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來Lz說他製造出了一個可以確定世界上任何物質於任意時刻所處空間位置的機器,據稱靈感來源於「一個叫『數學家拉普拉斯家豢養的妖怪』畫出的草圖之類的東西」。
開始沒人信。
有一天,一些不速之客不約而同去他家蹭午飯。吃到一半外面霎時暴雨。當我們全都望著外頭雨浪嘆氣時,Lz卻說傍晚5點必定停雨變晴天。我們都不信:天氣預報講雨還要持續二十四小時呢。
誰知他說中了。
而且那天傍晚很美,好像哪里的落日。站在草坡上望天空,淨是夕陽點燃的白棉花,最紅的那片像血,像欲望,像燃燒的雄心壯志。
至那天起,我們每有通曉過去、認識現在、預知未來的需要,比方說下個月的天氣狀況,提前知道某條路有沒有堵車,都會去找Lz。保准靈驗。如果你也有這方面的需要,請於評論街道門牌號是300、外觀沒什麼品味的屋子門前敲門。 美好的一天哪,我卻在和灰泥糊牆糊了整個上午,糟糕透了。
家里出現好多處裂痕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找了數家裝修公司,沒一家風格對的上的,又貴,又嫌難走不肯再來。
早上的剩飯,熱一熱,倒進沙丁魚罐頭,我吃著吃著就插上筷子,算是重蹈覆轍。
睡醒午覺,我記起等下要在午後太陽底下和水泥,真的煩。不如⋯⋯為了逃避苦活,我從工具箱找出一隻許久不用的提燈,拂掉灰塵,換身外套,出門去Lz家玩了,至於玩什麼路上再思量。
從我家到他家路上途經一片荒地,深夜時分,我常詫異於胡亂生長的樹木。午後陰影下稀疏的小勿忘草沒精打采,稍高一頭的紫色花苞要開不開。
為什麼我會在這里買房子呢?偏僻到沒見過人影,等於沒有小偷,等於出門可以不帶鑰匙? 不知不覺就快到了,只要我能走上這條老想曬干我無數次的長長坡道。遠遠是Lz和一位穿藍色長衣的老哥邊上坡邊大聲說話。好事之徒,也就是我,費盡心力跑前去湊熱鬧。
Lz很沒禮貌地說:「能一眼就把人類望到頭的您,請問有沒有考慮過人的主觀能動性呢?」
「所謂的『主觀能動性』已經被用的像『奇跡』與『魔法』的同義詞了。」
「魔法?」因為一直跟不上他們腳步、耳朵里充斥快蹦出來的心跳聲,我只聽見這個詞,還有就是Lz已經掏出鑰匙打開屋門。
「您知道未來是有無限種可能的嗎?」Lz轉身面對藍衣老哥⋯⋯
癱在超舒服的黑色大沙發內,我大口呼吸。
「⋯⋯既然您如此堅持,那我們之間就沒什麼可以聊的。我到家了,再見!」
門關之後,霜凍射線掃來,整個起居室氣溫驟降。我趕緊找話說緩和氣氛,並偷偷把提燈甩沙發後面。
他先發制人:「這麼累?從市里徒步走回來的?」
「今天也裝修了一天,累死了⋯⋯有事請你幫忙:我掉了一塊錢,你用你無所不能的機器幫我找找?」
「你要我用拉普拉斯牌機器幫你找一塊錢?」
「方便麼?」見他慢慢冷靜不再敵對。我用不在乎的口氣說道,「不方便找就算了。」
Lz馬上啟動他偉大的機器! 「計劃如下,鎖定你掉的錢,逆向追蹤它,在某時某位置就能知道它是怎麼掉的。錢在哪?」
「掉了。」
「何時掉的?」
「不知道。」
「那我鎖定你的錢包。在跟蹤的時限之內,凡是從錢包里掉出來的錢,都會被跟蹤⋯⋯怎麼這麼久還沒有發現你掉了錢?你錢可能掉在哪里?」
「掉在家里。」
「更好辦。掉家里不會被人撿掉。你家的位置?」
對哦,Lz還一直不知道我家在哪里,什麼時候叫他來玩吧。
「在評論區第⋯⋯第⋯⋯我看下手機。」
「這樣,我跟著你,從『你進我家』開始,逆向跟蹤到『你出門』……找到你家了,環境有點詭異啊。接下來我們再進到你家里⋯⋯整個過程是輸入「硬幣」讓程序找的,不會出現看到你的隱私⋯⋯」
機器停頓,Lz不解地說:「已達所設定的最大檢索數量!為什麼你家里會有幾千塊錢!」
「太好了,發財了。」
「所有的位置坐標都發給你,回去慢慢撿。」
別啊,這樣不就又要回去和泥水打交道了嗎?
