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輕奇幻丨旅者三部曲(三):寫作者之橋

「猴哥,你說平行世界是真的嗎?」 遠處校園里的操場上,一個小鬼晃盪著雙腿騎在雙槓上,慢悠悠地發出這樣一個疑問。雙槓邊上斜倚著一個身材不高但是十分精悍的人,那是猴哥。 猴哥當時是這麼回答的:「真的,一定是真的,這麼多平行世界的你里面一定會有一個腦子正常的。」 出於某些原因,我正在校園外的某處盯著那個雙槓上的那個小鬼。而也正是因為這些原因,我現在不能馬上翻進圍欄里給他臉上來兩發人格修正拳,讓他明白明白現實的殘酷,少看那些虛無縹緲的東西。說起來有些復雜,我現在處在的時間點,正是我還在經歷中二病的時間,而那個雙槓上的小鬼,正是我自己。 距離我計劃的時間還早,我在街邊買了一杯奶茶,坐在花壇邊上凝視著學校的校舍,陷入了深深的回憶中。 在這個時期,相比於枯燥乏味的學業,其它的所有東西都那麼有吸引力。我們學校的學生雖然是受制於准軍事化管理,但是依然不能免俗。我記得就在那個小小的集體里因興趣不同,誕生了好幾大派系。 有結黨營私派,有沉迷上網派,有愛恨糾纏派,還有奮發圖強派。而當時的我在這派系林立的集體中獨樹一幟,自稱「避世修仙派」。 雖說是「避世修仙」,其實也沒那麼玄乎。說起來也有趣,我自小酷愛讀書,尤其喜歡中國的神話故事。中二那會剛剛讀完封神榜,覺得里邊的神仙簡直太絕了,不管什麼事只要掐訣算卦就能知道。於是,心慕神往,纏著家里搞了本平裝的《周易》,妄想以後也達到那種手指一伸就能算出來誰要害我的境界。 結果到頭來,還是沒悟出來一手掐訣知吉凶的功夫——至少我沒算出來看書的時候後門玻璃那有一張臉正低頭盯著我。 要是換成正常點的老師,估計也就是走正常的流程了:自習課看課外書,沒收加點名批評。然而您看我們這班里面群魔亂舞的狀態,老師能跟那些「正常」的老師一樣嗎? 老師在眾目睽睽之下,從我手里拿走了一本書,書的封面上印著碩大的兩個黑體字——周易。 然後,老師沉默了,看熱鬧的同學們也呆住了。 頭一次,見到有中學生看這玩意。 「這書不算課外書,不用偷著看。」最後,我那文科出身的班主任留下這麼句話然後施施然離開了教室。 從此,我的名號算是傳開了:咱們學校,有個哥們拿《周易》當課外書天天看!老師都點頭了說能看! 雖說後來老師在課上解釋,說她是想讓我們學習《周易》里的哲學思想。但是謠言已經傳開了,而且越傳越邪乎。很快謠言就變成了:聽說了嗎,咱們學校有個哥們看《周易》還會算命! 一般來說,像這種奇奇怪怪的傢伙會先引起眾人的好奇,然後經歷各種渠道的反復試探和接觸,最後被各個群體定一個性:「能處」,「不能處」以及「與我無關」,無外乎這三種結論。 我為了圖個清靜,就順應民意維持了一個「世外高人」的人設,然後沒事再給他們講點半真半假的鬼故事,徹底把這個身份坐實。這樣一來,我就成功的把自己的「陣營」擺在了絕大多數群體的「與我無關」范圍內。畢竟除了城管和同行之外,沒有人會和街邊算命的過不去。 不過演戲演久了,自己也入戲了。我真的開始去一點點研究書里面那些深刻的東西並為此深深著迷,最後走上了如今的這條道路。 我從回憶當中回過神來,抬起手腕看了看時間。現在已經臨近放學的時間了,我的周圍逐漸開始擁擠起來。這座學校是半寄宿制的,學生可以選擇走讀或者住校。走讀生占大概七成,而兩到三倍於學生數量的家長正擠在這條不到50米長的小馬路里。再加上各種教育機構派來宣傳的人員,這條名不見經傳的小馬路每天都會在這個時間段迎來短暫的繁榮。 