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科幻春晚重播:魯迅聯手威爾斯,用時光機拯救祥林嫂

2020科幻春晚重播:魯迅聯手威爾斯,用時光機拯救祥林嫂

2020年第五屆科幻春晚

經典節目重播

2020年,第五屆科幻春晚的主題是「相見歡定律」。春節是相見的時刻,關系在聚散中變化。「相見歡」是古詞牌名,「定律」是帶有科幻味道的詞語,令人想到墨菲定律、熱力學第二定律……

我們想用科幻描繪春節期間的「關系」。

寶樹這篇小說,故事背景是一百年前。迅哥兒、孔乙己、祥林嫂……魯迅筆下的人物,一直都是近現代中國的生動畫像。這篇小說可以看作是某種「同人」,作者讓魯迅宇宙和威爾斯宇宙進行了一次互動:中國留學生將HG威爾斯的時間機器帶回了紹興,試圖改變近代中國的命運。

百年前,兩位大文豪筆下的世界轟然碰撞。魯鎮的新年,有了別樣的味道。

時光的祝福

作者 | 寶樹

舊歷的年底畢竟最像年底,就在天空中也顯出將到新年的氣象來。灰白沉重的晚雲中間時時發出閃光,接著一聲鈍響,是送灶的爆竹;近處燃放的可就更強烈了,震耳的大音還沒有息,空氣里已經散滿了幽微的火藥香。我是正在這一夜回到我的故鄉魯鎮的,暫寓在魯四叔的宅子里。他是我的本家,是一個講理學的老監生,比先前並沒有什麼大改變,單是老了些。一見面是寒暄,寒暄之後大罵新黨。這並非借題在罵我:因為他所罵的還是康有為。但是,談話是總不投機的了。

第二天我起得遲,家中正在准備著明晚的「祝福」。這是魯鎮年終的大典,致敬盡禮,迎接福神,拜求來年中的好運氣。殺雞,宰鵝,買豬肉,細細洗,五更天陳列起來,點上香燭,拜完仍是放爆竹,年年如此。午飯之後,我去鎮東頭看一位朋友。行到河邊,快到朋友住所時,卻遇到了另一位舊識——祥林嫂。

上次見她已是五年之前,五年前花白的頭發,已經全白,哪里像四十上下的人;臉上瘦削不堪,黃中帶黑,消盡了先前悲哀的神色,仿佛是木刻似的;只有那眼珠間或一輪,還可以表示她是一個活人。她一手提著竹籃,內中一個空的破碗;一手支著一支比她更長的竹竿,下端開了裂——她分明已經純乎是一個乞丐了。 

「你回來了?」她先這樣問。

「是的。」

「這正好。你是識字的,又是出門人,見識得多。我正要問你一件事——」她那沒有精采的眼睛忽然發光了。 

我萬料不到她說出這樣的話來,詫異的站著。

「就是——」她走近兩步,放低了聲音,極秘密的說,「一個人死了之後,究竟有沒有魂靈的?」

我很悚然,對於魂靈的有無,我自己是向來毫不介意的;但在此刻,怎樣回答她好呢?「也許有罷,——我想。」我於是吞吞吐吐的說。

「那麼,死掉的一家的人,都能見面的?」 

「唉唉,見面不見面呢……」這時我已知道自己也還是完全一個愚人,什麼躊躇,什麼計畫,都擋不住三句問,即刻膽怯起來了,便想全翻過先前的話來,「那是……實在……究竟有沒有魂靈,我也說不清……」

「迅哥!」這時候聽到有人叫我,原來是朋友看到我來了,已經在門口迎接。我趁機跟祥林嫂說了聲「再見」,不等回答,邁步便走,很快來到朋友呂緯甫面前。

緯甫是外縣人,但因為我們父親的同年關系,自幼便經常往來,我和他同庚,一起進的新學堂讀書,交情也較一般同學為深厚。前清末年,他去了西洋學數理,我卻去了東洋學醫,後來十多年一直未再相見。此番忽然得到他的來信,說在魯鎮暫住,我才回來故鄉。

緯甫的面容頗有些改變,頭上也添了幾根白發,但也一見便認識。我們相見歡喜,寒暄了幾句,他問我剛才那老嫗是誰,我告訴他,是祥林嫂。

緯甫一度露出困惑的表情:「祥林嫂?祥林……啊,我記起來了,我小時候來魯鎮做客,她在你四叔家里做女工,手腳勤快得像個男人,對我們也很熱情。那次鎮上幾個大孩子欺負我,祥林嫂路過見到,拿起扁擔把他們趕跑,還幫我洗了衣服。可惜後來再來魯鎮,說她已經嫁人走了。」

我嘆息說:「哪里是嫁人呢?是她婆婆忽然找人綁了她回去,又賣到深山里,嫁給一家姓賀的。」

「對的,記得你也提過。說她當時尋死覓活,絕不肯嫁,但後來倒也還好,丈夫能幹,她生了孩子,人也白胖了,再以後我去了英國,就不知曉近況了……但算起來也就四十齣頭,怎麼老成那個樣子?」

「一言難盡……」我回想著說,「沒幾年,她丈夫得了傷寒,吃了一碗冷飯死了;她兒子更慘,被一頭狼叼去,發現的時候肚子都被狼掏空了……她無家可歸,回到四叔家里,手腳便沒有以前靈活,記性也壞了許多。還逢人絮叨孩子的事,最初女人們還為她掉幾滴眼淚,後來也便麻木,只覺得她神神叨叨。四叔四嬸也覺得她剋死兩個丈夫不吉利,不讓她碰祭祀用品,幾年前還把她趕出去了,如今更是淪落,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丐婦。」

「哎,說來我在街頭似乎也遇到過她一兩次,只是認不出來,實在不該。」緯甫嘆息幾聲,又問我:「說到這個,你還記得孔乙己麼?聽說他斷了腿以後也變得如乞丐一般。咸亨酒店的老闆跟我說,他早不見了,還欠了店里十九個錢。」

「我也多年未見,大約他的確死了……」我說,覺得話題過於沉重,便轉過了話頭說,「別盡說鄉人的事了,還沒說你近況如何?聽說你去那牛津還是康橋的大學堂里拿了洋博士……」

我一邊說著,一邊在他房里踱步,這應該是他租賃的屋子,只里外兩間。外間是書房,架子上放著好些英文書,大抵都是格致的書籍,內容似懂非懂,有一部開本很大的德文書十分醒目,標題長長的看不懂,作者叫什麼阿伯特艾因斯坦,近來倒是有所耳聞,聽說全世界能懂他的學問的不超過十個人。我好奇地打開翻了翻,自然是看不懂的,但頁邊上密密麻麻是緯甫寫的中西文批註,不由肅然起敬。

