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在外星基建,用觸須為人類造新家 | 2022科幻春晚

責編 宇鐳

題圖《Ori》截圖

主視覺 巽

春節在外星基建,用觸須為人類造新家 | 2022科幻春晚

編者按

新年好!這是2022年科幻春晚的第一篇小說,講述了一個「生生不息、繁榮昌盛」的故事。

地衣,被稱為「最頑強的植物」,可以在極端環境下生存。人類找到了新家園,為了生存,就必須做出改變——當生命變幻形態,災難就會變成引擎,障礙也可化為坦途。新的文明,將在風暴中延續下來。

風暴行者

作者 | 楊平

北京作家協會會員,中國科普作家協會常務理事。蓬萊科幻學院首席科幻作家,曾任清華大學計算機培訓中心教員、《中國計算機報》記者。主要作品有《MUD-黑客事件》《千年蟲》《裂變的木偶》《山民記事》等,兩次獲得中國科幻銀河獎。部分作品被譯為英文、日文出版。

全文約9400字,預計閱讀時間18分鍾

他最初的感覺是溫暖。

當然,那時他還不知道溫暖這個詞。

他以為一切就該是這樣,過去是這樣,今後還會是這樣,永遠都會是這樣。

當然,那時他也沒有過去、未來這些概念。

突然,溫暖消退了,寒冷包圍了上來。他放聲大哭,手足亂蹬。他聽到了什麼。他感覺到有東西在觸碰自己。有溫熱粘稠的東西進入口中,他無師自通地咽了下去。他感到體內有奇怪的感覺。

在不知多長時間後,他睜開了眼睛。一個紅色的圓形模模糊糊地在眼前晃悠。有聲音在反復地說著什麼。

後來他才知道,那個圓形在說:「文命,你好。」

很久以前,地球人發射了一艘無人飛船,期待在一千光年外的類地星球上找到新的家園。飛船使用了當時最先進的技術,只用了一百餘年就到達了這顆被稱為「震旦」的星球。在著陸前,它先繞著震旦飛了很久。它沒有停在地面上,而是挖了個大坑,將自己埋了起來,像是一顆種子,在地下安靜地孕育著未來。

飛船已經全面考察了震旦星的自然條件,但是,要建立人類在震旦生活的模式,還是需要靠人類完成。它從資料庫中提取了100組基因,為了避免新生人類自相殘殺,只選擇了最好的那顆受精卵,通過機器孵化培育。

雖然震旦是類地行星,但它的大氣成分與地球並不完全相同。飛船修改了受精卵的基因,以適應大氣,進行自然的新陳代謝,甚至食用這里的大部分動植物而不會被毒死。計劃就是這麼定的,只要你依然保持人形,就算是人。些微的基因變化,被看作是為了適應環境的人工演化。

文命三個月大的時候,已經長到了一米六,身體發育完成。在這三個月里,飛船通過他體內的生物晶片,進行了系統教育。飛船告訴他,可以提供任何他需要的技術幫助,但所有的想法和決定,都必須由他個人產生,這是為了最大可能利用人類自身的智慧,不讓技術限制他的想像力。

在第一百天的時候,飛船打開了通向地面的門。

文命知道自己的任務是什麼,也知道即將面對什麼,可當他走出從小就生活著的空間,沿著從未有人踏足過的樓梯向上走的時候,心中還是翻滾不已。

他知道人類從智力的黎明到發射飛船前的漫長歷史。如果說他領會了什麼,那就是在陌生的地方,永遠有意料之外的事情會發生,但人類從未因此止步不前。他的基因來自一個叫中國的地方,那里的人們經歷過輝煌,也經歷過苦難,是一群生生不息的人。他知道飛船教育系統強調了對血脈的自豪感,但他並不在乎。

艙門打開了。他走上最後一級,站在震旦星的地面上。

這是一顆藍色的星球。飛船周圍地勢起伏平緩,藍色的草地一望無際,暖風拂過,草浪層層。他小心地踩在草地上,仿佛怕驚醒了腳下的土地。在這一刻,他意識到,自己是生於斯長於斯的。他的基因來自遠方,但靈魂(他毫不猶豫地接受了這個概念)是屬於這里的。