我捏了捏手里的公文包,眼睛一刻不停地掃視著每一個從伸縮門里走出來的學生。今天是個特別的日子,是當時住校的我因故請假回家的一天。所以今天身為住校生的我會跟走讀生一起放學。 公文包厚厚的手感讓我感到安心,那里面是今天是我行動的核心道具——一個和我當年用的完全一樣並且「外觀看上去是全新的」的黑色筆記本。 這一天放學時,當年的我會去文具店買一個新的筆記本再乘公交回家。而我要做的就是趁著人多,將我准備好的特製筆記本去換掉他買的那一本,並且不讓他在回到家之前察覺。 「出來了!」 我隔著人群,看見當年的我跟著唯一稱得上是朋友的人,「猴哥」,有說有笑地從校門里走了出來。二人互相道別之後,當時的我徑直走向校門對面的文具店。 我趕緊戴上口罩,把公文包里的黑色筆記本夾在腋下,從另一個方向擠過人群守在文具店的門口。 由於是放學的時間,文具店里進進出出的學生很多,客流量極大。我夾著那個黑色筆記本焦急地在門外等著當時的我從文具店里出來。機會只有一次,我必須在這個時間節點上精準地施加干預,不然等待著我的將是萬劫不復! 不多時,一個留著圓寸的胖乎乎的小鬼抱著一個黑色筆記本費力地從店里擠了出來。 「好小子,看招!」我在心里大喊著,一個箭步就撞了上去。這一招用了距今近十年後我才學會的「貼山靠」的技巧,精準地撞開他抱著筆記本的手卻不破壞他的重心以致摔倒。 「誒你······」當時的我一個猝不及防,手里的筆記本被撞飛出去。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同學!」我趕緊開口道歉,一溜小跑向本子飛出去的方向,用身體擋住他的視線,撿起地上的本子揣進公文包。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人太多了。」我將准備好的黑色筆記本交給當時的我。 當時的我瞟了這個戴著口罩的人一眼,沒有什麼異樣,接過本子抱在懷里:「沒事。」說罷頭也不回地向著路口的公交站走去。 看著當時的我的背影,我長舒了一口氣,心中竟有些五味雜陳。 一個小時後,我回到我現在租住的房屋。我打開我的筆記本電腦,在自己編寫的計劃書上又劃去一項任務。 在我的電腦邊上放著一摞文件,上面按日期貼好了標簽。這些文件的媒介多種多樣,有列印好的紙張,也有手抄本,不過相同的就是它們全都是關於神秘學的知識。那些日期一直向著未來延續,直到大概十年後的一天。 那一天是我回到過去的日子。 而在那一天到來之前,我要做的就是在對的日子將對應標簽的文件想辦法送到「我自己」的手上。 至於為什麼我要做這件事,而我又是怎麼回到過去的時間點的?講起來比較復雜,讓我一點點說給你們聽。 當年我開始研究《周易》時,我就被物質世界之下隱藏的瑰麗景象深深迷住了。於是我開始深入研究神秘學,並且准備了一個可以持續添加紙頁的活頁筆記本,准備將我畢生的神秘學研究全部寫進那個筆記本里。而我確實也這麼做了。只不過這個筆記本還沒來得及經歷我的「畢生」,就被一個突如其來的訪客打斷了。 時間大概是我穿越回來前的一個月,有一個特殊的「訪客」來到了我的住處。 當他第一次出現在我面前時,我幾乎把他當成了我自己的幻覺——我難以想像會有一個這樣的人,他的相貌看上去無比衰老,但是皮膚卻如年輕人一樣光滑有彈性。就好像造物主在他轉生時用新生的肉體,塑造了一個跟他死前一模一樣的身體。 「不必驚訝,我是一個『旅者』,現在的樣子只不過是因為支付了太多的『旅費』。」他滿不在意地向我解釋道。 「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他坐下來熟練地從我家里拿了杯子和水壺,給自己倒了一杯開水。