緯甫卻說:「一言難盡,我在倫敦是聽了幾門功課,博士也讀過,但是出了變故,沒有讀下去……」

我見他似有難言之隱,也不便問,說:「學到了真本事就好,你這樣好的學問,應該到北京上海的大學里高就,推動中國的科學進步,怎反到這小鎮上閒住呢?」一邊說,一邊看到書架上有一部War of the Worlds,記得是英倫文豪H.G.Wells所著的科學小說,便取下來隨手翻閱。

「這個確有苦衷……」緯甫仍吞吞吐吐地說,「不過就算去做事,也不過是謀一口飯吃,中國的大學生有幾個知道『賽先生』為何方神聖,大學里資金器械無不匱乏,加上兵火連年,餓殍遍野,等到科學昌明真不知何年何月。」

「如此說來,我們的救國大業竟都失敗了。」我苦笑著說。當年我們年輕氣盛,痛感時局沉淪,緯甫主張理學救國,我主張醫學救國,經常爭論,但最終也都一事無成。正如兩只小飛蟲一樣,遠遠近近繞了一圈,仍飛回原處。

「我當時想法是太幼稚了,」緯甫說,「若單單推動常規的科學工業之發展,見效極慢,何況外國也不會停下來等我們一等,即如民國今日的槍彈炮艦,或者可以敵過道咸年間的英國戰船,但現在西洋又出來了飛機坦克,把我們甩得更遠了。」

「是啊,正是一山還比一山高,」我撫著手中的書說,「便如這部《世界大戰》中所言,西洋今日的科學雖發達,在宇宙其他種族看來,又不堪一擊了。」

緯甫奇道:「原來你也讀過威爾斯的小說?」

我憶起往事,嘴角浮出一絲笑容,又湧起幾分感傷:「我在東京閒來也愛讀科學小說,還翻過Verna氏的《月界旅行》,鼓吹科學小說救國……那時年輕幼稚,如今夢早已醒了,在教育部謀了個閒職,每日便是抄抄古碑,消磨餘生。」

「但你一定是能懂我的,」緯甫熱切地說,「其實這就是我要跟你說的事,這部書你可讀過?」

他從桌上又拿起一本英文小書來,書名是Time Machine,我翻了翻才想起來:「這不是威爾斯的《時光機》麼?我當年曾找日本人的譯本讀過,不過還有許多不明白之處——」

「那就夠了!」緯甫斷然說,「此書所述之事玄妙絕倫,閉塞的國人很難明白,但你既然懂得這概念,我不妨直說,只要得到時光機之助力,就能送我回到過去,更改歷史,此乃救國的奇策!」

他這幾句話聽得我目瞪口呆,懷疑耳朵出了毛病。我雖讀過此書,不過是當成消遣的故事和警世的寓言,哪里會當真呢!緯甫卻來了興致,一個勁地說下去:

「我們中國人原不比西洋人差,今日之所以落後,無非是過去陰差陽錯,走錯了路。譬如始皇帝焚書坑儒,多少科學的根苗也就被扼殺;又如宋滅於蒙古,明亡於滿洲……泱泱文明之國,遂為野蠻之墟,我們就比西洋落後了幾百年;再如甲午之敗以至庚子之禍,更是一蹶不振……若是溯時間而上,回到歷史分叉之處,改變方向,一切自然便隨之而變了!」

我聽得咋舌不下,心想好好一個人,怎麼竟迷了心智!好不容易等他稍停,說:「這『時光機救國』的理想是極好的,但是有一個難處,世間焉有什麼時光機呢!不過是小說家言而已。」

緯甫搖頭,一臉鄭重地說:「迅哥,你有所不知,時光機是的確有的,不過並非此時的學者智士所能發明,而是數百年後未來人的造物。那年未來人乘坐此機器前來,出現在威爾斯的宅里,本來按他們的法條,時光旅行應當極度保密,以免混亂時空,改變正史。不料消息泄露出去,鬧得倫敦城滿城風雨,威翁靈機一動,以此題材寫了一篇小說,三真七假,托於說部。眾人讀後都以為是小說家的虛構,傳言也就平息了。」

我仍是不信:「此事既然是機密,你又怎知道了?」

「說來也巧,我在倫敦讀書時,指導教授與威翁相識,正好他要做一部有關中國的小說,想瞭解中國的史事,教授便舉薦我去幫忙。一來二去,我與威翁便熟悉起來。你知道他是風流成性的人,女人方面的麻煩事多,一日他有不如意,在酒館里喝得爛醉,我正好遇到他,便送他回家。

「不料他醉中打開話匣,說那時光機真有其物,當年未來人乘此到來後,去查一個倫敦的採花大盜,諢號『開膛手傑克』的案子。此案是史上有名的奇案,是以未來人專門來此查明真相,他等到那傑克作案的時辰出現,抓獲了此人,但不料歹人狡獪,假意投降,卻忽然一刀刺中了未來人逃去!他倒地後奄奄一息,眼看熬不到回去,便囑托威翁將時光機深埋起來,切勿開啟。」

我心想緯甫編小說倒是也頭頭是道,且看他能扯到哪里去,問:「然後呢?威翁使用那部機器了沒有?他莫非真的去了千百萬年之後,見到了小說中的奇景?」

「威翁說,他倒是也起了使用時光機的念頭,但那機器上的指示十分晦澀,他研究了許久,始終無法啟動,所以還是遵照遺囑將它埋起來。卻另寫一部小說,以紀念此事。」

我拊掌笑道:「我明白了,這一定是威翁逗你的玩笑話,全憑他如何說,也沒有實證。」

緯甫搖頭:「我當時也是這麼說的,說他是醉話,威翁卻大發脾氣,指示給我庭院中埋藏的地點,說要挖出來給我見識一下,卻又醉了睡去。我動了好奇心,趁他夜里熟睡,去那地方一挖,嚇,終於讓我挖出一個箱子來!里面的確用油紙包著一部古怪的機器,一看就絕非此世的人所能製造。我一顆心怦怦亂跳,頭腦一熱,便抱了這台機器連夜走了。」

我「啊」地一聲:「你把時光機偷走了?」

緯甫露出尷尬的神色:「救國救民的事,怎麼能叫做偷……不過怎麼叫都好,我的確是想要用來做一番大事。我知道威爾斯一旦發現我偷走了此物,必然會設法尋我,所以也不敢回國,抱了這部機器去了德國,很快就發生歐洲大戰,我在德國鄉間躲起來研究了好幾年,雖有些進展,但其中關鍵處難以索解,那日讀到艾因斯坦博士的論文,才恍然大悟。這部機器的原理是艾氏所說的相對時空,質量與時空互為表里。因此時空產生曲率,須循此原理來在時間中進退,便如上下山坡要調整步姿。威翁未參透此節,只按牛頓的時空觀念去操作,卻是緣木求魚了。」

