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春晚首篇俄羅斯科幻!土星環沖浪過年丨2022科幻春晚

責編 孫薇

題圖《星際探索》截圖

主視覺 巽

科幻春晚首篇俄羅斯科幻!土星環沖浪過年丨2022科幻春晚

編者按

這是科幻春晚首篇俄羅斯科幻!當地球走向死亡,人類登上一艘艘世代飛船,離開太陽系,踏上尋找新家園之路。漫長的旅程、逼仄的船艙、有限的資源和離鄉的苦悶,令船內社會產生了異化。

新年將至,主角丹尼和夥伴策劃了一次冒險:去土星環來一次「沖浪」,再用土星做引力彈弓回到飛船,藉此沖淡船上生活的壓抑與苦悶。少年歷險後的成長,暗示著人類也許在渡過此劫之後,便會成長為一個更成熟的宇宙文明。

艾拉塔號

作者 | K.A.捷琳娜

K.A.捷琳娜,俄羅斯科幻作家和藝術家。她獲得過的獎項包括俄羅斯InterpressCon最佳處女作圖書,Fantlab最佳短篇獎,歐洲科幻大會/協會獎,Golden RosCon最佳短篇獎。她在俄羅斯、美國、匈牙利和波蘭的科幻雜誌和選集中發表了許多短篇小說,部分作品英譯並刊登在各大英文科幻雜誌上,包括《阿西莫夫》《APEX》《奇異視界》等。

英譯 | 亞歷克斯·施瓦茨曼

中譯 | 熊月劍

校對 | 孫薇

全文約11000字,預計閱讀時間22分鍾

土星

丹尼把這個計劃說得很簡單。

我們偷一架穿梭機就行了,他說,一切都安排好了。

軌道已經計算好了。他認識一個這方面的專家。

剩下的就很簡單了,他說,你懂的。

丹尼總喜歡暗示他有一些特殊的聯系人。他總是說些「明白人一看就懂」或「你和我之間,不需要多餘的解釋」之類的話。當他說這些話的時候,大家就不大好意思去反復確認或者刨根問底了,因為那會使提問題的人立即被開除出丹尼所營造的知情者圈子,失去他們在這個「特殊俱樂部」的會員資格。

看來丹尼預先把一切都計劃好了,而且想得很周到。沒有理由不信任他。事實上,阿里克是真心誠意信任他的。關於土星的計劃正是阿里克在艾拉塔號這個永恆的真空中所需要的一絲新鮮空氣。

媽媽最喜歡的一位作家曾經寫道,當一個人在各大洲之間旅行時,他的靈魂會滯後幾天。那麼,如果是太空旅行呢?阿里克一直在想,他的靈魂是不是在幾年前的升空過程中就已經松脫了。而現在,是時候讓靈魂趕上了。

當然,阿里克從未與丹尼或其他任何人分享過他對於時間,尤其是對於靈魂的這些想法。這樣的事情可能只有媽媽能懂。

不過,最好不要讓她知道關於土星的事。

書籍

媽媽身材瘦小,阿里克覺得她就像一隻飢餓的蜥蜴。有時候,她似乎是通過吞噬文字來滿足自己的欲望。她坐在凳子上一動不動,在一盞小台燈的燈光下,以一種不可思議的姿勢蜷縮著,貪婪地閱讀。或者也可以反過來說,文字利用媽媽來滿足自己的欲望,把她深深地拽進書里的世界,以至於曾經有一次,阿里克以為再也沒法把她拉回來了。

書籍無處不在。書籍是捕食者。

有這樣一個理論:並不是人類馴化了小麥;而是小麥利用人類將自己傳播到全世界。

如今,地球正在走向死亡,誰知道這種狡猾的植物在其中扮演了什麼角色?阿里克顯然沒有答案。他生活在信息周期的邊緣,任何可得的信息都早已是支離破碎面目全非。他只能看到一堆混亂的猜測和謠言,永遠無法弄清真相。

