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介丨菲利普·K·迪克致萊姆:兩封信

眾所周知,菲利普·K·迪克是極少數的斯坦尼斯瓦夫·萊姆欣賞的美國科幻作家之一。1970年代早期,因為非常喜歡PKD,萊姆親自斡旋,幫助迪克在波蘭出版他的小說《尤比克》。當時正是冷戰時期,這件事很費了一番周章。

然而,因為一些誤解和迪克自身的精神問題,他後來毫無理由地中傷萊姆竊取其版稅,萊姆十分惱火這種無端的人格侮辱,從此不再理他。其後更是發生了迪克向FBI舉報萊姆並非真人,而是負責滲透美國科幻界的寫作小組的荒唐事件。而美國科幻界,也因是否要取消萊姆科幻協會榮譽會員一事吵翻了天。

不過,在這些烏七八糟的事發生之前,PKD和萊姆之間有過幾次友好的通訊,下面是1972年他寫給萊姆的兩封信的全文翻譯(其中德語部分保留了原文)。來源均為 Selected Letters of Philip K. Dick Vol 2 1972-1973

關於迪克寫作這兩封信的具體背景,請參考我翻譯的《神聖入侵:菲利普·迪克的一生》一書。

1972年3月30日

親愛的萊姆先生:

我從加拿大給你寫信,而非美國,那是我以前住的國家。我已經離開了老家——希望是永遠離開。我找到了一個更好的國家,開始全新的生活。我生活過的那個地方,多年以來受到警察壓迫——現在,這些對我而言都是往事了。現在,我生活在自由之中,可以自由說話,自由寫作新的、高效的文章。「遙遠的自由啊!」(Die freiheit ist weit!),我以前不得不對自己這麼說。現在我可以說,「自由就在這里」(Die freiheit ist hier!)。

上個月,我作為榮譽嘉賓,在溫哥華第二屆年度科幻大會發表演講。此事是我離開加州,飛往加拿大的表面原因。不過,科幻大會結束後,我在加拿大留了下來。大夥對此都很驚訝。我把所有家當都留在美國,隨身只帶了個手提箱。箱中包括有關你和我的文章,都在Bruce Gillespie所編的雜誌里(注1),來自澳大利亞。這本雜誌是我最珍貴的藏品,我實在不能把它丟下。

你大概知道,奧地利的Herr Rottensteiner跟我聯系,提到了你有興趣在波蘭出版我的長篇小說《尤比克》。我希望我給他的答復(同樣也是直接給你的),轉達給了你。他的信中還提到,有可能讓我去華沙訪問一次。我很高興能去。我自認為《尤比克》是我最好的小說,如果能在波蘭出版,對我而言意義非凡。出版本身賺的錢對我來說一點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它能和波蘭讀者見面——在我看來,它和你的小說在美國出版具有一樣的意義。就出版本身來說,的確是非同凡響的大事。

你會注意到我這封信的信頭。在我抵達加拿大時,我的精神和思想正處於遭受重大打擊的時刻——1971年11月我在美國的房子被人攻擊、爆破、洗劫,始作俑者是法西斯組織雇傭的准軍事戰鬥團體——為了能活下去,我不得不求助於這家以公社結構組織的康復中心,讓他們給予我特別的關照和幫助。我現在住在一個大家庭里,有男人,女人和孩子,和大家同吃同睡。在這里,通過一系列激進、斷言式的集體互動活動,不斷重塑我的價值觀和生活方式。這類活動會把這里的每個人都卷進來。這類活動,讓我沒時間傷感過去浪費的生命。這里的原則,是讓我學會如何面對未來的道路、全新的自我,而非過去的我,或是失敗的我。總體而言,我對此十分興奮,很有信心,從各種角度而言,這都是我的新生。我感到自己又像是孩子了。在X-Kalay的幫助下,我開始了新生活,真的,這是我第一次有這種感覺。

發現自己身在異國他鄉的感覺很奇怪,比如抬頭看到窗外的皚皚雪山。那些你熟悉的人到哪兒去了呢?我身處的體制十分可怕,但我愛我周圍的人。我愛我的朋友。他們一個也不在這里。

「來時我是異鄉人,走時我仍是異鄉客。五月已來過……」(Fremd bin ich eingezogen, fremd geh』 ich wieder aus. Der Mai war schon gekommen….)對此,我也許只能悲傷地說:「我所擁有的一切都已消逝。所有的朋友,我的整個世界。特別是那位我再也見不到的姑娘,對我而言,她就是整個世界。」(Und all’ ist endlich forbei, all’ das Ich hatte. Die alle Freunde. Meine ganze Welt. Besonders ein Madchen das Ich nie wieder sehen kann.. das, fur mich, war die ganze Welt.)