「唉?有個問題,你說,是不是只要符合條件『在我家里』的硬幣就會算數?」
Lz反應過來:「方法錯了,不能這樣找。嗯⋯⋯還有一個辦法,就是一直跟蹤你,將你手頭經過的所有硬幣記錄下來。先跟蹤一個月⋯⋯沒有,那麼將截止時間設到你的出生日期。你去輸進去。」
我坐在Lz椅子上,面對輸入框和其他參數看低頭看鍵盤,「Lz,我太久沒過生日記不得了。」
「你身份證號碼不是有嗎?」
「好像是亂填的。」
「身份證號還能亂填?您是外籍人士?」
「大概吧!」破記性的我居然有勇氣頂回去。 Lz收回目光,後知後覺地說道:「個人隱私,不用照樣行。直接逆向跟蹤⋯⋯」伸手進來敲了幾個鍵,「⋯⋯屏蔽無關圖像⋯⋯你看。」
機器螢幕上跑出我勉強能看懂的代碼。
「出警告了⋯⋯哦,剛才還在算其他東西。等一下⋯⋯你站到我後面去。」
機器再次運行得出結果。
只是這次Lz翻看結果翻看了好多次。
他以一種非常嚴肅的口吻說道:「接近一千個。」
「我們山窮水盡了。」
時、分,好像快到飯點了。
「總有柳暗花明的辦法的。而且數據很奇怪。」
受「奇怪」倆字影響,我開始期待他的下一句話。
「跟蹤你的時間過了五十年⋯⋯七十年⋯⋯一百年⋯⋯還沒有結束。出故障的機率⋯⋯不可能出故障的才對⋯⋯因果鏈一環不成立,後續就都不成立⋯⋯」
有什麼東西能活上百年呢?仙人道士、長生不老者、長壽精靈、機器人⋯⋯
他後腦正好對著我,「Lz,你脖子後在流汗耶。」「遙控器桌上,你去開一下空調。」
「要多少度,28可以嗎?」
「你是誰?」
「玩哲學問題?我不確定。」
完了,我是這麼回答他的,恐怕他要很失望。但是他的眼里閃過一道光?
「別回頭!你從哪里來?」
「我真的沒記住門牌號!」
「你要去何方?」
我有些納悶,「Lz你還好吧?怎麼⋯⋯」
他手里多出一塊閃閃發亮的金屬薄板嚇出我的尖叫,「Lz,我等下就知道我要去哪里了!求你別開玩笑。」
那是他最愛的小說《最後的問題》的紀念版隨附贈,一塊簽名銀版。
形勢不容樂觀:Lz因為想問題想得太忘我了!但凡他恍然大悟,順手一拍,然後等他冷靜下來,我絕對會餓著肚子被踢出去。
我雙手護在胸前,想盡量不去刺激他,臉上作出僵硬微笑,眼見他面向我慢慢靠近窗戶。即使也察覺事情發展不對,可身體越急,腦子就變得越遲鈍,越能想出:「Lz你還好吧?」這樣沒用鬼話。
他反手撥窗銷。下面是草地和泥巴。
腦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遠離銀板」、「好餓吃飯」、「他」。
我們在找硬幣。「找到我,硬幣回家。」我舌頭打結說不清話。
「找到硬幣,別碰我,行嗎?」
「我又不是那種人!」我才不會對他進行性騷擾以圖達到目的。
萬幸,Lz把薄板放到機器邊繼續操作了。
「我已經為它們一一拍照了,你等下來看看哪個是你要的,或者說個方便篩選的特徵。」
「看幾千張圖早瞎掉了。嗯⋯⋯特徵還真有:它面值是一塊。」 「你為什麼只要那一塊錢啊!」
「是異性朋友送的。」
「原來如此⋯⋯早說不就簡單了?逆向追蹤所有硬幣,篩選『經手男性』⋯⋯漂亮!里面幾乎有一半符合要求⋯⋯餵,你知不知道給你錢的異性朋友⻓什麼樣?⋯⋯我就不該問。 假如我手上有一隻硬幣,你是怎麼知道它是不是你要找的?」
「靠摸上去的手感,要不看一眼也行。」
「窮舉法以外沒辦法了,一點辦法都沒有。煮麵去了。硬幣截圖在這個平板里,自己一個人慢慢找。」Lz強調完,離開了起居室。
「太好了,我快要餓死了!」 照片翻過,扔到一邊的圖片中,各式各樣的金屬鑄幣堆在錢箱里,要不然就和銀行卡、或者其他寫有外文的厚紙片混在一起。
其中一張是經常待在錢包內的一元人民幣硬幣,第一反應覺得「就是它了」,轉念說不定是因為天天見才熟悉,幾經輾轉,分入一個叫做「有可能是」的地方。 「面煮好了。」