這些話高深莫測,我絲毫聽不明白,緯甫又說:「弄通那相對理論後,我逐漸明白這機器的用法,做了一些小小實驗,譬如從早晨跳到晚上,又如將一隻老鼠送到三天後……無不稱心如意,當然其中種種玄奇怪誕之處,是一言難盡了。這時正當歐戰結束,我就回到上海,想幹一番大事,然而卻發現被人跟蹤,原來威翁一直在重金懸賞尋我,他是參與創建國聯的大人物,就算在中國也可能被他查到,所以我倉皇逃走,想到曾在魯鎮住過,這種小地方威翁定不會知道,便來到此間暫住。迅哥,你精通國故,正好幫我參詳一番,看去什麼時代,如何改變歷史,才能救國。」

我見他說得懇切,也不免將信將疑,問道:「那麼那部時光機到底在何處呢?」

緯甫做了個手勢,請我到臥房之中。我進門一看,房室空盪盪的,也只有床帳桌椅等尋常家具,哪有什麼神奇的機器?心想,果然是他發了狂症異想天開,虧我還險些相信!然而他到床上拿起枕頭,去掉繡花的枕套,取出里面一塊金屬物,長約二尺,色澤暗黃,上面有些細密的紋路,但很是袖珍,與威爾斯筆下的時光機毫無共同之處。

我正感狐疑,他將那枕芯放在屋子中間的空地上,在上面不知什麼地方拉了一下,那物便如折紙般翻開,令我大吃一驚。那東西仿佛是活的,自動地一層層打開又支起來,再翻出更內部的結構,令人眼花繚亂。最後變成了一部龐大而精巧的機器,上有座位和頂蓋,形如黃包車,但下面沒有輪子,而是復雜精密的機械裝置,面前又有許多黑色、白色和透明的操縱桿。真不知從一個小方塊中如何變出這許多東西!

我呆了許久,方結結巴巴問:「原來……是真的……那你有什麼打算?」

緯甫說:「我也想過,若貿然去古時候,語言文字風俗習慣多有不同,不易融入行事;所以首選是去甲午戰前,送去日本人的軍事情報,讓北洋水師大破日本海軍,再設法相助康梁諸公,讓維新變法成功……不過,有關的知識我瞭解尚很膚淺,你在日本留學多年,又精通朝野掌故,一定可以幫我。」

我不意拜會一位故人,竟然捲入了如此怪異的宏圖偉業,雖然說不出哪里不妥,但也手心冒汗,期期艾艾地說:「茲事體大,牽一發而動全身,若是出了差錯可非同小可。比如雖戰勝日本而引來列強的猜忌,反無法遏制俄國人並吞東北;又比如西太後被廢,可能引發內戰,諸國干涉,瓜分十八省……以時局的錯綜復雜,這絕非不可能的,那我們就百死莫贖了。」

緯甫躊躇說:「這種事當然誰也無法打包票,但總不能因此而畏首畏尾。這是上天賜給我們的良機,萬不可錯過了。」

我們商議了許久,暫時沒有結論。眼看天色已晚,我囑咐他切莫著急行事,等我明日再來,商議妥當後再著手進行。

當晚我又哪里睡得著覺,心里不知多少個念頭七上八下。一會兒是諸國大戰血流成河,一會兒又是未來人猙獰恐怖,形如火星怪客,直到天明才矇矓睡去,起來時已經接近中午,我梳洗方畢,聽到門外四叔且走且高聲的說:「不早不遲,偏偏要在這時候——這就可見是一個謬種!」

我先是詫異,接著是很不安,似乎這話於我有關系。好容易待到短工來沖茶,我才得了打聽消息的機會。

「剛才,四老爺和誰生氣呢?」我問。

「還不是和樣林嫂?」那短工簡捷的說。

「祥林嫂?怎麼了?」我又趕緊的問。

「老了。」

「死了?」我的心突然緊縮,昨日見到她後,隨即捲入時光機的疑雲,早已將祥林嫂忘得一干二淨。想不到昨天才見到,今天已經……

我鎮定了自己,接著問:「什麼時候死的?」

「什麼時候?——昨天夜里,或者就是今天罷——我說不清。」

「怎麼死的?」

「還不是窮死的?」他淡然的回答,沒有看我便出去了。

午飯時見到四叔,我也還想打聽些關於祥林嫂的消息,但知道他雖然讀過「鬼神者二氣之良能也」,而忌諱仍然極多,當臨近祝福時候,是萬不可提起死亡疾病之類的話的,倘不得已,就該用一種替代的隱語,可惜我又不知道。

下午,我去赴與緯甫的約會,心中仍沉甸甸的。他見我面色不對,問我出了什麼事,我告訴他祥林嫂已經過世,他感嘆幾句,仍說他那改變歷史的大計該當如何進行。我心中忽然一動,打斷道:「緯甫,你若能改變歷史,能否回到過去,改變祥林嫂的命運,讓她過上好日子呢?」

緯甫一怔,回答說:「我自然想要救她,但這部機器,是用來救四萬萬中國同胞於水火的,如若中國的運勢從頭改變,勞苦大眾就都能安居樂業,這才是當務之急。」

「我明白,但我想或許你可以做一個實驗,先改變一下祥林嫂的命運看看,如若成功,便可用在更大的方面。若是出了差錯,我們再研究問題在何處,將來真正著手改變國族的命運時,也好有個參照。」

緯甫笑道:「想來你還不信這神器的妙用,想給我出個難題。能逆轉時空,解救一個鄉下婦人,又有何難?好,就看我為你演示一番。」

於是我們按自己的所知,在一張紙上寫下祥林嫂大概的「年譜」:

喪夫(26歲)

私逃來魯四叔家中幫傭(26歲)

被婆婆用船綁走(27歲)

賣到山里嫁給賀老六(27歲)

生下兒子阿毛(28歲)

賀老六因傷寒去世(29歲)

孩子被狼叼走(31歲)

回到四叔家(33歲)

因碰到祝福酒杯,不久後被趕回衛老婆子處(36歲)

去世(41歲)