阿里克無法確定小麥是否危險,但他早就明白,書籍是危險的。

如果不採取保護措施,你就會成為它們的奴隸。它們偷走了你的時間和空間。它們讓人變得瘋狂。媽媽就因為它們失去了理智,她幾乎用光了她和阿里克兩個人的全部行李限額來打包書籍。阿里克想,它們好像也提供了某種回報。但所謂回報,只不過是一些難以理解的、無形的東西,不值錢,且毫無用處。

貓咪烏瑪堅決反對他的觀點。它非常看重這些書,專門趴在書堆上睡覺。

飛船

媽媽確信這艘飛船的名字是出於謬誤得來的——盡管這可能很諷刺。

以前的飛船都是以女神命名的。阿里克記得有奧羅拉[1]、芙蕾雅[2]和拉達[3],還有些其他的。但都是一些女性的名字。仿佛男神們讓人類在戰爭和玩樂中消耗殆盡,而後煩躁地將人類的遺存隨意散播,而女神們則將其收集在掌中,溫柔地帶著他們穿越宇宙的無盡黑暗。

據媽媽說,「艾拉塔」既不是一個女人,也不是一位女神。它不是一個專有名詞,甚至不是一個真正的單數名詞。在過去,它指的是一份貼在書末的勘誤表。但在此時此地,「艾拉塔」既被賦予了女性的性別,又被賦予了救世主的身份。也許有人把她和赫卡特[4]弄混了,那我們應該感謝他們,媽媽會這樣說。

[1] 羅馬神話中掌管黎明、曙光的女神。

[2] 北歐神話掌管愛情、生育和戰爭的女神。

[3] 斯拉夫神話中掌管春天和愛的女神。

[4] Hecate:司夜和冥界的女神。

艾拉塔號規模巨大。它不僅僅是一艘飛船,簡直就是一座飛行的城市。阿里克和他媽媽被分配到澤塔艙段中的一個小艙里。澤塔是字母表的最後一個,意味著末端,任何人都很清楚這一點,除了媽媽。她有一個惱人的習慣,就是能從任何事情中看到好的一面。「我們在最後面,」她會說,「這意味著情況不可能更糟了。」

在地球時,媽媽的圖書館占據了整個客廳,並小心翼翼地將觸角伸向公寓的其他地方。而在艾拉塔號上,圖書館的一個小型「使團」——盡管只有幾百冊書——幾乎占據了我們所有可用的空間。起初,這些書被胡亂地堆放在一起,後來好心人戈爾欽用「退役」的聚丙烯板為它們搭建了書架。媽媽則為他的小女兒縫制了一件外套作為感謝。事實證明,在他們離開地球之後的日子里,來自地球的遠古社會機制——比如以物易物——是最有用的。

澤塔

媽媽的職業成為艾拉塔號上的某種累贅——在太空中沒有人需要歷史學家。

這個新的生態系統需要的是會計人員。一旦商業和貿易成為主要的人類活動,知道如何平衡帳目的人總是供不應求的。

在兩年時間里,澤塔艙段逐漸變成了一個大型的市場。這是一個過程,而非一蹴而就,但阿里克在艾拉塔號繞過金星往回走時才完全看清這一點。當時阿里克11歲;他還清楚地記得地球,也尚未對這個新的、密閉的世界感到厭倦。

媽媽拒絕學習會計。她可以用雙手做很多事情:縫紉、編織、修理東西、做飯。但是卻缺乏在澤塔市場上生存所需的最重要的技能:推銷自己技能的能力。在做過收銀員、快遞員、搬運工和清潔工後,媽媽終於接受了傳單廣告上的培訓,成為了一名技術員,這讓她鬆了一口氣。

澤塔人認為這是一個辛苦的、沒價值的職業。他們不明白為什麼有人寧願出汗也要為艾拉塔號不完善且漏洞百出的系統服務,而不去做那些人類天生該做的事:貿易。戈爾欽宣稱,貿易將永遠存在,即使飛船上只剩下兩個人和一疊聚丙烯板。媽媽反駁說,還得有第三個人:這樣才有人來修補這艘飛船,確保它能繼續飛行。