整個考察項目分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是實現個人的生存。他的身體可以呼吸這里的空氣,喝這里的水,要解決的是食物問題。這很簡單,飛船已經研究透了這里的動植物,設計了數百個菜譜供他選擇。這些食物首先保證安全,其次考慮了營養。至於口味,飛船認為非常好。文命品嘗後,只選擇了14個,其它的都被歸為垃圾食品。

第二階段,他要建立一個人類生活的營地。文命對飛船提供的方案很不滿意,認為既然是要迎接未來的地球移民,一百人的住所是遠遠不夠的。他讓飛船設計了一座城市,可以容納5000人。

建造這樣的城市,不需要他親自動手。飛船利用已有的設備,採集附近的材料,建造了幾個工坊,然後就開始日夜不停地運轉起來。

飛船幹活的時候,文命就四處溜達。這里有各種奇形怪狀的昆蟲,還有不少形如兔子的小動物,是絕好的食材,見到文命就好奇地跟在他後面蹦躂。轉了幾天,文命發現了一些奇怪的事。

這里沒有大型猛獸。是,河里有類似鱷魚的爬行動物,但體型也不大,沒有類似獅虎這樣的大型捕食者。

這里也沒有樹,只有草。

此外,根據飛船的資料,震旦星整體地勢都比較平緩,沒有拔地而起的高山或深邃的溝壑。照文命自己的話說,這里就像是一顆剛捏出來的星球。但地質數據表明,震旦比地球還要古老。

這些都讓文命不解,也有些不安。

建造過程很順利,僅有的麻煩來自小動物。城市依河而建,那些鱷魚對建造機器人很感興趣,見到就沖上來搏鬥,弄壞了好幾個。文命讓飛船造了一些戰鬥機器人,往來巡邏,總算讓這場戰事暫時平息下去。還有一種喜歡鑽沙土的沙蟲,通體散發香味,炸了以後很好吃。不過這種蟲子對建築危害很大,城牆被弄得像奶酪一樣全是洞。文命下令往建築材料里摻入針對沙蟲的靶向毒藥,算是解決了問題。最煩人的,是這里的動物毫無警惕性,又好奇心十足。有喜歡趴在機器蓋上體驗熱力和振動嗨到不行的蟲子,有沖著轉動機構展示自己似乎在求愛的小動物,還有不斷俯沖最後時刻拉起然後興高采烈地鳴叫的鳥。它們不會造成什麼實質傷害,但讓文命傷透了腦筋。他試著大喊大叫手舞足蹈,換來的只是求愛和鳴叫,最後只好隨它們去了。

一個月後,城市落成了。文命將這座震旦星的第一座城市稱為「元旦」,要求飛船從此開始記年。他還准備了個簡單的儀式,出席的有18台建造機器人、300台維護機器人和一台戰鬥機器人代表。此外,數不清的各種動物也在觀禮之列。飛船播放了當初出發時錄制的視頻,一位老者和善地講著本次任務的意義。作為唯一能理解這番話的觀眾,文命有種強烈的虛幻感。這是一百多年前、在一千光年以外那個陌生又熟悉的星球上錄制的畫面。那里的人,在他看來,都是一些資料和數據。老者口中的意義,對他而言,真的有意義嗎?或者,他還需要聽從那位老者的指令嗎?

他環顧四周,這里是他的星球,他的世界。

他站起身,土著們興高采烈地在他身邊跑來跳去。

他難道不是這里的主人嗎?他難道不是自己的主人嗎?