那種熟練度,就好像他已經來過這里幾百次了:「想要在不同的時間線上旅行,就得以自己為代價支付旅費。」 「雖然每次都有些細微的差別,但是大差不差。」他舉了舉杯向我示意:「在別的世界里,我們已經是熟得不能再熟得朋友了。」 「說起來我這次還沒有自我介紹。」他喝完了水,把杯子放在我的茶幾上:「我現在的名字叫『黃裳』,大概十幾個你知道的都是這個名字,你也這麼叫我就行了。」 「雖然我們已經見過很多次了,但是這個世界里我們還是第一次見。」他似乎早有準備:「你寫的第一本小說主角叫XXX,寫在一個不用的黑色筆記本上,再借給同學傳閱時被他們弄丟了,寫了一百多頁,內容是唔唔唔······?」 「打住打住,可以了,我信了。」我趕緊捂住他的嘴阻止他繼續說下去。那本小說雖然是當時的遊戲之作,但是確實是傾注了當時我相當多的心血。而且那個本子已經丟失了很多年,我自己手里都沒有副本。能知道這件事並且說出內容,這已經足以證明他的身份。 「那麼黃裳,我的朋友,你每一次都要來找我是為了什麼呢?」我饒有興趣地看著他。難道有什麼能比一個活生生的穿越者站在我面前,更讓我這種滿心期待著超自然事件發生的人更高興呢? 「雖然有些添麻煩,但是我覺得你不會拒絕。」他從他那看起來歷經風霜的背包里拿出一疊紙遞了過來。 我接過來驚訝於上面的字跡——那是我的筆跡。 「這是你的作品,老朋友。」在我翻看那些紙張時,他向我解釋道:「我在各個平行世界旅行時,依靠的就是你的儀式。如果我沒把記憶當旅費支付了的話,你叫它——」 他到這里頓了頓。 「——寫作者之橋。」 「這座橋可以連接不同的世界,同時也可以連接同一個世界的過去和未來。」他接著說:「這是某一個世界的你告訴我的,但是說實話我看不懂這些玩意,我只是依照著你在上面留下的流程舉行儀式。具體怎麼操作,你自己應該可以領悟出來。」 「接下來我說的話你要仔細聽好——」他的語氣突然變得無比嚴肅起來:「你還有一個月的時間去找到回到過去的方法,然後在對應的時間點把寫作者之橋的內容拆碎了送到你自己手上!」 聽到他的話語,我先是一愣,然後記憶如潮水一般涌了上來。 當年我曾經收到一封地址陌生的信,信主向我詢問一個名叫「寫作者之橋」的儀式。當時的我雖然對其一無所知,但是根據自己的積累幫助信主設計了一個符合他描述的儀式並郵寄了回去。而現在黃裳拿著這份我自己寫的儀式的全部資料告訴我,我必須回到過去把全部的文件送到「我自己」手上。 「這太荒謬了。」我盯著他的眼睛。 「我知道這很離譜,但是確實是這樣。」他看著一臉難以置信的我說道:「你仔細看看你的研究筆記和這個儀式的關系,在你『設計』寫作者之橋時用到的知識基本上都是你筆記里『機緣巧合』知道到的東西。」 「而且……」黃裳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如果你送不回去的話,咱們倆就得一起玩完……」 一個小時後,黃裳站在門口拍著我的肩膀:「想開點朋友,我了解你。雖然你現在還暫時不能接受,但是過段時間你就想開了。記住你的使命。」 黃裳剛剛告訴我真相時,我的理智幾乎崩潰。 如果我「領悟」出的東西全是別人提前精心安排著透露給我的,那我的存在還有什麼意義?我所想的真是我自己想的嗎?我此刻的念頭難道也是早已安排好的嗎? 但是黃裳後來的話讓我將一切疑慮都暫時拋在了腦後。因為相比於自我懷疑,一個更大的危機正逐漸接近我的身邊。在巨大的危機面前,一切可以商量的東西都不重要。 一個人如果穿越回過去,對過去的事件成功地施加了影響,是會影響到世界發展的。