吃麵啊,還以為Lz會更勤快點弄更好吃的東西來伺候我。不過考慮到Lz他找硬幣花了這麼多力氣,不想炒菜可以理解。
我也沒什麼胃口了,只想先填飽肚子再洗個澡,吃麵就吃麵吧。
Lz問:「找到了嗎?」 「只檢查了大概一半,恐怕要再過第二次。」
「吃完飯我想借你的浴室洗個澡再去找。」 「家里可沒有適合你的換洗衣服。脫衣服之後記得馬上放進洗衣機里按『速洗+烘乾』,衣服種類別按錯了。洗完能幹。」
縱然碗中面條花花綠綠,我還是因慣性去廚房里調了份辣椒蒜醬倒面上,再慢騰騰地以筷子攪勻,結果一不小心濺到左手背,藏到手背的舌頭偷偷舔舐湯汁。
沒教養的行為被Lz火眼金睛盡收眼底,導致他被面嗆到:「ma!你是⋯⋯吸血鬼嗎?」
我吸著面,疑惑著,好像這個詞在哪里聽過,有人飛快地說過這個詞⋯⋯
看他喝口湯才緩過勁,放筷子又拿起來的一直盯著我背後看,我感覺他吃太快噎著了,「還好吧?」
「能告訴我,那你殺過人嗎?」
我覺得他是當我承認,但是,但是我真的殺過人嗎?
我知道人死在我眼前的快感,但我殺過人嗎?
見我沉默不語,「為了我的人身安全,我必須要搞清楚。你平時喝的是什麼。」
這是在審問我吧,活該活該。
離上一次喝果汁有多久?自來水管道長期堵塞,在家里只能喝燒開的井水。幾年前我曾收到過某署名寄來的海外包裹,說外表似茶的植物葉子能讓我忘掉憂愁,想起味覺。
署名是誰?真的有這個包裹嗎?
「對不起,沒事的。我問的太過分了。」
我夾起一排面條吸進嘴里,「你用機器看一下我的過往不就知道了。」
「我不能這麼做,拉普拉斯牌機器有它的尊嚴,窺探⋯⋯」Lz自說自話拿筷子比劃,「根據⋯⋯所以⋯⋯」
「面泡脹啦!笨蛋?」
既然Lz在想問題,就不好意思打擾他。我扒拉剩下的面兩三口,不管有吃沒吃干淨,上樓洗澡去了。 有點生氣地打開蓮蓬頭,熱水⋯⋯想泡澡。
Lz變得有點奇怪,Lz在想什麼,憑什麼說我是吸血鬼?
他在開玩笑?還是機器故障的可能性比較大。如果我是吸血鬼的話,我都擔心他拿我去做生理實驗。其中蹊蹺之處在於,我居然沒有證據反駁指控,沒有辦法證明我是一個正常人。
水溫升高,順著剛才的思路下去,他為什麼不用機器去過去看看我是不是吸血鬼呢?虧他還說「拉普拉斯機器等於全知」,虛假宣傳!
還不如用機器去看未來呢?未來有什麼好看的?
為什麼不用機器看看我們是怎麼找到硬幣的?
這不就是辦法嗎!
我幾乎快要沖下樓抓著Lz的手告訴他:「我想到辦法了!」
恍惚間,熱水沖得眩暈乍起,有點站不穩,「呼、呼」,關水。但是身上暖和很多,頭腦也恢復清醒。
我穿好洗衣機里的乾爽衣服,踩著亮感應燈的樓梯下樓找Lz。
即使屋外天色漸深,我照樣有信心找到這個硬幣,辦法是:用機器預知我們找到硬幣的正確方法。
起居室里Lz在操作機器算其他東西,胸口有隻雕花異常精細的銀白色小十字左右搖晃。
我開玩笑問:「信教了?」
「安全起見,兜里還有一隻帶紫外輻射的筆。」
「哪里搞到的,」我伸手去抓十字架,「你還有不?我也想要一個。」
「這是我一位英國朋友送我的傳家寶。他的家庭傳說:他的曾祖父在中歐山林打獵的時候迷路,偶遇試圖魅惑他的巫婆。曾祖父看破偽裝婉言謝絕,又在傍晚的樹林間轉身擊斃追趕的異獸,連夜回城。得知消息的人們,很快就在路上逮殺了偽裝逃跑的巫婆,安息了被變成麥粒的靈魂們。而據說給他指引方向的——就是偶然掉到地上的這玩意。」
「幹得好!不過你不信教,要這個也沒用啊?不如給我。」
Lz將十字架護死,「防一般穢物,」剛捏住十字下端。「比方說『吸血鬼』。」
「?⋯⋯啊?啊啊啊⋯⋯」
室內皆是什麼東西消逝的聲音,還有那一瞬間Lz臉上的千變萬化。
那一刻才反應過來,你是用它防我?