他被自己的念頭嚇了一跳。晚上,他把內心的涌動告訴了飛船。它告訴他,任務的目標是讓他活下去,在這點上,他的成功就是任務的成功。他還是有些擔心,他的行為會危害到任務嗎?任務的要求會危害到他嗎?飛船再次強調了兩者其實是一致的,何況,如果出現問題,是有重置計劃的。

重置?不就是處決嗎?文命心知肚明,雖然飛船一直聽從他的指令,但有更高權限的指令。它是執行者,而他,不過是實驗對象而已。

想通了這點,他倒是踏實了。完成任務,他就一切都好。任務搞砸了,他要麼被這顆星球弄死,要麼就被飛船弄死——反正再培育一個新人也很簡單。

那就悶頭干唄。

元旦城分為八個區,從中心的觀音塔向周圍輻射開去。北門是正門,面向草原;南門臨河,在上下游有柵欄,防止鱷魚進入。這條河叫多瑙河,上面還架了一座橋,稱為奈何橋。

每天,維護機器人都在城里忙個不停,搞衛生的同時,還負責驅趕各種非法入住的動物。文命起初想把這些動物都殺掉,被飛船勸阻,說保持該地區的物種資源對生態很重要。他雖然不高興,但也承認這話有理。飛船採集了這些動物的信息傳遞方式,針對不同物種設計了驅趕流程,讓維護機器人擺脫了被動物圍觀的窘境。

文命自己則每天換個房子住,不亦樂乎。嚴格來講,這也是工作——他必須確認這些房子住起來舒適方便。何況,他現在也沒更多事情可做。第三階段任務,是讓他在這里待上一年。

沒多久,他就感到無聊了。雖然城里每所房子都刻意設計得不一樣,但他還是覺得無聊,就讓飛船造了架飛機,四處飛著玩。

在空中的時候,他感覺自己就像在一大塊藍色的兔皮凍上一樣。無論向哪個方向飛,都是無盡的藍色草原,無盡的懶得起伏的地面。偶爾,他能看到成群的小動物從草地上跑過,像是地球上的羚羊。他飛到過海邊,看到海面被藍色的藻類覆蓋,一片粘稠。有時,會有氣泡從下面升起,將藻膜高高拱起,然後爆裂開。

這是顆乏味的星球。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一段時間,變化出現了。

他首先感到的是氣溫開始降低。震旦有兩個季節:夏季和冬季。文命出生、成長都在夏季,現在,冬季的觸須正在輕輕觸碰他的皮膚。這個變化讓他很不舒服。他恍惚記得以前有過類似的經歷,好像在一個溫暖的地方,覺得舒服,覺得會永遠這麼舒服下去。但變化,該死的變化,還是來了。他記得自己當時很難受,又無可奈何。後來,他好像適應了新的環境,也不再覺得難受了。

隨著天氣一天比一天冷,藍草開始枯萎,草原上冒出密密麻麻的紅色斑點。這些斑點越來越大,連成了片,如凝固的野火掠過大地。

小動物們也不安分起來。蟲子不見了。兔子、老鼠甚至鳥也在打洞,打得很深。文命還見過幾只兔子背著大捆的草料跑過,似乎在儲備糧食。

這里的冬天會很冷嗎?

他不擔心凍死,元旦城有充足的能源供應,足以保證屋內溫度和夏季一樣。他只是好奇,也有點心虛,畢竟那些本地土著對冬季的到來都很緊張。

冬季的腳步很快。十幾天後,氣溫就從20度降到了0度。文命換上了保溫衣,戴上了頭盔。河面開始結冰。透過冰層,可以看到那些鱷魚在水下一動不動,像是睡著了。

整顆星球似乎都在都在准備睡覺,以迎接冬季的降臨。

冷風越來越讓人難以忍受。不僅是冷,風力也越來越大。有一次,文命差點被風從城牆上掀下去。

一天,飛船突然發出警報,稱有風暴即將到來,讓文命即刻返回飛船。

飛船說了兩個讓他非常震驚的情況。一個是震旦星的冬季將有持續不斷的風暴,風速最高可達每秒300米,會摧毀所有的東西。另一個讓他當場就跳了起來。飛船說,文命不是第一個在震旦星做任務的人。在他之前,飛船已經培育出了四個人。可惜的是,這四個人都失敗了。有因為教育系統缺陷,導致警惕性不足,讓鱷魚吃了的;有不遵守安全守則瞎吃東西被毒死的。另外兩位沒有熬過震旦嚴酷的寒冬,其中一位被嚇破了膽,拒絕再上到地面,被飛船重置了。飛船強調說,任務要求他必須在地面上生存一年。