我們又盡可能推斷和寫下各個事件所發生的確切時間,好在祥林嫂這些年逢人就訴苦,講述生平的不幸,許多重要的時日,我倒是都記得,當然需要從舊歷轉到西洋歷法。

我們越寫也越是悲涼,不想命運的諸多不公,都加在一個苦命女人身上,實在非人所能承受。緯甫最初還抱著實驗的心態,但後來也是忍不住雙目含淚,摩拳擦掌,要快點去救人了。 

我們得出共識,最適合介入改變的事件,是狼叼走阿毛那件事,此事時間地點俱全,而且任務也比較簡單:到賀家屋前去趕走——最好打死——那頭惡狼,救下她的兒子阿毛。想這事也是祥林嫂內心最大的痛楚,最希望挽回的不幸……

時光機只能改變時間坐標而不能改變空間位置,如果在家中進行時間旅行,可能會遇到多年之前的屋主,那會引起很多麻煩。所以我們把時光機帶到鎮外去,找到小時候經常去玩耍的一個野山洞,在山洞里清出一塊平整地面,打開時光機。緯甫坐上那機器的鞍座,設定好了時間——十年前,在狼叼走阿毛之前二天。他戴上一條准備好的假辮子(因為要回到前清末年),對我做了一個表勝利的手勢,深吸一口氣,便拉下啟動桿。我睜大眼睛看著,只見那時光機的外殼緩緩旋轉起來,然後越轉越快,便如同化為一個諸色雜糅的漩渦,一切都模糊不清了。最後甚至變得透明,幾乎要化為烏有。

我看得心搖神馳,以為它會馬上消失,但它又漸漸變得顏色鮮明,形體凸顯,旋轉開始變慢,最後停了下來,緯甫仍然坐在那里,看似沒有什麼不同。

我問道:「怎麼了?可是出了什麼岔子麼?」

「出了什麼岔子?」緯甫不解地說,「我已經回去了,辦完了事情啊……哦,想必是我回來的時間點和去的時間點相同,所以在你看來,我從未離開過這里。其實,我已經在過去呆了三天。怎麼樣?祥林嫂的命運改變了麼?」

我想了想,搖頭:「我沒感覺什麼不同。」

「沒事,我們下山去問問就知道。」緯甫說,收起時光機,和我並肩下山,一邊走一邊說:「這次還算順利,不過祥林嫂所在的那山坳實在太偏遠,我探路時險些跌下山崖,你看,這腿上都跌髒了。」果然,我見他褲腿上有一些污跡,上山的時候還沒有。

「你沒事吧?」

「沒事,就是耽誤了點功夫,到的時候時間已經很緊張了,我拚命跑上山,到了賀家坳時,正巧看到那頭狼鑽出來,跑向阿毛,我趕緊過去阻止,那狼還要逞兇,驚動了祥林嫂,她那時候還挺年輕的,我都忘了她年輕時的模樣——她急了,瘋虎一樣撲上去跟狼拚命,狼也害怕,夾著尾巴逃走了。祥林嫂跟我千恩萬謝,還留我吃了一頓飯——」

「你在說什麼呀?」

我見他越說越不成話,終於忍不住打斷他:「阿毛那孩子不是被山洪沖走的嗎?我們不是說好了,你是要回到那天,阻止他不要去將被山洪沖過的地方玩呀!」

緯甫用看怪物的眼神盯著我看了半晌:「你是說真的?」

「那還有假麼!」我越發不滿,「魯鎮上人人都知道,你莫開玩笑了。」

「你……對了,」緯甫似乎想起一事,「我們剛才是不是在一張紙上寫下過祥林嫂的生平大事?」

「對呀。」我便把那字條給他,先看了一眼,上面明明白白寫著「某年月日,阿毛在某山谷中被山洪沖走」。

緯甫接過來看了,半天一言不發。我也覺得蹊蹺,緯甫照理不會和我開這種無稽的玩笑,問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緯甫聲音顫抖著說:「迅哥,我想……我已經改變了歷史,在本來的時空中,阿毛是被狼叼走的,我救下他後再回來,便成了被山洪沖走了,時間也在遇狼之後一年多。只是你們的記憶也跟著改變了,沒有察覺。」

此事太過匪夷所思,我想了半晌,才大約明白,說:「這、這也太難以置信了吧,曾經阿毛是被狼叼走的麼?我只知道他已經被洪水沖走許多年了。」

「並不是『曾經』,整個過去都改變了。對你來講,這事在你的生平中從未發生過……但你告訴我,祥林嫂還是死了麼?」

「是啊,昨晚病死了,否則我也不會今天找你了,」我說,「我想起來了,祥林嫂依稀提過,那年曾有個好心人幫她趕跑了一頭想吃阿毛的狼,看來你說得不錯,那人其實是你!可是到頭來還是什麼也沒有改變,那……那我們該怎麼辦呢?」

緯甫露出迷茫的表情:「我……我心里很亂,要想想再說。」

他坐在路邊一塊石頭上苦思了許久,才說:「看來這世界是抗拒被改變的,雖然我們改變了原來的時空,但一切仍然儘量回到原來的軌道,不過沒關系,我再回去一趟就是了!」

「你還要打山洪中救出阿毛?」我問。

緯甫搖了搖頭:「那個孩子在荒山野嶺中生活,危險多如牛毛,就算從山洪中救出來,或者會被蛇咬,或者又掉下山崖……再回去救多少次怕也不夠。時光機本身也未必經得起這麼多實驗,讓我想想……」

「有了!」他想到一點,「我們要回到上一個節點,也就是她男人死之前,如果能救回她的男人,那麼他們一家人安然過下去的幾率就大得多了。不是說她男人是吃了一碗冷飯死的?這點沒有變化罷?」

「這個……」我也思忖著說,「傷寒本來凶險,病情反復多變,誰也不知道是不是和那碗飯有關系。再者,按你剛才所說,即便救回了她男人,過幾年,如果又得了什麼病死掉,還是一樣的。」

「這也是,」緯甫撓頭說,「那該當如何?讓我再看看那紙條上的記載……有了!倒是有個折中的辦法!」

我忙問端的,緯甫說:「我設法讓她丈夫帶她出山來做事情,不就好了?就算賀老六依舊死了,祥林嫂在鎮上有活做,也不至於回到山里去。」

我說:「但人家世代在深山里過日子,怎麼能讓他出來?」

「我在國外攢了點洋元,給他一些,讓他出來賺錢還會不干麼?誰不想過好日子呢?」

我們談談說說,又走回那山洞,緯甫打開時光機,我勸他不如休息一下,明日再去。他笑道:「我在那邊早已睡過一覺,此時正神完氣足。事不宜遲,我這就去了,回來咱們還有真正大事要辦。」