可惜兩人發覺的都太遲了。 這個死腦筋Lz現在舉著他的紫外線筆,八成兜里盛有因摻辣椒醬的半隻大蒜。
我真的好想告訴他:他必須在當天晚飯里下藥,然後依次給手把、留聲機、鍵盤、觸控螢幕統統塗膠水,把休謨、阿西莫夫和DND規則書當柴火燒。這樣才能保證我兩個禮拜不進他家門。
當然是不可能對Lz說的,哈,這是讓Lz一輩子抬不起頭的大好時機,我為何不把握住。
「Lz難道你剛才沒有用機器確認『我是吸血鬼』!」
「沒有,這是你的隱私,我無權侵犯。對你沒有用嗎?」Lz臉色很紅。
「大蒜呢?」
「發霉以外的無用。」
「陽光、流水你怕嗎?」
「喜歡曬太陽,不喜歡洗碗。」
「尖木樁穿心髒,吸血鬼會死嗎?」
「沒試過。哇!不過聽起來就很痛⋯⋯你不會真想這麼對付我吧?」
「我不會這麼做的!只是問問,你怕嗎?」
我用力點點頭。
「聽好了,你解決我的辦法只有一種:拼『祈願術』拼過我。
「對了!Lz我洗澡的時候想到辦法了。用你的機器去看,在未來、我們是怎麼樣、在哪里,找到這枚硬幣的。然後我們照做就行了!」
Lz冷笑道:「我們現在都沒有想到辦法,未來怎麼可能想到辦法?」
「只要未來已經實現,那現在就辦得到!未來可以改變過去。」
「你這是不就是預言的自我實現嗎?」
看我沒理解,他解釋道:「『預言的自我實現』就是,譬如說,算命的說你考試能考一百分,你考試真的考了一百分回來,你就會覺得這個算命的算的很準。
「實際其實是你個人的心理暗示在起作用,算命的暗示你考試能考好,於是你考試便很有信心,有信心使得你更容易考好。
「再比如說一本著名科幻小說里寫人類未來的發展方向,那麼人們就會偏向那個方向發展科技,以至於最後科技和小說里幻想的一樣。
「雖然這個預言確實能起到鼓舞人心的作用,但它並非是一個真的預言。」
「讓我捋捋。」
他在說什麼?各種預言我見多了,這哪看哪不像預言。既然所有方面都不是預言,那就是假的預言。
「Lz,你根本就沒明白我在說什麼!」
看到他傻乎乎的表情我就想笑。這下該讓閱讀理解不及格的Lz傻眼了!
「我說未來能改變過去和現在,不是說什麼預言。它已經發生了,那麼它就不是預言!未來已發生,而現在還沒有發生。未來是原因,過去現在是結果。雞生蛋,蛋生雞啊!」
沒錯,他完完全全給我的最後一句搞蒙了。
為氣勢所震懾的Lz殘忍說出下一句蠢話:
「你怎麼知道!」
「猜的。主要是科幻小說看多了。」
後來三分鍾,我不得不捂住笑疼的腹部撐著桌子重復這樣一句話:「Lz你太好玩了。」
Lz臉上青白交加依然嘴硬:「不行,現實中無法發生。」
既然Lz這麼想保全自己所剩無幾的面子,那我也不好勉強他。比起問他不肯使用機器預知未來的理由,還有更重要的事呢。
笑夠的我抱起裝有硬幣照片的終端,坐沙發上靠門一頭繼續翻看。
翻著翻著我的壞毛病犯了:
「Lz我的腿和腰剛剛笑得好軟,現在坐著費勁。」
他正沉溺於調整數據,埋怨身體太差說躺沙發上。
欣然抱腳上去,拉來軟墊靠背一張張檢視照片。後面的錢幣第一眼掃過,總是似曾相識,可是細細推敲面額、文字和花紋風格卻完全陌生。快看完時發覺,房里的光照悄然暗淡,然後頭就碰到好軟的東西⋯⋯
我從睡眠狀態醒來,眼睛很酸,幾乎睜不開。很懵,下意識伸手摁燈開關,沒找到,周遭好黑,不是睡在自己的房間里,也看不到月亮。
又在夢境。
溫暖的東西覆著我,自己是睡稻草上呀,蓋的麻布被子,那邊有螢光⋯⋯我揉揉眼睛⋯⋯Lz在對面幹嘛?