文命覺得自己被騙了:「那你還讓我去品嘗那些難吃得要死的東西?讓我費心設計元旦城?設計出來,造出來有什麼用,風一來不全完了?」

飛船說,這是為了獲取足夠的數據樣本,而且,它自己也在改進教育和建造系統。至於元旦城,在整個設計和施工中,都汲取了前面四次的經驗,抗風能力有很大提高。

抗風能力?這星球的山脈都被吹沒了,你什麼結構的建築能抗得住啊?飛船平靜地指出這是數十億年不斷風蝕的結果。但文命並不買帳,將自己學到的所有髒話都傾瀉在了飛船身上。最後,他終於平靜下來,問現在怎麼辦。

「我們先看看元旦城能否扛住這次風暴吧。」飛船說。

風暴前鋒到達的時候,速度只有每秒30米。從攝像頭看去,元旦城沒受到任何影響,只有拾音器傳來的嗚嗚聲能讓人感到風暴的力量。一隻兔子出現在北門附近,背上扛著一大捆草料,可能是過冬前最後一次收集糧食,沒想到趕上了風暴。它走幾步就被風吹得滾老遠,再爬起來接著走。它本來有機會逃命,但捨不得費勁弄來的食物,終於被風捲起,重重撞向城牆,再摔到地上,不再動彈。

風速每秒70米的時候,畫面已經開始模糊,沙塵掠過牆頭,像是搖擺不定的尾巴。

風速達到每秒100米。觀音塔頂端的手形雕像在掙扎了幾下後終於屈服在風暴的力量下,從根部斷開,被狂風裹挾著消失在黑暗中。

在風速達到200米/秒的時候,元旦城的建築像餅干做得一樣碎掉了。風暴帶走了所有東西,只剩下一些不到半米高的殘垣斷壁。

文命眼睜睜看著自己創造的一切都消失殆盡,卻無能為力,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無處發泄的憤怒。風暴沒有形體,用不上戰鬥機器人,也不像河水,可以築壩開渠。風暴的力量之強,超出了他此前見到的所有東西。

風暴持續了30個小時才逐漸平息下來。在一切恢復了暫時的平靜後,文命走出飛船,上到地面。大地已變成一片荒原。

冬季,他第一次體會到這個詞的含義:一切能讓人想起生命的東西,都被抹去了。

他如果失敗了,也會被抹去嗎?

他回到飛船內自己的艙室。他意識到,自己無法割捨與那個地球的關系。在那里,有無數的人,在無數的困境中,想出了無數的辦法。在漫長的歲月中,人類創造的這些故事,是數據、圖表無法代替的。他看到了愚公移山、精衛填海,看到了奧德賽,看到了魯濱遜……然而,他看得越多,就越絕望。

是的,如果有神仙來幫他,讓風暴消失就好了。是的,如果他能在地下過冬,像魯濱遜那樣躲在自己的城堡里就好了。但是,這些都行不通。他的任務簡單到不可能:在地面上過冬。

他還在看。

他看到了人們建造金字塔,看到了大橋橫跨海峽,看到了飛機顫顫巍巍地騰空而起。

仿生。他突然想到了這個詞。

如果人類可以模仿鳥的形態飛上天空,那麼他也可以模仿動物的方式在這里生存。動物?這里的動物冬季的時候都跑到地下去了。他似乎又進入了死胡同。

外面依舊刮著風,但沒那麼猛烈。文命上到地面,在元旦城的廢墟周圍轉悠,希望能找到什麼。這里沒有大型猛獸,沒有樹木,生命已經知道不能抗衡風暴,只能躲避,甚至連借風翱翔的鳥,在冬季的時候都會打個洞藏起來。大地是唯一能抵擋風暴的屏障。

他看向地面。地上的洞已經找不到了,風暴將它們都封了起來。下面,在泥土的深處,那些兔子老鼠正在啃食草料,或是呼呼大睡。他用腳抹去浮土,下面是藍色的凍土。說來有趣,他在外面這麼久,從來沒仔細看過腳下的土地。他總是被空中的飛鳥吸引,好奇遠方的風景,沉醉於自己創造的宏大建築。他單膝跪下,輕撫著地面。