但是,這是一個新的國家,新的生活,新的世界,還有新的人。他們強迫我向前看,如果我孤單一個人,就會向後看,所以我需要這個大家庭和我在一起。

請原諒我一時的傷感。你如此賞識我的作品,讓我再一次向你表達衷心謝意。如果能收到你的回信,對我來說意味著許多許多。萊姆先生,我心里時常想著你的作品,讓我們共同期望一個更加燦爛的明天。

誠摯的敬意,

菲利普·K.迪克

譯介丨菲利普·K·迪克致萊姆:兩封信

1973年9月4日

親愛的萊姆先生:

我終於讀到了你的文章「科幻小說:毫無希望的案例——也有例外」(注2),刊登於SF Commentary上。這篇文章跟我預想中的一樣好,你對我的作品給予的稱贊,我衷心感謝。對於你提到的我的作品里含有那麼多「垃圾」,我可以多說幾句。

美國小說具有區域性:隸屬文學主流的「上層領域」來自紐約一帶;而許多暢銷小說來自於南方,或是我所在的西海岸,有陣子舊金山有一批作家,我們稱之為跨掉一代。我屬於後者,同時,我也許是唯一跟後面一批人有過直接交集的科幻作家。跟我熟悉的包括小說家Herbert Gold,舊金山派詩人Robert Duncan,以及Jack Spicer,Gary Snyder。我最早真正想寫的是跟他們類似的作品,但是,我從小就讀科幻,結果,等我開始寫作的時候,科幻越寫越多。我有一本寫於1950年代的先鋒派文學小說,很快就要出版了,到時候,也許你能判斷我是否屬於跨掉一代那一批:《一個廢物藝術家的自白》(Confession of A Crap Artist,注3)。我會想辦法給給你寄一本(還要一年時間才會出版)。

但是,萊姆先生,你瞧,加利福尼亞沒有文化可言,只有垃圾。我們在這里成長,在這里活著,在這里寫作,我們的作品里除了垃圾什麼元素也包含不了;從《在路上》里你能看到這一點。我真心這麼認為。西海岸沒有傳統,沒有尊嚴,沒有道德——這里是那位怪物尼克森成長的地方。基於這樣的現實寫作,你怎麼可能不包含垃圾呢,因為如果不這麼寫的話,另一條路就是去寫那些糟糕透頂的幻想作品,幻想這里可能會像什麼樣子;你必須跟垃圾打交道,把跟它相反的內核挖出來,這樣你才能把它適當地放入你的文章。這是個漢堡快餐店、迪斯尼樂園、高速公路、加油站、抽脂工作室組成的世界……就像生活在一個無窮無盡的電視廣告片里,有人拿著噴霧劑,對你嗡嗡地說:「沒錯,朋友們,用一用我們的全新超級無敵殺蠅滅蟑垃圾桶噴霧劑,你就會發現——」等等。因此,我的書里,比如《尤比克》才會有這些元素。如果上帝在這里跟我們顯聖,他的方式就是通過電視上的噴霧劑廣告。(注4)

不過,正如我前面提到的,你的文章妙極了,它給了我極大的鼓勵,讓我繼續寫下去,同時,也讓我對自己的作品有了新的認識角度。我相信會有很多人讀到它。美國的學術界剛剛開始嚴肅對待科幻小說;你的文章對此產生的影響,也許超過了我倆能設想的。我將它轉給了附近的幾個大學,讓一些開設科幻課程的教授讀一讀。(注5)

我衷心祝願你工作和生活事事如意。我的新小說《流吧!我的眼淚》(Flow My Tears, the Policeman Said)明年年初就會由Doubleday出版,我很想聽聽你對它的評價。再次感謝你。

誠摯的,

菲利普·K.迪克

譯介丨菲利普·K·迪克致萊姆:兩封信

譯介丨菲利普·K·迪克致萊姆:兩封信

後記

我在2013年翻譯出版《流吧!我的眼淚》之後,一直關注迪克的生平和創作。2017年,得到機會翻譯萊姆的長篇《慘敗》(最近由譯林和《索拉里斯星》等六部一起出版了),雖然是一本厚的嚇人的書,但還是接了下來。當時的我,冥冥之中抱著一種天真的態度,那就是,迪克曾經有過對不起萊姆的地方,那麼讓我這一點小小的努力來幫助PKD給萊姆補償一下。這種思想在我今天看來,天真和傻氣得可怕,但當我翻譯完這兩封信之後,發現自己還是沒有什麼變化。

注釋:

1. Bruce Gillespie,澳大利亞人,1947年生,是著名的科幻迷,幻迷雜誌SF Commentary的創辦人,此雜誌從1969年創辦,更新至今(2021年5月為106期)。此雜誌在1970年代早期刊登了好幾篇萊姆論科幻小說的文章。全部過刊的電子版。

2. 此文是萊姆論科幻的系列文章之一,後來收入於他的論文集Microworlds之中,原文在此

3. 此書寫於1959年,半自傳性質,是迪克生前出版的唯一一部主流文學作品,1992年被法國導演Jérôme Boivin改編成電影。

4. 此段譯文主要摘自《神聖入侵:菲利普·迪克的一生》,372頁

5. 菲利普·迪克本人此時已經搬到了加州富勒頓。正是加州大學富勒頓分校的教授麥克內利教授多方聯系,才將他從加拿大接到這里。

來源:機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