人們把這種理論稱之為「時空悖論」。人們以前認為,當你成功改變過去時,出現的將是世界線的另一種可能性,即是「平行世界」。 然而,黃裳告訴我,這個答案不是完全錯誤的,但也只對了一半。 打個比方,在原本的時間線上,柏林會議桌底下的炸彈沒能炸死小鬍子。第二次世界大戰正常進行,死了許多人,最後以盟軍勝利告終。然而此時有一個穿越回去的傢伙對這件事施加了影響,他把那枚小威力的定時炸彈換成了C4高爆炸彈。轟得一聲把整個會議室里的SS高層送上了天。 你以為他會有機會重新穿越回未來並進入到一個沒有二戰的時間線嗎?怎麼可能。 在小鬍子身死的那一刻,這位穿越者所在的時間線就已經崩潰了。這條時間線上不再有一個發動了二戰的小鬍子,同時也就不會有一個從未來穿越到過去想弄死小鬍子的穿越者。就像一串多米諾骨牌,一件事發生改變後未來的一切都改變了。從平行世界的角度來說,原本就存在著一個沒有小鬍子的時間線,而穿越者的舉動把「有小鬍子」的時間線變成了「沒有小鬍子」的時間線。 換句話說,穿越者自己抹殺了自己的存在並毀滅了自己的世界。 雖然看起來這件事很嚴重,畢竟硬生生消滅了一條時間線。但是從世界的角度來說這其實無足輕重。因為世界是由無數個可能性構成的,理論上存在著無數平行的時間線。穿越者做的,只不過給「完全不可能發生」的時間線多加了一條罷了。 當然,「無足輕重」的前提是,沒有「寫作者之橋」和像黃裳這樣的「旅者」存在的情況下。 黃裳從平行世界而來。如今看來,這個世界沒有因為黃裳的到來而毀滅,說明這個世界原本就已註定黃裳會來到這個世界。 黃裳的儀式是無數個世界之前的「我」交給他的。這就像一條「銜尾蛇」,我「發明」了「我」交給「我自己」的儀式,並註定將它交給本時間線的旅者,由他將其帶往其它平行世界。這也正好合了《周易》中「周」的「周流循環」之意。 這些事情無論是否已經發生,都是已經註定好的事實。如果我沒能讓那些促成結局的事情在應該發生時發生,那麼就將會觸發多米諾骨牌。而且因為旅者的存在,本來毫無關聯的平行世界之間又加了一串垂直於所有時間線的骨牌。一旦有任何一個環節出問題,毀滅的將不只是單單一條時間線,影響會順著旅者的旅行路線逐步擴散,最終毀滅每一條時間線,將這個世界徹底帶向滅亡! 每每想到這里,我都會怒摔滑鼠,對著空氣怒罵這些旅者真是閒得蛋疼才要用寫作者之橋。不過罵完了還是要幹活,畢竟我不想背負毀滅世界這個責任。於是我又繼續開始編寫計劃,確保每一件事情可以按照歷史發生。 我熟稔地翻著我的研究筆記,在計劃書上標注時間和要送過去的內容,並且開始計劃如何將對應的文件送到我自己手上。感謝那不知道存不存在的神,我當初是按著日記的標準去記錄的,事件的時間和關鍵部分都有記錄。如果我當初沒有留下這樣詳細的筆記,估計只能拉著黃裳在世界毀滅前的夕陽下一醉方休了。 時間過得很快,在過去的歷史中,我每天的主要任務就是按時編寫提示文件和實施送文件的計劃。眼看著手里的文件摞越來越薄,我的心情逐漸輕松的同時,有一絲不安卻逐漸泛上心頭。 「還有兩年。」我伴著月光,漫步在空無一人的河邊。隨著每一次成功地完成任務,我卻越發懷疑起「黃裳」的話。若是不讓既成的事實發生就會引發毀滅,那麼我在這個時空生存的行為豈不是必須是歷史中已經註定好的。那麼若是因果關系並不是像黃裳說的那樣,而是正好反過來:只要我在這個時空做的事,全部已經是註定好,沒有任何例外。 我拿出隨身攜帶的公文包,這個包里是我在這個時間生存的所有重要物品。為了減少蝴蝶效應,我過著艱苦且謹慎地生活。