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夜談】寫給家常菜的情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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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個對吃不太講究的人,大部分情況下,吃飯對我來說就只是為了維持生存而已。有時候外賣的餐盒上會印著「敬你是個吃貨」,或者「吃貨都喜歡」之類的廣告詞,可見他們默認每一位顧客都是吃貨,但我確實不是,想到這里總覺得有些慚愧。

【白夜談】寫給家常菜的情書

但即使是我,也經常會抓耳撓腮地就想吃某樣東西。喚起我這種欲望的往往就是那兩三道菜,就都是上不得大雅之堂、沒資格被裝進燙金餐具里的家常菜。我經常會在疲憊和沮喪的時候想起它們,比如出差連軸轉開會的時候,又比如大半夜寫不出稿子的時候;是這些平淡無奇的小菜讓我一次又一次地意識到,我是個活生生的生物,仍需要以其他生物的血肉來滋養自己。

先說說炸醬面吧。

在我小時候,北京孩子家里的冰箱門上大多會有一瓶子炸醬,它被裝在洗過的果醬玻璃瓶里,覆蓋著雪白的油脂。這種醬必須得是由這家的父親親手做的,每位父親都有自己的獨門絕技,每家的醬吃起來都有微妙的區別。那個年代物資還不算特別豐富,黃醬就那麼幾種可買,肉也就是那麼幾塊,但父親們的勝負心絕不因此而有絲毫退縮,他們在一些小地方下足了功夫。肉粒切的大一點或是小一點,炸好了要不要放勺糖?撒把干辣椒進去怎麼樣?我父親的炸醬是稍微放點糖的流派,他對此相當自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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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小學時偶爾有同學到我家來玩,玩到累了的時候,我的父親都會若無其事地放下書踱到我們身邊,試探性地提議,餓了嗎,餓了要不要吃碗炸醬面?咳,家里隨便做的,不是什麼好東西,吃一口吧?吃?好,那我下面條去。

粗粗的手擀麵煮好,打開玻璃瓶,擓上一大勺已經凝固了的炸醬,重重甩幾下勺子把它們全部甩到面條上,眼看著炸醬伴隨著豬油迅速化開;然後放上一小把也是提前炸好放在玻璃瓶里的花生米,再翻翻冰箱下面有什麼昨天做飯剩下的小蔬菜,實在沒有,來一把蘿卜纓也行。兩大碗炸醬面頂著熱氣放在兩個小孩子面前,筷子攪拌幾下,吃的呼嚕呼嚕的。

父親坐在一邊窺視著我們的表情,怎麼樣?還成?哦,比你家的炸醬好吃?那不能,肯定還是你爸炸的好吧?真比你家的好?哦,其實這個得放點糖……

這勝負心和對炸醬的鑽研絕不是我父親所僅有的;我小學生涯中一共經歷過兩次同學的父母在校門口堵我的事,一次是有位同學的媽媽在家長會上見到了我媽盤頭發,對那發型念念不忘,專門堵住我請我去問問我媽怎麼盤的;還有一次,就是上文那位聲稱自己爹的炸醬不如我爹的炸醬的女同學,她父親隔天帶著她迎面沖著來接我放學的父親走來,兩個穿著的確良襯衫、拿著公文包、看著頗為體面的男士,在小學門口站著交流炸醬的具體做法,期間不時有其他父親慢吞吞地豎著耳朵從他們身邊蹭過。回家以後我把這個場景轉告給了母親,母親笑的前仰後合。