我下床穿鞋,打算摸到他身邊。
燈驟亮,無以視物,全是Lz喊聲:「ma你嚇死我了!」
這時記起我在Lz家干什麼事的時候睡著了:「早上好……Lz,怎麼了怎麼了?」
「你眼睛泛紅光,」停了一秒他重復道:「你在找一塊錢的時候睡著了。還有現在是晚上不是早上。」
按理說,肯定是沒睡好。
「樓上浴室里有鏡子。」
我明智地使用手機攝像頭,「啊?」我眼睛里居然布滿血絲,頭發還好,和平時同樣亂。
「照不了鏡子嗎?」
「不知道,我在家里幾乎不用鏡子,剛才洗澡時也沒注意。」
我爬回床上,不,沙發上,裹好被子繼續幹活。
順便發現一個不得了的消息:「你棉被上寫著princess的角色,是你老婆嗎?」
「湊數放衣櫃里備用的。我去沖咖啡,你要什麼喝的嗎?」
「剛才沒吃飽,有沒有吃的?⋯⋯咖啡晚上睡不著⋯⋯喝的⋯⋯」沒有特別想要的飲料,「茶或者溫開水。」
「廚房里有全自動做三明治的機器,網購冷藏清洗烹調功能一應俱全。最近沒時間弄飯,吃三明治吃吐了。」
三明治可以填肚子。
幾個小時的翻檢最後回報給我一枚灰暗的黃銅錢幣,渾身蜘蛛網卡在小籃子里。
那時發生的事,早不記得了啊。
黑成這樣,夜幕中會不會有東西覬覦Lz家的光明?
不多時,Lz端餐盤進來。他立刻得知這個好消息:「太好了,我無所不知的機器出結果了。」
餐盤被放在一邊,「等下」,聽他這麼說我趕快塞一個小三明治到手,「我已經把硬幣現在的周圍情況發給你了,你也可以開手機導航。」剛才還以為Lz是讓我等下再拿三明治。
咬一大口,是西紅柿和紫皮萵苣。
他看見我「啊嗚啊嗚」咬三明治的樣子連連搖頭:「你今天是第一次變嗎?」
「bianshenme?」
等到他加奶精,我才緩過來他指代什麼,「是個人看幾百張圖眼睛都會瞎掉的好不好!」沒腦子的東西「你在想什麼!」
「嗯嗯嗯⋯⋯做三明治的機器能不能向我出口一個,我家的應急食品正好吃完了。放心,我不是發財了嗎。」
「錢不是問題,問題是我借給你的質能轉化裝置原型機。記得嗎?從你手里回來以後『熵』這指標就一會兒正一會兒負,從來沒有接近過零。我給你裝你也會弄壞。」
他又拿這事說我也沒辦法。每一步實驗我都是照手冊上說的做的。莫名其妙的故障,最後拆除以新零件重新製造才恢復正常。
更倒霉的是,那天聯機,全隊僅存的我居然當著存檔點的面掉線!此後每當我進聊天頻道,必有人講段子:「 《ma家電磁波波速問題》還沒有被物理學界解決嗎?」
我決定明知故問、攻其世界觀:「『熵的增減』很重要嗎?」
他白我一眼:「 『熵減』 意味時光倒流,說明信息的傳播速度超過了光速。自己去找科普讀物。」
武林高手為比武閉關十年,結果那一天對手送信說「來不了不打了。」
我發動直接攻擊:「我感覺『時間的方向性』一點也不重要。」
「我不想改變你的思想,能改變思想的只有你自己。」
可是我想破壞你的世界觀啊⋯⋯
我繼續挑釁道:「在未來有一個年代,人們認為:相對論是錯的,光速不是最快的速度。」
Lz攪動咖啡,明顯是在措詞:「或許你可以回到過去,但你不能迴避悖論,外祖母不能死在過去。」
「同一件事可以發生兩次。」為了解釋,我一邊往嘴里塞著三明治的夾心一邊將土司擺在盤里,「原來它完好無損,後來它支離破碎。」
「它已經不是同一件事了,世上不存在相同的河流。」
等麵包條拼成環的時候,他改口道:「你要怎麼開始因果鏈呢?這是一條死循環。」
然後我把生菜架上麵包環,用眼睛告訴他。
「違背了所有物理法則的空想。」
「但,但我們。是在討論科幻小說啊?」
最後我斜起餐盤,略帶愁容總結道:「盤子中的它們,仍然不免要往一個方向。這就是,任人魚肉的,時間。」