感覺很光滑,不是冰,但很光滑。

他不記得地面有這麼光滑。他召喚來一台維護機器人,將周圍的地面浮土吹開,然後趴在地上,仔細地打量。飛船也看到了他所觀察到的畫面,解釋說,這是一種類似地衣的生物,夏天的時候在地下休眠,冬季的時候沿著泥土岩石的縫隙上到地面,靠風暴從各地帶來的礦物質生活。

看來在如此嚴酷的季節,生命都有它的道路。

文命站了起來:「你怎麼不早和我說?」

飛船的回答依舊簡潔:「我不能給你任何暗示。」

他最初的感覺是冰冷。

他想起自己的名字叫文命,覺得有些好笑。當然,他也沒法開口笑,甚至微笑都不行。

他現在是一片面積有256平方米的地衣。

變形過程乏味無聊。他被送進了一個艙室,失去了意識,醒來的時候,已經是被盛在一隻桶里的軟體動物了。飛船小心地將桶運到外面,把他倒了出來。他立刻向四方伸展開去。

冰冷的地面在他身下。

他的無數纖足向下插入泥土的縫隙。他能感到某隻纖足左右試探無縫可鑽,另外一隻則不小心進入了某處空洞,找不到附著點。大部分纖足都進入了地面,穩穩地將自己固定在泥土中。被擠壓掉落的土粒讓纖足感覺癢癢的。

這就算是站住了。

他想起了和飛船對變形方案的爭論。飛船起初是不同意的,認為修改基因是一回事,讓人變形為地衣,就違反了考察規范。但文命仔細檢查了條例,發現沒有任何硬性規定不許變形,僅在一份建議文檔中有「修改基因不應使其失去人性」字樣。在這份文檔中,還明確說本文檔所有條款都是建議性的,在有重置可能的前提下,具體實施由「實驗人」決定。飛船最終同意「人性」與「人形」不能直接掛鉤,也同意在這項上,文命有決定權。

所以他還有人性嗎?他不知道。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原來有沒有人性,或者是不是「地球的」人性。據說性慾是地球人的重要人性來源,但在他短暫的幾個月生命中,還沒有這方面的需求,根據計劃,兩性的實驗要在很久以後才會開始。他也沒有對父母的感覺。有時,他想自己可能把飛船看作了父親,就給飛船起了個名字叫「啟」,它對此不置可否。他更沒有與別人打交道的經歷,不想著要怎麼比別人強,沒受過欺負,到底怎麼個人性法呢?既然如此,那現在變成地衣,又怎樣?

他試著移動。身體表面的細胞設計有風扇系統,可以將風能轉化為生物能,風力越大,他的力氣就越大。他聚集起全身的力量,將纖足從泥土中拔起,蠕動身體,向前方挪動了數米,再重新站定。

這個過程比他想像得輕松。

他又走了一步,風吹過身體的感覺舒服極了。

他扭動身體,伸出隱藏在體內的16隻眼睛,打量著周圍。他還不太適應這種感覺,能看到各個方向,甚至能看到自己。他切換到紅外視域,看到沒有被自己覆蓋的地上,有些發熱的洞口。

他開始奔跑,身體湧起一層又一層的波浪。

幾分鍾後,他到達了多瑙河邊。橋已經沒了,只剩一片硬邦邦的冰面。他停下想了一會兒。他曾經在冰上滑倒過,現在嘛,沒有平衡問題要擔心了。他伸出了一部分身體,這才發現自己沒法將纖足插入冰面,只能將將撐住,有點像踮起腳走路。他慢慢將身體挪到河面上。纖足一直在打滑,他的移動速度很慢。看來即便變成這個樣子,在冰上還是要費些力氣。

