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認識論變化看克蘇魯為何迷住了現代人

無任何本人原創思想,主要想法搬運自《世俗時代》第九章,部分來自其他科學史的論著,如《從封閉世界到無限宇宙》。

文章並非想提供一個理論來「解釋」作為文學現象的克蘇魯,而是從思想變遷的歷史角度看為何這個文學現象會出現在這個時代,希望能提供和其他領域更廣闊聯系的可能。

從宇宙到寰宇

在很多古代到現代,人類想像宇宙的方式經歷了一次徹底的轉變。簡單來說,從有限的「宇宙」(cosmos)轉變到無限的「寰宇」(universe)。在這個轉變中,宇宙從和人類的關系從息息相關變得冷眼旁觀,其中興許能看到克蘇魯神話為何能吸引現代人。

首先,從宇宙到寰宇,不是一套理論代替另一套理論,如同地心說取代了日心說,或是牛頓力學取代了亞里士多德物理學。這個轉變是一種背景的變化,是我們在直觀上如何想像和感受宇宙的變化。

前現代的宇宙想像我們並不陌生。在古代,天氣的異象代表神靈在發怒,觸摸某些神聖的物品會治癒病痛,上帝通過預兆在和我們交流。那還個充滿屬靈力量的世界,宇宙萬物有著目的有著意義,在韋伯意義上這就是「除魅」前的世界。

那個時代對宇宙的想像有個很突出特點,宇宙與人類社會密不可分的整體秩序。人對自己、對社會的理解很大程度上依靠對宇宙、對自然界的理解。比如古代歐洲認為世界由四元素構成,而人體也有四種體液,這四種體液又對應不同情緒。從宇宙萬物到人的親身體驗,是有機連續和諧的。

之後科學興起,略去復雜曲折的中間過程(雖然其中有很多極精彩的故事),我們來到了大不相同現代的宇宙觀。其中沒有了神秘的精靈和未知的力量,這個宇宙是被一套清晰的因果定律支配的。沒有什麼創造世界的神靈在和我們交流,這是個機械運轉的世界,世界對我們是冷漠的。按照一些學者的看法,這個轉變的過程從17世紀初開始,完成於19世紀初,可能終結於《物種起源》。

在這個轉變中,所影響的不僅是理論,還有所激發的情感和審美體驗。其中有一條線索是從有限到無限。

從有限到無限

現代宇宙想像的一大轉變是無限的空間和時間。在前現代,雖然的確存在很多其他理論,舊宇宙還是以地球為中心,太陽和星星圍繞地球。宇宙是限的,而且是圍繞著以人類為中心的秩序組織起來的,比如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的宇宙模型。

從認識論變化看克蘇魯為何迷住了現代人

在這樣的宇宙觀中,一切井然有序,高低貴賤一目瞭然。地球位於中心,太陽和恆星圍繞地球運轉。遙遠的天球雖然規模可能已經十分龐大,但依然在人的想像范圍內,在宇宙的理性秩序原則中。雖然世界本身還是有諸多不可捉摸的地方,但強烈的整體秩序帶來了一種外部限制,世界並不超出我們的理解范圍。

在現代宇宙想像中,有限的邊界被一下推至無窮遠,天空中的黑色不是天球的邊界,而是無窮的空間深淵。人類生存的世界成了宇宙中微不足道的微粒。在時間上,人類所生存的時間和宇宙尺度相比也不過是一瞬間。人類的存在仿佛被拋進了無窮的時間和空間,無所依存。由此產生了一個引人注意的形象,就是布封所言的「時間的幽暗深淵」。人類的存在如同微弱的一束光,只能照亮一小段距離,在時間和空間外只有無窮的黑暗。在這樣的深淵中我們只有永無止境的墜落。

無疑這激發了很多學者和作家的情感反應,也成了很多學者無法接受無限宇宙的原因。比較典型的,比如帕斯卡爾的反應是「無限空間的永恆沉默令我恐懼」。在洛氏身上有這樣的回應:

當然僅僅是無限本身並不足以帶來革命性的體驗改變。從有限宇宙到無限宇宙的認識改變過程中,很多思想家同樣是心懷崇高的喜悅擁抱無限宇宙。有一些其它根本的認知改變了,才產生了那個深淵般的恐怖宇宙想像。

非人的宇宙秩序

從一個對比可以看出,克蘇魯神話諸神的最大特點是什麼?與傳統神話傳說的神靈相比,克蘇魯神話體系諸神是冷漠、不可理解、對人類毫無興趣的。

傳統宇宙觀中的神靈的確會對人造成災難,但並不存在理解上的障礙。如同奧林匹斯山的眾神,他們會和人類開充滿惡意的玩笑,但他們的欲望和動機並不超出屬人的范圍。在基督教興起後,上帝有了超越人性的維度。這個宇宙本身作為上帝的造物傳達著上帝的目的,前現代的人相信可以通過上帝造物的來得到道德意義。整體宇宙還是可以理解,對著人類有所言說的所在。