而且吃的全在我這邊無動於衷嗎? 或許是受上述話題啟發,Lz倒完剩許多的盤子,回來慢慢問道:「你覺得世界的未來掌握在我們手里嗎?」
他態度的轉變意味著接下來的話題將很有趣,而我得配合思考:「怎麼回事?」
「我今天下午和一個人聊天。」
「是不是和一個藍衣老哥在聊『魔法』?」
「你聽到了?開始的時候,我們聊的很投入,他說他是研究『神經生物和認知科學』的。他也建立了一個系統,這個系統可以⋯⋯他可以把虛構的智慧生物特徵輸進去然後得到此類生物的存在環境。他說他總能得到一個相同的結論。」
「什麼?」
「環境穩定之後,微小的參數調整『幾乎必然改變生物的穩態』。」
「那不挺正常的嗎?」
「我也一開始也覺得沒毛病,然後他說『參數包括這一生物的歷史』、『社會環境也是環境』。」
「啊!」
「然後他提到了 『過去決定未來』,還拿歷史上的思想控制舉例。
「我告訴他:『未來是無限的,我們永遠不知道未來將發生什麼。如果出現某種技術可以控制人的思維……我們可能會歸於沉寂,也可能會就此迸發出前所未見的吶喊,邁向進步。」
「那個人說請我建設《美麗新世界》。」
「哈哈,你這不穩輸嗎?」很明顯舉出此例是含蓄地指出Lz智商不夠用。
「你別笑,正因為不確定,未來才迷人。只有一種可能的未來是死的,活在一個完全確定的世界毫無意義。
「現在只是稍微用它找一枚硬幣,就找出一個潛伏於人類社會的吸血鬼,譬如冰山一角。假如冰山融化,軒然大波將淹沒過去和未來的土地。
「而我覺得,不可知的未來它象徵著冒險,人類亘古不變的追求。」Lz陳詞完畢,舉咖啡杯潤潤嗓子,心里絕對爽死了。
聽到前面,本來我是要抗議他說「我潛伏」的。但是沒辦法,得指出他的「習慣性邏輯錯誤」:「你不是親口說機器可以預知未來的。」
嘿!他的製造者Lz心里應該很難受的⋯⋯
「但我承認它無法『自指』,我看不懂它描述自己的運行。說句好笑的,正因為操作員不能完全明晰每一條語句,拉普拉斯機才能預知未來。
「不過,是啊,我確實幹了件不該乾的事,萬一出了事我會盡責任的。無心之失尚可原諒,但我不會墮落到故意用它竊取別人私人信息,或是試圖預知未來。」
「有骨氣呢。」我撐著下巴作評論,「是我我肯定壓抑不住好奇心,未來擺在眼前,想想就刺激。」
「我還以為你和他一樣,對未來持悲觀態度,他說『未來的根基在於如今的現實,什麼種子什麼果』。既然道不同不相為謀,我們便不歡而散。一開門見你像只擱淺的虎鯨縮在沙發里面朝我泛白眼。」
「那ma覺得未來能被改變嗎?」
「⋯⋯我不知道。我沒想過,「我覺得未來模糊不定。明明有很多種可能性,但是我只能選其中一個,我想全部都選。」
「平行世界說認為⋯⋯」
「不,它們不是我,只是和我長得像的人。平行世界要麼能影響到我,那麼等於同一個世界;要麼無法干涉,則毫無意義。」
「你這人是不可知論者嗎?你期盼的未來世界是什麼?」他換個問話方向。
逼到絕路的我反咬一口:「衣來伸手飯來張口!」
啞巴吃黃連的Lz扭頭白向窗戶,他的表情似乎窺見了某種存在,驚呼道:「現幾點了!對不起,現在我該去睡覺了。」
按理該告辭的,只是我還想和Lz聊天:「今天可以睡你家嗎?」
Lz說話不過腦子:「抱歉。沒有空房間。」
我試圖讓自己散發出某種吸引力:「我可以睡沙發,求你了。到你房間打地鋪也行。」
「沙發太硬你不會覺得舒服的。」他當我面收拾被褥,「我沒有多餘的鋪蓋,恐怕你得走夜路回去。」
咦?鐵石心腸的Lz找出來提燈一隻,伴我至走廊,「今天天很黑。路上小心。」
「那我走了。」
你會拉住我的手嗎?