我便又送他坐上時光機,他設下一個合適的時間——祥林嫂和賀老六婚後不久——然後拉下啟動桿。一陣旋風過後,時光機便消失了。

這回等了一會兒,時光機才又出現。再見到緯甫時,他的鬍子長長了一大截,身上的衣服也都換掉了,明明是冬日,卻穿著夏天的薄衫。一見到我便抱著手臂打戰說:「啊呀,好冷!」

我忙給他分了一件外套,說:「你在那邊多久,何以變化如此大?」

緯甫說:「呆了快有半年!此事很費周章,我先是找到了一個常去賀家坳的買賣人叫魏二的,讓他設法令賀老六夫婦來魯鎮生活。他自然不明白為什麼我要幹這事,我說魯四太太希望祥林嫂回來幫忙,他也不太信,還以為是我有什麼企圖……不過怎麼想都好,看在錢份上魏二倒也用心去辦,先是勸賀老六下山跟他收帳,賀老六不干,他便安排了一個局,和賀家坳的人賭錢,找其他人當托,把賀老六的錢都贏光了,房子都賠進去了,村里待不下去,便跟魏二來了魯鎮。後面祥林嫂求了你四嬸重回你四叔家做事,賀老六會做木工活,我設法給了他一筆錢去開木匠鋪,等了好幾個月,等到他們完全安頓下來,這才回來。」

「緯甫,可是你——」

「對了,」他談興不改,「我回來前,祥林嫂已經有了身孕,阿毛已經在肚里等著出生了,這次他們都不在山里,或許命運便大不相同了!」

「阿毛是誰?」

「阿毛……你不知道?」

「緯甫!」我不解地說,「不是說好了你去過去改變祥林嫂的命運,讓她繼續呆在山里,不要下山的麼?你怎麼反其道而行之?」

緯甫打了個寒顫:「啊呀,我回去太久,忘記了回來後,你的記憶又被新的現實洗掉了。你先告訴我,祥林嫂怎麼樣了?她還在世麼?」

「你在說什麼?」我越發迷惑,「祥林嫂上個月和阿花一起投河自殺了,所以你才要回去救人啊!你怎麼了?還是冷麼?」

緯甫撫著額頭,似乎腳下虛浮無力,扶住時光機的支架才勉強站住,他苦笑了一下:「沒什麼,請你先把詳情告訴我。這里面的古怪,我稍後再和你解釋。」

我滿腹疑問,但還是告訴他,那年賀老六和祥林嫂下山之後,一開始日子過得倒是還行,不久祥林嫂懷了身孕,賀老六還鞍前馬後伺候著。柳媽吳媽等同伴都羨慕,說祥林嫂哪里修來這麼好的福分。

誰知道祥林嫂生下來一個女兒,取名阿花,賀老六變了顏色,說她肚皮不爭氣,不能給自己生個兒子,對母女倆就不太照顧,祥林嫂月子沒過,就要下地做事,後來懷了一個男嬰,卻又流產,賀老六更是經常打罵老婆。他漸漸也不著家,跟魏二那些人在外頭賭錢,一賭輸了許多。他還不上錢,債主看到祥林嫂模樣周正,竟然起了歪念頭,跟賀老六說,要他老婆肉償來還債。賀老六最初不干,但人家又許給他一筆好處,他也就答應了……

緯甫聽到這里,握緊了拳頭,切齒罵道:「賀老六竟是這種畜生!」

「可不是麼,」我憤憤地說,「祥林嫂自然不依,但那幾個淫棍用強,一個弱女子如何反抗?終究……祥林嫂性子剛烈,當晚上了吊。不過卻被賀老六及時發現,救下來了。賀老六似乎也稍萌悔意,對她好了一些,祥林嫂想還有小女兒嗷嗷待哺,慢慢也就認命了。

「事後想來,要是那時候死了也許反好些,沒過多久安生日子,賀老六稍微有點積蓄,被人引誘,又去賭錢,自然還輸了個干淨,借了錢又輸了,這回他逃到外地躲債,再也沒有出現過。很快債主上了門,迫祥林嫂還債,祥林嫂又有什麼辦法,只好……有了第一次便有第二次,也便有無數次了,這事傳出去,她名聲大壞,四叔家也不能再留她做事,她流落在外頭,沒錢養活自己和女兒,只有靠皮肉生意……」

緯甫抱著頭,發出痛苦的呻吟:「我真的沒想到會是這樣……難道是我……若非我讓魏二引誘賀老六賭錢……但……那後來如何了?」

我嘆了口氣,接著說:「祥林嫂淪為私娼,也是為了一份牽掛,就是她女兒阿花,她還痴心妄想,女兒能夠有個好歸宿。這幾年阿花一天天長大了,不過也才十一二歲。上個月,趙太爺的兒子晚上去她家里,夜里悄悄爬上了她女兒的床,小姑娘大叫起來,祥林嫂聽到響動出來,拿把刀想嚇走他,但搏鬥中竟然刺死了那姓趙的……祥林嫂覺得自己母女再無生路,便留下一份遺書,說明事情經過,然後和女兒抱在一起跳了河……這也是近年魯鎮最轟動的慘案了,昨天我們談起這事,你不是還憤恨不已,說要用時光機回去改變她的命運麼?」

「我……」緯甫面色慘白,幾乎說不出話,但目光漸漸堅定起來,「我確實是鑄成了大錯!但因此我便更要去救她,總要將一切再更正過來。」

他跟我解釋,每次改變歷史後,除了他之外,其他人的記憶都會消失。我聽得似懂非懂。但總算明白,他要再次回到過去,設法挽回祥林嫂的命運。

「這回,我一定要帶她走!」他堅定地說。

緯甫坐上時光機,消失然後又出現。又變了一番模樣,衣服不同了,從單薄的長衫變成了頗為高檔的呢子大衣,還戴著禮帽,但面目憔悴無光,似乎老了十歲。

「你回來了!」我問他,「你怎麼臉色這麼差?你找到孔乙己的下落了麼?」

「孔乙己?」他苦笑道,「你又不記得祥林嫂的事了吧?」

「祥林嫂是誰啊?」我奇怪地問。

「你真的不記得了,」緯甫苦笑著說,「這是一個漫長的故事,還有許多個不同的版本……」

「哦,」我想起來,「祥林嫂是我們小時候四叔家的女傭吧,她被人販子拐走很久了,你為何忽然提她?」

「人販子麼……」緯甫吞吞吐吐地說,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你不要吃驚——就是我,回到過去的我……」

緯甫臉色難看,似乎有難言之隱,但還是告訴了我這一次的經歷。

他此番返回過去,出現在十餘年前祥林嫂被她婆婆抓走之前,他找來一條烏蓬船,趁著祥林嫂洗米的時候,拖她上船,捂住嘴巴。祥林嫂自然驚怕掙扎,但緯甫按著她躲在暗處,看到她婆婆和衛老婆子帶著一干人等出現,似乎在到處找她,祥林嫂嚇得一聲都不敢吭。