過了河,他感到渾身酸痛。他曾經和飛船商量過神經系統的設計,覺得可以屏蔽任何讓他感到不舒服的感覺。但飛船堅持要有痛感,說這是系統警報信號,不可或缺。

現在他就收到了警報:他的身體需要休息一下。

他走走停停,走了很遠。設計上,他體內植入了有機晶片,可以和軌道上駐留的衛星通信,隨時和飛船聯絡。晶片有8個,分布在身體各處,以防意外。

他也沒有大腦。

或者說,他的整個身體就是大腦,所有的計算都是分布式的。即便失去一部分身體,他也只會感到腦子轉得有些慢,而不會失去記憶或意識。

原本的計劃是,他出來實驗一下,再回去改進。但現在他有了不同的想法。

他覺得很舒服,那種由內而外的舒服。

也許他本來就該是這種形態,也許人形就不適宜在這里生存。此外,根據飛船得到的數據,目前他的身體運轉良好,除了肌體出現過幾次內部斷裂(很快就癒合了)外,沒有發生任何問題。

他決定走向遠方。

他走啊走,走過一座座山丘,走過一條條河流,走過在飛機上看到過的湖泊,走過被他叫「肚臍」的窪地。

入夜,他舉起所有的眼睛望向星空。繁星滿天,深不可測。地球人現在正干什麼呢?他們知道自己的先驅是一片地衣嗎?他想像著未來的移民見到他的場景,一定非常有趣。他們會不會把他當作怪獸殺掉呢?不能笑真是個缺陷,回頭要讓飛船改進一下。

他感到困了,在悠然自得的情緒中沉沉睡去。

他是被吵醒的。風聲通過他的數百個聽覺感受器震動著他。飛船說第二次風暴要來了,會更猛烈,時間也更長。他並不驚慌,這本來就是他要經歷的事。經過昨天的體驗,他對風的感覺已經變了。風不再是威脅,而是源泉。

他收起了眼睛,盡量將身體鋪平,緊貼地面,將纖足深深插下去,關閉了一部分細胞風扇。他的上表皮開始變硬,以抵擋風沙。

風越來越猛烈了。沙粒泥土擊打在他身上,感覺像是輕柔的觸摸。

這似乎沒那麼嚴重。

風速已經達到每秒100米,他仍然感覺無礙。

每秒150米。他關閉了所有細胞風扇,覺得像是躲在自己的身體里避風一樣。他打開超聲波探測,周圍的環境一覽無遺。他還有些不習慣超聲波地形的感覺,但他相信未來自己會適應的。

每秒200米。他已經覺得有些無聊了。歸根到底,他是人,要在風暴中生活,而不是像真正的地衣一樣只求活著。

他試著抬起一部分身體,慢慢向前挪動。這是有風險的,如果操作不當,他可能會被整個掀起來。為了安全,他從背風的一面開始,並盡量不讓身體邊緣離開地面太久。他成功地向前挪動了數米。有意思,在風暴中行走,意味著他必須向風而行,如同不可能的帆船。

他很快就掌握了風暴行走的要領。

他發現,如果放棄人形,採用更適合震旦星的形態,世界就變得完全不同了。災難變成了萬有引擎,障礙變成了坦途。

他在人類從未見過的猛烈風暴中逆風前行,猶如閒庭信步。

風暴又如何?寒冷又如何?他不怕這里的任何事。這里,就是他的星球,他的家園。

震旦告訴他,事情還遠未結束。

在他正抬起一部分身體的時候,一塊不知哪里來的碎冰從風暴中冒出來,猶如刀切豆腐一般,將他的一塊肢體切了下來。

這部分肢體瞬間就消失在了風暴中。

起初,文命感覺像是腦袋撞到牆一樣,懵了一下。

隨後,他發現仍能感受被切除的那部分肢體,看來有通信晶片在那塊肢體上。

但是,他也感到了疼痛。分離的肢體在風暴中不停翻滾,較為脆弱的下表皮被風暴中的沙粒擊打得傷痕累累。

他的意識變得有些奇怪。分離肢體的感知雖然能傳到,但有延遲,和身體其它部分的感知混雜在一起,有種難以言喻的感覺。他想起小時候躺在床上看天花板,看久了,會有種靈魂出竅的感覺,和現在的感覺很像,但又不完全一樣。