我完全可以用信息差獲利巨大,但是卻猶豫著不敢動手;我可以過得比十年後更好,但是卻為了減少毀滅時間線的可能性而過著幾乎流露街頭的日子。 我把包里那些提示文件一頁頁翻過,里面都是我的心血。大概是半年前,我終於完成了全部的提示文件,剩下的只是等待時機去送到我自己手上。 除此之外包里還有一張身份證和那本研究筆記。說起來也奇怪,這張身份證是黃裳臨走時交給我的。這個身份證上的人比我大十歲,雖然我完全不認識這個名字,但是那張臉竟然與我有七八分相似。我曾詢問過黃裳,但是黃裳說他也不知道,只是跟著儀式一起寄給他的。而這件事在我的研究筆記上隻字未提。 因此,要做的最後一件事,就是將這張身份證神不知鬼不覺地塞進寄出儀式的包裹里。我計劃在儀式郵件寄出前,冒充「我自己」半路聯系快遞員將身份證夾帶進包裹。 然而當我摩挲這那張身份證光滑的表面時,心里卻泛起了別樣的心思。 我仿佛看見了一座兩邊平衡的天平,一邊是毀滅,一邊是拯救。而我現在手里有一張光滑的小卡片,只要往上面輕輕一放,就可以讓這座天平立刻失去平衡。 就在我出神的時候,兩個搬運工搬著一面鏡子從我身邊經過,而且撞了我一下打斷了我的思考。我讓開路的時候,鏡子在我眼前緩緩經過。 我怔住了。 鏡子里的人分明與那張身份證上的照片一模一樣。 來源:機核

輕奇幻丨旅者三部曲(一):變身

「這個人,你認識嗎?」其中一位警察同志從文件夾里拿出一張照片遞給我。照片好像是某個高清攝像頭的截圖,不太清楚,但是以我對他熟悉的程度,絕對是黃裳那小子跑不了。 「認識,跟我一屆的,還是我大學室友。」我接過照片,看了幾秒鍾後篤定地說道。 「這小子犯什麼事了?以我對他的了解應該不至於出格到驚動您這。」我把照片先遞了回去。 「這事一會再說。先說說對他的印象。」拿照片的警察示意旁邊的同事准備記錄。 「印象嘛……總體來說是個好人,就是偶爾犯二,但也沒什麼仇人。性格可能有些奇怪,但是時間長還是能適應的,不至於到難以相處的地步……您還想了解一下哪方面的信息?」 聽到這,剛剛問話的警察跟同事對視一眼,點了點頭。 「他失蹤了。」 一月,北京的冬天冷得有些「半吊子」。雖說號稱是北方,但是對於生長在建州苦寒之地的我來說,這里的冬天確實是差了點火候。它的溫度就這麼在零度線一下一點點那里硬挺著,時不時還浮到零度以上透口氣。 「今年北京的冬天看起來又用不上毛衣了,再過幾天怕是連身上的加絨衣都要脫了……」 上午十點,我在工位上直勾勾地盯著報表,神思漫遊天外。摸魚就是要在工作完成以後,讓領導以為你還在幹活。背對著我不遠處就是領導的工位,在這里摸魚就講究一個「瞞天過海」、「燈下黑」。 然而,領導桌上響起的電話鈴讓我飛散的神思警覺地聚攏了回來。 「……對,是有這麼個人。嗯嗯,行,沒問題……我讓他直接過去吧。」 放下電話,領導突然起身走到我身後拍了拍我。 「小X,跟你一屆進公司的有個叫黃裳的你認識嗎?」 「啊?黃裳?還算是熟悉吧。怎麼了?」 「去303會議室,有人找你了解點他的事情。」 就這樣,我現在稀里糊塗地坐在了303會議室里對著一杯冒著煙的熱水發呆。 其實剛剛我跟領導沒說實話。我對黃裳可不止是停留在「熟悉」的層面。我對他,就好像一個老練的維修工熟知自己管的那台工具機的所有毛病那樣。 其實這也正常。 我跟這小子在大學當了四年室友,放假還互相到對方的家鄉玩過好幾次,而且每次放假結伴旅遊都是同吃同住。等到畢業了,這傢伙好死不死地竟然跟我進了同一個公司,還竟然又是同一個宿舍。就這個熟悉程度,不夸張地說,他說出來上半句,我都能猜到他下半句要干什麼。 如果一直這樣下去,也算是不淺的緣分了。