緯甫說:「這里留不得了,我帶你走,你信我。」祥林嫂久久盯著他,似乎在判斷這個陌生青年的善惡,終於緩緩點頭。

他們一路坐船,又經歷了幾次波折,最後到了上海。那十里洋場魚龍混雜,藏污納垢的地方不知多少,不過倒是誰也不管誰的來歷,大可隱姓埋名。祥林嫂大字不識,只能進工廠當紡織女工,收入微薄。緯甫不敢馬上離去,想再照看祥林嫂一陣,於是找了一個英文教師的工作,在這里多留了幾個月,這一留,關系竟發生了質的改變。

原來祥林嫂見緯甫救了她又帶她來上海,還補貼家用,感激涕零,常常來他屋里打掃做飯,緯甫也教她讀書認字,想讓她有機會成為一個文員。他二人本差了十幾歲,但穿越回來,此消彼長,竟成了同齡人,二人朝夕相處,關系不免漸漸曖昧,緯甫自己卻未察覺,或者察覺了而不願承認。那日他本想與祥林嫂告別後回來,但祥林嫂卻為他織了一件衣服,在他身上比來劃去。他不知如何,心神一盪,抓住了祥林嫂的手腕。祥林嫂也含羞抱住了他……早上醒來,祥林嫂已經在為他做早飯了。

這一下緯甫再也抽身不得,反與祥林嫂住在了一起。但一個是大學者,一個是小村姑,身份並不相配,情趣也不相投,緯甫對祥林嫂更多是同情而非愛慕。祥林嫂始終學不會認字,穿衣戴帽也土里土氣,緯甫與她同居,常被鄰人指點,內心煩悶,也就常常對祥林嫂發火。祥林嫂總是逆來順受,她也不指望緯甫明媒正娶,說只要在他身邊伺候便於願足矣。然而緯甫並不想留在這個時代,隨著時日推移,對這段孽緣也越發厭煩,但食色性也,一邊厭惡這段關系,一邊仍然不免同床共枕。

幾個月後,祥林嫂月事不至,竟是懷了身孕,她心中歡喜,緯甫卻如遭雷殛,想這女子有了他的孩子,他還如何能走得了?又如何能實現自己的救國大業?他左思右想,想好言好語哄祥林嫂將孩子打掉,不料祥林嫂死活不願,二人由爭吵而至動手。緯甫沖動之下,推攘了她一把,祥林嫂從閣樓上滾下來,裙下汩汩流出大量的鮮血,人當場昏厥。等送到醫院時,大人孩子都已經沒了……

「是我殺了她!」說到此處,緯甫抱著頭,帶著哭腔說,「其實我比賀老六那些人又好到哪里去了?我原來是個如此自私狠毒的人,還救什麼國?還救什麼民?罷了,我、我要砸了這破機器!」

那時光機本來極輕,他抬起來便往地上摔,我急忙抓住他胳膊:「緯甫,你可要想清楚!砸了就再也沒有挽回的餘地了!而祥林嫂便永遠被你害死了!」

緯甫頹然坐倒,喃喃說:「挽回?我挽回過三次了,在那些真真假假的時空已經耗費了一年多的光陰,但她永遠難逃一死,大概時光機也改變不了命運的安排!我還能怎麼挽回?罷了,我乾脆回去,在祥林嫂還是嬰兒的時候便掐死了她,也讓她少受點罪罷!」

你冷靜些!祥林嫂是最無辜的,你怎麼能殺她?」

「呵呵,」他怪笑起來,「那誰是有辜的,我該去殺誰?是那頭狼麼?殺了它又有洪水!是賀老六麼?他本來已經病死了;難道是我麼?我前後花了一兩年要救她,卻越來越不可收拾,但若沒有我,她的命運又有什麼希望呢?誰是罪魁禍首呢——誰——」他忽然停了下來,愣了半晌,然後森森笑了起來:

「對呀,這麼簡單的方法,我一直竟然未有想到!應該殺的是——他們!」

「殺誰?」我緊張地問,「難道是四叔四嬸……」畢竟是四嬸不讓祥林嫂碰祝福的酒杯,成了摧毀她精神的最後一根稻草。

「你糊塗了,自然是祥林嫂的婆婆和小叔子!」他卻說,「只要夫家的人一死,就再沒人來上門抓祥林嫂,後面的一切都不會發生!」

「這……這倒是……但他們未必犯了死罪……」我總覺得不妥。

「迅哥,你我都是受過新教育的,他們把童養媳當成私產,肆意綁架買賣,最後害死了一條——也許是好幾條——人命,哪個文明國家會容忍這種事?他們早就該死了!」

「但他們也只是愚昧……」我囁嚅說。

「愚昧還不該死麼?若他們不死,祥林嫂的悲劇就只能繼續,別無出路。要更改歷史,卻連這等最可恨的渣滓也要同情,那是永遠也無法成功的。」緯甫決然說,一邊又去啟動了機器。我想緯甫或許也是懷著一股愧疚之感,要盡快抹去祥林嫂(和他自己的孩子)被他害死的這段歷史,讓一切從未存在過。我想要勸他三思而行,但也想不出更好的主意,何況我一個旁觀者,在幾乎搭上自己人生與厄運搏鬥的人面前,任何意見都顯得輕浮無力。

這一回緯甫消失後,卻半晌沒有出現。我有些不安,想他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一時激憤要去殺人,也是過於沖動,萬一出了什麼事……胸中越來越七上八下。又過了一陣,天色漸漸暗了下來,緯甫始終沒有出現。我開始感到周身發冷,也許他就和時光機的上一任主人一樣,迷失在過去時光的迷宮中,再也回不來了。

我又仔細想那一個個事件節點:幫傭,綁架,改嫁,夫死,子亡……甚至昨天在路上見面說的那幾句話,種種事實都歷歷在目,記憶並未改寫,看來緯甫這次真的凶多吉少了……

我又等了一會兒,想再等下去也不是辦法,只有先行下山。走到魯鎮邊上,正當祝福前夕,小孩子跑來跑去,噼里啪啦亂放鞭炮,一派熱鬧景象。我想四叔四嬸應該已經吃過了晚飯,今夜要舉行祝福,這頓飯相當重要,我卻無故缺席,見到四叔難免又是一頓訓話,是以從後門進去,想悄悄回到房中。