欲望

「你想帶點什麼?」媽媽曾問他。

在艾拉塔號上的五年時間里,阿里克多次修改自己的答案。他最初的想法是在行李中裝滿VR設備的備用電池,而這後來被證明是難以為繼的。丹尼就這樣做了,阿里克起初非常羨慕他。丹尼努力讓他的VR電池支撐了五年,為此他只能不斷降低打開VR終端的頻率,這使得每一分鍾都更加寶貴。而現在,在飛船接近土星時,他的日子比那些五年前在一瞬間戒除地球上的成癮物,一直依賴公共能源配給的人還要難捱。

隨著飛船離太陽越來越遠,艾拉塔號上的能源配給也越來越緊縮了。走廊里的燈光很暗,公共電源插座也取消了,而且有嚴格的個人限額。每個人都可以自由決定如何使用他們的配給。例如,一個人可以用在黑暗艙室中生活一個月來換取VR世界的一天。

還有另一種欲望。這在早期尤其艱難,那時媽媽還無法融入這個新世界,不習慣這里平均分配的空間,以及清晰的邊界。在澤塔艙段中,幸福和不幸福之間的差異比在廣闊的地球上要明顯得多。聰明的貓咪烏瑪,即使在地球上最舒服的日子里也不喜歡人類,現在則是完全避開人類,只對媽媽和阿里克例外。在出發之前,阿里克希望他們不要帶書,而是把同樣重量的罐頭裝進行李。媽媽內疚地說,罐頭會吃完,但書是永恆的。阿里克並沒有覺得這有多安慰,但最終證明媽媽是對的。航程已過五年,即使是最節儉的人也耗盡了他們攜帶的地球食品。

令人驚訝的是,正是在這種節衣縮食的日子里,阿里克開始欣賞媽媽那些看似最無用的書——食譜。為什麼要把那些沒有人能夠烹飪的食譜帶到未知的地方?這里根本就沒有合適的食材。然而,這些菜譜和描繪菜餚成品的圖片,竟然能夠在那些艱難的日子里給阿里克帶來些許安慰。

時間

艾拉塔號不尋常的軌跡——即朝著太陽飛速前進,並繞過金星,以獲得足夠的加速度更快地逃離地球——讓阿里克覺得很神秘,並且在他的心里注入了某種恐懼。在這種引力彈弓作用之下再次接近地球,對他來說就像是某種時間旅行,他一直在期待著有人說看到了另一個艾拉塔號。在那艘處於旅程開始階段,朝著金星前進的艾拉塔號上有另一個阿里克,比他年輕兩歲,還沒有完全意識到生活已經發生了不可逆轉的變化。

然後他們看到了地球。澤塔艙段的居民通常不會看到這個景象。他們的日日夜夜都是在迷宮般的走廊深處度過的。但這一次是特殊情況,媽媽把阿里克帶到了靠上的艙段的休閒區,在那里,地球漸行漸遠的圖像被傳送到巨大的螢幕上。

令人驚訝的是,艾拉塔號上竟然也有跳船者。

阿里克在地球上時聽說過他們。在繞過金星獲得引力助推之後,任何一艘掠過地球附近的飛船上都有一些人想回去。像沙丁魚一樣擠在罐頭中度過的兩年時間,足以讓他們意識到對自由和腳下堅實土地的極度渴望。

很少有跳船者能夠不偏不倚地對准地球。成功著陸的就更少了。在最初的幾次事故之後,各飛船都加強了對著陸器的管控,但跳船者會設法用他們能找到的一切物資秘密地建造自己的穿梭機。

正是在此時,而不是在最初升空的那一刻——一條劃分過去和未來的清晰界限在阿里克心中形成。過去被留在了地球上,而跳船者把最後殘留的一點碎屑帶上了他們脆弱的小飛船。而未來還很遙遠,新「地球」還不知在何處,去往那里仍有一段漫長的旅程。也許長達幾千年。