可惜這小子去年表示自己掙了錢之後不滿足於公司宿舍的條件,從宿舍里搬出去了。再加上職位調動,算起來已經大半年沒見到他了。 「了解他的事情?這小子……發微信也不回,幹嘛去了?」我正胡思亂想,會議室的門開了。 「你好同志,我們只是簡單地詢問一些信息,請您配合我們的工作。」 剛剛打開門的竟然是兩位警察同志。他們現在正坐在我對面,手邊跟我一樣也放著一杯冒著煙的熱水。 北京,傳說中「北上廣深」之首,國家首都,Old Money,無數老一輩口里充滿著機遇與競爭的殘酷天國。這座無底的深淵每天都在吞噬著無數懷揣夢想的年輕人。然而即使北漂的大軍規模再龐大,似乎也無法在這座深不見底的城市里激起哪怕一絲水花。如果你經常去城區的交通樞紐周圍逛逛,你總能聽到這樣的話: 「你先走吧,我再撐一撐,把這個月挺過去下個月就有班上了。」 「沒事,我還扛得住,再挺一個月再說吧,萬一有轉機了呢。」 「再過幾天暖和了我就學個車,到時候實在不行就去開車。」 …… 諸如此類。 我跟黃裳嚴格意義上也是這無數北漂族的一員。不過仗著自己專業好,我們找了個能解決部分問題的大腿抱住了,從「三無北漂」變成了「二無北漂」——沒車沒房。 對於我來說,我從來不是那種懷揣夢想要打出一片天地的人。恰恰相反,我是個沒什麼野心的傢伙。相比於不一定拼不拼得到的夢想,有一個恬然自安的日常生活對我更有吸引力。所以,我自詡「日子人」,每日以「平靜的日常」為奮鬥目標。 黃裳不是個「日子人」,他是個「恰到好處」的人。努力得恰到好處,業績恰到好處,工作態度恰到好處,甚至社交圈子都是「恰到好處」——退一步泯然眾人,進一步卓爾不群,就這麼在普通與優秀的交界點上如老僧禪定般巋然不動。 按他自己的話來說,自己表現的過於優秀不利於隊伍團結。當時正打遊戲的我把左手百忙之中抽出來給他比了個中指。 當警察同志說出他失蹤了時,這些平時完全想不起來的小事一件件不受控制地從我腦海里往上冒。好好的一個大活人,前幾天還在跟你發微信商量哪天聚聚去哪吃飯,轉眼間你卻跟我說這人生死不知了。 「……警察同志,沒搞錯吧?我三天前還跟他聊過微信呢。」說著我掏出手機,把跟他的聊天頁面打開,遞給對面的警察同志。 警察同志接過來看了看,示意同事把聊天記錄導出來留存,然後轉過頭來對我說:「你跟他上一次見面是什麼時間?」 「這個有點久了,大概得有半年多了。他當時嫌宿舍條件不好,說自己在外面租了個房子,就收拾行李搬走了。」 「嗯,時間上差不多。我們這邊掌握的情況也是這個時間。這之前的半個月他請了兩周事假,說是老家那邊有事。但是我們聯系過他的家人,他沒有回去。大概三天前,他與所有人斷了聯系,徹底失去蹤跡。」警察同志把剛剛那張照片又舉了起來:「這是他最後一次出現在我們的視野里。這是你們公司邊上的安保攝像頭拍到的,當時他似乎要走到橋底下的綠化帶里面去。但是我們調取了綠化帶周圍所有的監控,都沒有看到他從里面出來。我們也搜索過綠化帶里面,仍然一無所獲。」 「以你對他的了解,他可能去到什麼地方?」 這場問話最終也沒能得到什麼結果。 盡管警察同志臨走前留了他的聯系方式給我,告訴我如果想起黃裳之前有什麼反常一定要聯系他,但是就我而言,他的失蹤就是他最大的反常。 我不記得那天下班我是怎麼回到宿舍的了。只記得我似乎從會議室出來之後渾渾噩噩地過了一個下午。 等我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是周末了。為了轉換下心情,我開始收拾凌亂的宿舍。 黃裳的床在窗邊,窗簾正好搭在床頭上。 當初他在搬家的時候嫌東西太多,留了一部分所謂的「雜物」讓我們幫忙處理。