說到母親,她也有一道拿手菜,黃燜雞翅。

雞翅中應該是雞身上最便宜的部分吧,小時候,母親總是一整袋一整袋的買,然後塞進冰箱上層。這道菜很香,小時候每次放學回家就盼著能聞到黃燜雞翅的醬香和肉香味隔著門飄出,而後趕緊錘開門,甩下書包,躥到餐桌前。雞翅的具體做法我是完全不知道的,在烹飪方面我一滴天賦都沒有,話也說回來了,不愛吃的人確實不太可能擅長烹飪;而母親到中年以後就開始不怎麼吃葷腥了,在我的印象里,她自己只吃炒菜和麵食。不愛吃肉的母親每次卻都能為還在長身體的孩子去把黃燜雞翅做的妥妥帖帖,小時候不覺得這有什麼,長大了想想,這大概是母愛的最具體、最篤定的體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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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熱乎乎、姜黃色、裹著湯汁的雞翅放在米飯上蘸蘸,然後再把雞翅夾起來一口氣送到嘴里。咬斷接處的軟骨,嘬掉嫩肉,再抽出來時就只剩兩根翅骨了。雞翅原本肉就比較薄,湯汁的味道完全鑽了進去,雞皮的膠原蛋白被高溫灼出了一點焦香。每次吃這道菜我都要添一次飯,第一碗用來配雞翅,第二碗用來和雞翅的湯汁拌著吃,我吃的專心致志,連電視都顧不上看。

吃完飯,一家三口輪流負責洗碗。用自家做的絲瓜瓤刷著依舊散發香氣的溫熱鐵鍋,聽著從客廳的方向飄來焦點訪談的聲音;名為「羅密歐」的狸花公貓蹲在客廳和廚房連接處的半扇牆上,不偏不倚地同時陪伴著我們三個人;這是我關於童年、過於成長的一幅鮮明的畫面。

後來,父母都去世了,他們都是極為優秀的人,著作等身,桃李滿天下;但當我想到他們的時候,卻還是會先想到炸醬面、想到黃燜雞翅;我想到的都是瑣碎的小事啊,一點都不偉大,都只是些小事而已。

與我先生在一起的這些年來,他一直很努力的想要幫我復原小時候的味道。他試著做過幾次炸醬面和黃燜雞翅,但味道都有些微妙;並不是不好吃,先生的廚藝遠高於我父母廚藝之和,他買的原材料和調味品也不知道比三十年前能買到的高到了哪里去。一口下去,身為大人的我對味道已經百分之百滿意了,可卻還有一個七八歲的、還沒長大的我,卻在某處嘟著嘴抱怨。我說不出具體哪里不同,也可能不同的是我吧。

我先生擅長做的菜就很多了,他對烹飪有熱情,更難能可貴的真有天賦。我們去飯店吃飯的時候,先生會認真思考每道菜是怎麼做出來的,還會在回家以後再去試試。我們家自己做過肚子里塞滿香草的意式烤雞,做過揚州風格的紅燜帶皮羊肉,做過焗龍蝦,等等等等。

【白夜談】寫給家常菜的情書

但在他做的所有菜中,我最愛吃的,是名叫乾拌麵的一道小菜。

所謂乾拌麵,是先生他們那邊的吃法,也可能是他家的吃法——總之,是他父親教給他的。這種面用的是細的素麵,拌上炸到金黃的蒜末和醬油,然後加入大量的豬油,最後出品是一碗黑乎乎、油亮亮的面條。先生對我的愛意主要體現在面條下面一般還會多臥一個煎雞蛋,這蛋裹上了醬油的香氣,戳開蛋皮,蛋黃還會一點都不矜持地流的滿碗都是;把它的碎塊與細滑的面條卷在筷子上吃下,滿嘴濃郁的蒜香、油香、蛋香和醬香。豬油的加持之下,面條入口下喉都極為順溜,盡管面里完全沒有肉,但吃完卻有一種大啖了肉食的滿足感。我平時的食量大概相當於先生的三分之一,可能更少;但每次吃乾拌麵的時候我都能更快地比他吃完。先生還專門做過測試,給我用中號碗裝滿乾拌麵、或是用大號碗裝滿乾拌麵,我把它們全部干進肚子里的速度是完全一樣的,可謂是生命的奇跡了。

【白夜談】寫給家常菜的情書

就像費雪在《寫給牡蠣的情書》里提到的那樣,「當我書寫有關如何解決『飢餓』的故事時,本質上我寫的依然是對愛和溫暖的渴求。」無論是炸醬面、是黃燜雞翅還是乾拌麵,我竟然被如此多人如此真摯地愛著,他們的愛意由心流向手指,流進了家常小菜之中。

何德何能,何其幸運,何其滿足。

【白夜談】寫給家常菜的情書

不知有誰還記得這個廣告詞:「當太陽升起的時候,我們的愛天長地久。」

 —— CaesarZX

來源:遊研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