Lz,他走到前面開門。
「有關它的故事,其實還有個萬聖節版本得告知你,」一隻純潔的銀十字塞進我手中,「後來的某個禮拜天,曾祖父已經回了倫敦,在教堂作禮拜的時候他目睹有個像巫婆的人在與神父爭吵。」
「然後呢?誰吵贏了。」
「他沒告訴我,只說那鬼魂離開了教堂。接著主教為它驅邪,此後惡靈再也沒有出現過。萬一有壞人攔路搶劫,你就把它交出去,破財消災。」
雖然非常想要這只漂亮的裝飾品,但還是告訴他我擺手的理由:「我不信教啊。」
Lz想把細繩舉過我頭頂:「小心點!今天天很黑,你忍一忍。」
我覺著好笑:「我要是出事了,還要白虧一隻銀器。不過謝謝教主基督耶穌的被子。」
最後他沒法,唯有服輸地看最後一眼關好屋門。
室外一片黑,才發現什麼都看不見。先是上鎖聲,緊接著起居室的窗戶變暗、再是臥室燈亮。他家門口的感應燈殿後熄滅。
抱牢這只不會自己發光的老式提燈有什麼用?習慣了電子設備的我盲目地藉助上方微弱的光線擺弄它,以圖找到點火按鈕,不是你這個伸縮握把的燈籠。
這麼長時間沒用,煤油肯定全蒸發了⋯⋯
樓上的光終於熄滅了,我立在路中間像個傻子。
頃刻間,提燈靜靜的發出刺目黑光,映出它和我的輪廓。燈亮了!清澈的黑色四散而出,照亮草坪與下坡路。
Lz的房子正好建在於小丘頂端,也就是說他家兩邊都是斜坡。一邊向我家,另一邊下一個岔路口口左轉就到了直通市區的花園大道。
我從坡頂向下探,不見坡底也就躊躇不前,筆直的小路通向哪一邊?
那麼讓心情乘著冷空氣跑下去吧。通往羅馬的大路千條萬條,回家的小徑就是這條。
看!核市廣播尖塔一如既往閃爍。我熟悉的人們在此為各種理由奔忙。
現在這里將入冬了,城里會不會下雪?則明天不穿厚衣服不能出門。
冬天的某個節日,應該就是聖誕節,因為過農歷新年大城市也會很冷清。與要好朋友約好在城市里碰面,自己事先帶好遮腦門的帽子,貼著小道陰影眯著眼。一對情侶走過,不是;一個看手機的走過,不是;目標身影經過,捂住嘴拖向深處⋯⋯
找了一家可以看到街景的酒吧,分頭數街上有多少行人自己中意。數到一半歡聲笑語如聖誕鈴音,惹來路人紛紛側目。
然後去唱歌跳舞,朋友嘆息沒帶合適的裙子,我也嘆氣跟著吹牛皮。
第二天依舊精力滿滿地在城里閒逛,在落雪的廣場餵白鳥和黑鳥。
美中不足是沒能拉Lz送我,我還有一路的話要跟他說。
他來了更危險,倘若有什麼風吹草動,他風聲鶴唳,我也要被人嚇人嚇死。
死心眼Lz,不讓我到他房間里過夜。我還想八卦他有沒有喜歡的人,pricess⋯⋯
我安慰自己:話再多,遇上長夜總要說完的。一千零一夜如何了不起同樣有個盡頭。
況且Lz不是那種可以一直陪我絮絮叨叨的人。
Lz啊。
今天晚上沒有月亮,沒有星星,也看不到夜里天幕的深藍色。從上望到下,天空的邊界與參天的黑影混在一起,埋沒背後的塔梢燈火。唯獨燈籠型提燈顯得愈發光采,沿途天藍赤紅交織的花瓣明亮,纖細的花蕊反射水光。
樹葉和草沙沙響,何處露水濕衣衫。
我往燈玻璃上哈氣,凝結薄霜,冷的?顯出不易辨識的白色花紋:「~用⋯⋯點亮⋯⋯~~~⋯⋯快樂~」
不解之間走到了家門口的開闊地,新積的落葉踩上去作響,然後我發現自己忘大事了,毫不猶豫地給Lz打電話。
Lz求你別睡啊。
電話接通瞬間,我鬼使神差地說:「Lz你怕我嗎?」
那一頭,Lz不太禮貌地回應:「你還好吧!」
「感覺你在咒我?太好了,你還沒睡⋯⋯哎呀,不是講這事,我東西忘了。」
「你等會,馬上開門!」揚聲器傳來腳後跟落地的聲音。
「別開,我到家啦!」
「你平安就好⋯⋯是不是有急事?」
「對不起對不起,我忘了硬幣在哪里?」
「什麼硬幣?」電話中的Lz好像在夢游,「就那個⋯」 「哦,看你手機導航。啊,我都快睡著,半夢半醒的時候,手機響了。」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好,「Lz、對不起。」
「沒事,好像是個噩夢⋯⋯」
「誰叫你大晚上喝咖啡的,」我落座於門廊台階之上,「你心緒不寧的,我陪你聊會天好了。」
「是嗎,你的聲音很朦朧,仿佛遙遠的距離。」
「你是不是在夢游吶?」
「不知道,我是做夢里跟你說話吧。今晚發生的事都是假的,你的身份也是臆想的。」
該怎麼反駁他呢?