沒有此時此地。只有永恆。

冬眠倉

一排排懸浮的冬眠倉占據了阿爾法艙段內巨大而黑暗的大廳。英雄們睡在里面。那是一些類似於阿瓦隆的亞瑟王、秘密洞穴中的蘇沃洛夫[5]指揮官,或隱秘領域中的格薩爾王那樣的英雄。那些地球上的古老英雄們從未真正安睡,他們等待著未來的某個災難,那時,他們的力量將再次為人們所需。而這些新的英雄們則睡得很安穩,並不打算拯救任何人。相反,他們把拯救自己的生命這件事託付給了其他人。

[5] 18世紀沙俄帝國的傑出軍事家。

在各艙段之間走動是受到法規限制的,阿爾法艙段則是嚴格禁止進入。但是阿里克和所有澤塔人一樣,在旅程的最初幾年里就掌握了維修通道的秘密。阿里克確信,那些禁令是為成年人准備的。孩子們是允許犯錯的,他們並不會受到什麼真正的懲罰。在我們長大之後,才會意識到我們只有在小時候真正活過。

阿里克看著這些沉睡者的臉,試圖了解是什麼讓他們比他、他的母親或烏瑪更值得前往新地球。據說冬眠倉里睡著的都是重要的科學家和有才華的藝術家,但戈爾欽抱怨說,所有真正有才華的人都乘坐以女神命名的飛船離開了地球。這里只是錯誤地裝進了一些富有的懦夫,他們擠掉了那些才智超群的精英。

這些人被困在冬眠倉中,既不能證實也不能否認這一指控。當他們醒來的時候,戈爾欽、媽媽、阿里克和烏瑪早就不在了。到目前為止,他們的臉依然平靜安詳。

如果他們幸運的話,將一路無夢安眠。

木星夾克

很少有澤塔的孩子上學。在一個成功完全由一個人的工作量來定義的世界里,每個孩子都是個額外的勞動力。

艾拉塔號的封閉空間也以某種方式為想像力設置了障礙,禁錮了思想,切斷了夢境。這也是永恆帶來的影響之一。如果未來不會很快到來,而且就算到來,也只屬於那些阿爾法艙段中的人,那麼夢想還有什麼意義?任何夢想都會被困於一個小小的火柴盒中,在太空中向著未知之地飛馳。

媽媽說,艾拉塔號總會需要新的工程師、生物學家和天體物理學家。阿里克格外在意「需要」這個詞。這與澤塔艙段的消費文化有什麼不同?

曾經發生過一個「木星夾克」事件,使得澤塔艙段的文化和飛船的整體文化發生了激烈的衝突。當艾拉塔號路過木星時,市場上到處都是這種夾克。人們買進賣出,因此發了財。每個人都想擁有一件。有傳言說,木星布包含著真正的宇宙起源。上層艙段的人部署了一個特殊的設備來捕捉附近的隕石,將捕獲的物質粉碎成粉末,並使用這些粉末來製作超級堅固的隕石布。這就是那些夾克在黑暗中微微發亮的原因。

在一次突擊檢查中,所有的木星夾克都被沒收了:從倉庫里,從賣家那里,從那些漫不經心地穿著他們買來的夾克四處走動的人那里。結果,這根本不是什麼隕石布,而是一些狡猾的小偷設法進入了密封的庫存艙,偷走了存放在那里的後備衣物。