那些東西里稍微有點價值的東西都被我們這些剩下的室友瓜分了,其它的被褥衣物之類的按他的意願捐贈了出去。如今這里只剩下空盪盪的床鋪和鋪上落滿的灰塵。 在我拉動窗簾清掃底下的灰塵時,一個黑色的皮製筆記本意外地出現在我眼前。 「這本子竟然還在這放著。」 這個本子也是黃裳留下來的眾多雜物之一,之前一直無人問津。後來可能是某次拉窗簾的時候被蓋住了,以至於我一度以為它已經被誰看上拿走了。今天要不是我收拾衛生,擺弄窗簾,估計等我租期到了也不會發現。 我打開本子,扉頁上赫然寫著一個我從未見過的名字:莊夢梁。 「許是這小子從誰那劃拉來的舊本子……」我繼續向後翻動。 「2013年9月5日。今天開始寫日記了。這是我第一次正式寫日記,也許可以記錄一些真實的想法………」 原來這是個日記本。 我繼續翻看著這本日記,把收拾衛生的任務扔到了一邊。這也是我的壞毛病,一看到連貫成篇的文字就會好奇地一直讀下去。 我雖然不知道誰是莊夢梁,但是看這個娟秀的字跡恐怕是個女孩子。黃裳那小子以前吹噓自己有過好些個女朋友,我們都當他吹牛。現在看起來,也許那小子說的話還有幾分可信度?而且就黃裳那小子的爛字,每個字都蜷縮成一團,竟然還能交上字這麼好的女朋友?真是沒天理了。 「2014年6月14日。快期末了,復習太多東西之後反而開始無聊了起來。如果我的人生將會一直按部就班地度過,那可太無趣了。也許我該去尋求一些超現實的東西……」 這日記不是連續的,而且似乎每篇的間隔都不一樣。這日記的主人應該是隨性而寫,只記錄一些她覺得有意義的東西。 「2014年6月30日,今日始讀《周易》,區區八字,竟包羅萬象,涵蓋宇宙,令人驚……」 「……今日讀《雲笈七簽》……」 「……今日讀《金枝》……」 從6月30日這一天開始,這本日記的主人徹底投身神秘學的研究,日記也淪為了她的神秘學筆記。從東方玄學體系的道藏系列,再到西方的儀式和符號學,甚至於佛教密宗的修行法門,她研究涵蓋的范圍之廣,令我十分震驚。 「就這麼看,不會走火入魔嗎?」我一邊對小莊的閱讀量嘖嘖稱奇,一邊開始擔心她會不會因為看的太雜出點什麼問題。從2014年到2016年,雖然不是每天都有寫,但是也是相隔幾日便有記錄,總體上可以說是非常勤奮。 我快速翻過這一篇篇的日記,並不閱讀上面的內容。根據她的字跡和備注痕跡,她應該真的完全投入到了這方面的研究中,每一篇都寫得密密麻麻。 就在我嘖嘖稱奇的時候,一篇空盪盪的頁面突兀地出現在我眼前,上面只寫了三個字: 「我懂了。」 像這種以自身興趣學習東西的人一般情況下不會突然抽風,她說她懂了多半是真弄懂了點什麼東西。果然,下一頁開始不再是讀書筆記,而是她自己的心得了。 「我們的神秘學很大程度上是基於我們自己的文明。神秘儀式在我們的文化賦予下才成了神秘。然而強行賦予神秘意義的儀式多半隻是個心理安慰,只有結合了賦予意義與真實功能的存在才可能成為真正的儀式指向對象。那我能不能從現代的環境中效仿古人找到能夠成為指向的東西?」 接下來,她開始計劃設計一個新的、屬於這個時代的神秘儀式。從這一頁往後翻,連續很多頁都是儀式的草圖和符文的草稿。顯然,一個真正有用的神秘儀式不是那麼好「發明」出來的。我能看見大部分的設計方案都被她自己畫上了黑黑的叉號。 不過從那些叉號的縫隙中,我看到了她繪制的那些符文。那些看起來毫無頭緒的線條似乎確實是帶著某種規則來繪制的。盡管我不知道她在畫的是什麼,但是將那些線條全部納入眼底之後,我在一瞬間好像看見了一座「橋」。我很難解釋那種感覺,你不知道那些線條為什麼是橋,但是就是有一種玄妙的感覺浮現了出來。 