兩只樹葉自黑暗中降入提燈照亮的台面,我扭扭執手機的腕部,深呼吸道:「Lz,我確定我是活的,因為夢不可能如此真實。『世界不可能是一個夢。』 」
「什麼,再說一遍⋯再說一遍,聽不清。」
「就是⋯⋯夢和現實不可能絕對相同,否則它們就是同一個東西。
「Lz?你在聽嗎?」
我撥過去,「用戶已關機」,聽不明白就關機,可恥!
他應該是嫌我煩吧⋯⋯不該大晚上找他聊天的。
指間剝干淨的葉脈聽全了話的最後一句,「Lz你的猜測,保險起見,千萬別說出去。」
最後我還是得進屋去,沒能望見月亮。
燒的如此妖艷的燈我不忍心放回工具櫥里,乾脆提它穿行於天花板下氣流低語的寬闊迴廊。
我的宅子非常非常的大,房間和地下層多到自己也記不清楚,不過我保證自己從未在自家迷路過,因為每一個轉角都是熟捻的門把手。
建房子的時候,傍晚逢無色新月升起,沒有在意,以為臥室缺少景致;不知不覺坐到午夜,身後滿月正遮住一半夜空,我眼眸里全是清輝銀輝的光華。
曾嫌它太大,愛它時明時晦,直至某天夜空和月亮變紅,從此再也不亮。
燈是這樣,Lz的機器不靠譜,其他的家具也是這樣嗎?
在百年之後,天花板會不會滿是蛛網;門會不會生銹發出「嘎」的叫聲;木樓梯長蟲眼;干淨的石板地轉眼間積滿灰;一進房間門就突然,映入眼簾的是屋主的畫像,對!遺像還要笑,笑得越開心越駭人!
唉,這麼有冒險感,我那個在長假請當地居民、也就是我的朋友們來我家玩「真人跑團」的計劃居然無人問津。
畫宅子結構圖人手分一張;平時不用的空房間全部是格子:樓上布置成表世界,樓下關燈作地下城。獎品、獎品⋯⋯有什麼值錢的東西可以做獎品? 要有氛圍的話⋯⋯可以是藏在畫像底下的假遺囑,笑得最開心誰分得最多。
他們都不相信缺乏經驗的我足以勝任主持人工作,他們都說難以理解我的劇本,他們讓我寫起承轉合的冒險故事、繪制怪物的圖鑒,我能給出的開頭只有英雄和英雄們推開顛倒的房間摔得東倒西歪,於地下城的支流離去、重逢。
我捧導航的手機推開木門,陳舊的空氣撲面而出。隨提燈高舉,酒架上擺的是五顏六色的玻璃瓶,貼有不像我字跡的模糊標簽。
顏料?化學藥劑?我開蓋聞了聞,酒嗎?挺香的。
導航往下,地板躺有一隻內側紅銹的瓶蓋,我搖搖頭,準是拉普拉斯機分辨不了「瓶蓋」與「硬幣」搞錯了。
可是硬幣的照片不是這張,原來導航還要往下,還在下一層樓。
在越來越濃的氣息中,我背身拉緊門。經過臥室步下樓梯,聽這聲響我就知道今晚又免不了被吵個一宿。前幾天我塞緊耳朵忍著過來了,可是今夜風大,聲音很急。
白天為什麼不好好幹活希望睡別人家呢?如何熬得住呢?
我的老辦法是轉身揣瓶酒回去。
自言自語說的喉嚨都幹了,喝點酒吧。抿一小口,這味道⋯⋯我記得一口又一口的溫暖,粘灰的軟發,近乎絕望的寒冷,走到天亮的泥路,罪孽離開家鄉的巡遊。
目的地位於左邊走廊的盡頭。哀嚎的風我不管了,我今天熬夜喝酒,小說,明天糊牆,確認身份。
門內一個被棄置但很整潔的衛生間,那一枚硬幣遺棄於洗手池物品籃內,布滿灰塵。我洗干淨硬幣,抬頭發覺鏡子已經碎裂,裂紋像是蛛網,早已將我和鏡中人分成兩半。
來源:機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