這沒什麼好奇怪的;澤塔艙段內出售的許多東西都有類似的來源。阿里克甚至懷疑,戈爾欽用來給媽媽建造書架的所謂退役的面板也是如此。

在艾拉塔號上,人們只能通過為別人的未來服務,或者通過偷取別人的未來來生存。阿里克對這一事實感到惡心。

關於木星夾克的微妙之處在於,上層艙段的人集思廣益,最終決定將夾克分發給技術人員——免費。

夢境

阿里克睡得很不安穩。

他為自己的噩夢找了一個理由:由於二氧化碳過剩或缺乏,呼吸器發生了故障。於是他開始缺氧,心髒狂跳,然後大腦隨即編織出了能解釋這些症狀的情節。

還有一種可能,就是阿里克仍然對他永遠不可能擁有、也永遠不可能返回的地球念念不忘。

大多數時候,他夢到的都是他們為旅行打包的那些日子。那是一個折磨人的夢,阿里克非常想帶上他那些幼稚的寶貝之一:一隻塑料恐龍、一個彈弓、一個裝滿小鋼珠的火柴盒,但他在混亂的打包過程中總是找不到它們。在另一些夢中,媽媽搭飛船走了,卻忘記把阿里克帶上。他從夢中醒來,感到一陣輕松,還好一切都正常。然而這種感覺一瞬間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艾拉塔號帶來的羞愧和沉重,仿佛不是飛船載著阿里克穿越虛空,而是阿里克背負著整個飛船前行。

他在地球上也經歷過類似的情形,那是在他的爸爸去世時。在他的夢里,爸爸做著日常的事情:洗碗,從森林里採摘蘑菇回家,和烏瑪玩耍——夢里的烏瑪還是只小貓。他看到阿里克,溫柔地詢問:我還沒有死,為什麼要把我埋了?沒事的,他補充說。一切都會好起來的。阿里克在無盡的幸福中醒來,然後像第一次做這個夢時一樣深刻地感受到父親死去的事實。

迪蒙[6]

[6] 原文是「Demon」,魔鬼的意思。

阿里克從不和陌生人談論媽媽的書。他可以把她帶書的決定當作一個笑話來說,但他確信這還是會引來同情的目光,而阿里克討厭被同情。

後來,他發現沒有人會因此同情他,但最好還是不要提起那些書。

事情發生在他見到迪蒙的那一天——迪蒙就是丹尼經常提到的那些特殊聯系人之一。迪蒙當時17歲,是個大人了,這讓丹尼為他們的友誼感到驕傲。

丹尼向大家保證,飛越土星的想法是迪蒙本人提出的。但是,聽迪蒙說話時,阿里克不禁想起了梅菲斯特[7]。迪蒙溫柔地、耐心地引導他們正確地理解和認識這次冒險的偉大。他讓人覺得這次飛越是歷史的必然,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只有傻瓜才會放棄。迪蒙不能和他們一起去,他有自己的工作和重要的社會義務——他們長大後就會明白這些。但他已經准備好盡他所能提供幫助。

還有一個小細節:盡管迪蒙對他們的遠大目標深表贊同,但他的服務並不是免費的。他說,畢竟我和你們其他人承擔著同樣的風險,也許我的風險還更大些。正如偉大的凱恩斯[8]所說,你們打算怎麼支付這筆費用?

[7]《浮士德》中出現的惡魔。

[8] 著名的經濟學家。

作為回答,丹尼把迪蒙帶到了他父親的辦公室。

辦公室乍一看東西並不多:一個帶有小桌板的小壁櫥,一把椅子,一盞台燈。還有一個小小的書架,上面有六本書。

迪蒙貪婪地盯著書架的樣子讓阿里克明白了兩件事。第一,丹尼把迪蒙帶到這里是一個嚴重的錯誤。第二,這些書在這個新世界里終究還是有價值的。它們很值錢。

迪蒙幾乎立即振奮起來,他說,好的,就算幫你們一個忙,他願意接受書籍作為報酬。但這些書還不夠。還需要再加一本。

有人說,「我們會再找一本給你」。阿里克意識到是他自己在說這句話。

計劃

計劃是這樣的:偷一架穿梭機。按照事先計算好的軌道做一次土星繞行。在土星附近慶祝新年,並欣賞土星環的景色。利用土星的引力彈弓作用,加速向艾拉塔號前進並追上它。像英雄一樣返回艾拉塔號,並在餘生中回味這次冒險。丹尼為此已經在導航俱樂部訓練了一年半時間,再說,他覺得對於一個頭腦清醒和雙手健全的人來說,這一切根本沒什麼難度。