有了這個想法之後,我閱讀了她的一部分注釋,里面充斥著「溝通連接」、「架設通道」的內容。果然,我猜的沒錯,她的指向就是「橋」這個概念。 「雖然我的身邊總會出現些奇奇怪怪的傢伙,但像這麼有創意的女孩還是頭一回見。」我開始用一種旁觀者看熱鬧的感覺繼續翻閱她的筆記。看著她在里面一遍遍地實驗,一遍遍否決自己的思路,還順便寫上了自己對自己的嘲諷。 「這麼個妙人,要是黃裳還在一定讓他講講……」 想到這,我嘆了口氣。原本就是想整理一下他留下來的東西,以後也算是有個念想。沒想到,這小子居然留了本別人的日記,還讓我入迷地看了半天。 我隨手翻動日記,把那些繁瑣的研究過程略了過去。在我翻了大半本之後,我終於見到了最後一篇被劃掉的設計方案,緊接著的是大片的空白頁。 「看來她失敗了。」我把日記本丟到一旁。 我拿起笤帚繼續掃地,把不切實際的幻想和灰塵一起掃在一起,最後倒進垃圾桶。年輕時的天馬行空最終還是會降落在現實的塵埃中。 時間繼續前進,一切事情都遵循著自己的發展軌跡,並沒有奇跡發生。 黃裳並沒有神奇地重新出現在我們身邊,但是好消息是同樣也沒有找到他的屍體。 出於好奇,我嘗試聯絡黃裳的家人,詢問他們是否知道他有一個叫莊夢梁的同學。黃裳的母親給我推了一個人的微信,這個人是黃裳的高中同學,也是他發小。 我加了這個微信,並表示我這有一本日記,可能是黃裳某個前女朋友的。我想托他幫忙把日記轉交給原主,畢竟日記本對一個人來說還是有很重要的意義的。這本日記能從黃裳的高中時代一直保留到大學畢業,想必這個人的關系與黃裳肯定不一般。況且黃裳現在下落不明,也許這個人能知道點什麼。 他的發小爽快的答應了。而且碰巧的是,他最近正在北京出差。於是我約了他吃飯,並順便把日記本交給他。 然而,在席間聊起「莊夢梁」這個名字時,黃裳的發小卻篤定地搖了搖頭。 「沒有這個人。」他說:「我們學校的學生都是附近的人,我從小在那長大,從來就沒有姓莊的人家。而且黃裳雖然有過女朋友,但是絕對沒有叫這個名字的。」 晚上,我回到宿舍,面前的桌上擺著那個黑色日記本。 一個不存在的人寫了一本日記,一個存在的人持有著這本日記卻失蹤了。黃裳從未顯露出他在神秘學上有著興趣,但是這本日記卻充滿著神秘學內容。我的直覺告訴我這本日記與黃裳的失蹤之間一定存在著什麼聯系。 我徒勞地一遍又一遍翻看那些日記,試圖找出些蛛絲馬跡。然而,這些東西似乎自成體系,名詞與名詞之間勾連成一個個完整的迴路,把我這個門外漢短路在她的思維電路之外。 我此時就像站在一座名為「真相」的大門之前,手里是名為「日記」的鑰匙 就在我即將放棄之時,我摸到了一條殘存的紙茬——那是紙張被撕下去的痕跡。雖然已經盡力撕地完整,但是這種裝訂的筆記本很難完全撕去紙頁。 這時,我忽然想起了一個細節:黃裳有把重要的東西記在筆記本上,然後把那一頁撕下來夾在本子里當便簽的習慣。 我急忙翻找起來,但是這筆記本的質量太好,光滑的紙張讓我在翻頁的時候要費很大力氣。於是我心一橫乾脆幾下就把整個黑色外皮扯了下來,拎起本子拚命抖動。 果然,在我拚命抖動下,一張對折的筆記從封皮里緩緩飄落了下來。 我打開這張對折的紙,上面是熟悉的、蜷縮成一團的字跡: 「我成功了,但也許不完全成功。總之在『他』的指導下,我成功地來到了橋的另一端。不過我來到這的形式非常奇怪,這個世界似乎虛構了一個一直存在的我,而我的到來讓這個虛構變成了現實。這算是個新的開始吧,我可以給自己改個名字……」 「……《易》曰:君子黃裳通理,正體居位,美在其中而暢於四支,美之至也。那我以後就叫黃裳吧。」 來源:機核