後門進去是柴房,這時辰本來不該有人,但我走過時,門忽然彈開,一團黑漆漆的影子冒出來,嚇了我一跳,卻聽那影子說:「迅哥,是我!」

「緯甫,你怎麼在這里?!」藉著遠處的燈火,我看清了他,披頭散發,目光渙散,狼狽不堪,身上——我不由打了個寒戰——滿是血污……

「我弄錯了時間,」他說,「早到了半天,又穿到魯四爺家里……」

「先別說了!」我打斷他,看四顧無人,「來,到我房里再說。」

我拉著他行了幾步,走過後院的邊門,只巴望著不被人看到,但怕什麼偏來什麼,迎面卻撞見了四嬸,滿面春風,手里捧著不知誰送的禮盒。

「啊喲,怎麼是你,」四嬸微微埋怨道,「險些撞到我!剛才尋不見你,你在這里做什麼?咦,這是——」她已經看到了我身後的緯甫。

我擠出一個笑容說:「四嬸,這是我朋友呂緯甫,你以前也見過的。他在鎮上無親,我就讓他來我這兒過年……」

「是緯甫啊,」四嬸打量著他,「前日趙家嫂子說見到你來了,怎麼也不來家里坐坐?啊喲,你身上何以那麼髒?哎呀這是——」她嚇得退了一步。

緯甫面色慘白如紙,說不出話,我遮掩說:「那個……剛才我們在鎮西王屠戶那里看殺豬,緯甫不小心濺到了些血……」

這話破綻很多,四嬸也不太相信,狐疑說:「你們不會是惹了什麼麻煩罷?你四叔可最討厭這種事!」

「四嬸想多了,哪有什麼事?你先忙,我們回頭細說。」我匆匆拋下兩句話,拉著緯甫回到房里,又拴上了門。

緯甫坐在床上,兀自神不守舍,我給他倒了一杯茶水,小心地問:「你救人的事,怎麼樣了?」

我豫備他說失敗,但緯甫苦笑了一下,說:「非常順利,不過事情辦完之後,你在這一時空中的記憶也改寫了……」

「但我覺得記憶並沒有任何改變啊。」

「你自然不會覺得,因為新的現實代替了舊的歷史,你的記憶也就重新塑造了。」

「可是我仍然記得,柳媽她……」

「柳媽,哈哈!」緯甫怪笑了起來,「你已經完全忘記了,整件事,就是因你剛才見到的人而起的!」

我想了一下才明白他說的是誰:「你說四嬸?這事和她有什麼關系?」

「關系太大了!你不知道這位四嬸,就是以前的祥林嫂麼!」

我楞了片刻,倒不是因為四嬸是祥林嫂,而是因為他如此大驚小怪。

「這個我當然知道,你我小時候,四嬸本來是在四叔家里做事,她手腳勤快,辦事麻利,很得四叔的信任,後來四叔便納了她做小,又生了兒子,不久老四嬸去世了,雖她出身太低,沒有扶正,但家里家外都是她主持,我們也就改口叫小四嬸,後來小字也漸漸不提,只叫四嬸……莫非你剛回國,還不清楚?」

「太清楚了!這恰恰說明我成功了,」緯甫說,臉上卻沒有絲毫笑意,「迅哥,你先不要問,聽我說,這是一個太長太長的故事……」

緯甫跟我說了許多我壓根不記得,或者和記憶完全相反的事,林林總總,便是我上文所記敘的內容。他講述的過程中,我有多麼驚詫震動,用多少筆墨也難以形容。最後聽他說決定回去殺人,我才恍然大悟:「你身上的血,莫非……莫非是……」

「不錯,」緯甫干澀地說,「我回到祥林嫂被綁走之前數日,找到她婆婆家,我看到她從衛老婆子那里打聽祥林嫂的下落,也聽到她去找幾個本家的漢子幫忙……她是決意要犯下這罪了。我下定決心,便在當天夜里潛入她家中,她家徒四壁,也沒什麼值錢物事,也不防人來偷,我輕而易舉便闖入了她房里。

「我本來想一刀便結果這惡毒女人,但那時月光透過牆上的破洞,照在她臉上,我端詳了一下,那竟是一張和後來祥林嫂差不多枯癟的臉,只有三四十歲,但已經滿是風霜。縱然不是善良之輩,但也不像是奸惡之徒。其實她的做法,也是生活所迫,也沒有人教她這是錯的,換了第二個人,也未必會不同。我的手顫抖了,下不去手。

「但也許是我的動作驚擾了她,那女人竟然睜開了眼睛,嚇得尖叫起來,我把刀架在她脖子上,讓她住口。這女人苦苦哀求我,讓我不要害她,我看中什麼都可以拿去。我本來已經下定決心,但這時候也不免心軟,便說:『只要你肯放過祥林嫂,我就饒你的性命!』

「我是多麼愚蠢啊!這話說出口,她馬上露出狠毒的目光,說:『原來是那小娼婦讓你來的?你是她的姘頭?』話說出口,發覺不對又急忙告饒:『我再不去找她了,你饒了我吧。』但我從她眼光中看出這女人絕不會善罷甘休,若回頭去報官,會給祥林嫂帶來更大的麻煩。我心一亂,一刀下去,卻沒有砍中要害,她叫得更大聲了,我又是一刀,她還在叫,我——」

我聽得毛骨悚然,身子不覺往後縮去。緯甫感到了,慘然說:「你也害怕了吧,迅哥,我已經變成了一個連自己都不認識的殺人犯了!我是犯下了拉斯柯爾尼科夫那樣的罪了!但還不止於此,她那個小兒子睡在外頭,聽到響動走進來,見我在砍他母親,急著沖上來跟我搏鬥,那孩子只有十五六歲,身子又瘦弱,我本不想殺他,但他撲上來拚命,混亂中,我還是把刀捅進了他胸口……我自己也濺了滿身的血污。

「一來二去,已經驚動了鄰居,村里的狗狂吠不已,許多人家亮了燈,我只好連夜逃走,趕回了魯鎮。本來想回到那小山洞里再啟動時光機,但街上又遇到一隊兵丁,正巧在抓一個姓夏的革命黨,見我形狀可疑,呼喝著追了上來,我情急之下,翻進了魯家的圍牆。他們也追到魯家門口,我就在那柴房之中,啟動了時光機。

「急忙中,我時間也輸錯了幾個數字,早到了幾個時辰,好在沒有被人看到。我正要出院子,卻看到祥林嫂出來了,指揮著幾個工人打掃後院,好像是准備舉行祝福。這一眼讓我多麼難以置信!同樣的年紀,她曾經如垂死的老嫗,但這一時空中她年輕豐腴,穿著體面,好像只有三十歲上下,和當初——不,在另一個不復存在的世界里——我們相好時的模樣相差無幾。到底發生了什麼呢?