阿里克聽了這些話,有些疑惑,甚至覺得有些諷刺。例如,在離地球軌道這麼遠的地方慶祝地球新年不是很荒謬嗎?難道不應該改用土星歷嗎?但是這樣的話新年就會很久才出現一次,不過這也有好的一面,按照土星計時法,他們的歲數永遠不會增加。

然後,媽媽說了一些話,讓他無法釋懷。

在地球時,占星術對她來說是一種無害的消遣,是一個分享歡樂的話題。她在一本厚厚的筆記本中收集了最靈驗的預言。上面貼滿了她從年輕時就開始搜集的剪報,那時報紙和剪報在所有人的生活中都還有一席之地。

在艾拉塔號上,這個筆記本成為她創造她自己獨特預言體系的基礎。她發明了一些只有她自己才知道的復雜方法,比如用頁數和行數,除以出生日期,再乘以星期幾,減去焦慮,再加上夢境。然後一本正經地把結果呈現給提問者。有很多人都會來找媽媽,想要知道自己的命運。媽媽說,在一個變動的時代,人們總是更願意相信魔法、神跡和占星術。為什麼不在他們追問命運時,安慰安慰他們呢?但阿里克看得出來,媽媽自己也逐漸意識到,在這里,在艾拉塔號上,占星術獲得了一些不同以往的意義。所謂的土星上升和木星逆行,現在都只有一臂之遙了。這一定意味著什麼。

阿里克通常對這些無稽之談不屑一顧。但媽媽的一句話——與其說是預言,不如說是告誡——深深地嵌入到他的意識中,時不時地浮現出來。

媽媽說,「你不應該在家里慶祝新年」。

此刻,拼圖的所有碎片已經湊齊:他在尋找意義,丹尼為他們的計劃描繪了美好的藍圖,迪蒙的承諾,媽媽的占星術。仿佛命運,在廣闊的地球上很容易避開,卻在艾拉塔號狹窄走廊的每個角落里等著他。它舉著一個指向土星的指示牌,上面寫著:請往那里走。

17區

阿里克沒打算跟媽媽說再見;她會從他的聲音中發現最細微的謊言。早上,當她准備去上班時,他躺在床上,臉朝著牆壁,聽著自己的心髒在狂跳。

媽媽離開後,阿里克突然非常後悔,他至少應該轉過身看她一眼,這可能是最後一眼了。

盡管丹尼很肯定他們能成功,但宇宙充滿未知。阿里克參加這次冒險只是為了讓自己感覺自己還活著。而一個人只有在死亡邊緣時,才能對活著這件事有最真切的感受。

調度員告訴阿里克,媽媽那天在17區工作。阿里克看到調度室的牆上貼著一張破舊的紙質地圖,他查看了一遍,發現17區在一周前還暴露在真空中,但現在已經可以不穿太空衣到達那里。

盡管有媽媽的鼓勵,阿里克以前也從未去過邊界區域,這是有原因的。為了趕上發射期限,艾拉塔號在一個不成熟的時機下離開了地球。阿里克已經習慣於通過戈爾欽和其他澤塔居民的眼光來看待這個問題,在他們眼中,飛船的不完善無疑是宇宙本身對他們每一個人表示反感的一種徵兆。

阿里克沿著陌生的通道走向17區。他搞砸了,發現自己走到了一個巨大空間的天花板附近。他一邊小心翼翼地往下看,一邊移動到一根突出的金屬橫梁的邊緣。他覺得自己就像「摩天樓頂上的午餐[9]」這幅照片中的人物——照片的復製品就掛在他們的艙室里。

[9] 著名的黑白照片,攝於1932年。

他聽到身後傳來表示不滿的咕嚕聲。他轉過身來,發現貓咪烏瑪正趴在旁邊的橫樑上,它的前爪懸在深淵上。這真是一個既能觀察人類又能躲避人類的好地方。

橫梁下面不是紐約,但景象的壯闊卻毫不遜色。大型叉車和移動式吊車平穩地移動著。電纜從天花板垂掛到牆壁和地板上,人們正在建造橫梁和隔牆。他們點燃手里的焊接工具,歡笑著,爭吵著。他們在阿里克眼前,從無限的宇宙中奪取了空間。他們這樣做不是為了未來的世代或睡在冬眠倉里的陌生人,而是為了他們自己。為了他們的孩子。為了阿里克。

阿里克從來沒有到過這樣的地方,這里的情景讓他感到震驚。怎麼可能生活在這一切之中,卻從未注意到?