他完全趴了下來。他仍在空中翻滾。他肢體截斷處正在癒合。他感到安穩和頭暈目眩。他想回到飛船那里。他想回到身體那里。他擁抱著大地。他在尋找地面……

他在意識的自我交織中昏了過去。

他被意識的自我交織弄醒了。

他的分離肢體躺在一片窪地里。風依然猛烈,但已經不能再把他掀起。他翻了個身,站穩。傷口與泥土的摩擦讓他疼痛不已。

他的大部分身體上的傷口已經痊癒。他開始慢慢往回走。因為是順風,他必須格外小心,仍然從背風處起步。這種動作他很不習慣,像是倒退著走路一樣。

他有種被注視的感覺。

窪地下方的地面開始蠕動。

藍色的地面微微隆起,形成一個環,將他的分離肢體圍住。

這是個善意的舉動,還是捕食前兆?

他突然想到,自己沒有配備防禦能力,回頭要讓飛船改進一下。但是眼下,他似乎沒有什麼辦法。

圓環開始觸碰他。

他沒有嘴,但他想吶喊。

圓環的上沿向前伸出,覆蓋在他的身體上方,最後完全閉合,形成了一個膜。

接下來是不是就要分泌消化液什麼的了?他還沒有被生吞活剝的經歷呢。

消化液沒等來,針刺倒是來了。他感到分離肢體被無數小刺插入,疼倒是不那麼疼,就是有點嚇人。

接著,他完全不能理解的事情發生了。

他的意識被擴展了。

他仍然是那個被孕育出來幾個月大的所謂地球人,但他也是其它的什麼。

他想起了自己是如何從母體上分裂出來的,又是如何在無邊的大地上四處漫遊,吞食蟲子。他想起了御風而行的爽快感,翻身躺倒接受雨水滋潤的舒適。他想起了與老鼠搏鬥的場景,以及老鼠被自己吞食的飽腹感。他想起了與另一個意識緊緊擁抱的快感。

不,這不是一切。他還想起了很多。

他想起了歷史。一代又一代,他們生活在這顆星球上,在風暴的摧殘下,艱難地生活著。他們的記憶一代代傳下去,他們的信念一代代傳下去。他們喜歡在無風的日子,立起自己的身體,在空中變化成不同的形狀,變得最好的,就會得到異性的青睞。他們有位英雄,曾經在冬季最嚴酷的時候,乘風暴飛了全球一圈,歸來時已是半死不活。他們還一度沉迷於吃某種有毒的草,讓族人損失過半,最後花了很大力氣才讓族人不去碰那些草。他們的生命有數百年之久。他們並不怕死亡,因為他們的記憶,會在後輩身上永存。

文命激動得渾身顫抖。

這里不是他的星球,也不是風暴統治的星球。這些看起來像是地衣的智慧生命,才是這里的主人。他們的歷史可能和人類一樣長久。他們也和人類一樣,很好地適應了自己生活的星球。他們可以在風暴中飛行,如同人類跨越大洋。人類想要在這里生活,他們有一切人類需要的經驗和知識。

他問飛船,有沒有可能和這些智慧生命聯合。

飛船回復說,地球的計劃,是摧毀當地文明,只設立幾個保留地供人類參觀研究就好。不過,這仍然是建議,不是條例。

不,這不是我的行事風格。文命拒絕接受這樣的建議。

風暴結束後,飛船派了飛機把文命接回地下總部。他的分離肢體依然留在窪地那邊,和當地居民一起生活,學習他們的技能。

文命制訂了人類移民震旦的詳細計劃,包括改進型的變形方案。他建議人類以可自如變形的形態生活,在夏季是人形或其它什麼形態,在冬季就變成地衣。他還建議人類與地衣人共存。地衣人走了一條與人類完全不同的道路,沒有藉助工具,而是藉助自身發展出了文明,這對地球文明未來的演進會有重要參考價值。

他讓飛船將計劃發送回地球。飛船問有沒有比較個人的話要附在後面,畢竟信息傳到的時候,地球正在春節期間。

他想了想:「祝他們春節好。還有,歡迎他們來。」

任務還沒完成,冬季最大的風暴即將來臨,將持續數月之久,但文命心如止水,他已經做好了充足准備。

風暴並不可怕。

他,就是風暴行者。

(完)

春節在外星基建,用觸須為人類造新家 | 2022科幻春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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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機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