「我躲在柴房中,聽到她和傭人說話,口吻和作派都大不相同,對於她後來的命運變化,我也猜出了七八分。她被你四叔收房做小,還生了孩子,未必談得上多麼幸福,但境況總也是遠離飢寒凌辱的。我自然為她高興,縱然她已經不記得和我……縱然我犯下了深重的殺孽,但終究挽救了一個好女人。但這時候,她說了一句話,讓我從心底感到了無邊的恐懼,你知道是什麼嗎?

「我聽到她對傭人說:『柳媽也真是不祥,早不死,晚不死,偏在這時候死了,馬上就要祝福了,你們切不可提起,又惹得老爺光火。』我也不知發生了什麼事,但聽到這些,我身上起了一陣雞皮疙瘩。一切都改變了,可又好像一切都沒有改變似的。好比是一個戲班子中互換了角色,但舞台上還是一樣的劇情……」

我說:「這個也不能怪四嬸……祥林嫂,因為說柳媽剋死了丈夫和兒子,所以被人排擠,祥林嫂其實對她還算不錯的,一直請她當女工,只是那日不讓她去碰供桌,以免惹四叔不快,她受了嫌棄,做事就不怎麼利落了,後來離開了魯家,死在了衛老婆子那里。」

「啊哈哈哈……你看,我折騰了兩年,祥林嫂是有了一個好結局,但無非是換了一個人受她的苦罷了!我改變了人在關系中的位置,而沒有改變這關系本身,好像讓奴隸成為奴隸主,又何嘗能摧毀奴隸制,只是讓這制度更加鞏固了。」

「這個……倒也是……」

「後來我又想,即便我們的謀劃能夠成功,讓中國打敗了日本,甚至凌駕在列強之上。結果又有什麼不同呢?若沒有一個真正理想的世界,也無非是英國美國的地位被中國取代了而已,受苦受難的人從中國人換成了日本人甚至歐洲人自己。但有人無辜受苦是變不了的。迅哥,我們需要有一個總體的方案,除去於人生毫無意義的苦痛,讓人類都受正當的幸福,但該怎麼做呢?克魯泡特金還是列寧,或者是威爾遜大總統,這些人誰說得對呢?為什麼這個時代有那麼多聰明智慧的人,還是發生了葬送無數生靈的世界大戰呢?這些問題我想了很久也想不明白。」

他說完了。我消化著他的話語,也沒有開口。沉默了很久後,我揉了揉太陽穴,拍了拍他肩膀:「緯甫,既然一時難以決斷,還是先好好過個年,一切等將來再說罷?」

「對呀!」他忽然目中靈光一閃,抓住我的手,「你說得太對了!將來、將來一定會有法子的,不是麼?」

「這個,我想應該是的……」我不明白他為什麼如此激動。

「所以我要去未來世界!」他如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急急說,「人類社會再發展幾百年,一定會有答案的。那時候人們一定知道,什麼是真正理想的社會和有尊嚴的生活,如何才能讓祥林嫂這樣受侮辱迫害的人得到應得的幸福,也不讓其他人代替她受苦……這里面的學問太深了,也許今天那些大思想家也不一定對,但未來的人一定會有正確答案的。你覺得呢?」

「我……」我仍不無疑慮,但也被他所鼓舞,「我不知道……也許你是對的,過去的世界是一潭死水,越在里面兜轉越是痛苦,就像一個鐵屋子,會吞噬每一個人的青春和生命,沒有人能逃出去……還是選擇去未來吧,好歹會有希望……比鑽石還珍貴的希望……」

但我又想到一個問題:「對了,你要去什麼時代呢?單說未來也太籠統了,三天以後是未來,一萬年以後也是未來。」

他想了想;「先去一百年以後吧,如果找不到答案就再去兩百年、三百年、五百年以後……還有許許多多的時光,還有無盡的將來,人類連時光機這樣神奇的東西都能發明,如果還不能讓人們不再彼此傷害,找到自己的出路,也太荒唐了。」

「是啊……」我也被他的情緒感染,對未來心生嚮往,但又感到一陣不捨:「這也不用急於一時,等過完年再說吧?其實關於時光機的詳情,我還有好多事想問你——」

但此時,門外傳來了四嬸——祥林嫂——有些歉意也有些提防的聲音:「迅哥,你四叔讓你立刻帶緯甫去見他,他說有要緊話說。」

「啊……哦……」

緯甫微笑了:「看來我留不了了。不過你放心,我在未來世界無論呆多久,都會回來找你的!我很快就回來,我們再一起過個好年!」他一邊說,一邊打開時光機,調整著時間,我看到他轉出來一個「2020」,雖然「只是」一個世紀後,但對我們來說,已經是極其遙遠,可以寄託無限希望的時代了……那將是怎樣的一個年份呢……

「不是,我……」

我還待說話,緯甫已經發動了時光機。它隨即化為一團閃爍的旋轉光影,消失在空氣中。

門外四嬸還在叫我,我答應了幾聲,但遲遲未開門。我焦急地等著緯甫回來,從那遙不可及的未來世界回來,告訴我屬於所有人的,真正的好消息。但那光影消失後,眼前只有一盞豆燈,照著桌上的幾卷古書。時間一點一滴流逝,但緯甫再未出現。

我等了很久,直到四嬸已經有些慍怒,才出去敷衍了一下四叔,少不了又被他們說了一頓。等回到房中,仍然不見緯甫。他去了2020年嗎?還去了多少個時代?又見到了多少個世界?他找到了他的答案,還是被困在未來歲月的某個角落里了?或者他已經找到了一個最自由和幸福的世界,再也不想回到這個齷齪骯髒的時代了?

我想著這些無解的問題,在不知不覺中又睡著了。矇矓中聽到響動,以為是緯甫的時光機終於回來,一下驚起,睜眼卻看見豆一般大的黃色的燈火光,接著又聽得畢畢剝剝的鞭炮,是四叔家正在「祝福」了,知道已是五更將近時候。又隱約聽到遠處的爆竹聲聯綿不斷,夾著團團飛舞的雪花,擁抱了全市鎮。我在這繁響的擁抱中,忽感到懶散而且舒適,從白天以至初夜的焦慮,全給祝福的空氣一掃而空,只覺得天地聖眾歆享了牲醴和香菸,都醉醺醺的在空中蹣跚,豫備在未來那無窮無盡的時光中,給人類以無限的幸福。

科幻春晚是什麼

中國科幻迷的過年傳統!

每年最受關注的科幻線上創作活動!

由「未來事務管理局」創辦於2016年,每年春節期間,邀請多位海內外科幻作家,以「春節」為主題創作科幻小說,今年是第六屆

來源:機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