這就是媽媽眼中的艾拉塔號。而且,這顯然也是烏瑪看到的樣子。也許其他人也是如此?只有阿里克沒見過,他徘徊在離這個奇景一步之遙的地方,卻始終對此一無所知。

阿里克在上面沒有看到媽媽,但他突然意識到,他不必再去找媽媽了。

船塢

那些狹窄、光線昏暗的走廊對阿里克來說並沒有那麼糟糕。它們讓他重新找回了遺失在地球到金星的旅程某處的驚奇感。在一開始的日子里,他會隨機地在某個走廊里停下來,心想,我在太空中了!

阿里克本來可以不在船塢出現,但他已經答應要來了,這個承諾就像一塊磁鐵,把他拽向穿梭機。而且,這也是一個難得的機會,讓他可以參觀他這樣的人通常不被允許進入的區域。

不過,他還是心懷膽怯地盼望著,希望迪蒙提供的密碼不對,希望門打不開。

然而密碼是對的。第二道門的密碼也沒問題。

船塢附近的走廊空無一人。當飛船靠近地球時,走廊里的守衛應該會嚴密得多。又或許這與即將到來的節日有關。節日往往會讓人們放鬆警惕。仿佛沒有什麼壞事會在節日里發生。

不知道為什麼,他感到很不安。也許這就是一個塑料冰球運動員脫離了他在玩具冰球場上的常規軌道後的感覺。那種可以隨心所欲、不計後果的孩子氣消失了,仿佛他的決定改變了他的狀態。他不再是一個孩子了。

迪蒙在第十一道門旁等著他,他顯得有點緊張。

阿里克給了迪蒙一本書。這是他換取自由的代價。他改變了想法,不想和丹尼他們一起去了,但又已經答應了將這本書交給迪蒙,作為報酬的一部分。他決定不和其他男孩告別了——這將是一場漫長而不合時宜的談話。

你臨陣退縮了,迪蒙指責道。阿里克只是揮揮手向他告別。他並不打算解釋他最近目睹的奇景,也不打算談論時間和靈魂。何況他自己也不是很理解這些事情,他只能感受它們。

阿里克往回走,對失去這本書感到深深的遺憾。不是因為他現在知道它在艾拉塔世界中的價值,而是因為這本特別的書對他來說很珍貴。他挑選它是因為他認為這本書是屬於他的。這是一本曾經頁面脫落的舊書,不過已經被精心地重新裝訂好。封面上描繪了一個小女孩和一隻微笑的貓。阿里克小時候,媽媽經常給他讀這本書,哄他睡覺。而他的名字與書中女孩的名字很相似。起初他對兩個名字的相似感到不悅,但他後來知道,那個女孩相當聰明,所以這也沒什麼。

此時此地

阿里克完全沒聽到身後的腳步聲。他突然倒在了地上,這時才感覺到被人反復打中後腰帶來的疼痛。伴隨著疼痛而來的是令人絕望的清醒。有些人一生中從未有過這樣的經歷:明明白白、事無巨細地看清了周圍世界的運行機制,至少是其中的一小部分。此刻,阿里克意識到他即將死去,因為這種洞察力只有在接近死亡的那一刻才會顯現。

他轉過身來,看到憤怒而驚恐的迪蒙,也看清了他錯綜復雜的理由和動機。迪蒙是脫離了時間的人,阿里克也差一點成了這種人:如同火柴盒內的一粒小小的灰塵,漂浮在無盡的黑暗中。或者像一個塑料冰球運動員,只知道在玩具冰球場中為他設定的軌道內移動。我們造就了我們的世界。我們的世界也造就了我們。

