（Sir James George Frazer）的《金枝》首次出版於 1890 年。作者研究採用的主要依據是對他人信息的旁徵博引，而非親身實地考察，因此這種研究方式被戲稱為紙上談兵的扶手椅人類學（armchair anthropology），類似的例子還有魯思·本尼迪克特受美國政府委託，寫《菊與刀》供西方人分析日本民族性。威廉大師坐在搖椅上的設定，可能是對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盛行一時的扶手椅人類學的致敬。
威廉大師望向湖水，也與《金枝》書中的具體內容有關。這本書的主題是研究內米湖（Lago Di Nemi）的祭司傳承制度。
內米湖位於義大利羅馬東南部，古時被稱為「黛安娜的明鏡（Speculum Dianae）」，黛安娜是羅馬神話中的月亮、狩獵和生育女神，對應希臘神話的阿爾忒彌斯，因此內米湖是月神之湖。
內米湖一帶，曾流傳一種蠻荒的月神祭司傳承制度。據說折斷金枝的人，有資格與現任月神祭司單挑，若是殺死對方，則取而代之成為下一任月神祭司。這種繼承形式與《血源詛咒》第二結局的情節類似，如果玩家未使用過三根以上臍帶，擊敗月之魔物守護人格曼後，將會繼承格曼的身份，坐上輪椅成為獵人夢境的新主人。
內米湖月神祭典最主要的儀式環節是點燃火焰，而在遊戲的最終階段，獵人夢境里也出現了意義不明的火海。
遊戲創作者致敬《金枝》可能還有更深層用意，因為這本書最後得出的結論，與遊戲主題有一些關系。這些結論代表了一位活躍於十九世紀末的人類學學者對巫術、宗教與科學之間關系的看法。
詹姆斯·弗雷澤認為，人類思想的發展路徑是從巫術到宗教，再從宗教到科學。
巫術階段的人類通過原始方式的觀察和想像，試圖領會和運用大自然的內在規律。但當事與願違的狀況頻繁出現後，人類不再自信，選擇謙卑地委身於偉大而無形的神明的憐憫之中。之後總有一天，人類不再滿意宗教的解釋方式，重新細致地觀察自然規律，探求宇宙奧秘更深層的解答。從這個角度來看，科學與巫術有少許共同之處，即從自身出發，研究世間萬物的規律。
詹姆斯·弗雷澤把巫術、宗教和科學比作三種顏色不同的紡線：巫術為黑線、宗教為紅線、科學為白線。
代表人類思想發展的紡物，起初由黑白交織的圖案組成，然後紡物的中央位置開始出現深紅色印記，最後隨著白線增多，紅色開始褪去。作者懷疑這個變化過程是否會順利進行，認為其間必然存在難以預知的困難阻礙，在科學階段之後也可能存在其他思想階段。
黑紅白三色是《血源詛咒》的主要色調，分別對應遊戲世界觀下的巫術、宗教和科學主題，其代表為蘇美魯地下遺跡、醫療教會和拜倫維斯學院。
蘇美魯地下遺跡里有一種 BOSS 叫做「舊主的守衛者（舊主の番人）」。
之前文章提到過，他們的寬沿兒尖頂帽有女巫和巫術的意象。這些代表巫術時代的敵人，身上穿著「骨炭」系列套裝。
骨炭是動物骨骼在低氧環境下燃燒碳化產生的黑色粉末，包含 57-80% 的磷酸鈣、6-10% 的碳酸鈣和 7-10% 的活性炭。動物的骨炭一般被用於污水淨化、製糖和美術黑色顏料。如果換成富氧環境下燃燒，骨骼會變成灰色的骨灰，成分與骨炭不同。
另外兩種顏色顯而易見，醫療教會的紅色來自血療的顏色，拜倫維斯學院的白色來自於天空和星辰的意象。
在雅楠的夢境世界里，古老的巫術時代已被埋藏於地下，而宗教與科學兩股力量在啟蒙時代來臨之際相互糾纏，思想織布上的深紅印記被不斷添加的白線沖淡，化為黯淡的紅色，人類思想發展的「蒼白之血」由此而生。
《金枝》書中使用了織布的比喻，而編織也是蜘蛛的特徵之一。這種意象上的聯系，似乎能夠解釋血源一個重要設定的靈感來源：控制夢境進度的權力，由一隻潛藏在湖水之下的蜘蛛掌控。
關於蜘蛛的意象，老獵人資料片里新增了一個耐人尋味的裝備物品：湖之盾（湖の盾）。
湖之盾的物品文本沒有直接提到蜘蛛，不過我們可以通過物品圖片判斷：青色湖水中的蛛網，代表了湖底的蜘蛛。正如物品文本所述：「盾牌上的青色意味著湖水，因此物理以外的抗性很高」，湖之盾具有極高的神秘、火焰和雷電抗性，再次證明了蜘蛛和湖水對夢境的保護意象。
水中怪物的設定，源於一個家喻戶曉的怪談：尼斯湖水怪（Loch Ness Monster）。
湖之盾的英文名稱是「Loch Shield」，個人認為這是血源里為數不多的優秀翻譯。在愛爾蘭和蘇格蘭蓋爾語里，「loch」是湖泊的意思，尼斯湖水怪所在的尼斯湖（Loch Ness）也是蘇格蘭的湖泊。
與血源主題相似的是，科學也扼殺了尼斯湖水怪的神秘感。隨著現實世界技術發展，比如智慧型手機的普及，尼斯湖水怪不再具有曾經的影響力。不過這並不代表迷人的怪談傳說會徹底消失，而是永遠存在於某些願意相信它們的少數人腦中。
告別月前湖
科學與宗教的雙重隱喻，最終交織於學院的月前湖中，湖水沒有說話，湖水告訴我們很多。漫步於廢棄校舍之間，不由得猜想拜倫維斯學院的歷史，很多事情發生過，但沒人還記得。無論走到哪個角落，都能感受到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失望和決絕的氣息。
威廉大師遭受背叛的經歷，讓我想到《金枝》最後一章里的《神曲》引用。就以這段引用作為收尾，結束本次的考據之旅吧，敬請期待之後的拜倫維斯學院篇。
來源：機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