在科學革命後,這個圖景發生了很大的改變。雖然可能還有很多神話時代的殘留,現在的宇宙圖景不再是與人息息相關的有機體,而是如同鍾表一樣運轉的機械。一台遵循規律運行的機器沒有自己的「目的」。所以彗星不再是上天在傳達什麼預兆,而不過是萬有引力作用下的髒雪球,宇宙的運轉和人類毫無關系。機械論的想像下,人類的情感、目的、意義一下子無所依存。維多利亞時代的托馬斯·卡萊爾這樣說道:

用洛氏的話來說:

這是很多文學家思想家所分享的焦慮,也是種新的恐懼感的來源。之前,我們會害怕不懷好意的惡靈,或者神仙的惡作劇,但至少他們的行為是在理解范圍內的。如同恐怖片中的惡鬼處心積慮的追殺主角,雖然它們充滿可怕的惡意,但這個惡意也是把人作為對象才能成立的。換個角度來看它們還是在一個圍繞著人組織起來的世界中。但現在這個宇宙甚至不是「惡意」或者「善意」的了,宇宙本身無善惡可言。宇宙不再是圍繞著人的認識、情感、動機組織起來的,甚至不管有沒有人類存在,這個世界都會繼續存在繼續運轉下去。人類不再是宇宙的中心,事實上宇宙對人類毫不在意,這甚至比宇宙對人類懷有惡意還要殘酷。

這可能就是科學高歌猛進帶來的代價,構建一個精確真實的因果論宇宙必然要拋棄太多東西,對人類生活必不可少的意義價值在這個宇宙里顯得越來越虛幻。進入現代後,人類的物質生活毋庸置疑得到了巨大的改善,但人類的精神世界也陷入危機,可以說一直持續至今。

這里還有一個問題懸而未決,雖然這個問題恐怕不會有所有人滿意的答案。洛氏敏感的心靈察覺到人類集體面對的處境,用文學把這個處境轉化成我們每個人都可以體驗的恐怖。既然這個世界在我們心目中變得這麼陌生可怕,為什麼我們又會喜歡克蘇魯神話呢?

我們來自幽暗深淵

一個非人性的冷漠的宇宙為何讓我們難以接受?一個可能的原因是我們和大自然的關系,我們對大自然有種非常根深蒂固的感受和想像,就是我們和自然的親緣關系。我們是從其它生命形式演化而來,而生命本身又是從非生命的世界中演化而來,整個自然是互相聯系的整體。我們有種想像,人性和自然有著本質聯系,人和自然在深處是合為一體的。

想像一下,我們在電視中看到虎鯨會照料年老的雌性成員,或者天鵝一夫一妻相伴終生。在自然界看到那些似乎只屬於人類的情感和行為,我們會有一點感動,因為在自然界中我們並不孤單,在其中我們能找到自己的來源。但現在有了更加「真實」的解釋方法,如果一個人說我們在動物身上看到「友愛」是一種誤解,動物看似友愛的行為還是基因為因為了更好的延續自身,選擇了互助的策略,總體看來這是種好處更大的策略。對於這樣的說法我們可能情感上難以接受,但又難以否認其中的科學原理。

更可怕的是這種邏輯的延續,如果動物身上的「友愛」是一種誤解,是錯誤的把人的情感投射在動物身上,那麼人的「友愛」就更加真實麼?的確已經有太多書告訴我們,父母對孩子的付出,也同樣是基因為了延續自身的策略,我們和動物並無二致。雖然我反對這樣的解釋,但這樣的解釋的確有其很強的力量。

這樣我們就來到了一個復雜緊張的處境,一方面,在現代宇宙想像里宇宙是冷漠、不可理喻、缺乏意義的,但另一方面,正是這樣的宇宙孕育產生了我們,我們和這樣的宇宙有著無法割斷的聯系。在我們深處支配我們的可能同樣是這樣無可理喻的力量。這實在是充滿矛盾的處境,即我們的人性與宇宙巨大的非人性有根本聯系,人與非人產生了奇特的交匯。其中的張力提供了非常豐富的表現空間。

克蘇魯神話正是有這樣的效果,我們作為讀者在深受震撼中認識到一種原始狂暴的宇宙力量,而這樣的力量正來自產生了我們的宇宙本身。我們認識到我們的本性當中存在的來自深層的幽暗力量,正來自於我們和這樣宇宙的親緣關系。正如深潛者和人類的後代,雖然外貌可以和常人無異,但和非人性的神有著緊密的聯系。宇宙雖然變的陌生恐怖,但這樣的可怕感覺卻充實了我們的內在深度,把我們拉出了那個對宇宙溫文爾雅的溫柔想像,直面宇宙的可怕,也是直面我們內心的可怕。

來源:機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