現在一切都清楚了,迪蒙感興趣的只是那些珍貴的書籍。他甚至從來不認為丹尼和男孩們可能會成功,從沒想過他們的穿梭機飛越土星並成功返回艾拉塔的可能性。此刻阿里克也意識到這是一個瘋狂的計劃。他很懷疑迪蒙可能與三年前逃往地球的跳船者有關。

阿里克在澤塔艙段的走廊里曾經打過幾次架。他的掃腿很笨拙,但還是讓迪蒙踉蹌了一下。阿里克設法站起來,走了幾步。一個念頭阻止了他:他可以逃走,但那樣男孩們就會死。

他可以大喊——丹尼會聽到。但丹尼會不會認為是他們的計劃暴露了,船上的警衛正在追捕他們?這樣的警告是否只會加速他們的起飛?

阿里克不知所措,他開始唱歌,唱得很糟糕、很大聲,他一邊唱一邊編旋律:

「當心炸脖龍,我的孩子!

它的嘴會咬你,爪子會抓你!

小心賈布賈布鳥,避開

討厭的潘達斯奈基![10]」

[10] 這段看似胡言亂語的詞句其實是劉易斯·卡羅爾的《愛麗絲鏡中奇遇記》里非常著名的詩歌「Jabberwocky」的一節,這篇詩歌完美符合英文詩歌的韻律,卻沒有太多實際意義。

太陽穴上的一擊讓他閉上了嘴,他差點沒喘過氣來。又一拳打在了牙齒上,緊接著是一陣沒有目標的亂拳。他再次倒下,打了個滾,試圖保護住自己的頭部。

在眼角的餘光中,阿里克看到一個亮點。貓咪烏瑪跟著他溜到了船塢,現在正懶洋洋地等待著戰鬥的結果。再見了,烏瑪。

也許他低估了它對人類的反感。當迪蒙再次揮拳時,烏瑪目標精準地朝他的臉撲去,並將它的爪子深深地插進他的臉里。迪蒙嚎叫起來。

然後他聽到了一些說話聲。他以為是丹尼和其他澤塔人,但也有可能不是他們。也許飛船上的所有人都聚集到了這里,看著阿里克的靈魂回歸。而它確實一點一點地回到了阿里克身上。

阿里克用心感受著此時此刻。一些他認為已經無可挽回地失去的東西,融化在對過去的回憶和對未來的擔憂之中。生命就在此時此地,隨著細微的血流流過他的手指,化為指尖微鹹的溫暖。這就是所謂的通感,阿里克想起來了。也許這就是一個人在長期失掉靈魂之後,重拾靈魂的感覺。他試圖微笑,但僅僅是這一點點嘗試,就讓可怕的疼痛迅速蔓延到他的全身。

時鍾

阿里克睜開眼睛,有那麼一瞬間他以為自己正在阿爾法艙段的冬眠倉里。此刻,他直立地漂浮在一個玻璃倉里,透過充滿其中的液體看著這個世界。他的第一個念頭是:不行,現在不是冬眠的時候。他的靈魂才剛剛回歸,充滿了他的血液,賦予了他生命的意義。阿里克試圖撞擊玻璃;也許還不算太遲?但是他沒有足夠的力氣。這時,他看清了這個房間,透過再生液的折射呈現出一種綠色。他意識到自己錯了。原來他在上層艙段的一個醫療艙里。這是當然,不會有人想要讓他進入長達千年的冬眠。他們只是想把他救活。

媽媽睡在角落的椅子上,身上裹著一件木星夾克。一個數字時鍾在她的頭頂上顯示著時間。23:59變成了00:00,牆外的某個地方傳來了人們慶祝新年的歡呼聲,一開始是試探性的,然後很快變成了一片歡呼的海洋。

貓咪烏瑪坐在阿里克正對面的地板上,毫不掩飾地用好奇的眼光看著他。它可能把他誤認為是一條巨大而可笑的魚。

阿里克向它揮了揮手。

(完)

科幻春晚首篇俄羅斯科幻!土星環沖浪過年丨2022科幻春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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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機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